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年,同学婚礼上我喝醉酒,留宿同学家,夜里睡错床,醒来傻眼了
1989年的秋天,凉得特别快。
我是在一阵模糊的、不属于自己的鼾声里醒来的。
宿醉的头痛像一把钝锯,在太阳穴上来回拉扯。
眼皮沉重地掀开一条缝,窗帘是陌生的蓝色碎花,一缕灰白的天光刺进来,照亮了空气里浮动的微尘。
还有……一张男人的侧脸。
不是陈辉。
我的丈夫陈辉,睡着的时候很安静,呼吸像猫。
而身侧这个男人,轮廓硬朗,鼻梁高挺,下巴上冒着青色的胡茬。
我认识他。
江枫。陈辉生意上最好的伙伴,也是我们婚礼的伴郎。
我的大脑瞬间被抽成真空,尖叫堵在喉咙里,变成了无声的痉挛。
身体僵得像一块铁。
我穿着昨天的衬衫和长裤,衣服皱巴巴地贴在身上,带着一股酒气和烟草混合的、属于宴席的喧闹味道。
他也是。
我们之间隔着一拳的距离,被子只盖到腰部,各自蜷成互不打扰的姿态。
仿佛只是两个在长途火车上拼了硬座的陌生人,疲惫,且疏离。
昨晚是大学同学张莉的婚礼。
我替陈辉挡了不少酒,他胃不好,我是知道的。
张莉家离我们太远,又散得晚,她妈妈就热情地把我们这些老同学都留下了。
“家里房间多,你们一人一间,都别走!”
我记得被张莉扶着,进了一间卧室,她还给我倒了杯水,放在床头。
然后呢?
然后的记忆,就像被雨水打湿的旧报纸,字迹模糊,一片狼藉。
我怎么会跑到江枫的房间里?
或者,他怎么会跑到我的房间里?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一声比一声重,震得我耳膜发麻。
我不敢动,甚至不敢呼吸。
我小心翼翼地,用眼角的余光一寸寸地打量这个局面。
床头的确放着一杯水,已经凉了。
床不宽,大概是一米二的单人床,我们俩几乎是肩并肩。
我的手放在被子外面,指尖冰凉。
他的手压在枕头底下,只露出手背,骨节分明。
时间仿佛凝固了。
每一秒钟,都像在滚油里煎熬。
我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最恐怖的那个,让我浑身发冷。
但身体没有任何不适的迹象,除了宿醉的头痛。
衣服是完整的。
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这件事,像一颗定时炸弹,而引线,就在江枫睁开眼睛的那一刻。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要醒了。
我猛地闭上眼,装睡。
心跳的声音大到我自己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能感觉到他翻了个身,面朝我这边。
温热的呼吸,带着酒后的浊气,轻轻拂过我的额头。
我一动不动,连睫毛都在发抖。
“林岚?”
他试探地叫了一声,声音沙哑。
我继续装死。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
大概过了一分钟,也可能是一个世纪那么久。
我听到布料摩擦的窸窣声,他似乎是坐起来了。
然后是下床的轻微吱嘎声。
他好像在床边站了一会儿。
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我脸上扫来扫去。
我的演技,大概拙劣得可笑。
终于,我听到他轻轻叹了口气,然后是拖鞋踩在地板上,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门被轻轻拉开,又被轻轻关上。
房间里恢复了死寂。
我猛地睁开眼,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
冷汗已经湿透了后背。
我坐起来,环顾四周。
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
床头柜上,除了那杯水,还有一个男士手表,皮质表带,是我没见过的款式。
旁边,是一个打开的公文包,露出几份文件。
这是江枫的房间。
是我,走错了。
我掀开被子,踉跄着下床,双腿发软。
走到门边,手放在门把上,却迟迟不敢转动。
外面是什么?
是张莉一家人好奇的目光?是其他同学撞见的窃窃私语?
还是……陈辉那张写满震惊和失望的脸?
我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林岚,冷静。
你是学法律的,凡事讲证据,讲逻辑。
现在最坏的情况没有发生,你要处理的,不是一个“事实”,而是一个“可能引发误会的局面”。
我整理了一下皱巴巴的衣服,用手梳了梳凌乱的头发,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一些。
然后,我拉开了门。
走廊里空无一人。
清晨的阳光从尽头的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带。
空气里有稀饭的香味。
我循着声音,走到客厅。
张莉的妈妈正在厨房里忙活,看见我,笑呵呵地打招呼:“岚岚醒啦?头还疼不疼?锅里有粥,快趁热喝一碗。”
我勉强挤出一个笑:“谢谢阿姨。”
目光在客厅里飞快地扫了一圈。
陈辉和另外两个男同学正坐在沙发上聊天,他看到我,冲我招了招手,表情如常。
“醒了?昨晚喝那么多,现在难受吧?”
他的语气里,只有关切,没有一丝一毫的异样。
我心里那块大石头,落下了一半。
江枫不在。
我端着一碗粥,坐到陈辉身边,小声问:“江枫呢셔?”
“哦,他一早就走了,说公司有急事。”陈辉喝了口豆浆,随口答道,“他那个人,就是个工作狂。”
走了?
这个消息,让我心里另一半石头也落了地,但同时,又升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
他不解释,不告别,就这么走了。
像一个肇事逃逸的司机。
虽然我们之间可能什么都没发生,但这种处理方式,让我感到一种被冒犯的轻慢。
回家的路上,陈辉开着那辆半旧的伏尔加。
车里很安静。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白杨树,脑子里乱成一团麻。
这件事,要不要告诉陈辉?
告诉他,我喝醉了,半夜摸进了他最好朋友的房间,在一个床上睡了一晚。
他会怎么想?
即便他相信我的人品,相信江枫的人品,但一根刺,从此就扎下了。
每一次他们俩见面,每一次我们三个人同桌吃饭,这根刺都会在心里隐隐作痛。
不说?
那我将独自背负这个秘密。
它会像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在往后的岁月里,时不时地化脓、溃烂。
而且,江枫知道。
一个由两个人共同保守的秘密,是最不牢固的。
谁知道他哪天喝多了,或者跟陈辉闹了别扭,会把这件事当成一个笑话,或者一个武器,抖落出来。
车子在一个红灯前停下。
陈辉转过头看我:“怎么了?从早上起来就魂不守舍的。”
他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不舒服?”
他的掌心温暖而干燥。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有我熟悉的温柔和依赖。
我们结婚三年,从大学同学到夫妻,一路顺遂。
他是搞建筑设计的,我是企业法务,我们是旁人眼里的天作之合。
唯一的美中不足,是我一直没能怀上孩子。
去医院查过,我的问题。
为此,我一直心怀愧疚。
也因此,在生活里,我对他加倍地好,加倍地容忍。
“没事,”我摇摇头,把那些纷乱的思绪压下去,“就是头疼。”
那一刻,我做了决定。
不说。
就当这是一个荒唐的梦。
生活要继续,就不能在平静的湖面下,埋一颗不知何时会爆炸的水雷。
这件事,被我深埋心底。
我以为它会像投入深海的石子,再无踪影。
但生活的吊诡之处在于,你越想忘记什么,就越会有一万种方式提醒你它的存在。
一个星期后,陈辉说要请江枫来家里吃饭。
“上次他帮我搞定那个建材的批文,帮了大忙,得好好谢谢人家。”
我的心咯噔一下。
“就……我们俩请他?”
“对啊,”陈辉在厨房里帮我择菜,“你做几个拿手菜,我再开瓶好酒。”
我看着手里的芹菜,半天没动。
躲不掉的,终究还是来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桌子菜。
糖醋排骨,清蒸鲈鱼,麻婆豆腐,还有一锅莲藕排骨汤。
都是陈辉和江枫爱吃的。
江枫提着两瓶茅台和一袋水果来了。
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夹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起来比那天早上精神多了。
他看到我,眼神坦然,甚至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熟稔和亲切。
“嫂子,辛苦了。闻着就香。”
他把东西放下,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陈辉高兴地拉着他坐下,开酒,倒酒。
三个人,一张饭桌。
气氛热烈,又诡异。
他们聊着生意,聊着行业里的八卦,时而举杯,时而大笑。
我像一个局外人,默默地给大家添菜,倒茶。
我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落在江枫脸上。
他在笑,在说话,在喝酒。
每一个动作,都和从前一样。
但我总觉得,那张熟悉的脸后面,藏着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是觉得那晚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意外,不值一提?
还是,他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跟我“沟通”一下?
一顿饭,吃得我如坐针毡。
酒过三巡,陈辉已经有了几分醉意,话也多了起来。
他搂着江枫的肩膀,大着舌头说:“老江,这辈子,我最铁的哥们儿就是你。以后我儿子,得认你当干爹!”
江枫笑着,端起酒杯:“那必须的。”
他一口喝干了杯中酒,然后,目光越过陈-辉的肩膀,落在我脸上。
只一秒。
那眼神很深,像一口古井。
我读不懂。
但我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又被拨动了一下。
饭后,陈辉醉得不省人事,被我扶进了卧室。
我出来收拾碗筷的时候,江枫还坐在客厅里,抽着烟。
客厅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光线昏黄。
烟雾缭绕中,他的脸忽明忽暗。
“嫂子,我来帮你。”他站起来,掐灭了烟。
“不用了,你坐着吧,马上就好。”我低着头,不敢看他。
他没听,走过来,从我手里接过一摞盘子。
我们的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一起。
我像触电一样缩回手。
他顿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把盘子拿进了厨房。
厨房里,只有水龙头哗哗的流水声。
我们俩一前一后地站着,洗碗,冲洗,放入碗柜。
谁也不说话。
空气压抑得像要凝固。
“那天早上……”
他终于开口了。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谢谢你的粥。”
我愣住了。
他说的,是张莉家的那碗粥。
“我没吃早饭就走了,在楼下碰到张莉,她给我盛了一碗,说是你让我留的。”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我这才想起来,那天早上我确实跟张莉提了一句,说江枫可能没吃饭。
但我没想到,他会以这种方式,把话题引到那一天。
这是一种试探。
一种不动声色的,高手过招般的试探。
他在看我的反应。
如果我惊慌失措,就说明我心虚。
如果我坦然自若,就说明那件事,在我这里,也翻篇了。
我关掉水龙头,用毛巾擦干手,转过身,正视着他。
“不客气。同学一场,应该的。”
我的语气,平静,且疏离。
我把“同学”两个字,咬得很重。
我们在提醒彼此,我们的关系,仅限于此。
江枫看着我,看了几秒钟。
然后,他笑了。
那笑容里,有赞许,有释然,也有一丝……我看不懂的玩味。
“陈辉有你这样的妻子,是他的福气。”
他说完,没再多留,拿起外套就告辞了。
我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道的黑暗里,长长地松了口气。
这一关,总算是过了。
我以为,这件事到此为止,真的可以尘封了。
我太天真了。
生活这出戏,往往在你以为要剧终的时候,才刚刚拉开第二幕的帷幕。
真正的风暴,在一个月后,以一种我完全没想到的方式,席卷而来。
陈辉的公司接了一个大项目,在邻市。
他开始频繁地出差,一去就是十天半个月。
我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家,日子过得有些冷清。
那天,我帮他收拾行李箱,准备他第二天出差要穿的衣物。
在箱子最底下的夹层里,我摸到了一个硬硬的本子。
是一个黑色的皮面记事本。
我随手翻开。
里面是陈辉的字迹,记录着一些日常开销和工作备忘。
很正常。
我正要合上,目光却被其中几行字吸引住了。
“9月17日,AR,裙子,180元。”
“9月23日,AR,项链,320元。”
“10月5日,AR,生日,金笔,500元。”
一连串的记录,都指向一个缩写:AR。
而且,花费不菲。
在1989年,一条裙子180,一支金笔500,这绝对不是一笔小数目。
陈辉的工资加奖金,一个月也不过七八百块。
AR是谁?
一个女人。
直觉告诉我。
我的手开始发抖。
我一页一页地往前翻。
这个“AR”的出现频率,高得惊人。
吃饭,看电影,买礼物……
最早的一笔记录,在半年前。
也就是说,在我为怀不上孩子而自责,在他面前小心翼翼,甚至因为那个荒唐的“睡错床”事件而心怀愧疚的时候,他,一直有另外一个女人。
我的血,一瞬间凉透了。
原来,我才是那个笑话。
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抱着那个黑色的本子,像抱着一颗炸弹。
脑子里嗡嗡作响。
那个“睡错床”的早上,江枫看我的眼神,江枫说的那句“陈辉有你这样的妻子,是他的福气”。
一切,突然都有了新的解释。
江枫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他那天的沉默,那天的试探,那句意味深长的话,是不是都在暗示我什么?
他是在同情我吗?
还是在看我的笑话?
不。
不对。
我猛地站起来。
林岚,现在不是追究别人态度的时候。
现在,是你要怎么处理这件事。
我把记事本放回原处,把行李箱整理好,就像什么都没发现一样。
陈辉晚上回来,还给我带了我最爱吃的烤红薯。
他笑着递给我:“快尝尝,刚出炉的,热乎着呢。”
我看着他那张熟悉的、充满笑意的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这张脸背后,藏着多少谎言?
我接过红薯,没有吃。
“陈辉,我们谈谈。”
我的声音,冷静得连自己都感到陌生。
他愣了一下,似乎没反应过来。
“谈什么?”
我没有说话,转身走进卧室,从行李箱里拿出那个黑色的记事本。
我把它摊开在他面前,指着那些“AR”的记录。
“她是谁?”
陈辉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他张了张嘴,喉结上下滚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种慌乱和惊恐,是最好的答案。
“我问你,她是谁?”我又问了一遍,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钉子,钉进他苍白的脸上。
“岚岚……我……你听我解释……”
他想来拉我的手,被我躲开了。
“我不需要解释,我只需要一个名字。”
我的冷静,似乎比歇斯底里的质问,更让他害怕。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哀求。
“是……是安然。”他终于吐出这个名字,声音轻得像蚊子叫。
“安然。”
我咀嚼着这个名字。
安然,AR。
“她多大?做什么的?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我像一个审讯官,一个一个地抛出问题。
“她……她是我们公司新来的实习生,刚毕业……”
“半年了。”
半年。
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睛里已经没有了任何情绪。
“所以,在我因为不能生育而愧疚,在你面前觉得抬不起头的时候,你正在跟一个刚毕业的年轻女孩,享受着你的新生活。”
我的话,像一把刀,插进他心里。
他噗通一声,跪下了。
“岚岚,对不起!我错了!我混蛋!”
他抱着我的腿,痛哭流涕。
“我一时糊涂!我跟她只是……只是玩玩而已!我爱的人是你,我从来没想过要跟你离婚!”
眼泪和鼻涕糊了他一脸,狼狈不堪。
这就是我爱了七年的男人。
这一刻,我感觉到的不是心痛,而是一种巨大的荒谬。
我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玩玩?”我冷笑一声,“玩玩,需要你花掉大半年的工资去讨好她?”
“玩玩,需要你在记事本上,像记账一样,记下你们每一次的甜蜜瞬间?”
“陈辉,你别侮辱我的智商。”
我推开他,站起来,走到窗边。
窗外,是沉沉的夜色。
“我给你两个选择。”
我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第一,离婚。你净身出户。这个房子,是婚前我父母买的,跟你没关系。我们没有共同财产,也没有孩子,很简单。”
陈辉猛地抬起头,满脸泪痕,眼神里全是惊恐。
“不!岚岚,我不要离婚!我不要!”
“那就第二个选择。”
我转过身,看着他。
“我要见她。”
陈辉愣住了,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见……见她?”
“对。你,我,她,三个人,坐下来,把事情说清楚。”
这在1989年,是一个石破天惊的提议。
这个年代的女人,遇到这种事,要么哭,要么闹,要么忍。
没有哪一个,会像我这样,要求跟第三者“开会”。
“你……你想干什么?”陈辉的声音在发抖,“你别伤害她,她还是个孩子……”
“孩子?”我笑了,“一个能跟你上床,花你那么多钱的‘孩子’?”
“陈辉,收起你那套可笑的保护欲。”
“我不是去打架的。我是去解决问题的。”
“我给你一天时间考虑。明天晚上,给我答复。”
说完,我没再看他一眼,拿起一件外套,走出了家门。
我需要冷静。
我需要一个没有他的地方,好好想一想,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
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
秋夜的风,很凉,吹在脸上,像刀子割。
我走到了我们单位的宿舍楼下。
我还有一个单身宿舍的床位,一直没退。
推开门,一股尘封已久的味道。
我打开灯,看着这个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的小房间,突然觉得,这才是属于我的地方。
安全,独立,不受伤害。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一夜无眠。
我在想,如果陈辉选择离婚,我该怎么办。
工作还在,房子还在,我饿不死。
只是,心里会空一块。
但那又怎样呢?
人生在世,谁还不是缝缝补补地过日子。
第二天,我没有回家,直接去了单位。
一整天,我都心神不宁。
我在等陈辉的电话。
办公室的电话,每响一声,我的心就揪一下。
但他一直没打来。
快下班的时候,办公室主任递给我一封信。
“林岚,你爱人的。刚才送过来的。”
信封上,是陈辉的字。
我的手微微发抖,拆开了信。
信纸上,只有一行字,和一个地址。
“晚上七点,长青路,绿荫咖啡馆,我带她来。”
我的心,落了地。
他选择了第二条路。
也好。
那就,开诚布公地谈一次。
绿荫咖啡馆,是这个城市当时为数不多的,有点情调的地方。
我到的时候,他们已经在了。
隔着玻璃窗,我看到他们坐在一个靠窗的角落里。
陈辉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他旁边,坐着一个女孩。
很年轻,大概二十岁出头,扎着一个马尾辫,穿着一件白色的确幸衬衫,看起来干净又清纯。
她就是安然。
我推开门,走了进去。
风铃发出一串清脆的响声。
他们同时抬起头,看向我。
陈辉的眼神,是躲闪和愧疚。
安然的眼神,是紧张,害怕,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
她大概想不通,这个“正室”,为什么会用这种方式出场。
我走到他们对面,坐下。
我把我的包,放在旁边的椅子上,动作从容。
然后,我看着安然。
“安小姐,你好,我是林岚,陈辉的妻子。”
我的语气,平静得像在做自我介绍。
安然的脸,瞬间涨红了。
她攥着衣角,嘴唇翕动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林……林姐,对不起……”
“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我打断她,“你对不起的,不是我。是你自己的人生。”
她愣住了。
我转向陈辉。
“今天请两位来,不是为了吵架,也不是为了审判谁。”
“我是来解决问题的。”
我从包里,拿出两份文件,推到他们面前。
“这是我草拟的两份协议。”
“第一份,是离婚协议。”
我把其中一份,推到陈辉面前。
“我刚才说了,你净身出户。如果你同意,现在签字,我们明天就去办手续。从此,你和安小姐,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陈辉看着那份协议,手抖得像筛糠。
然后,我把另一份协议,推到桌子中央,介于他们俩之间。
“第二份,是婚姻忠诚协议及……补偿协议。”
这个名词,在1989年,是闻所未闻的。
陈辉和安然,都用一种看外星人的眼神看着我。
“我解释一下。”
我清了清嗓子,感觉自己又回到了法庭上。
“如果,陈辉先生,你选择不离婚,那么,我们需要重新约定我们婚姻的权利和义务。”
“第一,忠诚义务。这是婚姻的基石。任何一方,都不得与婚外第三方,发生任何形式的亲密关系。包括但不限于,情感暧昧,经济往来,以及身体接触。”
“第二,财产透明。我们双方的收入,都属于夫妻共同财产。每一笔重大开支,都需要经过对方同意。尤其是,给第三方超过一百元的赠与,都视为对共同财产的侵占。”
“第三,违约责任。”
我加重了语气。
“如果,签订协议后,任何一方违反了忠诚义务。那么,违约方将自动放弃所有夫妻共同财产,并向守约方支付精神损害赔偿金,金额为……五万元。”
五万元。
在当时,这是一笔巨款。
陈辉的脸,已经白得像纸。
安然更是瞪大了眼睛,嘴巴张成了O型。
“至于这份补偿协议,”我的目光,转向安然,“是给你的。”
“协议里写明,陈辉先生,从今天起,与你断绝一切联系。作为补偿,他将一次性支付给你……两千元。作为你这半年来,付出的所谓‘感情’和‘青春’的补偿。”
“你拿到钱,签了字,就立刻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不得再以任何理由,联系他,纠缠他。”
“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要钱,直接消失。这是你的权利。”
我说完了。
整个咖啡馆,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服务员端着咖啡过来,看到我们这桌诡异的气氛,吓得手一抖,差点把咖啡洒了。
我端起我的那杯,轻轻抿了一口。
很苦。
“现在,请两位选择吧。”
“陈辉,你选哪份协议?”
“安小姐,你接不接受这份补偿?”
我看着他们。
一个是我同床共枕的丈夫,一个是他年轻的情人。
这一刻,我没有愤怒,没有悲伤。
我只有一种抽离的,近乎冷酷的平静。
我在捍卫的,不是我的爱情,是我的婚姻。
婚姻对我来说,是一份契合。
我投入了我的青春,我的信任,我的家庭资源。
现在,这份契合遭到了背叛,我要做的,不是哭哭啼啼地乞求对方回头,而是清算损失,重订规则。
陈辉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挣扎,痛苦,还有……一丝恐惧。
他大概从来没见过我这一面。
那个在他面前温柔体贴,甚至有些卑微的林岚,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冷静、强大、不容置疑的“对手”。
安然先开口了。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很清晰。
“林姐,我……我不要钱。”
她站了起来,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对不起。是我太年轻,太傻了。”
“他说他跟您感情不好,说您很强势,他在家里很压抑。我……我就信了。”
“我以为我是在拯救他。”
她自嘲地笑了笑,眼泪流了下来。
“今天我才知道,我有多可笑。”
“您说得对,我对不起的,是我自己的人生。”
“我祝你们……幸福。”
说完,她拿起自己的小包,转身跑出了咖啡馆。
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桌子上,只剩下我和陈辉。
还有那两份协议。
“现在,轮到你了。”我看着他,“签哪一份?”
他抬起头,眼睛红得像兔子。
“岚岚,我签第二份。”
他拿起那份“婚姻忠诚协议”,拿起笔,手抖得不成样子,却一笔一划地,在末尾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陈辉。
那两个字,写得歪歪扭扭,像一个小学生。
然后,他把笔递给我。
我接过来,也在我的名字后面,签下了“林岚”。
我的字,很清晰,很用力。
像是在刻一个碑文。
“协议一式两份,我们各执一份。”
我把其中一份推给他。
“从今天起,生效。”
“如果再有下一次,你知道后果。”
他点点头,像个被判了刑的犯人。
“我知道。”
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回了家。
那个曾经充满温馨和笑语的家,此刻,安静得像一个冰窖。
我们分房睡了。
我睡主卧,他睡书房。
接下来的日子,很奇怪。
我们像两个在同一屋檐下合租的室友。
他每天按时回家,不再有应酬。
他会主动做饭,虽然做得很难吃。
他会把他的工资,一分不少地交给我。
他看我的眼神,充满了小心翼翼的讨好和畏惧。
他不再叫我“岚岚”,而是叫我的全名,“林岚”。
那份协议,被我锁在床头柜里。
它像一把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规范着我们之间的一切行为。
我们的婚姻,没有死,但也没有活过来。
它变成了一纸契约。
冷冰冰,但有约束力。
我妈来看过我一次。
她大概是听说了什么风声,拉着我的手,语重心长。
“岚岚啊,夫妻过日子,哪有不磕磕碰碰的。”
“男人嘛,偶尔犯点错,也是有的。你得大度一点,给他个台阶下。”
“你这孩子,就是心气太高,太要强了。”
“家和万事兴,你这样冷着他,日子怎么过下去?”
我听着,没有反驳。
我只是给她削了一个石榴,把晶莹剔셔的石榴籽,一颗一颗剥在碗里,递给她。
“妈,吃石榴。”
她看着我,叹了口气。
她不懂我。
她那一代人的婚姻哲学,是“忍”,是“熬”,是“为了孩子”。
而我的婚姻哲学,是“权利”,是“义务”,是“契约精神”。
我不是不大度,我只是不喜欢我的东西,被别人弄脏。
脏了,就要清洗,消毒,立规矩。
如果规矩也约束不了,那就扔掉。
就这么简单。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我们之间的冰,似乎在慢慢融化。
有一天晚上,我加班回来,很晚了。
推开门,发现他没睡,在客厅等我。
茶几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
上面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
“你胃不好,别总是在外面吃。”他说,声音有些不自然。
我看着那碗面,心里某个地方,被轻轻触动了一下。
我坐下来,吃了一口。
面有点坨了,味道也一般。
但我还是把它吃完了。
连汤都喝了。
“谢谢。”我说。
他好像松了口气,笑了笑。
那是那件事之后,他第一次对我笑。
又过了几天,是他生日。
我下班后,去商场,给他买了一件羊绒衫。
不便宜。
我把礼物递给他。
他愣住了,半天没接。
“你……还记得我生日?”
“我们是夫妻。”我说。
虽然是契约式的夫妻,但该履行的义务,我不会少。
他接过那件羊绒衫,抱在怀里,像抱着什么稀世珍宝。
然后,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盒子。
“这个,送给你。”
我打开,里面是一个玉坠。
成色很好,温润通透。
“我……我把那个金笔要回来了。”他低着头,声音很小,“当了,换了这个。”
“我知道,你不喜欢那些不干净的东西。”
“这个是干净的。”
我看着那个玉坠,心里五味杂陈。
他是在用他的方式,向我证明他的“悔改”。
他在努力地,把我们之间那份被污染的关系,一点点洗干净。
我收下了。
那天晚上,他没有回书房。
他站在主卧门口,像一个等待宣判的犯人。
“林岚,我……我能进来吗?”
我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我点了点头。
我们的关系,似乎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虽然那份协议,依然锁在柜子里。
虽然“爱情”这个词,我们谁也没再提过。
但生活,好像又回到了正轨。
平静,且按部就凡。
我甚至开始觉得,或许,就这样过下去,也不错。
婚姻,不一定非要炽热如火。
温吞如水,只要干净,也能解渴。
直到那天。
那天,是张莉婚礼后的第三个月。
我接到了一个电话。
是江枫打来的。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奇怪,有些犹豫,又有些凝重。
“嫂子,有空吗?我想跟你聊聊。”
我的心,又一次提了起来。
“什么事?”
“电话里不方便说。我们见一面吧。”
我们约在了一家茶馆。
还是他和我,两个人。
他看起来,比上次在家里吃饭时,憔悴了一些。
眼下有淡淡的黑眼圈。
“嫂子,有件事,我考虑了很久,不知道该不该说。”
他开门见山。
“但我觉得,你-有权利知道真相。”
“什么真相?”
他沉默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
“关于……张莉婚礼那天晚上的事。”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那天晚上,你喝醉了,陈辉让我送你回房间。”
“我把你扶到床上,给你盖好被子,就准备离开。”
“但是……”
他顿住了,看着我,眼神复杂。
“陈辉把我拉住了。”
“他对我说,‘老江,帮我个忙’。”
“他说,他觉得你最近对他很冷淡,疑神-疑鬼,他想……试探你一下。”
“他让我,留在那个房间里。”
“他说,他想看看,你第二天早上醒来,发现身边是我,会是什么反应。”
“如果你大吵大闹,说明你心里有他。”
“如果你……默不作声,甚至想隐瞒,那说明……”
江枫没有说下去。
但我全明白了。
我的血,从头凉到脚。
像一桶冰水,当头浇下。
原来,那个荒唐的“睡错床”事件,从头到尾,都是陈辉一手策划的。
一个用来测试我忠诚度的,卑劣的,恶毒的陷阱。
我以为我在第一幕。
其实,我一直在他的剧本里。
我以为我在解决问题。
其实,我一直在被他算计。
那个在我面前痛哭流涕,下跪求饶的男人。
那个小心翼翼,讨好我的男人。
他的每一滴眼泪,每一次示弱,背后都藏着如此深沉的城府和算计。
我甚至开始怀疑,那本记事本,是不是也是他故意让我发现的?
他用一个出轨的“小错”,来掩盖他策划陷阱的“大恶”。
他用一份看似不平等的“忠诚协议”,来把自己伪装成一个被管束的、值得同情的弱者。
他用这种方式,重新获得了我的“信任”,回到了我的床上。
好一招“苦肉计”。
好一招“置之死地而后生”。
我看着江枫,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发抖。
“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江枫苦笑了一下。
“因为我之前,也以为他只是一时糊涂。”
“我以为,他跟你签了那份协议,就会真心悔改。”
“但是,最近我发现,他跟那个安然,根本没断。”
“他只是把她从明处,转到了暗处。”
“他用公司的钱,在外面给她租了房子。”
“他骗你,也骗我,骗所有人。”
“我跟他吵了一架,掰了。”
“我觉得,我不能再帮你瞒着了。”
“嫂子,你值得更好的。”
茶馆里,古筝的声音悠扬。
我却只听到自己心脏碎裂的声音。
一片,一片。
我走出茶馆,天已经黑了。
城市的霓虹,在我眼里,变成了一片模糊的光晕。
我回了家。
陈辉已经做好了晚饭。
三菜一汤,摆在桌上。
他穿着围裙,笑着对我说:“回来了?快洗手吃饭。”
那笑容,跟从前一样,温柔,体贴。
但现在,在我眼里,却像一张精美的面具。
面具下,是狰狞和腐烂。
我没有动。
我走到他面前,看着他。
“陈辉。”
“嗯?”
“我们离婚吧。”
我平静地说出这五个字。
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岚岚,你……你说什么?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是啊,说好了。”我笑了,眼泪却流了下来,“你演得真好,我都差点信了。”
我从包里,拿出那份被我锁了三个月的“婚姻忠诚协议”。
我当着他的面,把它撕得粉碎。
纸屑像雪花一样,飘落在我们之间。
“我不玩了。”
“这场戏,你一个人演下去吧。”
说完,我转过身,走进卧室,拿出我早就准备好的行李箱。
那个我从宿舍带回来的,小小的行李箱。
里面,只有几件我的衣服,和我的那份协议的复印件。
以及,那个被他当掉金笔换来的,所谓“干净”的玉坠。
我走到他面前,把玉坠放在餐桌上。
“这个,还给你。”
“还有,房子是我父母的,请你在三天之内,搬出去。”
“我的律师,明天会联系你。”
他瘫坐在地上,面如死灰。
“为什么……江枫告诉你的?”
“不重要了。”
我拉着行李箱,走向门口。
手放在门把上的时候,我停住了。
我没有回头。
“陈辉,你知道你错在哪里吗?”
“你错在,你以为婚姻是一场算计,一场博弈。”
“你以为,用手段,用计谋,就可以控制人心。”
“但你不知道,有些东西,一旦碎了,就再也拼不回来了。”
“比如,信任。”
我拉开门,走了出去。
身后,传来他绝望的哭喊声。
我没有回头。
走廊的灯,是惨白色的,照着我脚下的路。
很长,很远。
但我知道,路的尽头,是光。
是属于我林岚一个人的,干净的,坦荡的光。
我走下楼,寒风吹来,我裹紧了外套。
口袋里,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一条短信。
陌生的号码。
“林小姐,我是安然。有件事,我觉得我必须告诉你。关于陈辉,也关于……江枫。”
我的脚步,停在了无边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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