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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嫁给沈砚的第三年,我无意间发现他书房的暗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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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对峙与交易

脚步声停在门外,却没有立刻进来。

苏晚依旧保持着望着窗外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没有听见。

良久,门被轻轻推开。

沈砚走了进来。

他依旧穿着墨色的常服,身形挺拔,面容似乎清减了些许,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手里端着一碗东西,不是漆黑的药汁,而是一碗散发着清甜气息的冰糖燕窝。

他将燕窝放在苏晚身旁的小几上,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吃点东西。”

苏晚没有回头,甚至连眼睫都没有颤动一下。

沈砚在她身后站定,目光落在她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的背影上,眸色深了深。

“过几日,安王妃设赏花宴,递了帖子给你。”他淡淡开口,说的是府外的事情,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谈论天气,“你准备一下,届时与我同去。”

苏晚终于有了反应。

她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看向他,空洞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那是毫不掩饰的讥讽。

“侯爷是怕我多日不露面,惹人怀疑?”她的声音沙哑,带着冰冷的嘲弄,“还是想向所有人展示,您这位靖安侯,是如何‘善待’发妻的?”

沈砚对上她讥诮的目光,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语气依旧平稳:“你是靖安侯夫人,必要的场合,理应出席。”

“必要的场合?”苏晚轻笑出声,那笑声干涩而苍凉,“扮演一个幸福无知、对夫君感恩戴德的侯夫人?配合你演完这场伉俪情深的戏码,好维持你靖安侯完美的名声?”

她猛地站起身,因为虚弱而晃了一下,却倔强地稳住身形,直视着他:“沈砚,你把我当什么?一个你可以随意摆布、没有思想的傀儡吗?”

沈砚沉默地看着她,眼底墨色翻涌。

“你既然不肯放我走,又不肯告诉我真相,”苏晚逼近一步,尽管脸色苍白,眼神却锐利如刀,“那么,我们来做一笔交易如何?”

“交易?”沈砚重复了一遍,似乎对这个词感到有些意外。

“没错,交易。”苏晚扯了扯嘴角,“我可以如你所愿,继续扮演好靖安侯夫人这个角色,在人前维护你,配合你,不让你侯爷的颜面有损。”

她顿了顿,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但条件是,从今往后,你不准再踏进我的卧室半步。锦墨堂,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得入内。”

“我们之间,只维持表面的夫妻名分。私下里,桥归桥,路归路。”

她说完,室内陷入一片死寂。

沈砚的脸色,在她提出“交易”的那一刻,就彻底沉了下来。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让房间里的温度都仿佛骤降了几分。

他盯着苏晚,眼神锐利得像是要将她穿透,下颌线绷得紧紧的。

不准踏进卧室?

只维持表面名分?

桥归桥,路归路?

好,很好。

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苏晚,你就这么恨我?”

“恨?”苏晚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她看着他,眼神里是彻骨的冰寒和绝望后的平静,“不,沈砚,我不恨你。”

她轻轻摇头,语气平淡得令人心头发冷。

“恨一个人,太累了。我对你,已经无爱,亦无恨。”

她抬起手,指了指门口,动作决绝。

“现在,请你出去。”

沈砚站在原地,身形僵硬。他看着她那双再也没有丝毫温情、只剩下疏离和冰冷的眼睛,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了一下,闷痛难当。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苏晚。

脆弱,却又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决绝。

最终,他没有再说一句话。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然后,他猛地转身,衣袂翻飞间,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气,大步离开了锦墨堂。

房门在他身后被重重关上,发出巨大的声响,震得窗棂都在嗡嗡作响。

苏晚站在原地,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院外,才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一般,软软地瘫倒在地。

她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只有紧紧攥住衣襟、指节泛白的手,泄露了她内心远不如表面那般平静的波澜。

从这一天起,靖安侯府表面依旧风光无限,伉俪情深。

内里,却已是夫妻离心,咫尺天涯。

第十一章 粉饰太平

安王妃的赏花宴,设在城西的别苑。时值暮春,苑内奇花争艳,蝶舞蜂喧,一派富贵升平景象。

各府的马车早早便停满了别苑外的空地,衣香鬓影,笑语喧阗。

靖安侯府的马车抵达时,引来了不少或明或暗的注视。

车帘掀开,沈砚先下了车。他今日穿着一身靛蓝色锦袍,腰束玉带,身姿挺拔,面容清俊依旧,只是眉眼间似乎比往日更冷峻了几分。

他下车后,并未立刻离开,而是转身,向车内伸出了手。

片刻,一只纤细白皙、戴着翡翠玉镯的手,轻轻搭在了他的掌心。

苏晚扶着沈砚的手,姿态优雅地下了马车。

她穿着一身藕荷色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裙,梳着端庄的凌云髻,簪着沈砚新送的那套红宝石头面中的步摇,流苏轻晃,光华璀璨。脸上薄施粉黛,恰到好处地遮掩了连日来的憔悴,唇上点了胭脂,勾勒出一抹得体的浅笑。

只是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那双原本灵动的眸子,此刻像两潭深不见底的静水,波澜不兴。

“侯爷和夫人真是鹣鲽情深,令人艳羡。”有相熟的夫人上前打招呼,目光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打了个转。

沈砚微微颔首,算是回应,握着苏晚的手并未松开,力道适中,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

苏晚配合地弯了弯唇角,温婉地回礼:“李夫人谬赞了。”

她的声音轻柔,举止得体,与往常并无二致。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被沈砚握在掌心的手,有多么冰凉。肌肤相贴处,没有半分暖意,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僵硬和排斥。

一路行来,不断有人上前寒暄。

沈砚话不多,大多时候只是听着,偶尔应上一两句,目光却始终不离苏晚左右,看似温柔专注,实则是在密切注意着她的每一丝反应。

苏晚则扮演着一个完美的侯夫人角色,应对自如,言笑晏晏。她与诸位夫人小姐讨论着衣裳首饰,品评着园中花卉,甚至还能就时下流行的诗词说上几句见解。

任谁都看不出,这竟是一对刚刚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决裂、私下里已形同陌路的夫妻。

“靖安侯待夫人真是没得说,瞧这眼神,一刻都舍不得离开呢。”一位与苏晚关系尚可的侍郎夫人掩嘴轻笑,带着几分打趣。

苏晚端起面前的茶盏,借着氤氲的热气遮掩住眼底一闪而过的冰冷,唇角笑容不变:“是啊,侯爷……待我极好。”

那“极好”两个字,落在知情人耳中,怕是莫大的讽刺。

沈砚坐在她身侧,闻言,目光淡淡扫过她完美的侧颜,握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些许。

赏花宴进行到一半,安王妃提议众人移步水榭听曲。

苏晚随着众人起身,许是坐得久了,又或许是连日心力交瘁,起身时竟觉得一阵眩晕,脚下微微一软。

“小心。”

一只有力的手臂及时揽住了她的腰,稳住了她的身形。

是沈砚。

他的动作很快,带着一种下意识的敏捷。手臂坚实而温热,透过薄薄的春衫传递过来。

苏晚的身体瞬间僵硬。

那股属于他的、清冽中带着一丝檀香的气息包裹而来,曾经让她无比眷恋安心的味道,此刻却像是最剧烈的毒药,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她几乎是立刻抬手,想要推开他。

然而,沈砚的手臂却收得更紧,几乎是将她半圈在怀里。他低下头,凑近她的耳畔,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地警告:

“夫人,站稳了。”

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度。

周围的目光或关切或暧昧地投射过来。

苏晚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咙间的恶心感和推开他的冲动。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所有的情绪,借着沈砚的力道站稳,然后轻轻挣开了他的手臂。

“多谢侯爷。”她低声道谢,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异样。

只有那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沈砚深深看了她一眼,松开了手,与她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一同向水榭走去。

阳光明媚,花香馥郁,丝竹管弦之声悦耳动听。

这一场伉俪情深的戏码,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演得天衣无缝。

第十二章 裂痕难掩

赏花宴归来,马车驶回靖安侯府那扇朱漆大门,仿佛也将外面所有的喧嚣与假象一并关在了门外。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辘辘声。

车厢内,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方才在人前那点虚伪的温和,如同阳光下的露水,早已蒸发得无影无踪。沈砚和苏晚各自坐在马车一侧,中间隔着宽大的距离,仿佛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苏晚侧头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紧抿的唇线透露出她内心的紧绷。

沈砚则闭目养神,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

直到马车在二门外稳稳停下。

沈砚率先睁开眼,下了马车。这一次,他没有再伸手去扶苏晚。

苏晚自己扶着车门,慢慢下了车,脚步有些虚浮。连日来的心力交瘁,加上今日在宴会上强打精神的应付,几乎耗尽了她的全部力气。

她看也没看沈砚一眼,径直朝着锦墨堂的方向走去。

“站住。”

沈砚冰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苏晚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

沈砚走到她面前,挡住她的去路。他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将苏晚完全笼罩其中。他垂眸看着她,目光锐利如刀,带着审视的意味。

“今日在水榭,”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迫人的压力,“你想推开我?”

苏晚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眼神平静无波:“侯爷多心了,我只是一时眩晕,并未想推开谁。”

“是吗?”沈砚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苏晚,你以为你那点心思,能瞒得过我?”

他上前一步,逼近她,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苏晚下意识地后退,脊背却抵住了冰冷的廊柱,退无可退。

他身上那股清冽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酒气(宴席上难免饮了几杯)扑面而来,让她胃里再次泛起不适。

“在人前,你最好记住自己的身份。”沈砚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警告,“收起你那些不该有的情绪。靖安侯府丢不起这个人,我沈砚,也丢不起这个人。”

他的话语,像淬了冰的针,一根根扎进苏晚的心里。

身份?

不该有的情绪?

丢人?

到了这个时候,他在意的,依旧只是他的颜面,他的侯府声誉!

苏晚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冷硬的面容,忽然觉得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和荒谬。

她轻轻笑了一下,笑声里带着无尽的苍凉。

“侯爷放心,”她看着他,眼神空洞,语气疏离得像是在对一个陌生人说话,“该配合的,我不会出错。毕竟,这是我们之间的‘交易’,不是吗?”

“交易”两个字,她咬得格外清晰。

沈砚的眸色骤然一沉,眼底翻涌起骇人的墨浪,仿佛下一刻就要将她吞噬。他猛地抬手,捏住了她的下巴,力道之大,让苏晚痛得蹙起了眉。

“苏晚,”他几乎是咬着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你当真要如此?”

下巴上传来的疼痛让苏晚的眼眶瞬间红了,但她倔强地没有避开他的视线,也没有挣扎。

“侯爷想要我如何?”她反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依旧平静,“像以前一样,对你感恩戴德,喝下你递来的毒药,还笑着说谢谢?还是继续扮演那个被你蒙在鼓里、幸福无知的白痴?”

沈砚死死地盯着她,捏着她下巴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他看着她通红的眼眶,看着她眼底那一片死寂的灰败,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一阵尖锐的刺痛。

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他眼底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愤怒,有冰冷,似乎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类似于痛楚的东西。

最终,他猛地松开了手,像是触碰到了什么滚烫的东西。

苏晚的下巴上,留下了几道清晰的红色指印。

她看也没看他,只是抬手轻轻揉了揉被捏痛的地方,然后侧身,从他让开的空隙中走了过去。

背影单薄,挺直,却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和决绝。

沈砚站在原地,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了拳,手背上青筋暴起。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孤寂地投在冰冷的石板上。

锦墨堂的方向,传来轻微的关门声。

“咔哒。”

像是彻底隔绝了两个世界。

第十三章 深宅暗影

自那日赏花宴后,苏晚便称病,不再出席任何宴会,也免了府中姬妾(虽并无几人)的晨昏定省。

锦墨堂彻底成了一座孤岛。

沈砚果然信守“交易”,未曾再踏足卧室半步,甚至很少回到锦墨堂的正院,大多时候宿在外书房。

侯府的下人们都是人精,虽不知具体发生了何事,但侯爷与夫人之间不同寻常的冰冷气氛,以及夫人突然的“静养”,都让他们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一时间,府中流言暗涌,下人们行事也更加小心翼翼,生怕触了霉头。

苏晚对此漠不关心。

她每日里大多时间都是独自待在房中,或坐在窗边发呆,或漫无目的地翻阅一些闲书,整个人如同失去魂魄的精致人偶。

云舒想尽办法哄她开心,说起府外的趣闻,或是精心准备她往日爱吃的点心,苏晚也只是淡淡一笑,并不怎么上心。

她变得越来越沉默,有时候一整天也说不了几句话。

唯有夜深人静时,她才会卸下所有伪装,任由那蚀骨的恨意与绝望在黑暗中疯狂滋长。她反复摩挲着那张早已深深刻印在脑海中的绝嗣汤方,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刀,凌迟着她的神经。

她必须做点什么。

她不能就这样被困死在这华丽的牢笼里,任由沈砚掌控她的一切。

她要知道真相。

这日午后,苏晚靠在软榻上小憩,半梦半醒间,听到外面两个小丫鬟压低的交谈声。

“……听说侯爷最近公务格外繁忙,常常夜深才回府呢。”

“可不是吗?昨儿个我起夜,好像还看到外书房亮着灯,都三更天了……”

“唉,侯爷也太辛劳了。不过话说回来,以前侯爷再忙,也会抽空陪夫人用膳,如今……”

“嘘!小声点!主子的事也是我们能议论的?小心被管事妈妈听见撕了你的嘴!”

声音渐渐远去。

苏晚缓缓睁开眼,眼中一片清明,没有丝毫睡意。

外书房……

那里是沈砚处理政务和存放重要物件的地方,也是她发现那个暗格的地方。

除了那个放着空药瓶和药方的暗格,那里是否还藏着其他秘密?是否会有关于他为何要如此对待她的线索?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她的心。

她要去外书房,再去一次。

这一次,她要趁他不在的时候,更仔细地搜查。

她知道这很冒险。沈砚心思缜密,外书房定然守卫森严,上次她能发现暗格,多半是机缘巧合,加上他一时疏忽(或许没想到她会进去,更没想到她会碰巧发现那个机关)。

但这是目前唯一的突破口。

被软禁在锦墨堂,她无法接触外界,无法求助娘家(况且,苏家又能奈何得了权势煊赫的靖安侯?),她只能靠自己。

接下来的几天,苏晚表面上依旧平静无波,暗地里却开始留意锦墨堂外守卫换班的时间,以及沈砚回府的规律。

她让云舒想办法,从一些不起眼的小丫鬟口中,套问外书房附近的人员走动情况。

她需要找到一个万无一失的机会。

机会,很快来了。

五日后,边关八百里加急军报入京,沈砚作为兵部实际的主事人之一,被急召入宫议事,直至宫门下钥也未曾回府,据观墨传来的消息,侯爷今夜很可能宿在宫中衙署。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

锦墨堂内,苏晚吹熄了灯火,假装已经安寝。

她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衣裙,用一块黑布包住了头发,静静等待着。

子时过后,府中巡逻的护卫换过最后一班,各处院落也相继熄灯,整个侯府陷入沉睡。

苏晚悄悄推开后窗,利用窗边一株高大的海棠树作为掩护,身手敏捷地翻出了锦墨堂——她幼时顽皮,曾跟着兄长学过一些粗浅的拳脚和爬树技巧,没想到今日竟派上了用场。

避开几队巡夜的婆子,她凭借着记忆和对侯府格局的熟悉,一路潜行,来到了外书房所在的院落外。

书房院门落了锁,院内一片漆黑,寂静无声。

她绕到书房后侧,那里有一扇为了通风常年虚掩着的高窗。她费了些力气,借助墙角堆放的杂物,小心翼翼地攀了上去,悄无声息地滑入了书房内部。

黑暗中,书房里熟悉的墨香和书卷气息扑面而来。

苏晚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既紧张,又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她点燃了带来的、用厚重灯笼罩住只留一丝缝隙的小巧灯笼,微弱的光线勉强照亮周围一小片区域。

她没有浪费时间,直接走向那张紫檀木书案,目标明确——那个隐藏在椅背雕花下的暗格。

第十四章 血色生辰

手指按上那片颜色略深的莲花花瓣。

“咔哒。”

一声轻微的机括响动,在寂静的黑暗中格外清晰。

暗格再次弹开。

苏晚举着灯笼凑近,心跳如擂鼓。

里面依旧整齐地码放着那些空药瓶,那张泛黄的绝嗣汤方也还在原处。

她不死心,伸手进去仔细摸索。暗格内部打磨得十分光滑,似乎并无其他夹层。

难道……真的只有这些?

她不甘心,目光在书房内逡巡。除了这个暗格,沈砚还会把重要的东西藏在哪儿?

书架?多宝阁?还是……

她的目光落在了角落里那张铺着白虎皮的矮榻上。

那是他偶尔小憩之处。

她走过去,蹲下身,仔细检查矮榻的每一个角落。榻身是实木所制,似乎并无机关。她伸手进去摸索,指尖忽然触碰到榻板下方一个微小的凸起。

用力一按。

“咯吱——”

一声轻响,矮榻下方的一块木板竟然向内滑开,露出了一个狭长的、更为隐蔽的暗槽!

苏晚的心猛地一提!

暗槽里没有药瓶,只放着一只小巧的、上了锁的紫檀木盒。

盒子做工精致,锁扣是赤金所制,样式古朴。

这里面,会藏着什么?

苏晚尝试着掰了掰,锁很牢固,无法强行打开。她蹙眉思索,目光扫过书案,落在沈砚常用的一方端砚上。她记得,沈砚似乎有将一些小东西随手压在砚台下的习惯。

她走过去,挪开沉重的端砚。

砚台下,果然压着几把造型各异的小钥匙!

她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拿起那几把钥匙,回到矮榻边,一把一把地尝试。

“咔。”

第三把钥匙,顺利插入了锁孔,轻轻一旋,锁应声而开。

苏晚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手,掀开了盒盖。

盒子里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几封信件,和一块半块玉佩。

信件已经有些年头,纸张泛黄,封皮上没有任何署名。而那块玉佩,质地温润,是上好的羊脂白玉,雕刻着繁复的云纹,却只有半块,断口处参差不齐,像是被强行摔碎。

苏晚拿起最上面的一封信,展开。

开头的称呼,就让她的血液瞬间冻结!

“砚儿亲启……”

落款是…… “母,林氏绝笔。”

林氏?!

苏晚瞳孔骤缩!

她记得,沈砚的亲生母亲,早逝的先靖安侯夫人,就是姓林!

而这“绝笔”二字,更是触目惊心!

她强压下心头的惊骇,迫不及待地看了下去。

“砚儿,吾儿:

当你见到此信时,为娘想必已不在人世。莫要悲伤,此乃娘之选择,亦是解脱。

娘这一生,错付真心,所托非人。沈擎(当今靖安侯,沈砚之父)负我良多,他心中唯有权势,当年为攀附权贵,求娶于我,得了我林家助力,坐稳爵位后,便原形毕露,宠妾灭妻,任由那贱人柳氏及其子嗣欺辱于我……

然,让娘最痛彻心扉、决意赴死之因,并非失宠,而是……沈擎恐林家势大,影响他掌控侯府,更恐嫡子你,日后倚仗外家,不受他掌控……他……他竟暗中命人,在我的饮食中下了绝嗣之药!”

绝嗣之药!

四个字,如同惊雷,在苏晚脑海中轰然炸响!

她浑身剧震,几乎拿不稳手中的信纸!

“此药阴毒,女子服之,不仅终身不孕,更会日渐亏损身体,药石无灵……娘自知时日无多,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沈擎心狠手辣,柳氏虎视眈眈,你日后在府中,务必步步谨慎,收敛锋芒,保全自身……

切记,莫要重蹈娘之覆辙,莫要轻易交付真心,莫要让你的子嗣,沦为人性丑恶的牺牲品……

这半块玉佩,是你外祖父留给娘的信物,见玉佩如见人。另一半……若有机缘,或可助你……

娘去矣,吾儿珍重。”

信纸从苏晚颤抖的手中滑落,飘然坠地。

她脸色惨白如雪,踉跄着后退数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书架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沈砚的母亲,竟是被他的父亲,用绝嗣药毒害至死!

所以……所以他才会……

一个可怕而清晰的逻辑链,在她脑中瞬间形成。

沈砚亲眼目睹母亲被父亲用绝嗣药折磨致死,在他心里种下了对“子嗣”的恐惧和阴影。他害怕历史重演,害怕他的孩子也会沦为权力倾轧、人性丑恶的牺牲品?还是他根本就是继承了其父骨子里的冷血和多疑,不相信任何人,包括自己的妻子,所以干脆从根本上杜绝这种可能?

所以他不要孩子。

所以他选择对她,这个他明媒正娶、朝夕相处了三年的妻子,下了同样的绝嗣药!

用他母亲被害的同样方式!

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苏晚只觉得浑身冰冷,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不是因为得知了“真相”而释然,而是因为这真相背后的扭曲和残酷,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窒息。

他将对父亲的恨,对母亲悲剧的恐惧,全都转嫁到了她的身上!

那九百九十九碗绝嗣汤,不是因为她做错了什么,也不是因为苏家如何,仅仅是因为,他是沈砚,他是那个在童年阴影里扭曲长大的靖安侯!

就在这时——

“吱呀”一声。

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逆着门外微弱的天光,站在门口,静静地注视着屋内,注视着脸色惨白、手中还拿着那半块玉佩的苏晚。

沈砚。

他不是应该在宫中衙署吗?

他怎么回来了?!

苏晚猛地抬头,对上他那双在黑暗中幽深得不见底的眼眸。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看不出喜怒,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却比任何暴怒都更令人胆寒。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地上散落的信纸,扫过她手中那半块玉佩,最后,重新定格在她毫无血色的脸上。

“今天,”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奇异般的平静,却像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是我的生辰。”

也是他母亲的……忌日。

苏晚的心脏,在这一刻,停止了跳动。

第十五章 扭曲的根源

生辰。

忌日。

这两个词叠加在一起,像是一把重锤,狠狠砸在苏晚的心上。

她看着站在门口,周身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的沈砚,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深入骨髓的孤寂与……毁灭气息。

他一步步走进书房,脚步很轻,却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苏晚的心尖上。

他没有去看那些散落的信纸,也没有在意被打开的暗格和木盒,他的目光,始终牢牢锁在苏晚脸上。

那目光,不再是平日的冰冷锐利,也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仿佛早已预料到会有这一天,仿佛眼前的一切,都在他的计算之中。

“都看到了?”他问,声音听不出任何波澜。

苏晚攥紧了手中的半块玉佩,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找回了一丝力气。她看着他,声音因为极致的震惊和恐惧而微微发颤:“你……你早就知道……我会来?”

沈砚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他走到书案前,拿起那方端砚,看着砚台下那几把明显被移动过的钥匙,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这个习惯,”他慢条斯理地说,“是我故意留下的。”

苏晚浑身一僵。

故意留下的?

所以,从她发现暗格的那天起,或者说,从他们决裂的那天起,他就在等着她?等着她按捺不住,等着她自投罗网,来发现这所谓的“真相”?

他走到她面前,距离很近,近得能看清她眼中自己的倒影,也能看清她眼底那无法掩饰的惊惧。

“现在,你知道了。”他垂下眼眸,看着她苍白的小脸,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讨论天气,“知道我为什么不要子嗣,知道我给你喝的是什么。”

他的目光落在她紧攥着玉佩的手上,那半块羊脂白玉在她指尖微微颤抖。

“现在,你满意了吗?”他问。

满意?

苏晚只觉得一股巨大的荒谬和悲愤涌上心头!

她知道了真相,知道了这悲剧背后更深的悲剧,知道了他的扭曲源于他父亲的狠毒和他母亲的惨死!

可这,就能成为他伤害她的理由吗?

这就能抹去他这三年来的欺骗和狠毒吗?

“为什么……是我?”她听到自己声音破碎地问,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滑落,“沈砚,你恨你父亲,你恐惧你母亲的遭遇……可为什么是我来承受这一切?我做错了什么?我苏晚做错了什么,你要用这种方式来对我?!”

她几乎是嘶吼着问出这句话,积压了太久的委屈、愤怒、痛苦和不解,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沈砚静静地看着她崩溃流泪,眼神依旧没有什么变化,只是那眸底的墨色,似乎更加浓郁了几分。

“因为你是我的妻子。”他回答,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残酷的冷静,“是这靖安侯府名正言顺的女主人。”

“我不要子嗣,不要任何可能重蹈覆辙的风险。”他的目光扫过她的小腹,那里,曾经可能孕育过生命,却被他亲手扼杀,“而你,是唯一可能带来这种风险的人。”

“只有让你永远不能有孕,我才能确保,这侯府的悲剧,不会在你身上,在我的子嗣身上重演。”

他的语气那样理所当然,仿佛在陈述一个天经地义的真理。

为了杜绝那微乎其微的“风险”,他选择先下手为强,用最决绝、最残忍的方式,剥夺了她作为母亲的全部权利。

不是因为不爱。

而是因为,他那扭曲的、建立在至亲惨死基础上的“爱”与“保护”,本身就是一种毁灭。

苏晚看着他,看着这个她曾深爱过的男人,只觉得他陌生得可怕。

他的逻辑是如此的冰冷,如此的自私,如此的……令人发指!

“所以……你就选择毁了我?”她踉跄着,泪流满面,却笑了起来,笑声凄厉而绝望,“用和你父亲一样的方式?沈砚,你和你恨之入骨的父亲,有什么区别?!”

最后这句话,像是一根毒刺,狠狠扎进了沈砚心脏最深处!

他一直平静无波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眸中翻涌起骇人的狂风暴雨,周身戾气暴涨!

他猛地伸手,一把攥住了苏晚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闭嘴!”他低吼,声音里带着一种被戳穿痛处的暴怒和狼狈,“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

“是!我是不懂!”苏晚被他攥得生疼,却倔强地仰着头,毫不退缩地迎视着他暴戾的目光,“我不懂你为什么要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我!我不懂你凭什么自以为是可以决定我的人生!沈砚,你不是在保护我,你只是在满足你自己扭曲的掌控欲!你和你父亲,就是一类人!一样的自私!一样的冷血!”

“啪!”

一记清脆的耳光,狠狠扇在了苏晚的脸上。

力道之大,让她整个人偏向一边,耳朵里嗡嗡作响,脸颊上瞬间浮现出清晰的五指红痕。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沈砚僵在原地,看着自己微微发麻的手掌,再看看苏晚脸上那刺目的红痕,眼底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慌乱和……痛楚。

他……他竟然动手打了她?

苏晚缓缓转过头,舔了舔破裂的嘴角,尝到了一丝腥甜。

她没有哭,也没有再说话。

只是用那双彻底失去了所有光亮、只剩下死灰和冰冷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那眼神,比任何哭闹和指责,都让沈砚感到窒息。

他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碰触她的脸。

苏晚却猛地向后退去,避开了他的触碰。

她看着他,眼神里是彻骨的绝望和一种令人心惊的平静。

她慢慢举起手中那半块羊脂白玉玉佩,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

砸向了地面!

“哐当!”

玉佩应声而碎,碎裂的玉片四溅开来,如同他们之间,再也无法拼凑的过去。

“沈砚,”她看着他,一字一句,声音轻得像羽毛,却重如千钧,“我们之间,完了。”

说完,她不再看他一眼,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一步一步,踉跄着,却异常坚定地,走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书房,融入了外面的夜色之中。

沈砚站在原地,没有阻拦。

他低头,看着地上那碎裂的玉佩,还有散落的、他母亲留下的绝笔信。

耳边回荡着她最后那句话。

“我们之间,完了。”

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恐慌和空洞,如同潮水般,瞬间将他吞没。

他缓缓蹲下身,伸出手,想要拾起那些碎片,指尖却被锋利的玉片划破,渗出血珠。

他却感觉不到疼痛。

只觉得心脏的位置,空了一块。

冷风,从未关紧的房门灌入,吹得书页哗哗作响,也吹不散这满室的狼藉与冰寒。

第十六章 完

苏晚病倒了。

那夜从外书房回来,她便发起了高烧,浑浑噩噩,时醒时睡。

太医来了几趟,开了方子,说是郁结于心,又染了风寒,需得好生静养,但心病还须心药医。

沈砚下令封锁了消息,对外只称夫人旧疾复发,需要静养。他依旧没有踏足锦墨堂的卧室,却每日都会遣观墨来询问病情,送来的珍贵药材补品堆满了小库房。

云舒日夜不休地守在床边,看着自家夫人消瘦得脱了形的脸颊和那双失去所有神采的眼睛,心疼得直掉眼泪。

“夫人,您喝点药吧……就算为了奴婢,为了老爷夫人,您也得保重身子啊……”云舒端着药碗,苦苦哀求。

苏晚闭着眼,摇了摇头,干裂的嘴唇翕动,发出微弱的声音:“出去……”

她不想喝药。

任何从这靖安侯府出来的东西,她都不想再碰。

每一次闭上眼睛,她仿佛都能看到那九十九个空药瓶,看到那张绝嗣汤方,看到沈砚母亲绝笔信上触目惊心的字句,看到沈砚那双冰冷又扭曲的眼眸,还有那晚他挥来的巴掌……

恨意、绝望、恶心、恐惧……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日夜啃噬着她的身心。

她觉得自己就像那盆被药汁浇灌的兰草,从根子上已经烂掉了,正在一点点枯萎,死去。

偶尔清醒的时候,她会望着帐顶发呆。

她在想,自己的未来在哪里?

难道真的要像沈砚所说的那样,留在这座华丽的牢笼里,顶着靖安侯夫人的头衔,行尸走肉般过完这一生?

不。

她不甘心。

可是,她能怎么办?

娘家势微,无力与靖安侯府抗衡。私自出逃?且不说侯府守卫森严,就算逃出去了,一个没有家族庇护、被侯府追捕的女子,在这世道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巨大的无力感,如同蛛网,将她紧紧缠绕,越收越紧,几乎窒息。

期间,沈砚来过一次。

他站在内室门口,没有进来,隔着珠帘,看着床上那个形销骨立、仿佛一碰即碎的身影。

他站了很久很久。

苏晚知道他在外面,但她没有睁开眼,也没有任何反应,就像一具没有生命的木偶。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

脚步声沉重而缓慢,消失在院外。

又过了几日,苏晚的高烧终于退去,但身体依旧极度虚弱,精神也愈发萎靡。

这日午后,她靠在枕头上,望着窗外一方灰蒙蒙的天空。

云舒端着一碗清粥和小菜进来,轻声道:“夫人,您好几日没好好吃东西了,多少用一点吧?这是小厨房刚熬的碧粳米粥,最是清淡养胃。”

苏晚依旧没什么反应。

云舒叹了口气,将粥碗放在床边的小几上,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低声道:“夫人,奴婢今日听前院的小厮说……侯爷……侯爷向陛下上了奏本,自请前往西北边关……督军。”

苏晚空洞的眼神,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西北边关?

那里战事虽已平复,但环境艰苦,局势复杂,且远离京城权力中心。他身为靖安侯,兵部要员,为何要自请前去?

是逃避?还是……

云舒继续道:“听说,侯爷还在奏本中提及……提及夫人您体弱,需静养,受不得边关苦寒风沙,恳请陛下准许……准许您留在京中府邸养病。”

苏晚猛地转过头,看向云舒,枯寂的眼底终于掀起了一丝波澜。

他……要独自去边关?

把她一个人留在京城?

这意味着什么?

是放手?还是另一种形式的……囚禁?

她的心,乱了一瞬。

但随即,又恢复了死水般的平静。

无论他做什么,都与她无关了。

他们之间,早就完了。

她重新转过头,望向窗外。

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细细的雨丝。

缠绵而冰冷。

就像她此刻的心境。

也好。

他走了,这偌大的侯府,或许还能得片刻的清净。

至于未来……

她闭上眼,一滴冰冷的泪,悄无声息地从眼角滑落,没入鬓角。

走一步,看一步吧。

总归,不会再比现在更坏了。

第十七章 离殇

沈砚离京那日,是个阴天。

灰蒙蒙的云层低低压着城头,带着山雨欲来的沉闷。长亭外,古道边,杨柳依依,却挥不散空气中的凝重。

兵部官员、相熟的同僚、侯府属官等皆来相送。场面算不上多么盛大,却也符合规制。

沈砚一身玄色轻甲,外罩墨色披风,骑在高头骏马之上,身姿依旧挺拔冷峻。他面容清减了些许,眉宇间的冷硬似乎比往日更甚,与众人寒暄时,也多是颔首聆听,话并不多。

目光,却有意无意地,掠过那辆停在送行队伍稍后位置的、属于靖安侯府的青绸马车。

马车帘幕低垂,隔绝了内外。

苏晚坐在车内,没有掀开车帘。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裙衫,未施粉黛,脸色依旧苍白,只是今日强撑着精神坐了起来。云舒陪在她身边,担忧地看着她。

外面的人声、马蹄声、告别声,隐隐约约传来。

她知道,他就在外面。

那个她爱过、恨过、如今只剩下无尽苍凉和麻木的男人,即将远行。

心中不是没有波澜,但那波澜太浅,太淡,很快便沉寂下去,激不起任何涟漪。

她今日来,不是为送别,更像是一种……仪式。

为她那死去的三年爱情,做一个最后的了断。

“侯爷,时辰不早,该启程了。”观墨上前,低声提醒。

沈砚收回望向马车的目光,眼底深处一丝几不可察的黯淡迅速隐去。他勒紧缰绳,调转马头,面向西北方向。

“出发。”

命令简洁有力。

队伍开始缓缓移动。

就在马蹄扬起尘土的那一刻,马车内的苏晚,终于微微抬起手,用指尖,轻轻挑开了车窗帘幕的一角。

透过那一道狭窄的缝隙,她看到了那个骑在马上的、渐行渐远的玄色背影。

挺拔,孤寂,决绝。

一如他这个人。

他没有回头。

一次也没有。

仿佛京城的一切,靖安侯府的一切,包括她这个“夫人”,都已被他彻底抛在身后。

苏晚静静地看着,看着那道身影在官道的尽头,变成一个模糊的小黑点,最终彻底消失在天际线与灰蒙蒙云层的交界处。

她缓缓放下了帘幕。

车内,恢复了一片昏暗和寂静。

“夫人……”云舒轻声唤道,带着担忧。

苏晚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她靠在车壁上,闭上眼,只觉得一阵深入骨髓的疲惫袭来。

走了。

也好。

车轮滚动,开始返回靖安侯府。

那座朱门高墙的府邸,对于沈砚而言,或许是束缚,是承载着痛苦记忆的牢笼。

而对于她苏晚而言,从今往后,那里只是一座更大、更空的囚笼罢了。

不同的是,看守她的狱卒,暂时离开了。

回到锦墨堂,苏晚屏退了左右,独自一人坐在窗边。

桌上,放着一封她早已写好的书信,是给远在江南的外祖母家的。信中只说自己婚后生活并不如意,心中苦闷,想到江南散心,小住一段时日。

这是她目前能想到的,唯一一条或许可行的出路。江南远离京城,外祖母家虽非显宦,也是当地望族,足以庇护她。至于以后……以后再说吧。

她需要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一个沈砚远离京城、侯府守卫或许会有所松懈的时机。

将信小心藏好,她抬眼望向窗外。

院中那棵海棠树,花期已过,绿叶繁茂。细雨不知何时又飘洒起来,敲打着叶片,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低泣,又像是在诉说着无尽的惆怅与悲凉。

春天,彻底过去了。

第十八章 余烬

沈砚离京后,靖安侯府仿佛一下子空寂了许多。

苏晚依旧称病,深居简出,锦墨堂的门终日紧闭,谢绝一切访客。下人们噤若寒蝉,行事愈发谨慎,府中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平静。

苏晚的身体在云舒的精心照料下,慢慢恢复了一些,但精神始终恹恹的,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她每日里大多时间仍是沉默地坐在窗边,看着庭院里的花开花落,云卷云舒。

偶尔,她会拿起针线,却不是做给沈砚的衣物,而是做一些小女孩的肚兜、虎头鞋,针脚细密,图案可爱。做着做着,她便会停下来,对着那些小巧的物件出神,眼神空洞而哀戚,然后又将它们默默收起,锁进箱笼最底层。

那是她永远也无法送出的念想。

期间,京城关于靖安侯夫妇的流言并未停歇。有说侯爷与夫人感情失和,侯爷才会自请外放;也有说夫人身染重疾,恐不久于人世;更有甚者,猜测侯爷此举是为了保护夫人,避开京中某些势力的倾轧。

苏晚对这些充耳不闻。

真相对于外人而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如何在这泥沼中,为自己寻一条生路。

她开始不动声色地整理自己的嫁妆。苏家虽非大富大贵,但母亲心疼她,当年的嫁妆也算丰厚。她将地契、房契、一些珍贵的首饰和易于变现的金银细软,悄悄清点出来,单独存放。

她又通过云舒,暗中联系了一个早年受过苏家恩惠、如今在京城做些小生意的远房表亲,试探着询问南下江南的路途和投靠外祖家的可能性。

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她不知道沈砚在边关是否会留意京中动向,不知道侯府这些看似恭敬的下人里,有多少是他的眼线。

她就像一只在蛛网上挣扎的飞蛾,稍有不慎,便会被再次吞噬。

这日,苏晚正在核对一份嫁妆铺子的账目,云舒匆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异样。

“夫人,侯爷……有信来。”

苏晚执笔的手一顿,墨点滴在账册上,晕开一小团污迹。

她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说了什么?”

信是写给府中管事的,例行公事般地询问府中情况,安排一些事务。只在信末,淡淡提了一句:“夫人病体若何?所需药材,尽管去库房支取,不必吝啬。”

云舒小心翼翼地将那封简短的信呈上。

苏晚接过,目光扫过那熟悉的、力透纸背的凌厉笔迹,最终落在最后那句关于她病体的询问上。

她的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关心?

或许吧。

但更多的,恐怕是一种掌控欲的延续。即便远在千里之外,他也要确认,她这个“所有物”,是否还在他的掌控范围内,是否还“安分”地待在这座牢笼里。

她将信随手丢在桌上,如同丢弃一件垃圾。

“知道了。”她淡淡道,重新拿起账册,仿佛刚才那封信,不过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内心,却并非毫无波澜。

那寥寥数语,像是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虽然未能激起太大浪花,却让她更加清晰地认识到,想要彻底摆脱他,摆脱靖安侯府,绝非易事。

前路漫漫,迷雾重重。

但她没有退路。

夜色渐深。

苏晚独自一人坐在灯下,手里摩挲着那半块……不,是已经碎裂的羊脂白玉的碎片。那日她盛怒之下将其摔碎,后来却又鬼使神差地将那些碎片捡了回来。

这是他那可怜母亲的遗物,也是他那扭曲行为的一份证物。

看着那些冰冷的碎片,她仿佛能看到那个同样被绝嗣药折磨至死的可怜女人,也能看到沈砚那隐藏在冷硬外表下、早已千疮百孔的内心。

恨吗?

自然是恨的。

可恨到极致,竟也生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

他们三个人,他母亲,他,还有她,仿佛都被一种无形的、名为“命运”和“人性之恶”的锁链捆绑在一起,互相伤害,彼此折磨,最终走向毁灭。

这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

她将碎片重新包好,锁进妆匣最深处。

然后,她拿起火折子,点亮了灯烛。

跳跃的火焰,映照着她苍白而平静的面容。

眼中,有两簇微弱的火苗,在沉寂的灰烬中,艰难地,重新燃起。

那是名为“离开”和“新生”的希望。

尽管微弱,却顽强不灭。

第十九章 新生(结局)

永和十三年,秋。

江南,姑苏城。

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过后,空气清新湿润,带着桂花残留的甜香。青石板路被雨水洗得发亮,倒映着白墙黛瓦、翘角飞檐。

城西一座临水的小院,院门轻掩,院内的柿子树挂满了橙红色的果实,像一盏盏小灯笼。

书房窗明几净,临窗的书案上,铺着宣纸,摆着笔墨纸砚。一个身着素雅青衣的女子正俯首案前,执笔作画。她身形依旧纤细,但脸色红润了许多,眉宇间那股挥之不去的郁气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后的宁静与安然。

正是苏晚。

一年前,在那个桂花飘香的季节,经过长达数月的周密计划和忐忑等待,她终于抓住了一次侯府采办、人员进出频繁的机会,在云舒和那位远房表亲的帮助下,伪装成仆妇,混出了靖安侯府,踏上了南下的船只。

一路舟车劳顿,提心吊胆,所幸有惊无险,平安抵达了江南外祖家。

外祖母见到她,又惊又喜又心疼,抱着她哭了许久。对于她在京中的遭遇,苏晚只含糊地说是与侯爷性情不合,备受冷落,实在无法忍受,恳请外祖母收留。外祖母虽觉她私自离府有些惊世骇俗,但心疼外孙女,终究还是将她安置了下来,并严令家人保密。

江南水乡的温软宁静,亲人的关怀呵护,渐渐抚平了她身心的创伤。她开始学习打理外祖母分给她的一些小产业,偶尔也应表姐妹之邀,参加一些不引人注目的诗会、画社,日子过得平淡却充实。

她不再是那个被困在侯府四方天地里、绝望等死的靖安侯夫人苏晚。

她只是江南水乡一个普通的、试图重新开始生活的女子。

画笔在宣纸上勾勒,几株形态各异的兰草渐渐成形,清雅脱俗。

只是那兰草的根部,她用墨色稍重,渲染出一片深沉的阴影,仿佛曾经历过风雨摧折,却又顽强地扎下根来,焕发出新的生机。

最后一笔落下,她搁下笔,静静地看着自己的画作。

窗外,传来小丫鬟们嬉笑打闹的声音,还有厨房里飘来的、准备晚膳的香气。

一切,都充满了鲜活的生活气息。

“表小姐,”一个婆子笑着在门外禀报,“老太太让问您,今晚想喝鸡丝粥还是银鱼羹?”

苏晚抬起头,脸上露出一抹真切而温和的笑容:“都好,让外祖母费心了。”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水汽和花香的清新空气。

天空澄澈如洗,偶尔有南飞的雁群掠过。

北方的京城,那个位高权重、心思深沉的靖安侯,那些充满了欺骗与伤害的过往……都仿佛成了上辈子的事情,遥远而模糊。

她不知道沈砚是否曾寻找过她,也不知道他得知她“失踪”后会作何反应。或许会震怒,或许会追查,也或许……对他而言,她的离开,正是一种解脱,可以让他更加毫无挂碍地经营他的权势。

这些,都不重要了。

她与他,早已是陌路。

她低头,轻轻抚摸着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眼神柔和而复杂。离开侯府后,她才发现自己竟然有了身孕。算算时间,正是在她发现真相、与他决裂之前的那段日子。

命运,真是讽刺。

这个孩子,是那九百九十九碗绝嗣药也未能杀死的、无比顽强的生命。

是他的孩子。

也是她的孩子。

曾经,她恨他剥夺了她做母亲的权利。如今,这个意外到来的孩子,却成了她新生路上,一份沉重而又充满希望的礼物。

她不会告诉他。

这个孩子,从此只属于她一个人。

她会带着孩子,在这江南水乡,平静地生活下去。

过去的恩怨情仇,如镜花水月,已散。

未来的日子,如这雨后初霁的天空,虽未必一片坦途,却充满了重新开始的可能。

苏晚收回望向远方的目光,转身,走回书案前,开始细致地收拾笔墨。

窗外的柿子树,果实累累,在秋日的阳光下,闪烁着温暖而饱满的光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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