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同学一直在纠结,我70多了来学晚不晚?我告诉你,可以做”。
屏幕里是虚拟的书架背景板,沉稳的男声娓娓道来。这是某社交平台上的直播间,正在向老人兜售AI学习课程。主播声称,老人们免费学习AI写文案、制作海报和视频,等作品有流量后,就可以在账号上卖货。至于流量如何来,直播间的“老师”承诺,不用担心,他们会帮忙推流。
在直播间所谓的成功学员案例中,一个老太太能够月入8000,“可以给点钱给孙子上学,儿媳妇对她的态度都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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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下角的评论区里,鲜花、爱心、大拇指滚动不停。有人问,“怎么才能跟你上课?”等老人们交完钱才发现,老师们已经消失了,只剩下几千元的损失和一堆打不开的链接。AI热潮下,看似离潮流很远的老人也想探头看一看。没想到,头一伸就掉入了早已布置好的陷阱。
也有老人因此获罪。据媒体报道,一名62岁网民为学习流量变现,花费900余元参加线上AI培训班,利用AI技术编造“8岁男童被醉汉打骨折”的虚假视频,仅获利0.13元后即被警方迅速查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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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道江湖这么险恶呢?”缓过神来,李琳在社交媒体感叹。如今,想到过去几个月里,自己每天跟着屏幕里的“老师”认真做笔记学习的样子,李琳就气愤不已。
已经退休的李琳,这次要学的是AI。
她想,就跟当年短视频似的,做的人都抓到时代红利了,现在AI还没那么普及,她没准能踩到风口。她设想“以后有了孙子,自己说不定因为懂AI可以做一个育儿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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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老人也能学AI”
今年7月,李琳在微信视频号上刷到一条题为“AI技术免费培训搞副业”的视频。提到AI,她想到了今年春节表演的宇树机器人。她想,AI确实火,免费学学没坏处,李琳点进去看了一会。
算法抓住了这次点击,开始不停给李琳推送同类视频。轮番轰炸下,李琳终于被影响了,多番对比后,她选择了一家号称“真正免费”的机构。“老师”保证,“0基础就能学会,学完每月最少挣几千,多的几万都有”。所谓用AI技术挣钱,是指通过AI生成图片或视频以获取流量,有流量后可以接广告。这样的介绍,持续了2天。
等到第三天,老师表示,自己和合作方争取了30个名额,能拿到几十种AI程序,原价4.8万元,现在只要1280元。等学员有广告收入后,1280元会退回来。说完,他不仅晒了很多学员的后台挣钱数据,还当场连线了那位“月入8000,可以给孙子学费,儿媳妇态度都变了”的老太太学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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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电新闻
李琳心动了。她原来是机电工程师,刚刚从单位内退,还不到60岁,正是“从单位过渡到社会”的时候。最终,在名额不多的催促中,李琳交了1280元,随即被拉到一个群里。李琳发现,群里600多人基本都是老年人,自己在其中已经算“年轻人”,还有很多80多岁的老人。他们的资金似乎并不宽裕,有人在群里问自己靠打扫卫生、刷盘子凑学费,能不能分期付款。
晚上7点到9点,正是学员们儿孙该上晚自习的时候,这些老人们并没有闲着,他们也在上课,学习一些基础的AI指令。之前1280元打包价买来的AI程序,包括ChatGPT4.0、AI绘画等。利用这些工具,他们要制作手机壁纸、搞笑视频等作品。不过,作品有些简单。李琳举例,手机壁纸很土,“是我这个年纪都不会用的程度”。当有人质疑时,老师会“像说小孩似地怼回去”。
李琳做事一向认真,每天吃完晚饭后,就把自己关进书房,看着手机,跟着老师教的内容一点点记笔记。“老师说好几个平台都要分发,比如今日头条发热点推文,抖音发小说推文,快手就做短剧”,有时李琳甚至能忙到晚上11点多。但她毕竟上了大学,已经是其中悟性比较高的学员了,还有一些上了年纪则更加努力,“你想想七八十岁的那眼睛,就做那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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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琳制作的AI短视频
1周后,群里的老师开始推高阶课。高阶课学费2980元,“私教一对一陪跑1年,3个月必赚回学费”。李琳原本决定就此作罢,但电话开始不停响。七八通电话里,屏幕另一端的“老师”说得很诚恳,称高阶课的老师比他更厉害,是最好、最专业的,“还会给我们推荐资源。高阶课老师自己1个月能挣二十几万,我们跟着五六千总能挣”。
在言语攻势下,李琳决定一试,又交了2980元。她注意到,600多人里,共有300多人交钱买了高阶课。“你算算这得有多少钱?”回头来看,李琳意识到这些学费为老师带来了巨额财富。
交完钱后,群马上被解散,由私教老师一对一指导。上课的内容转为制作短剧和将漫画、小说变为视频,听上去有些技术,但实际是互联网搬运工作,“将别人已经做好的短剧随便换个头,变成自己的”。私教要求李琳花680元再买另一个软件,“说上面有许多小说和短剧素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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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的钱既然已经花了,这680似乎也没有不再花的道理,李琳再次付款。但几天后,李琳被彻底拉黑。
等李琳回过神来,发现在高中教数学的妹妹也在学AI。她的经历和自己的一模一样。
这样的老人并不是少数,在黑猫消费者服务平台上以关键词“AI课”搜索,有1432条投诉,其中涉及到老人的共有105条。很多老人遭遇的骗局模式和李琳的基本相同。
发现自己被拉黑后,李琳找到第一阶段上课的老师,老师告诉她,是企业微信需要更换人,再给了李琳另一个人的微信。没过几天,李琳又被拉黑,又被以同样的理由给了第三个私教老师的联系方式。
中秋节这天,李琳想着“要尊重一下老师”,给私教老师发去了中秋祝福的表情包。果不其然,她第3次被拉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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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琳小红书账号
几天后,算法又给李琳推来了AI课程的直播视频,同样的老师,同样的话术,同样的直播间。
02
“重新回到世界里”
老人在直播间用“打包价”买AI创业,这些描述在年轻人眼中多少有些离谱,为何老年人偏偏一头扎了进去?
申琦是复旦大学老龄研究院教授、AI向善与数智养老研究中心主任,研究老人与数字社会多年。申琦注意到,2022年左右,智能副业、AI课程、甚至AI创业培训班在银发群体中流行起来。
2024年,申琦和团队开始做一个老人与AI大模型的调研,把装有7款大模型的手机和平板电脑送到了上海100位老人的手中。他们发现, AI对于老年人而言不仅是一种技术议题,更是一个情感议题。“它暴露了当下老年人在社会中的‘位置焦虑’,他们既害怕被时代抛弃,又渴望通过学习和行动,重新获得价值感与连接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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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琦也曾看过售卖AI课程的直播间,在她看来,那些话术传递的核心信息并不是“赚钱”,而是“被需要”。“老年人希望通过劳动、学习、再参与来证明自己的价值。这其实和保健品骗局异曲同工”,但另一方面,申琦分析,AI创业骗局比传统保健品骗局更具“时代伪装”,保健品卖的是“健康焦虑”,而AI卖的是“时代焦虑”。
“当一个老人被反复告知‘你也能当AI创业者’,他不光是在追求财富,而是在追求一种被世界重新接纳的感觉。”申琦说。
陈可觉得,母亲就是想要重新回到“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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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后半生》剧照
今年上半年,陈可注意到,来自己家小住的母亲每天都在看关于AI的直播,“做饭的时候手机都放在旁边”。想着老人可以接触一点新东西,陈可没有阻拦,只是告诉母亲千万别付费,母亲保证,肯定不会。母亲的微信没有绑银行卡,只是手里有些现金。几天后,陈可父亲来电,为了报AI课程,母亲在老家用2000元现金换了亲戚的2000元网上转账。
当陈可知道母亲陷进AI课程的骗局后,并不忍心责怪。陈可的母亲几年前就买过那些宣传有各类用处的化妆品、保健品,也因和父亲产生冲突,“我爸甚至想摔了她的手机,让她再也不要上网”。陈可拦了下来,在她看来,这是母亲用她的方式在接触新事物和社会,“不能把这条路也堵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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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米牙
陈可母亲今年63岁,“一直在为家里操持,伺候我爸和做家务,勤勤恳恳”。陈可读初中时,母亲也曾出去工作过,在她的印象中,那是母亲最快乐的时候,“比在家里待着要笑更多,她工作很认真,甚至顾不上我和我爸”。
然而,几年后,单位没了,母亲又回到家里,做饭、洗衣、扫地。等陈可生了孩子,母亲再帮她带孩子。陈可能感觉到,十几年过去,母亲一直期望能再拥有一份自己的工作来证明自己。她也有过几次尝试,比如背着陈可的父亲偷偷去到县里的纺织厂,干了1个月,因为家里有事又只能回来;又比如去饭店的后厨帮忙洗菜、洗碗,最后身体吃不消,没有干很久。
为了把母亲从“县城同事、我爸、家务的圈子里拽出来”,陈可过段时间就会喊上母亲到家里来住一阵。只是父亲不会料理家务,母亲每次都不能待太久。陈可告诉本刊,虽然只有爸妈两个人在家,但他们经常会因为小事吵架,其他时候交流不多。而她也有自己的小家要照顾,1个月左右才给母亲打一次电话,“基本也就扯扯日常,不会说聊到各自的心情感受这种”。陈可还有一个弟弟,人在海南,能与家里联系的时间更少。她明显能感觉到,母亲是孤独的。刷手机视频就变成了母亲主动接触外界和排解情绪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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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界连美丽都复杂
但是,陈可也担心,下次再遇到别的陷阱怎么办?
陈可的母亲,只是中国盯着短视频的老年群体其中一位。根据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发布的第54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2024年,50岁及以上的银发短视频用户则贡献了主要新增,占比为33.9%。北京师范大学的研究显示,老年人平均每天使用短视频应用达2.83小时。相比起中青年群体,老年人更加依赖短视频。这也意味着,不太擅长识别现代技术和骗局的老年人长时间暴露在风险下。
据申琦解释,短视频、直播间之所以成为老年人的“精神避难所”,其实是一种被动的适应。“它提供了即时反馈、情感陪伴与社交幻象,弥补了现实世界中社交圈的萎缩和陪伴的缺席。可以说,他们不是主动依赖网络,而是被现实推向网络。”
在她看来,归根结底,老年人不是技术的“问题用户”,而是技术社会的“被忽视公民”。当他们在现实中被理解、被陪伴、被尊重时,虚拟的骗局就会失去诱惑力。这也是家庭、平台和技术需要思考的问题。
03
注定“闷头亏”
钱到账后,对于销售课程的公司来说马上可以瞄准下一个目标,对老人来说,折磨才刚刚开始。
吴涵的母亲今年66岁,一个人生活在广东云浮的农村老家。8月开始,母亲多次和她说想出去打工挣钱,吴涵觉得不太对劲,此前,母亲从未打过工。10月,吴涵回家时,特意翻看了母亲的手机,支付记录先是,母亲向3个不同的账号支付了近5000元。
母亲这才告诉吴涵,自己正在跟着课程学习AI,钱是从不同亲戚处借的,想打工挣钱就是为了还钱。
吴涵厘清事件经过后,马上搜索了母亲付款的公司,分别是3家注册地址在北京的科技公司。它们最早的注册于2023年,最晚的注册于2025年8月,注册资本只有1万元。吴涵先给12345市民热线打电话投诉,工作人员回应她正在跟进。吴涵又打了公司注册地的报警电话,警察去到注册地才发现公司并不存在。
直到吴涵反复劝说,她的母亲才明白这是个骗局。吴涵母亲很难过,1个多月都没睡好觉,常说“等过年挣到钱了要把钱还给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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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涵告诉本刊,母亲一直在家料理农活。吴涵的两个哥哥各生了两个小孩,都在镇上生活,母亲想帮他们减轻负担。平时则帮着别人上山除草,一天100元。“起早贪黑去做农活,手都裂了,一身水一身汗的,很辛苦”。几年前,吴涵才给母亲买了一部智能手机。“她只会打电话、发微信,这两年才偶尔刷刷视频”。
因为不懂如何打开链接,吴涵的母亲一节课都没有上。“但是公司却说签订了合同,不能退钱”,吴涵说。实际,这份合同也很“荒谬”,上面只有吴涵母亲的身份证和名字以及对方公司的公章,没有任何关于合同条款的内容。
吴涵试图寻找母亲受骗的相关聊天记录,发现都已经被“工作人员”引导删除。“他们就告诉我妈说不能让子女看到了担心,等做成了再告诉子女。”
据浙江佑平事务所吴亮律师介绍,从法律的角度看,这类AI课程涉嫌虚假宣传,“比如承诺零门槛、月入过万保底收益、公司补差价等,无法兑现可以构成虚假广告。故意编造学员收益截图、虚假成功案例,可认定为欺诈性宣传,提起民事诉讼。”如果虚假宣传起诉成功,受欺诈的老人可主张撤销合同、退还费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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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于网络
吴亮认为,网课销售的平台也应承担责任。“根据《互联网广告管理法》的规定,平台对明显虚假或者高风险的广告负有先审后播义务,”吴亮说,“《电子商务法》中也有表明,针对虚假宣传,侵害消费者权益必须采取必要措施,否则承担连带责任。”
但在实际追缴过程中,困难重重。吴亮解释,绝大多数人会尝试通过市民热线、消费者投诉平台追回钱款。但是这些约束效力较低,“如果联系不到公司的人,也就没办法往下推进”。
如果要民事诉讼,律师费也不低,“相比起被骗的钱来也是一笔很大的开支,老人们不一定有那个钱”。即使决心起诉,证据的收集首先就不太容易。据吴亮介绍,想要成功起诉,需要有上课时的直播录屏、承诺收益截图、所签合同等等。一方面,很多老人并不知道该如何录屏,也没有这样的意识;另一方面,骗子也会尽量不留下书面证据,比如合同里不会涉及收益保证。“很难形成完整的证据链。”
吴亮表示,像吴涵母亲所遇到的这类给不同公司分别付款,也是这类骗局公司的常见套路。这意味着需要收集老人与不同公司之间的完整证据链。而且“不同的公司可能在不同的地方注册,需要去不同的地方起诉,增加了维权成本。”
依照吴亮的经验,这些公司往往新注册、认缴资本很低,没有办学资质,“也是我们常说的皮包公司”。即使真走到了执行阶段,公司也没有财产可供执行。
还有一部分老人即使签了合同,也存在很多霸王条款。本刊采访的一位来自黑龙江的老人就遇到了这样的情况,他所签的合同里表明,不予以退还服务款项的情形包括因乙方个人原因,如不想学、没有时间、学不会、有其他事情耽误等等,对方以此为由拒绝退款。吴亮解释,这其实是属于限制消费者权利、减轻或者免除经营者责任、加重消费者责任或对消费者不公平、不合理的规定。只要能举证证明其不合理,合同内容就是无效的。吴亮表示,“难就难在证明老人学这个东西很难,尤其是很多证据没有保留的情况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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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结果是,“很多老人只能吃闷头亏”。
对有退休金的李琳来说,钱的损失还能承受,她也并不打算花费精力追究。但也有许多老人寄希望于AI赚钱来改善生活,发现被骗后,他们的处境更加艰难。有老人在黑猫上写下自己的经历:
“我于2025年8月27日在平台购买了问今智远AI课程,商家承诺能挣钱。于是我借了1400元购买了课程,结果是之前学的都简单的AI操作,根本挣不了钱,后来又要求买私教课,我是一个农村60多岁的老人,家中老妈和老公都是脑梗病人生活不能自理,经济十分困难,根本没有办法学下去,之前借的钱都没有还。我现在要求退还学费为盼!
我是农民60多岁,生存都是一难题并且还多病吃药。他(老师)仍劝导我借钱,现在借钱也是难事,最后还真借到了……21节课,全班都是上了岁数的老人。“
(应采访对象要求,除吴亮、申琦外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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