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节前最后一个周五的晚上,我和老婆林岚正坐在客厅地毯上拆快递,儿子周嘉在一旁的地垫上专心致志地搭着他的乐高城堡。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直到我的手机开始发疯。
叮咚,叮咚,叮咚。
微信提示音像催命符一样,一声紧过一声。我拿起手机,解锁屏幕,家族群“周家大院”里已经99+。点开一看,一张张红得刺眼的电子请帖,配着“百年好合”“新婚大吉”的动态特效,在屏幕上滚动刷屏。
“喜帖请查收!”
“兄弟,国庆必须来捧个场啊!”
“哥,我订婚,你可得来见证!”
![]()
微信红包的封面一个比一个花哨,群里的气氛热烈得像过年。我划拉着屏幕,手指都有些发麻。一张,两张,三张……我停下来,仔仔细细地数了一遍。
整整十张请帖。结婚的、订婚的、孩子满月的,全挤在了国庆七天假里。
我把手机递给林岚,她正用小刀划开一个纸箱,里面是给儿子新买的秋季外套。她瞥了一眼,眉头就拧了起来。
![]()
“十个?这是商量好了的?”
我干笑一声,试图让气氛轻松点:“赶上好日子了呗。”
“每家起码一千五吧?”我心里快速盘算着,这还是最低标准,有些关系近一点的,比如堂弟周亮结婚,怎么也得两千打底。十家,一万五千块钱,就这么没了。
林岚停下手里的动作,抬起头,她的表情很平静,但说出的话却像一把冰冷的尺子,瞬间量出了我钱包的厚度:“周砚,你一个月税后到手一万三。这十家随礼,几乎是我们家两个月的生活费。还不算路费和住宿。”
我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有些不自然地辩解:“礼尚往来嘛,都是亲戚,以后我们家有事,他们也得还回来。”
林岚没说话,只是把刚拆出来的儿子的小外套叠好,放在一边。她这种沉默,比直接反驳我更让我心慌。
“他们的喜,是我的税。”她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我没接话,继续翻着群聊记录。请帖上的地址无一例外,全都集中在老家那个小县城里。什么“皇家一号大酒店”“金碧辉煌国际宴会厅”,名字一个比一个响亮。我妈周梅,此刻正在群里意气风发,像是总指挥官在部署战役。她发了一段语音,嗓门洪亮,穿透力极强:“都放心!我儿子周砚国庆肯定回来!到时候我让他开车,顺路的都捎上!”
紧接着,她直接艾特了我:“@周砚,听见没?车我来给你安排!”
我头皮一阵发麻,硬着头皮打字回复:“妈,路太远了,嘉嘉还小,来回折腾不方便。”
群里安静了一秒。
我妈的消息立刻弹了出来,不是语音,是冷冰冰的文字,每个字都像在敲打我的额头:“你什么时候不是我儿子了?”
这句话像一座山,瞬间压得我喘不过气。在她眼里,我似乎永远都不是一个有自己家庭、自己生活的独立个体,而是一个附属品,一个需要随时听候调遣的士兵,一个能为她挣来“面子”的工具。
在她眼里,我是提款机,不是儿子。
我还没想好怎么回复,身边的林岚已经站了起来。她什么也没说,径直走进书房,拿出了她的笔记本电脑。我看着她打开12306网站,熟练地登录,然后,在我的订单页面上,毫不犹豫地点了“退票”按钮。那两张我们提前半个月才抢到的、回老家的高铁票,瞬间变成了一行灰色的“已退票”记录。
我脑子“嗡”的一声,像被什么东西炸开了,一股火气直冲头顶。我冲她低吼:“你干嘛?!”
林岚合上电脑,转过身,眼神异常冷静地看着我:“周砚,我问你,你要面子,还是要儿子上学?下个月幼儿园的杂费、兴趣班的费用加起来三千。我们这个月的房贷还差两期没还,那是六千。你卡里还剩多少钱?”
我被她问得哑口无言,下意识地掏出手机,打开银行App。余额显示:21356.78元。
一连串的“人情往来”明细,像一条条绳索,勒得我心口发紧。上个月同事二婚,随了八百;前两个月大学同学孩子满月,转了一千;大前个月……
林岚从茶几下抽出一张A4纸和一支笔,推到我面前:“别看了。你把近三年的礼单都写出来,我们一项一项地算,看看有多少是能回来的,有多少是纯粹的‘扶贫’。”
她顿了顿,语气更冷了几分:“礼金是投资,投资就讲究回报率。现在看来,咱们家的婚丧嫁娶,也该建个账本了。”
我握着笔,手心全是汗。我知道她说得对,可心里的那道坎就是过不去。我拿起手机,走到阳台,拨通了我妈的电话。我想跟她好好谈谈,告诉她我们的难处。
电话刚接通,我一声“妈”还没叫出口,她在那头已经连珠炮似的开了口:“票买好了吧?我跟你小叔说了,让他到时候去车站接你们。你堂弟结婚,你这个当哥的必须得到场,不然你让我在亲家面前怎么抬头?我给你挣回礼的面子,你给我打钱的孝顺,天经地义!”
我深吸一口气,打断她:“妈,我们今年……”
“钱准备好就行,一万五,一分不能少。你直接打我卡上,我帮你统一送,省得你一家家跑,丢三落四的,不懂规矩。”她根本不给我说话的机会。
我终于忍不住了,声音也高了起来:“孝顺不是转账记录!我们家现在手头紧,嘉嘉还要……”
“手头紧?”她在那头发出一声冷笑,那笑声尖锐刺耳,“你一年挣十几万,跟我说手头紧?周砚,我告诉你,钱不到位,你也别回来了,我丢不起这个人!”
“啪”的一声,她挂了电话。
听着手机里的忙音,我感觉自己像是被整个家族判了无期徒刑,罪名是“不孝”。那一刻,我像被钉在了耻辱柱上,动弹不得。
我还没从这通电话的冲击中缓过神来,家族群里已经炸开了锅。显然,我妈挂了我的电话,立刻就在群里发难了。
第一个上线的是我小叔周斌。他在镇上开了个五金店,生意不大,口气不小,跟我妈走得最近,最喜欢在家族事务里指手画脚。
他发了条语音,带着一股长辈教训晚辈的腔调:“砚子啊,不是小叔说你。不就一万多块钱吗?一个大男人,这点气度都没有?你妈把你拉扯大多不容易,现在不就是想在亲戚面前有点面子,你还跟她算计这个?”
紧接着,准备结婚的堂弟周亮也发了段语音,带着几分醉意和玩笑的口吻:“哥,我这辈子就结一次婚,你这当哥的不来,说不过去吧?这回不来,等我孩子办满月酒,你可别来啊!”
表妹沈悦发了个“笑哭”的表情包,后面跟着一句:“哥,婚礼的档期可是好不容易才抢到的哦,错过就没啦。”
整个群里,一唱一和,像一场早已排练好的大戏。我成了那个众矢之的、忘恩负义的罪人。
我捏着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悬了半天,最终打出一行字:“嘉嘉发烧了,林岚学校国庆也要值班,我实在走不开。”
这是一个蹩脚的借口,我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果然,小叔立刻甩出了一张截图,是我上周末发的朋友圈,我们一家三口在郊野公园烧烤的照片,配文是“难得的周末”。
小叔的文字充满了嘲讽:“哟,挺会玩啊?带孩子出去玩就有空,回老家参加婚礼就发烧?周砚,你这借口编得也太没水平了。”
他们翻我的朋友圈当成指控我的证据,而当我想要翻出礼单算算账时,却被他们说成是小肚鸡肠。
我气得浑身发抖,正想回怼,林岚从我手里拿过了手机。
她靠在阳台门框上,脸上没什么表情,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打字,然后点击了发送。
群里瞬间出现了一行字,署名是我的微信名,但语气却是林岚的:“不好意思各位,我们家今年的确有困难。周砚工作忙,孩子身体不好,国庆就不回去添乱了。以后各家过好各家的日子,至于礼金,我们会按照以往的来往账目,该补的补,该清的清。谢谢大家关心。”
群里出现了短暂的死寂,足足两秒钟,没有任何人说话。
然后,我妈的头像跳了出来,一句质问像一颗炸雷:“周砚,这就是你娶的好媳妇?!”
我手心瞬间被冷汗浸湿。我下意识地想维护林岚,想说这都是我的意思,但又怕彻底点燃那个火药桶,让我妈更加迁怒于她。
最终,我什么也没说,只是在输入框里打出了一个“握手”的表情,点击了发送。
沉默,是我这么多年在“孝顺”这门功课里,练就的唯一姿势。
挂断我妈的电话后,家里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周嘉似乎也感觉到了气氛不对,不再玩积木,抱着林岚的小腿,怯生生地看着我。
没过十分钟,我的手机又响了。这次是短信,来自我爸周建。短信内容很短,只有几个字:“回不回,自己定。”
这条短信平静得像是在说一件与他毫不相干的事。在我家,我爸一直是个沉默寡言的角色,一辈子务农,农闲时开着电动三轮车给镇上送货,常年被我妈压着,说不上一句硬话。他的这条短信,既像是一种默许,又像是一种无奈的撇清。
然而,我爸的平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短信刚到,我妈的电话就追了过来,像一发精准制导的炮弹。
“周砚!你长本事了是吧?敢让你媳妇在群里那么说话!你爸现在被你气得晚饭都吃不下了!”
我听着电话那头我妈咆哮的声音,夹杂着锅碗瓢盆碰撞的刺耳声响,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我把手机递给林岚,用口型对她说:“你来。”
林岚接过手机,打开了免提。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阿姨,您好。首先,群里的话是我发的,跟周砚没关系。其次,我们今年确实回不去,那一万五的礼金,我们也不会打。这笔钱,我们要留着给嘉嘉矫正牙齿。”
电话那头的我妈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更大的怒火:“治什么牙?牙长得不好看不是一样吃饭?我年轻的时候牙疼,找个钳子拔了就算了!你们城里人就是娇气,屁大点事都要花钱!”
她过去的苦难,成了要求我们必须全盘继承的标准答案。任何超越她认知范围的消费,都是“娇气”,都是“挥霍”。
我耳朵里嗡嗡作响,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件事。
那是我和林岚结婚那年,婚礼是在老家办的。收礼金的时候,我妈说:“你们年轻人不懂这里面的人情世故,礼金我先帮你们收着,记好账,以后谁家有事,我帮你们统一回礼,省得乱套。”
当时我觉得她说得有道理,便把所有的礼金都交给了她。她说会有一个专门的账本,记录每一笔往来。可是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那本所谓的账本。每次问起,她都用“我给你存着呢,你操心什么”来搪塞我。
我胸口一阵发闷,猛地从林岚手里拿回手机,直接挂断了。
林岚盯着我,眼神锐利:“那本账,把它找出来。”
我突然意识到,这么多年,我所以为的家,可能并不是一个充满温情的地方,而是一串串从未被核销、也从未被公开的费用清单。
我冲进储藏室,开始翻箱倒柜。行李箱、旧衣柜、储物盒……我把所有可能的地方都翻了个底朝天。除了几本泛黄的婚礼请柬和一本厚厚的婚纱照相册,根本没有任何账本的影子。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拿出手机,再次拨通了我妈的电话。
“妈,我们结婚那年的礼金账本,还在吧?”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
电话那头停顿了两秒,我妈的声音带着一丝警惕:“在,在我这儿好好保着呢。怎么了?”
“您能拍个照给我看看吗?我就是想了解一下。”
“你不信我?”她的声音瞬间拔高,“我还能贪了你的钱不成?”
电话里传来小叔的声音,他显然就在我妈旁边:“嫂子,把电话给我。”
接着,小叔那带着教训意味的声音响起:“砚子,你这是干什么?在咱们村里,谁不知道你妈是最公道的人?你要账本干嘛?是想拿着账本去跟亲戚抠那几百块钱吗?你一个在外面挣大钱的人,至于吗?”
要一个公开透明的权利,在他们眼里,就等同于心眼小,等同于算计。
我不想再跟他们争辩,默默地挂了电话。
回到客厅,林岚已经把我刚才让她写的那张“礼单”整理了出来。她对照着我手机里的转账记录和微信红包记录,列出了一份详细的近三年随礼清单。
我凑过去看,越看心越凉。清单上密密麻麻,每一笔都标注了时间、人物、事由和金额。其中有三家的名字,被林岚用红笔圈了出来。
“这三家,一家是远房表叔的儿子,结婚第二年就离婚了,老婆带着孩子回了娘家,再也没回来过。一家是你爸那边的堂兄弟,几年前就去外省打工,跟家里断了联系。还有一家,是你妈的牌友的女儿,我们连人都没见过。”林岚指着那几个名字说,“这几笔礼金,加起来就有四千多,是永远都不可能‘回’来的。”
我看着那份清单,感觉像在看一份亏损的财务报表。我给爸发了条信息,做最后的挣扎:“爸,你知道我结婚那年的礼金账本在哪吗?”
过了很久,他才回了两个字:“别问。”
家里的那束光,似乎常常都被“别问”这两个字,轻易地吹灭了。
周末,我没跟任何人打招呼,独自开车回了一趟老家。我没有去任何亲戚家,直奔我爸妈的住处。推开门,我才发现这根本不是一次寻常的家庭谈话,而是一场精心布置的“鸿门宴”。
客厅里坐满了人。我妈、我爸、小叔周斌、姑姑周琴,还有几个我叫不上名字的族里长辈,乌泱泱地挤在一张小小的八仙桌旁。桌上摆着瓜子、花生和茶水,正中央,赫然放着一本红皮的硬面抄。
我妈见我进来,脸色一沉,用下巴指了指我对面的空凳子:“坐。”
那架势,不像是在迎接儿子回家,倒像是在审讯犯人。
我拉开凳子坐下,目光直直地落在那本红皮账本上。
我妈清了清嗓子,把账本往桌子中央一拍,发出一声闷响。“周砚,你不是要看账本吗?今天当着各位长辈的面,我就让你看个清楚,免得说我这个当妈的私吞了你的钱!”
她的声音很大,充满了被冤枉的委屈和理直气壮的愤怒。
我拿起账本,翻开了第一页。一股陈旧的纸张气味扑面而来。账本的纸页已经微微泛黄,上面的字迹是我妈的,歪歪扭扭,但每一笔都记得很清楚。
“XX,贺礼500元。”
“XX,贺礼800元。”
“XX,贺礼2000元。”
我一页一页地翻下去,越翻心越沉。这本账,只记“来项”,也就是我婚礼收到的礼金。至于这些钱后来用作“回项”的部分,几乎是一片空白。偶尔有几笔记载,后面都盖着一个鲜红的印章,上面刻着两个字:“已回”。
没有时间,没有金额,没有事由,只有一个冰冷的、不容置疑的红章。
这红章盖在纸上,也像盖在了我的嘴上,让我无从质问。
小叔周斌磕着瓜子,把壳吐在地上,扯着嗓门说:“砚子,看到了吧?你妈都给你记着呢!咱们农村人,讲的是情意,不是你那种城里人的算计。今天你给人家随礼,明天人家加倍还回来,这账算得清吗?”
我合上账本,抬起头,目光从我妈脸上移开,直直地盯着他:“小叔,你店里卖的螺丝钉,也是靠情意白送给乡亲们的吗?”
小叔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把手里的瓜子往桌上一摔:“你!你怎么跟长辈说话的?”
我妈立刻变了脸,一拍桌子:“周砚!有你这么跟你小叔说话的吗?没大没小!”
我压下心头的火气,把账本推回到她面前,一字一句地问:“妈,我不想吵架。我只想知道,我结婚收的这些礼金,你拿去给谁家回礼了?回了多少?给我看一眼回执,或者告诉我具体是哪几笔,这总可以吧?”
她眼神躲闪,就是不看我,嘴里却强硬地重复着那句话:“我都是替你做的,你别问那么多!”
别问。又是别问。
别问,就等于别想知道真相。
就在这时,小叔突然从他随身带来的一个公文包里,拿出了一张打印好的A4纸,往我面前一推。
纸的最上方,用加粗的黑体字写着几个大字:“家庭内部协商纪要”。
我低头看去,只见上面用宋体字打印着几行条款:
“为促进家族和睦,维系亲情,经家族长辈共同商议决定:
一、家庭成员周砚,自即日起,每年应承担的红白喜事随礼金额,保底额度为人民币两万元整(¥20,000.00)。
二、该款项由其母周梅女士统一安排、支配,用于家族内部各项人情往来。周砚不得无故拖延或拒绝支付。
三、本纪要经家族长辈签字后生效,具有同等约束力。”
在纪要的末尾,是一排长辈的签名,我妈、小叔、姑姑的名字赫然在列。而在签名栏的最后,留着一个巨大的空格,旁边打印着我的名字:周砚。
我看着这张荒唐的“协议”,气得笑出了声:“这也配叫协议?这是卖身契吧?”
小叔摊了摊手,一脸“我这是为你好”的表情:“怎么不配?你看,长辈们都签字同意了。就差你了。签了吧,签了这事就过去了,大家还是一家人。”
我拿起那张纸,在他们错愕的注视下,掏出手机,按下了录音键。我把手机屏幕对着小叔,平静地问:“你刚才说‘大家都签了’,这个‘大家’,是指我也签了的意思吗?这份所谓的‘协商纪要’,事先征求过我的同意吗?”
我妈的脸色瞬间变了,她猛地站起来,伸手就要来抢我的手机:“你录什么音?你想干什么?反了你了!”
我往后一撤,躲开了她的手,语气依然平静,但每个字都透着冷意:“没什么,就是留个凭证。既然要签协议,总得把前因后果都说清楚。”
“不签!不签就滚!你这个不孝子!从今以后,你就别再回这个家!”我妈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门口对我咆哮。
亲情一旦被明码标价,签成合同,那违约的罚金,就是断绝关系。
我站起身,不想再在这场闹剧中待下去。我转身要走,一直沉默不语的爸,突然抬了一下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手又无力地垂了下去。他嘴唇动了动,只发出了两个微弱的音节:“砚,别闹。”
那一刻,我的心凉到了底。
我走出家门,站在楼道里,点了一支烟。压抑的空气让我几乎窒息。楼道里堆满了杂物,散发着一股霉味,就像这个家,陈腐、憋闷。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是爸。他跟了出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红塔山”,递给我一支。
“别跟你妈顶嘴,她就是那个脾气,一辈子了,改不了。”他自己也点上一支,深深地吸了一口。
我看着他被岁月和劳作压弯的脊背,看着他那双布满老茧、指甲缝里还嵌着黑泥的手,一股说不出的酸楚和愤怒涌上心头。
我盯着他的手,声音沙哑:“她的脾气,是靠我的钱养大的。”
爸的身体僵了一下。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他把烟头在墙上摁灭,才低声说:“你结婚收的那些钱……确实是用了。前年,你堂弟周亮要买婚房,彩礼钱不够,你妈就……就先挪用了你的礼金,给他周转了一下。你妈的意思是,这钱迟早会补给你的。”
“迟早?”我重复着这两个字,感觉无比讽刺,“迟早是多早?是等我儿子上不起学的时候,还是等我们还不上房贷被银行赶出去的时候?爸,你们在用我的钱,去为堂弟的未来铺路,有没有想过我的日子要怎么过?”
迟早,是这个世界上最轻薄、最不负责任的承诺。
爸低着头,一言不发。
我拿出手机,把刚才的录音文件备份,然后通过微信发给了我的同事兼好友韩路。韩路是法学专业出身,后来转行做了产品经理,对合同、证据这些东西异常敏感。
很快,韩路回了消息:“录得很好。别急,也别删。从现在开始,不要再在任何群里跟他们发生口头争吵,把所有的沟通都转到线下,或者保留好文字和录音证据。我们按程序来。”
我回了个“好”。
回城的路上,高速公路上的路灯一盏盏向后飞驰,像是我急于摆脱的过去。林岚发来一段儿子睡觉的视频,小家伙睡得正香,嘴角还挂着一丝笑意。她附上文字:“我们等你回家。”
我看着视频,眼眶有些发热。我回她:“这回,我不会再忍了。”
从那一刻起,我开始把所有的委屈、愤怒和不甘,都整理成一个个文档,一个个表格。我开始把家,当成一个项目来管理。
国庆节放假的前一天,我正在公司加班,做最后的项目收尾工作。家族群“周家大院”突然又一次被引爆。
小叔周斌在群里甩出了一张用Excel制作的表格,红绿相间,做得“有模有样”。表格的标题用醒目的黑体字写着:“周砚近年人情礼金拖欠清单”。
表格里,把我这三年来因为各种原因没有参加的、没有随礼的十几场红白喜事,逐条列出。每一条后面,都按照“市场价”标注了“应随礼金额”,从五百到一千不等。最后,在表格的末尾,用一个加粗的红色字体,汇总了一个总金额:15000元。
表格的下方,还配上了一段极具煽动性的文字:“有钱吃喝玩乐,无心孝敬长辈,拒不履行家族义务,令人心寒!”
紧接着,我妈就在群里艾特了我:“@周砚,既然你那么会算账,那我就跟你算算清楚!这上面的钱,你认不认?国庆你不回来就算了,这一万五千块钱,马上打到我卡上,我替你去做人,免得周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群里瞬间炸开了锅。
“说得对!这孩子太不像话了!”
“岂有此理!养这么大,一点感恩之心都没有!”
“就是,一年挣那么多钱,一万五都舍不得?”
我捏着手机,气得指尖都在发抖。我深吸一口气,正准备打字反驳,小叔又甩出了一段视频。
视频经过了精心的剪辑。画面是我去年公司年会上,我和同事们玩游戏输了,被罚酒。视频里,我端着酒杯,大着舌头说笑,背景音乐被换成了动感的迪斯科舞曲。视频的最后,定格在我一张喝得满脸通红的照片上,配上了几个大字:“挥霍无度,不顾家庭”。
他们用一段拼接的视频,在家族群里,给我拼凑出了一个不孝、败家、毫无责任感的坏儿子形象。
我感觉血液冲上头顶,呼吸都变得急促。我正准备不顾一切地退群,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打了进来。
我划开接听,电话那头是一个有些迟疑的男声:“喂,请问是周砚吗?”
“我是,您是?”
“哦,我是镇政府办事处的小李。那个……你家里的事,我听说了点。你……你注意点方式方法,别把事情搞得太僵。”对方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匆匆几句就挂了电话。
我正一头雾水,门口的保安打来电话,说我有一个同城急送的快递。
我下楼取件,是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上面没有寄件人信息。我撕开封口,从里面抽出的东西,让我瞬间愣住了。
那是一本厚厚的复印件,足足有几十页。封面上,用黑色记号笔写着一行字:“周家礼金往来明细(内部复印件)”。
在封面的右下角,还有一个小小的落款,字迹娟秀,写着三个字:“早点店”。
是姑姑周琴!
我心脏狂跳,冲回办公室,反锁上门,一页一页地翻看这本复印的账单。这本账,比我妈那本“官方账本”要详细得多。它不仅记录了每一笔礼金的收入,更用红色的笔,清晰地标注了每一笔“代收礼金”的支出去向!
我很快就找到了关于我婚礼礼金的那几页。只见上面用红笔清清楚楚地圈出了几行记录:
“周砚婚礼礼金,收入合计:78600元。”
“支出:挪用于周亮首付周转,50000元。经手人:周梅。”
“支出:代回XX家孙子满月礼,1000元。经手人:周梅。”
“支出:代回XX家女儿出嫁礼,2000元。经手人:周梅。”
一笔笔,一条条,触目惊心。我那笔被“代收”的婚礼礼金,赫然成了我妈和我小叔一家的“回礼资金池”!他们用我的钱,去还他们自己的人情债,去为堂弟的婚事添砖加瓦,而在我妈那本“官方账本”上,这些支出,全都被一个“已回”的红章,抹得干干净净!
我翻到复印件的最后一页,上面没有账目,只有一句用红笔写的、力透纸背的话:
“非礼勿回,非情勿随。”
我盯着这八个字,感觉胸中积压了多年的郁气,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这不是礼尚往来,这是明目张胆的盘剥和吸血。
我拿起手机,在那个喧嚣的家族群里,发出了我回到家乡后最长、也是最硬的一句话:
“好。小叔,妈,你们发的这些东西,我都收到了。我现在就去最近的派出所,咨询一下关于名誉侵权和财产侵占的问题。顺便,我也把这本从‘早点店’拿到的账本复印件,带去给警察同志们看看,再在家族群里挨个发一遍,让大家都评评理,看看这‘拖欠’的一万五,到底是谁欠谁的。”
群里瞬间鸦雀无声。
过了足足一分钟,我妈的消息才弹出来,只有三个字,却充满了色厉内荏的惊慌:“你敢!”
小叔的消息紧随其后:“周砚!你还要不要脸?”
我笑了。当他们把我逼到墙角,用尽所有手段试图让我屈服时,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房间里所有的灯,全部打开。
(付费卡点)
第二天一早,我约了韩路,以及他通过朋友介绍的一位专门从事社区法律援助的志愿者律师,在一家咖啡馆见了面。我把所有的材料——小叔伪造的“欠款清单”、剪辑过的视频、我妈的通话录音、姑姑给的复印账单,以及我和林岚整理的近三年随礼流水,全部摊在了桌子上。
那位姓王的律师很年轻,但看起来非常专业。他仔细翻看了所有材料,然后对我说:“周先生,首先要明确一点,你母亲和叔叔的行为,目前还构不成刑事案件中的侵占罪,因为这属于家庭内部的财产纠纷,很难界定‘非法占有’的主观故意。但是,这绝对是一起严肃的民事纠纷。你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提出你的合法诉求:第一,要求他们在家族群里停止对你的名誉诽谤,并澄清事实,消除影响;第二,你作为婚礼礼金的所有权人,有权要求代管人,也就是你母亲,公开账目明细;第三,对于被挪用的资金,你有权要求返还;第四,他们制作的那份‘孝顺协议’,在法律上是完全无效的,你可以明确拒绝。”
韩路在一旁补充道:“核心是证据链。你现在手上的证据非常完整,从他们的言语威胁,到伪造的证据,再到你姑姑提供的关键账本,已经形成了一个闭环。现在要做的,不是去激化矛盾,而是要摆出‘合理沟通、依法维权’的姿态。”
王律师点头同意:“韩路说得对。我建议你不要直接去派出所,那样容易把事情闹僵,让亲情彻底破裂。我帮你起草一份律师函,先把事实和你的诉求讲清楚,通过正式的渠道发给你叔叔和你母亲。这是一种威慑,也是给他们一个台阶下。如果他们置之不理,我们再启动调解程序,或者提起诉讼。”
“亲情,不应该是无法无天的特权区。”王律师的这句话,让我彻底下定了决心。
我点头,同意了他们的方案。我们当场就列出了一份清晰的需求清单:
周梅、周斌立即停止在微信群等公开场合发布针对周砚的不实言论和视频。
周斌必须在“周家大院”微信群内,就其伪造“欠款清单”、剪辑视频的行为,向周砚公开道歉。
周梅必须在三日内,提供周砚婚礼礼金代收期间的完整、真实的收支明细。
双方协商解决被挪用的5万元礼金的归还问题。
明确未来周砚家庭的人情往来,由其小家庭自主决定,任何人不得以“家族”或“孝顺”名义进行强迫和统一安排。
当天下午,我就收到了王律师发来的律师函电子版。我没有丝毫犹豫,先是在“周家大院”群里,发出了一篇精心编辑过的长文。
文章的开头,我没有指责任何人,只是平静地陈述事实。我把我跟林岚整理的“近三年随礼流水表”截图发了上去,每一笔支出都清清楚楚。紧接着,我把姑姑那本复印账单里,关于我婚礼礼金被挪用的那几页,也拍了照片发了上去,并用红框标出了关键信息。
在文章的最后,我写道:“各位长辈、亲戚,以上是我家近年的部分财务往来情况。之所以公开,并非为了与谁算计,而是希望大家能理解我们小家庭的实际处境。从今天起,我家的所有人情往来将遵循以下原则:一、仅限于直系亲属(父母、祖父母)及少数至亲的重要仪式(如婚丧嫁娶),我们会亲自到场或随礼;二、其他一切非必要的亲戚往来,我们将根据自身的经济能力和时间精力,自主决定,恕不接受任何形式的‘统一安排’和道德绑架。最后,我郑重声明:任何在公开平台针对我个人及家庭进行的人身攻击、捏造事实、传播不实视频的行为,均已对我的名誉造成严重损害,我已委托律师进行证据保全,并将保留一切依法维权的权利。”
发完这段话,我没有去看群里的反应,而是直接把律师函的电子版,私发给了小叔周斌,并附上了一句话:“小叔,你和妈在群里的不当言论,律师已经完成取证。请你认真看一下这份文件。”
做完这一切,我关掉了微信。
把界限说清楚,或许会有一时的阵痛,但长远来看,是对彼此的解脱。
群里的气氛,从前一天的喧闹审判,瞬间转为了死一般的冷场。据说,我妈看到我发的那些账目截图,当场就想在群里骂我“把家丑往外扬”,被我爸一把按住了。小叔则在收到律师函后,彻底没了声音。那个之前一直煽风点火的堂弟丈母娘,默默地退出了群聊。
两天后,我接到了镇上调解委员会工作人员的电话,说我母亲周梅和我叔叔周斌,希望能就“家庭纠纷”进行调解。
我带着林岚,再次回到了老家。这次的地点,不是在压抑的家里,而是在镇政府的调解室。
调解室不大,一张长条桌,几把椅子。我和林岚坐在一边,我妈和小叔坐在对面。姑姑周琴也来了,坐在了旁听席上。调解员是一位看起来很和蔼的中年大姐。
我妈一进门,眼圈就红了,一开口就带着哭腔:“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辛辛苦苦把儿子养到三十五岁,到头来,他要请律师来告我!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我容易吗?就为了那么点钱,他就要跟我对簿公堂,要跟我算计!”
调解员递给她一杯水,请她坐下,然后转向我:“小周,你说说你的想法。”
我没有理会我妈的哭诉,只是把我带来的所有材料,一份份递给调解员:“王主任,我今天来,不是为了吵架,也不是为了告谁。我只要一个事实,一个公道。”
小叔在一旁敲着桌子,又搬出了他的那套老话:“一家人,亲兄弟,非要明算账吗?账算清了,情分也就没了!生分了!”
我冷冷地看着他,直接怼了回去:“不明算账的亲情,跟拦路抢劫的逼债,有什么区别?”
他们总是把爱当成盾牌,肆意地伤害别人,那我今天就把账本摊开,当成镜子,让他们好好照照自己。
调解员看完材料,心里已经有了数。她清了清嗓子,提出了初步的调解建议:“周梅同志,周斌同志,根据小周提供的这些材料,事情已经很清楚了。我建议,第一,你们应该就之前在微信群里的不当言论,向小周道歉。第二,关于小周婚礼礼金的问题,你们家应该出示完整的账本,对于挪用的部分,要么归还,要么双方达成一个抵扣协议。第三,以后小周家的人情往来,应该由他自己做主,你们不能再强迫。”
就在我以为事情会顺利解决时,我妈突然从她的布兜里,也掏出了一本崭新的账本,往调解员面前一推。
“主任,你看看这个!这是他欠我们家的!”
我凑过去一看,只见这本“新账本”上,赫然记录着小叔之前在群里伪造的那份“欠款清单”,把我近几年“缺席”的人情,全部按照每份一千五的标准补齐了,合计一万五千元。
她甚至还把那段剪辑过的视频,用U盘也带了过来,递给调解员:“你看看,他自己花天酒地,挥霍无度,却说没钱孝顺长辈,没钱走动亲戚,这像话吗?”
我看着她这番垂死挣扎,冷笑了一声。
“妈,这视频是拼接的,我有完整的原视频。”我拿出手机,当着所有人的面,播放了那段视频的完整版。视频里,我喝完那杯酒后,立刻就对同事们说:“不行了不行了,家里还有老婆孩子等着,我得先走了啊,你们慢慢玩。”
视频的最后,是我拿起外套,匆匆离开的背影。
调解员看完视频,抬起眼,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脸色发白的小叔。
真相虽然不会说话,但它有重量。
我没有停下,紧接着,我拿出了姑姑给我的那本复印账单,翻到关键的那一页,指给调解员看:“主任,请您看这里。我婚礼礼金被挪用的五万元,明确记录了是用于堂弟周亮的首付周转。这笔钱,我妈说‘已回’,但实际上,是变成了我堂弟家的资产。”
调解员皱起眉头,问我妈:“周梅同志,这本账上记的是真的吗?”
我妈眼神慌乱,嘴硬道:“假的!这是他不知道从哪弄来的假东西,想讹我!”
“谁写的?”调解员追问。
我正要开口,调解室的门口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是我写的!账是我从我店里的流水簿上抄下来的,我抄给砚子的!我就是怕你们这两个没脑子的,真把孩子往死路上逼!这家里的人情礼金,走了什么路子,花了谁的钱,我看得比谁都清楚!”
姑姑周琴站了起来,手里拿着一本和复印件一模一样的、但纸张更陈旧的原始账本,走到了桌前。
我妈的脸瞬间白了一半,她指着姑姑,声音都在颤抖:“周琴!你……你胳膊肘往外拐!你跟外人一条心来对付我?”
姑姑把账本重重地拍在桌上,直视着我妈的眼睛:“嫂子,你搞错了。在这个家里,你现在才更像那个外人!你看看你做的事!”她指着账本上那一页,声音不大,但整个房间都听得清清楚楚,“你把砚子结婚收的钱,一分没跟他商量,就挪去给你娘家侄子周亮买房子。你跟我说,这是当妈该干的事吗?亲戚是‘亲来借,戚来要’,你这是把自己的儿子当成了可以随便取钱的柜子!”
整个调解室鸦雀无声。
一直低着头、像个局外人一样的爸,身体突然动了一下。他抬起头,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挣扎。最终,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对着调解员,也对着我,说了一句:“钱……钱确实是借给老二家的亮子了。我……我当时同意了。没跟砚子说,是我的错。”
我看着他,看着他终于肯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我的嗓子瞬间发紧,眼眶控制不住地热了。我等的,从来都不是那五万块钱。
我吸了吸鼻子,对他说:“爸,你只要说一句‘以后不再这样了’,今天调解完,我就跟你回家吃饭。”
他浑浊的眼睛看着我,重重地点了一下头。然后,又点了第二下。
我一直等的,不是钱,是这一句迟来的立场。
最终的调解结果很快就达成了。
我妈和小叔,必须在“周家大院”群里,撤回之前所有对我不利的言论,并就伪造证据、剪辑视频的行为,向我公开书面道歉。
我婚礼被挪用的那五万块礼金,以“债务抵扣”的方式清退——即刻起,堂弟周亮家未来所有的红白喜事,我都不再需要随礼,后续他家的所有人情往来,也与我彻底无关,直到折算金额满五万元为止。
最重要的一条是,我与我的小家庭,未来所有的人情礼金往来,拥有完全的自主决定权。
在协议的最后,我提出了一个附加条款:我和我妹妹(故事中未设定,此处假设为我独自承担)对父母的赡养义务,将以固定额度的形式,每月按时支付,这笔费用与任何“人情礼金”彻底割裂,不允许再有任何形式的“捆绑销售”。父母未来若有重大疾病或紧急事件,所需费用可以单独列出,我们再行协商。
孝顺,是我的主动选择,而不应该是他们随时可以挥舞的收割机。
我妈沉默了很久很久,最后,她看着我,疲惫地说了一句:“行。但是,过年的时候,你必须带上林岚和嘉嘉,回来吃一顿团圆饭。”
我点头:“我会回。回家吃饭,不收费。”
小叔黑着一张脸,默默地收起了他那些所谓的“话本”和“纪要”。临走时,他从我身边经过,撂下一句狠话:“行啊周砚,你厉害。以后别来我店里借一颗钉子。”
我笑了笑,回敬他:“小叔你放心,我只买东西,从来不借。”
真正的国庆节那天,县城里鞭炮齐鸣,婚车一辆接一辆。而我,正带着林岚和周嘉,在城市另一头的郊野公园里放风筝。阳光很好,周嘉的笑声传出很远。
我的朋友圈里,被堂弟周亮婚礼的短视频刷了屏。现场高朋满座,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过了一会儿,我妈给我私发了一张照片。照片上,是婚礼现场的一张空桌,上面摆着三副碗筷,桌签上写着“周砚阖家”。她配上文字:“留给你们的。”
我看着那张空荡荡的桌子,心里没有了往日的愧疚和压抑,只觉得一阵轻松。我回复她:“谢谢妈。下次我们回去了,换我们请你们吃饭。你们人来就行,礼随心。”
空下来的,不只是那三个座位,还有我背负了许多年的、沉重的精神枷锁。
家族群里,在我发出那篇长文和律师函后,沉寂了两天。国庆节的第二天,我妈终于在群里发了条消息:“前几天是我话说重了,都撤回。以后谁家有事,礼金的事自己定,不要再艾特砚子了。”消息后面,跟了一个“捂脸”的表情。
我简单地回了一句:“谢谢妈。”
小叔随后发了一个“抱拳”的表情,然后默默地把他之前发的视频和表格都删除了。
姑姑在群里发了一张她早点铺热气腾腾的早餐照片,配文说:“新出锅的,早点别吃太烫的,伤胃。”
我看着群里这些零星的、却又带着微妙变化的信息,忽然觉得,这个家,似乎开始有了一点家的样子。家,是从不再强迫,从每个人都开始尊重彼此的边界开始的。
国庆假期结束后,我抽空又回了一趟老家。这次,我谁也没惊动,只约了爸一个人出来。
我们在镇上一家开了几十年的老面馆,一人要了一碗牛肉面,两杯白酒。
“爸,这些年,你也不容易。”我给他倒上酒。
他端起酒杯,跟我碰了一下,一饮而尽。“你妈她……就是那个样子,刀子嘴豆腐心,你别跟她计较。”
我摇了摇头:“爸,这不是计较。这是立界限。没有界限的亲情,对大家都是一种消耗。”
爸“嗯”了一声,没再说话。他从贴身的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崭新的小本子,推到我面前。
“砚子,以后……以后你给我的钱,我都给你记上。哪怕是花在了什么地方,我也给你写清楚。”
我愣了半天,才接过那个小本子。本子很轻,但在我手里,却感觉沉甸甸的。
我们父子俩,终于开始学着,把那些含糊不清的“别问”,换成一笔一划的“写清”。
回到城里,我和林岚一起,郑重地把我们小家的“新家庭政策”打印了出来,贴在了冰箱门上:
年度家庭人情礼金预算上限:8000元。
参与原则:仅限直系亲属及三两至交的必要场合。
财务原则:所有500元以上的对外转账,需夫妻双方共同确认。
赡养原则:父母赡养费每月固定支付,专款专用。
家庭支出优先级:孩子教育 > 房贷储蓄 > 生活品质 > 人情往来。
我指着那张纸,对正在喝牛奶的周嘉说:“儿子,你看,以后别人结婚请客,那是喜事,我们送上祝福就好。但这不是比赛,不是看谁家送的钱多谁就更厉害。明白吗?”
儿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然后举起手里的牛奶杯:“爸爸,等我长大了,我请你吃好多好多的冰淇淋,我不要你的礼金。”
我笑着摸了摸他的头。下一代的轻松,正是由我们这一代的清醒和拒绝换来的。
年底,堂弟周亮来我所在的城市进货,约我出去喝茶。他坐在我对面,显得有些局促,搓着手,支吾了半天,才开口:“哥……那个……我爸妈让我跟你说声对不住。还有,你结婚那钱……我会想办法,慢慢还给大伯母的。”
我笑了笑,给他续上茶水:“不用了。我们家的账已经清了,你们家的账,也该清了。”
他低着头,小声说:“我妈说,你现在变得……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
我说:“我没变。我只是把原本就该算清楚的账,算清楚了而已。”
回家的路上,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妈发来的一条语音。我点开,是她略带试探的声音:“砚子啊,明年你表妹沈悦要订婚了。那个……你……你就看着办吧,我们不勉强你。”
我对着手机屏幕,回了一个笑脸的表情,然后打字:“好,我知道了,我看着办。”
成年人之间最体面、最健康的亲情,或许就是从彼此都不再把对方当成予取予求的提款机开始的。
回到家,我拉开书房的抽屉,把那本从姑姑那里得来的“复印账单”放了进去。在它的旁边,静静地躺着我爸给我的那个崭新的小本子。一旧一新,一本记录着混乱的过去,一本指向着清晰的未来。
手机铃声响起,是林岚打来的。
“到哪了?快点回来吃饭,菜都快凉了。”
我拿起车钥匙,锁上抽屉,对着电话那头,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来了,马上就到。”
我终于把自己的双脚,从那片名为“孝顺”的、黏稠湿滑的泥沼里,用力地拔了出来,稳稳地踩在了自己家的地板上。
(完)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