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铁站的顶棚,像一张被无限拉伸的灰色滤网,筛着傍晚五点半的雨水和光。
雨丝斜斜地织进来,打在我的风衣肩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
我站在A12检票口,面前是涌动的人潮,身后是明亮的便利店。
一切声音都显得模糊,列车进站的轰鸣,广播里温柔的女声,孩子们尖锐的笑闹,都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膜。
我手里握着沈贺的手机。
他说他手机快没电了,让我帮忙操作一下,买一张两小时后回程的票。
屏幕亮着,界面停留在铁路APP的订单页。
我点开“我的”,进入“常用联系人”,准备添加他的身份信息。
然后,我看见了。
在他的名字下方,系统默认的“常用同行人”里,安静地躺着一个名字。
安。
就一个字。
备注是:小安。
我的指尖悬在屏幕上方,一动不动。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不疼,只是骤然收缩,连带着四肢百骸的血液都往回收,手脚一阵冰凉。
我们结婚八年,系统里我的名字早就躺在里面,格式是“妻子江楚”。
这个“小安”,是谁?
我点了一下那个名字,系统自动跳转到添加页面,证件号码那一栏,是一串属于另一个人的数字,出生年份显示,他今年二十三岁。
比我小了整整十岁。
沈贺出差的这两个月,他们共通行了六次。
六次。
我脑子里嗡地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断掉了,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我默默地退出了那个界面,像个无痕的黑客,删掉了我的操作记录,然后把他的身份信息重新手动输入了一遍,买了票。
手机递还给他的时候,他正和助理通电话,眉心紧锁,讨论着一个项目的技术壁垒。
他接过手机,看了一眼订单成功的短信,对我比了个“OK”的手势,眼神里是习以为常的信赖和一丝来不及掩饰的疲惫。
我对他笑了笑,一个标准的、无懈可击的属于“沈太太”的微笑。
他毫无察觉。
两天前,我还不是一个侦探,只是一个爱着他的妻子。
那是一个普通的周三晚上,我炖了汤,等他回家。
象牙白的骨瓷炖盅里,是翻滚了四个小时的松茸鸡汤,金黄油亮,香气氤氲。
这是我们家的一个习惯,无论他多晚回来,我都会为他留一盏灯,一碗汤。
他说,这让他觉得,无论在外面如何厮杀,这个家都是他最后的热源。
那天他回来得很晚,快十一点了。
玄关的灯亮起,他带着一身寒气和烟草味进来,高大的身影被灯光拉得长长的,投在光洁的地板上。
“回来了?”我从厨房里端出汤。
“嗯。”他脱下西装外套,随手搭在沙发上,扯了扯领带,整个人陷进沙发里,闭上了眼睛。
“很累?”我把汤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
“快散架了。”他的声音沙哑,“A轮融资不顺利,几个投资人都在观望。”
我坐在他身边,没说话,只是伸手,轻轻按压他的太阳穴。
他的眉心即便在睡梦中也习惯性地皱着,像一个解不开的川字。
我做律师的,他做科技公司的,我们是别人眼中的精英夫妻,强强联合。
只有我知道,他这座外表光鲜的大厦,内里的钢筋水泥,有多少是靠着一口又一口的咖啡和尼古丁撑起来的。
“先喝点汤暖暖胃,我给你放了洗澡水。”我的声音很轻。
他没睁眼,只是“嗯”了一声,像一只疲惫的大型犬。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我们曾是无话不谈的伴侣,从创业初期的每一笔账目,到公司扩张的每一次阵痛,我都是他第一个倾诉者和军师。
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的交流只剩下“累”、“忙”、“回头再说”?
我端起那碗汤,汤匙搅动,香气更浓。
他说他喜欢这股味道,是家的味道。
可这味道,似乎也留不住他游离的神思了。
那天晚上,他洗完澡就睡了,背对着我,呼吸沉重。
我却失眠了。
黑暗中,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窗外透进来的、被切割成块的微光。
我想起我们曾经的约定。
我们说,婚姻是一间共同经营的屋子,无论谁在外面沾了泥,进门前都要清理干净,不能把脏东西带进来。
忠诚是这间屋子的承重墙,动了,整个屋子都会塌。
我们甚至半开玩笑地拟过一份“婚姻合同”,里面明确了忠诚义务和违约责任。
那时候我们都以为,这只是一场年轻夫妻间的情趣。
谁能想到,有一天,我会开始怀疑,那面墙上,是不是已经出现了裂缝。
第二天,我请了半天假。
我没有去跟踪,也没有去盘问他的助理。
我是江楚,一个以理性和体面为傲的律师。
我的战场,不在街头,而在证据链里。
我打开他的书房。
一股淡淡的烟味和咖啡混合的气息。
一切都井井有条,符合他一贯的风格。
我的目光落在他的车钥匙上。
他有两辆车,一辆商务,一辆是他自己开的越野。
我拿了那辆越ده的钥匙,去了地下车库。
行车记录仪。
这是最直接的证据。
我把储存卡拔下来,插进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
画面一帧一帧地跳出来。
上班,下班,去机场,去见客户。
大部分时间,车里只有他一个人,或者他的助理。
我的心稍微松了一下,觉得自己或许是多心了。
直到我快进到两个月前的一个晚上。
他把车停在一个高档小区的门口。
雨下得很大,和今天一样。
副驾驶的车门打开,一个年轻的男孩撑着伞跑了过来,收了伞,坐进车里。
镜头只拍到了一个侧脸,白皙,干净,带着一点未脱的少年气。
他把一袋东西递给沈贺,像是一份便当。
沈贺接过来,对他笑了笑。
那笑容,是我很久没在他脸上见过的,松弛,甚至带着一点宠溺。
男孩没立刻下车,他们在车里待了很久。
记录仪只记录了画面,没有声音。
我看到沈贺在说话,男孩认真地听着,时不时点头。
然后,男孩忽然凑过去,在沈贺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很快,像蜻蜓点水。
沈贺愣住了。
然后,他抬起手,轻轻摸了摸男孩的头。
我的呼吸停滞了。
电脑屏幕的光,映在我脸上,一片冰冷。
我继续往后翻。
那个男孩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
有时候是送一份文件,有时候是陪他去一个饭局,坐在后座,安安静静。
有一次,沈贺喝多了,男孩把他扶上车,为他系好安全带,然后自己坐上驾驶座,熟练地把车开回了沈贺的公司。
原来,他连沈贺的车都会开了。
我关掉电脑,把储存卡插回行车记录仪。
一切恢复原状。
我坐在驾驶座上,车里还残留着沈贺常用的那款木质香水的味道。
我曾经很迷恋这个味道,觉得那是成熟男人的气息,是安全感的来源。
现在,我只觉得窒息。
婚姻像一个房间的灯泡,用久了,会慢慢变暗。
你习惯了那种昏暗,甚至以为那就是它本来的亮度。
直到另一束光照进来,你才发现,原来你的世界,已经那么暗了。
那个叫“小安”的男孩,就是那束光吗?
我回到家,沈贺还没回来。
我给自己倒了一杯柠檬水,冰块在杯子里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酸涩的液体滑过喉咙,让我混乱的大脑清醒了一点。
我不是那种会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女人。
生活对我来说,更像一个法庭。
凡事,讲证据,讲程序,讲权利和义务。
哭闹是弱者的武器,我的武器,是冷静和逻辑。
晚上,沈贺回来了。
他看起来比昨天更疲惫,眼下一片青黑。
“融资还是不顺利?”我问,语气和往常一样。
“嗯,有个领投的,临时变卦了。”他捏着眉心。
“需要我帮你看看合同,找找法律上的漏洞吗?”
“不用了,商业上的事,不是法律能解决的。”他摆摆手,径直走向卧室,“我先睡了,明天还要飞邻市,见一个新资方。”
我看着他的背影,没有再说什么。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我们之间的问题,也已经不是一碗汤能解决的了。
于是,就有了高铁站的那一幕。
我看着他挂了电话,朝我走来。
“搞定了,回程票也买了。”我说。
“辛苦了,老婆。”他很自然地想来牵我的手。
我微微侧身,避开了。
他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有些诧异地看着我。
“怎么了?”
“手冷。”我把手插进风衣口袋,语气平淡。
检票口的绿灯亮了。
“进去吧,别晚了。”我催促他。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探究,但最终还是被登车的催促声打断了。
“我一落地就给你打电话。”他转身,汇入了人流。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车厢门口,直到列车缓缓开动,带起一阵风。
风吹乱了我的头发,也吹干了我眼角那一点点快要溢出的湿意。
我没有回家,而是开车去了我的律师事务所。
深夜的CBD,只有零星的写字楼还亮着灯,像一片黑色森林里沉默的眼睛。
我的办公室在三十六楼,可以俯瞰大半个城市的夜景。
我打开电脑,新建了一个文档。
文档的名字是:《关于沈贺、江楚婚姻关系存续期间忠诚协议补充条款》。
我泡了一杯浓茶,开始敲击键盘。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冷静,克制,但坚定无比。
共同财产的界定、重大开支的知情权与同意权、忠诚义务的再次确认、以及,最重要的,违约责任的量化。
我不是在泄愤。
我是在修复一份被单方面撕毁的合同。
如果不能修复,那么,这就是一份最体面的清算清单。
我写了整整一夜。
天亮的时候,雨停了。
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给城市的轮廓镀上了一层金边。
我打印出那份协议,一式两份,签上我的名字:江楚。
然后,我给沈贺发了一条信息。
“回程不用打车,我去接你。”
下午四点,我准时出现在机场的到达大厅。
沈贺从出口走出来,步履匆匆。
看到我,他脸上露出了一丝意外的惊喜。
“你怎么来了?不是说让你在家休息吗?”
“顺路。”我言简意赅。
他走过来,接过我手里的车钥匙,“我来开,你坐了一天,也累了。”
我没拒绝。
车子平稳地驶出机场,汇入晚高峰的车流。
车里放着他喜欢的古典乐,舒缓,安宁。
他似乎心情不错,“今天见得这个资方很有意向,A轮应该稳了。”
“恭喜。”我说。
“等这笔钱到账,我一定好好休个假,我们去冰岛看极光,你不是一直想去吗?”他侧过头看我,眼睛里闪着光。
曾经,我也是这样看着他,满心满眼都是他描绘的未来。
“沈贺。”我打断他。
“嗯?”
“我们谈谈。”
我的语气很平静,但车里的气氛瞬间凝固了。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红灯亮起,车子停下。
他转过头,认真地看着我:“出什么事了?”
“昨天,我用你手机买票的时候,”我看着前方拥堵的车流,一字一句地说,“看到了你的常用同行人。”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你说‘小安’?”他很快反应过来,语气尽量轻松,“哦,他是我新招的助理,一个刚毕业的小孩,做事很机灵,出差带着方便。”
“是吗?”我转过头,直视他的眼睛,“方便到,需要共通行六次?方便到,可以随意亲吻自己的老板?”
他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惨白。
车里的音乐还在流淌,每一个音符都像在嘲讽这荒唐的沉默。
“你……你查我?”他的声音有些发抖,不是愤怒,是心虚。
“我没有查你,沈贺。”我冷静地说,“是你的生活,处处留下了证据。”
“我以为我们之间有最基本的信任。”他试图占据道德高地。
“信任不是单方面无条件的给予,是双方共同维护的结果。”我针锋相对,“当你把另一个人列为‘常用同行人’的时候,你就已经放弃了要求我信任的权利。”
绿灯亮了,后面的车在不耐烦地按喇叭。
他像没听见一样,只是死死地盯着我。
“江楚,不是你想的那样。”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我和他,只是……我太累了,公司压力太大,我像被一个黑洞吸着,每天都在往下掉。”
“他很年轻,很……明亮,跟他待在一起,我觉得能喘口气。就只是这样,我们没有……”
“没有上床,是吗?”我替他说完了他难以启齿的话。
他沉默了,这本身就是一种默认。
“沈贺,你觉得,精神出轨和肉体出轨,哪个更高尚一点?”我轻笑了一声,笑意却未达眼底。
“你觉得,我是该庆幸,我的丈夫只是把另一个男孩当成了精神寄托,还是该悲哀,我们八年的感情,竟然抵不过一个二十三岁男孩带来的‘新鲜感’?”
他被我问得哑口无言,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开车吧。”我说,“我们回家谈。”
回到家,玄关的灯光冰冷。
没有热汤,没有拖鞋,只有一片死寂。
我把那份打印好的协议放在茶几上。
“看看吧。”
他走过去,拿起那几张纸,只看了一眼标题,手就抖了一下。
《关于沈贺、江楚婚姻关系存呈续期间忠诚协议补充条款》。
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江楚,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跟我算账?”
“我不是在算账,我是在界定我们之间破损的边界。”我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姿态像是在法庭上对峙。
“八年前,我们签了那份‘婚姻合同’。现在,你违约了。”
“按照合同精神,违约方需要承担责任。但我不想直接解约,我给你一个机会,一个重新签约的机会。”
他一页一页地翻看着,脸色越来越难看。
“共享手机密码?位置实时共享?五万以上的开支需要你签字?”他抬起头,声音因为愤怒而拔高,“江楚,你这是在监视我!你把我当犯人?”
“当你选择背叛的那一刻,你就已经放弃了作为‘良人’的权利,进入了‘嫌疑人’的待查期。”我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克制不是恩赐,是义务。透明不是惩罚,是重建信任的唯一途径。”
“还有这个,”他指着最后一条,“辞退安……并由你审核交接流程和离职补偿?你凭什么干涉我公司的内部人事?”
“因为他不是普通的员工,他是我们婚姻的‘第三方’。”我说,“处理掉这段不正常的关系,是我们继续谈下去的前提。至于补偿,我只是要确保,你给他的不是一笔封口费,或者分手费,而是一份合乎劳动法的、专业的、体面的遣散费。”
“我不是善良,沈贺,我只是不喜欢脏。”
他把那份协议狠狠地摔在桌上,纸张散落一地。
“你简直不可理喻!”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双眼通红。
“我不可理喻?”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沈贺,你扪心自问,发现这件事之后,我有没有对你大吵大闹?有没有去你公司撕破你的脸面?有没有去找那个男孩的麻烦?”
“我给了你身为一个成年人,一个上市公司CEO,最基本的体面。”
“我现在只是在用我们都听得懂的语言,来解决我们之间的问题。”
“如果你觉得这份协议是对你的侮辱,那么,桌上还有另一份文件。”
我从包里拿出另一份文件,放在协议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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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婚协议书》。
“这份更简单,你净身出户。”
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们公司的股权结构,是我一手设计的。为了融资方便和权力集中,大部分股权都在他名下,但我们签过婚内财产协议,公司属于夫妻共同财产。
如果我真的要走法律程序,他会损失惨重。
他知道,我不是在开玩笑。
我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基于最坏的打算。
他颓然地坐回沙发上,双手插进头发里,露出了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疲惫和脆弱。
“小楚,”他很久才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们……我们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也不知道。”我看着他,心里那块被冰封的地方,忽然裂开了一道缝,涌出酸楚的潮水。
“我只知道,灯泡坏了,要么换个新的,要么,就一起活在黑暗里。”
“我不想活在黑暗里。”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会选择第二份文件。
然后,他弯下腰,一张一张地,把散落在地上的那份《补充条款》捡了起来,重新整理好。
他拿起笔,在最后一页的签名栏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沈贺。
字迹有些潦草,甚至有点抖。
“我签。”他说,“江楚,我签。”
“但是,你能不能……也给我一个机会?”他抬起头,眼睛里是我从未见过的脆弱,“一个……把灯重新擦亮的机会。”
我没有回答他。
我只是拿起属于我的那份协议,转身走进了书房。
“协议第五条,即刻生效。”我关上门前,对他说了最后一句话。
“明天之内,我要看到他的离职报告。”
门关上的那一刻,我靠在门板上,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了。
我没有哭。
只是觉得很累,比打赢一场旷日持久的官司还要累。
第二天是周六。
我没有去公司,在家里的书房处理邮件。
沈贺很早就出去了。
我没有问他去哪里。
协议已经签了,现在是他的执行时间。
中午的时候,我煮了一碗面。
很简单的阳春面,只放了葱花和一点酱油。
我没什么胃口。
面吃到一半,沈贺回来了。
他手里提着一个超市的袋子,里面是新鲜的蔬菜和肉。
他把袋子放在厨房,然后走到我面前。
“我处理好了。”他说。
“离职报告呢?”
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我。
是那个叫“安”的男孩的辞职信,手写的,字迹很清秀。
理由是“个人发展原因”。
下面附着HR处理的流程单,以及一份N+1的补偿方案。
一切都符合规定,专业,且冷漠。
“他没有纠缠?”我问。
“没有。”沈贺摇摇头,“他只是说,祝我好。”
我点点头,把文件收起来。
“吃饭吧,面快糊了。”我说。
他拉开椅子,在我对面坐下。
“我……能跟你谈谈吗?”他有些迟疑地问。
“谈什么?”
“谈谈……他。”
我放下筷子,看着他。
“你想说什么?”
“我想让你知道,所有的事情。”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小安是去年校招进来的实习生,分到了我的项目组。很聪明,学东西很快,身上有股……干净的劲儿。”
“有一次加班到深夜,所有人都走了,只有他还在,默默地帮我整理第二天会议的资料。我胃病犯了,疼得厉害,他跑了好几条街,给我买来了胃药和热粥。”
“从那时候开始,我开始注意到他。”
“公司里的人,要么敬畏我,要么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只有他,看我的眼神,是纯粹的关心和……崇拜。”
“我承认,我贪恋那种感觉。我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冰冷的决策机器,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我们开始一起吃饭,聊天。他跟我聊他的学校,他的梦想,他喜欢的乐队。那些都是我很久没有接触过的,鲜活的东西。”
“那次在车里,他亲我,我当时……懵了。但我没有推开他。因为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好像又年轻了一次。”
“我给他备注‘小安’,是因为他总让我觉得很安心。”
“江楚,我知道这些话很混蛋。我像一个从自己荒芜的土地上逃跑的懦夫,跑去别人的花园里,偷一朵花闻闻香气。”
“但我从没想过要离开你,离开这个家。”
他说了很多。
关于他的压力,他的孤独,他的中年危机。
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一块浮木。
而我,是岸上那个,他不敢求救的人。
因为我是他的铠甲,是他的战友,我不能看到他的软弱。
我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
等他说完,房间里又陷入了沉默。
“说完了?”我问。
他点点头。
“沈贺,你说的这些,我部分理解,但不能接受。”
“理解你的疲惫,不代表要接受你的背叛。”
“你觉得我不懂你,但你有没有想过,你有多久没有主动跟我聊过你的‘黑洞’了?”
“你只把最好的一面,最坚硬的一面留给我,却把你的脆弱和疲惫,给了另一个陌生人。”
“这对我公平吗?”
“婚姻不是避难所,而是一个共同抵御风暴的战壕。你放弃了你的战友,独自跑去了后方,这叫逃兵。”
他无言以对,只是低着头。
“现在,逃兵回来了。”我说,“我没有一枪毙了你,而是给了你戴罪立功的机会。”
“这份协议,不是枷锁,是你的军规。什么时候你能重新成为一个合格的战士,什么时候,我们再来谈信任。”
我站起身,把吃了一半的面端进厨房。
“锅里还有,自己盛。”
那天下午,我们没有再说话。
他默默地把买回来的菜洗好,切好,放进冰箱。
然后开始打扫卫生。
他把整个家都擦得一尘不染,连我书架上那些法律大部头的顶端,都用湿布抹过。
傍晚的时候,他做好了晚饭。
四菜一汤,都是我喜欢吃的。
他给我盛好饭,放在我面前。
“吃饭吧。”
我看着他,他的眼睛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讨好。
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我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一个在商场上杀伐决断的CEO,回到家,却要用做家务和做饭这种最原始的方式,来乞求妻子的原谅。
我拿起筷子,吃了一口。
味道,其实很一般。
但他吃得很香,仿佛那是人间美味。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们的生活进入了一种奇怪的模式。
“契约化”的婚姻生活。
他严格遵守着协议上的每一条。
手机二十四小时放在我能看到的地方,微信步数每天都在公司和家两点一线间徘徊。
他开始回家吃晚饭,不再有推不掉的应酬。
他会和我聊公司的事,不再只是报喜不报忧,也会把他的困境和烦恼摊开来说。
我不再是那个被隔绝在外的“沈太太”,而重新变回了他的“军师”。
我帮他分析新资方的背景,帮他规避合同里的风险。
我们在商量公事的时候,又找回了当年并肩作战的感觉。
只是,一旦谈话结束,那种疏离感又会重新笼罩。
我们睡在同一张床上,中间却隔着一条看不见的楚河汉界。
他好几次想碰我,手伸到一半,又默默地缩了回去。
我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伤口结痂,需要时间。
信任重建,更需要耐心。
我把时间当成硬币,一枚一枚地投进去,换取一点点靠近的可能。
周末,我妈打电话来。
“小楚啊,你和沈贺最近是不是吵架了?”
“没有啊,怎么了?”
“他上个星期给我和你爸换了最新款的手机,还请了个师傅上门,把家里所有的旧电器都换了新的。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是你让他这么做的,说我们年纪大了,要用点好的,安全的。”
我愣了一下。
协议里有一条,是关于双方家庭的赡养义务。我只是随口提了一句,要定期检查老人们的生活设施。
没想到他记得这么清楚,还执行得这么彻底。
“妈,他有这份心是好事。”
“好是好,但你们俩到底怎么了,你跟我说实话。”我妈的语气很担忧,“夫妻没有隔夜仇,床头吵架床尾和。沈贺是个好孩子,事业有成,对你又好,你别太任性了。”
“男人嘛,在外面应酬,逢场作戏总是难免的。只要他还知道回家,心里有你这个老婆,就行了。”
我妈的话,是典型的老一辈的“贤妻哲学”。
“妈。”我打断她,“我和他之间,不是逢场作戏那么简单。”
“但他已经认错了不是吗?你还想怎么样?非要闹得家宅不宁?”
“我没想闹。”我的声音很平静,“我只是在告诉他,我的底线在哪里。”
“以前,我觉得克制是一种美德。现在我觉得,对于已经越界的人来说,克制不是恩赐,是必须履行的义务。”
“家不是一个可以无限忍让的地方,它也需要规则和边界。他触碰了底线,就要接受新的规则,这很公平。”
我妈在电话那头沉默了。
她大概无法理解我的逻辑。
在她那个年代,女人的幸福,是依附于男人的悔改和家庭的完整。
而在我这里,我的安全感,来自于我自己建立的规则和秩序。
“总之,你自己的日子,自己看着办吧。”我妈叹了口气,挂了电话。
我放下手机,看到沈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
他手里端着一盘切好的石榴,一颗颗红色的果实,像晶莹的宝石。
他知道我喜欢吃石榴,但嫌剥着麻烦。
以前都是他剥好了给我。
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妈打电话来了?”他问。
“嗯。”
他把盘子递给我,“别跟妈说我们之间的事,免得她担心。”
我接过盘子,用牙签扎起一颗,放进嘴里。
很甜。
“沈贺。”
“嗯?”
“谢谢。”
他的眼睛瞬间亮了,像被点燃的星火。
“你……你肯跟我说话了?”
“我不是一直在跟你说话吗?”我白了他一眼。
“不是那种,是……是这种。”他有些语无伦次。
我看着他局促的样子,忽然觉得有点好笑。
紧绷了一个多星期的心,似乎松动了一点点。
我把脖子上那条一直戴着的项链摘了下来。
坠子是一块小小的玉,温润通透,是他妈妈给我的,说是他们家的传家宝。
发现他出轨的那天,我摘下来,锁进了首饰盒的最深处。
我把项链放在他手心。
“帮我戴上。”我说。
他愣住了,手都有些发抖。
他绕到我身后,冰凉的链子贴上我的皮肤,我瑟缩了一下。
他笨拙地扣了好几次,才把那个小小的搭扣扣上。
他的指尖,不经意地划过我的后颈,带着一丝滚烫的温度。
我没有躲。
从镜子里,我看到他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失而复得的狂喜和小心翼翼的珍视。
也许,这个灯泡,还有修复的可能。
也许,把柠檬榨成柠檬水,味道也还不错。
关系在缓慢地回温。
像冬日里被冻住的河流,开始有了冰裂的声音。
他依旧遵守着协议,甚至做得更多。
他推掉了一切不必要的应酬,每天准时回家。
他开始学着下厨,虽然经常把厨房搞得一团糟。
他会记得我无意中提过的一本书,第二天就买回来放在我的床头。
我们开始像一对普通的夫妻那样,周末会一起去逛超市,会为了买哪个牌子的牛奶而争论几句。
只是,我们依然没有突破最后那条界线。
我能感觉到他的渴望和克制。
他在等。
等我真正从心里,再次接纳他。
我以为,时间会慢慢抚平一切,我们会回到正轨。
直到那天晚上。
我们刚看完一部电影,准备睡觉。
我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
是一条短信,来自一个陌生号码。
我点开。
短信很短,只有一句话。
“江律师,我是安。”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以为这个名字,已经从我们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
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边的沈贺,他已经睡着了,呼吸均匀。
我拿着手机,悄悄走进书房,关上了门。
屏幕的光,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刺眼。
我死死地盯着那条短信,心脏狂跳。
他想干什么?
示威?挑衅?还是死缠烂打?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无论他想干什么,我都能应付。
我正准备把这个号码拉黑删除。
第二条短信,进来了。
“您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
“我只是觉得,有些事,关于沈总,您有权利知道。”
“这件事,无关感情。”
“关乎公司。”
我的手指,停在了删除键上。
关乎公司?
什么意思?
我脑中瞬间闪过无数种可能。
是沈贺为了安抚他,给了他公司的好处?
还是说,他掌握了沈贺或者公司什么别的把柄?
那个被我亲手“处理”掉的第三方,那个我以为只是沈贺中年危机里一个无足轻重的插曲的年轻男孩。
似乎,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简单。
我看着那行字,久久没有动。
窗外,月光如水。
刚刚开始解冻的河流,似乎又要被一层新的、更厚的冰,重新封住。
我回了两个字过去。
“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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