本文作者:畅畅
版式设计:而漪

变化,正在悄悄发生。
2020年的冬天,东城区的一个创意园门口,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访客被保安拦住了。他极力解释,有急事要处理,还是被无情阻拦,无奈之下原路返回。
这位访客身高2米26,是当时中国篮协的主席、全国人大代表姚明。他低头解释的样子,像极了背包迟到的小学生。
下面的评论说,奥尼尔都防不住的姚明,也落在保安大哥手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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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保安大哥少有的一次成为聚光灯下的绝对主角。更多时候,他们出现在倒地的电动车旁、冲突画面的背景里,担当民生新闻里不那么讨喜的“反派角色”,站在他们对面的,则是委屈的外卖小哥。
今年,双方的身位和姿态,似乎有了变化。10月底,有外卖平台宣布落地全国养老补贴。各地咨询点里不仅涌入了骑手,还有来附近的装修工,快递员、保洁家政阿姨。
人群中出现一个意外又熟悉的身影——一位前来打听的保安,得知众包骑手也能领到补贴,开始频频倒起苦水:保安不好做,工资低,保障少,也没有养老。他笑着告诉对面的骑手小哥:外卖我也能送,这块小区我熟啊,肯定比你送得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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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手社保咨询点挤满保安快递员”很快冲上热搜,围观网友翻出骑手与保安在门口发生冲突争执的历史镜头。小区保安们,开始羡慕外卖员了。
恍惚间,那些横跨了十多年的攻防与算计,对抗与缠斗,挥拳与恩仇,仿佛都随着笑声一笔勾销了。保安大哥不再是威严的“门神”,骑手小哥也不再是受气的“安全隐患”,双方的攻守之势,早已随着时间悄然反转。
1
骑手和保安的"江湖恩怨"
没有赢家
北大社会学博士陈龙,曾在中关村的骑手团队“卧底”,对一个同事的遭遇印象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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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深冬,这位骑手因为天冷,就进了写字楼大厅,保安让他“出去,在外面等”。到了屋外,对方让他继续退。身后是一段高耸的台阶,来往的人们纷纷侧目,保安还在驱赶,要他一直退到马路边。
同事坚持停在了倒数第二层台阶,再也不退了。对方看到他捏紧的拳头,便回了大厅,透过玻璃盯着他。
同事说,这层台阶,是我最后的面子了。
在骑手和保安的江湖里,空间的边界,也隔绝着权力和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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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端商场和社区的保安,会专人盯着外卖员,防止他们把车停在正门,“只能绕到人少的后门”。遇到违背者,他们会给电动车再加一把锁。一位食宝街的保安不屑地说,有骑手因为锁车骂了他,他刚打开锁,听罢又给锁上了,“我就是管秩序的,你打电话找我领导吧”。
这也导致北京大郊亭的外卖员马兰,3天内被偷了两辆电动车。第二次,她报了警。当时她正在20层找门牌,手机上的GPS警报突然响了。气喘吁吁地跑下来,车已不见踪影。她放声大哭,“这是我好几个月的工钱”。保安没能帮她找到任何线索。
更刺耳的叮嘱,是“走货梯”。一些大厦和写字楼,保安不允许骑手乘客梯上楼,监督久了,很多骑手进楼都自觉地找货梯。
相比“这里不能停”,“哪里不能进”,最伤人的是“这件衣服不能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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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送骑手吴之峰第一次进北京SKP,被保安要求脱下工服。他问保安,凭什么。对方说,这是规定。第二次,他辩解自己进去买东西,又被拒绝。报警后,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他被“放”了进去。
他穿着工服,在超市里花了700多块,只买了两盒草莓、一个木瓜和一些零食。“以后有钱了,把这儿买下来,让他们也脱衣服进!”
更多时候,保安们是获胜的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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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海新世界,一名陪妻子买口红的骑手被要求脱掉外套才能进,那天是2月13日,他们打算挑选情人节礼物。静安区的商场,一位坐在大厅的骑手被保安驱赶,他晒出在餐厅的付款记录,但对方说,有消费,外卖员也不能在这休息。北京一家商厦的安保,在台阶上泼水,目的是让聚集的骑手无法落脚,那是午后唯一的一块阴凉区。
2020年夏天,视频女博主“曹导”讲述了她自己SKP商场取餐时,在商场入口、员工通道和地下入口三次被保安拦住的遭遇。在她第三次听到“不穿外卖服可以进”的时候,反问,难道要我光着才能进吗?
几年后,一语成谶。
2023年5月,郑州丹尼斯大卫城外,一位急于进入商场的骑手,被保安用身体死死顶住。数次推搡过后,小哥一把脱掉了工作服,迎着对方讶异的目光,赤裸上身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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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个月后,河北某个高层居民楼,一位跑腿小哥也这样光着膀子,从门口穿越小区,一路走到楼上。他用门掩住身体,向瞠目结舌的顾客解释:衣服脱在了保安亭,货物是金项链,他必须亲自送过来。临走时,他轻声说了句“对不起”——为自己的冒昧。
留言区,有网友回忆相似的开门经历,但他没收下外卖,而是领着小哥下楼找保安理论,“最后物业主管出面,取消了这个规定”。
在保安面前,很多骑手失去了体面。尽管他们7000元到1万元的月收入,已经排在蓝领群前列,尽管他们能自由的安排工作时间,比如在非高峰期悠闲地打打游戏,或去接送孩子去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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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有一些委屈,很难得到排解。
河南鹤壁一位骑手凌晨回家时,被保安误认为来送餐,让他“把装备留下,人可以进去”。
小伙子一时崩溃,瘫坐在地,“我是这的业主,15号楼3单元,你跟我上楼瞧瞧”。疲惫嘶哑的声音,划破夜空,成年人的崩溃,就在门卫大爷一念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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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评论:“他累了一天,平日送外卖肯定经常被保安拦,回自己小区还被拦,所有的委屈,一下子决堤了”。
2
看似强势的保安群体
很难“保护”自己
面对骑手,保安的“居高临下”,更像是职业特权下的一种幻觉。
各地的都市新闻中,不乏这样的荒诞情节:有小偷开着越野车进入东北的高档小区入室行窃,作案30多起;还有人用租来的宝马车骗过保安,盗走超过百万元财务。事后的监控录像显示,都是保安给他们开了门禁。
但工装和豪车,你能辨别哪一个是善良的,哪一个又居心叵测?

悬疑作家,旅美人类学博士何袜皮曾困惑:作为最安全的国家,中国为什么需要这么多的保安?
她在上海最大的社区大地小区,和几十名保安朝夕相处了半年多。她的结论是:大部分中国保安,并不具备保护业主的专业能力,他们提供的,只是心理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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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大门口的陌生人”,有背负债务的数学老师,成为失信人后逃离家乡,也有落魄后的商人,梦想攒够钱回老家开饭店。更多人是来自县城和偏远地区的农民,大部分超过40岁。这份职业,缺乏福利保障,工资低,缺少发展前景和晋升途径,1天13个小时的工作时间,几乎没有经历在城市寻觅爱情,在大城市婚恋市场都处于“鄙视链的底部”。
中国的大部分保安,早已陷入层层的“外包关系”。
何袜皮调研的小区,物业公司曾雇佣上海本地人做保安,虽然只支付2600元工资,却为他们缴纳社会保险,规定每天工作8小时,享受带薪病假和节假日。2014年转包给了外包公司后,原来的60多名本地保安都被解雇,招聘了40名外地保安,工资“涨”到4000多元,但其他一切开销都与物业无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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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职前,他们要签署“顶岗申请”,其实是加班协议。他们每天要工作12小时以上,如果请病假,当天薪水会被扣除。因为工资里,已经包含了1600元的“加班工资”、“节日加班费”。
工资一般都会拖欠1个月再发,这是民营保安行业的潜规则。离职时,最后1个月的工资大部分人都拿不到。
大家还“自愿”放弃了入职体检,一旦工作中出现健康意外,有健康证明可以获得更多赔偿。但对公司来说,则是成本。
他们还要承诺,已经了有家乡的新农合,不再需要公司为他们缴纳社保。万一有本地人来应聘呢?公司“不会接受任何上海人申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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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意味着,他们即便在大城市工作到退休年龄,也无法领取养老金。
一位丢失电瓶车而找保安索赔的女业主,曾在物业办公室大喊:看看那些守大门的人,你们只给那么一点工资待遇,怎么指望他们负责任?
他们自己,也并不完全接纳这份工作,而更像是角色扮演。据《工人日报》报道,因为低薪和社会地位,全国保安的跳槽率超过80%。在遍布中老年人的保安队伍里,年轻和长得帅是最重要的职业竞争力,“因为业主们看到了会高兴”。
但随着平台经济高速发展,年轻人更愿去干收入高、自由度更大的外卖、快递员。骑手一旦懈怠,当天的收入会下降,相比之下,保安看似更“清闲”,却要对抗重复单调的琐碎日常。
但很多人习惯了。有保安说,不想送外卖,“太累太耗神”。一份高度重复性,收入与绩效脱钩,只需机械地完成体力活的工作,“很容易产生人生被消磨的无力感”。虽然禁止酒后上岗,但大部分50岁以上的保安们晚上必须喝酒,不然“日子无聊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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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保安队长说,“他们用酒麻痹对生活的失望”。
3
不能让他们的“羡慕”
继续原地踏步
2025年7月的一个早上,西安50多岁的保安周习军倒在了岗亭,死亡原因是“急性心肌梗死”。他的家人得知,因为提前到岗,不在工作时间,不能算工伤,只有人道主义赔偿。
周习军月薪2800元,每天在岗12小时,1个月只休息两天。虽然物业公司收向业主收的是一级物业费,每平米高达2.5元,但安保工作早就被外包了。保安公司不给他们买社保,却给自己买了“雇主责任险”,价格是工伤保险的5倍,一旦出现员工赔偿,可以减轻经济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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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今年大年三十都在值班,母亲去世除了奔丧,后面的几次祭拜没能请假。公司要求他们站立式服务,不允许坐凳子,他曾因趴在桌子上,被罚款50元,罚要得急,他只能找业主借钱救急。有位同事患上帕金森病,知道自己没有退休工资,只能坚持多干几年——为了攒钱看病,也为了“老年幸福一点”。
那段时间,当地最高气温超过了41℃。保安们的住在地下室,摆了至少10张上下铺的铁床架,空气浑浊闷热,没有空调。他去世后,宿舍和保安室都配上了空调制冷机,岗位上也增加了塑料凳,同事们说“这是他替我们换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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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安亭和宿舍
人社局前来取证时,大家默默地躺在床上,没人敢说话,一如十几年来整个群体的失声。
这种沉默,正在全国各地无声地上演、重复。
知乎有个提问,为什么保安这么清闲,还有很多人去做又累又苦的工作?引来一片吐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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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现身说法,自己30岁,已经是队里最年轻的,其他人都四五十岁。“后来公司把那些老保安都清理了,人手不够,却招不来新人”,自己也走了。有人吐槽,保安这份工作,即便在广州也只有4000元工资,再高一点就得“又要身高又要形象”,一天站6个钟头,杂活累活一堆,而且还要受气,“还不如工厂流水线”。还有人晒出招聘网站里上海、深圳和成都的招工截图,月薪超过5000元的岗位,已是少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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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20多条招工待遇里,只有一家企业注明“有社保”。
还有一条提问——为什么骑手被喊“小哥”,而保安被喊“大哥”。评论区说,看完工资单,大哥就得互换身份了。
今年国庆假期,外卖员“是阿杨啊”在小区门口登记时,向值班的保安展示自己的月收入。保安得知他9月的高峰期赚了6千多块,又看了下屏幕上的数字,表情逐渐复杂起来,有惊讶,有困惑,还有一丝羡慕。阿杨说,我带你跑外卖,要不要试试。对方没答应,但留了阿杨的手机号。弹幕里有人说,大叔别信他,他就是想让你开门。不过,也有人发现,有那么一瞬间,看到大哥眼里有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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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的“缠斗”之后,双方的心态、身后的环境,都发生了微妙变化。
曾有学者发起针对小哥的问卷,问到为何喜欢这份工作,最高频的回答是“自由”、“挣钱多”、“来钱快”、“多劳多得”以及“不会拖欠工资”。对比保安群体面临的长时间在岗,低收入和姗姗来迟的工资,这些特性无疑具有吸引力,也带来落差感。
现在,理由又多了一个——保障。
中国至少有2.4亿灵活就业者,这个体量庞大的劳动群体中,高频曝光在道路、小区等公众视线中的外卖员,已经先行一步,完成了保障方面的升级。
2025年,京东第一个给骑手缴纳五险一金,覆盖15万骑手。美团率先面向全国骑手落地养老补贴保险,至少惠及百万骑手。饿了么随后也开始了补贴试点。

社交平台上,有外卖小哥晒出了连续几个月领到养老补贴的截图,1个月四五百块,一年下来就是赚了五六千。高温期间的骑手休息站,长期备着矿泉水和降暑药,有人拍到领水的小哥,给一旁的小区保安也带了几瓶。外卖平台推出了大病关怀政策,骑手子女也能获得支持,有重症子女的家长,为了获得救助主动成为了骑手。一些年轻骑手,在跑单期间参与平台的职业发展计划,拿到了大专文凭和技术认证——而倒在保安亭的周习军,前几年也曾花4000块,想考下消防员证书,但学了几个月,发现没人指导,“有些东西看不懂”。
保安群体“老无所养”、"劳无所休”、“病无所医”的困境,在每天面对的“对手”身上,实现了破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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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网友形容,双方的多年来“斗争”,是一种“底层内卷”,早就该跳出来往前看,保安和其他劳动者也不该只停留在“羡慕”上。
“理想的社会,不该让任何一个努力生活的人,羡慕另一个努力生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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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夏天,雨水格外的多,很多商场悄然改变了规则。曾经拦住骑手的保安,开始在门口为外卖员们擦拭淋湿的衣服。
视频被新华社转载,留言中,一条带有回顾性的留言,获得了高赞——
“你身上有水,不许进。”
“你身上有水,我帮你擦干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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