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年我结婚,媳妇是外村的,洞房夜我发现她身上有个“凤”字纹身
01 喜烛下的针刺
一九七七年的秋,风里已经有了凉意。我们赵家沟的庄稼收得利索,我爹看着满仓的玉米棒子,咧着嘴,把我叫到跟前,拍着我肩膀说:“卫国,该办正事了。”
这正事,就是我的婚事。
我叫赵卫国,二十六了,在村里算大龄。前些年当过几年民兵队长,人还算精神,可家里穷,耽搁了。开春时,托隔壁李家婶子做媒,说了邻村林家庄的一个姑娘,叫林凤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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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见过几面,都是在赶集的时候,隔着人堆远远瞅一眼。姑娘不高,白净,低着头,不大说话。媒人说,凤霞手脚勤快,性子好,就是命苦,爹妈走得早,跟着叔叔婶子过活。
我爹娘觉得,这样的姑娘好,没那么多事儿,能踏实过日子。给了十八块钱的彩礼,买了二尺的确良布,这门亲事就算定了。
婚礼那天,天蓝得像块刚洗过的布。村里热闹得不行,家家户户的窗户上都趴着人头。我穿着我爹唯一一件中山装,胸口别着一朵大红花,骑着队里借来的永久牌自行车,去林家庄接我媳妇。
林凤霞穿着一身红色的确良新衣裳,脸上抹了胭脂,在秋日的阳光下,脸颊透着光。她被我扶上车后座,一路上,手轻轻抓着我的衣角,什么话也没说。我能感觉到她身子的轻微颤抖,不知道是紧张,还是路不平给颠的。
那天的流水席,是我这辈子吃过最香的一顿。猪肉炖粉条的香气,飘了半个村子。我被灌了不少酒,脸红得跟胸口的大红花一个色。娘拉着凤霞的手,挨桌给人看,嘴里不住地说:“我家的,我家的。”那份得意,藏都藏不住。
闹洞房的时候,村里的半大小子们挤在屋里,非要凤霞点烟。她窘得满脸通红,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我借着酒劲,把他们都轰了出去,插上了门。
屋里一下就静了。
红烛与煤油灯
炕烧得暖烘烘的,窗户上贴着大红的喜字。一对龙凤喜烛烧得正旺,烛泪像两行滚烫的眼泪,慢慢滑下来。除了喜烛,桌上还点着一盏煤油灯,这是我娘怕喜烛烧完了屋里摸黑,特意给添上的。灯罩熏得有点黑,光线昏黄,把人的影子在墙上拉得又长又晃。
凤霞坐在炕沿上,低着头,两只手绞着衣角。我喝了酒,胆子也大了,走过去,挨着她坐下。
“累了吧?”我开口,嗓子有点干。
她轻轻“嗯”了一声,还是不抬头。
我能闻到她身上有股淡淡的皂角味,混着新衣服的布料味,很好闻。我心里那点因为喝酒引起的燥热,好像被这股味道给抚平了。我看着她乌黑的头发,心里涨得满满的。从今往后,这就是我媳妇了,是我赵卫国的人了。
“凤霞,”我又叫了一声,“往后,咱俩就好好过日子。”
她这才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在昏黄的灯光下,她的眼睛像两汪深潭,亮得惊人。她点了点头,嘴角似乎想往上翘一下,但最后还是没动。
喜烛“噼啪”爆了个烛花。屋里的气氛有点微妙,一种陌生的、带着点紧张的亲近感在空气里弥漫。我伸手,想去牵她的手,她瑟缩了一下,但没躲开。她的手很凉,不像是在热炕上坐了半天的人。
“睡……睡吧。”我声音更哑了。
她顺从地开始解衣服。那件红色的确良上衣,扣子小,她解了半天。我看着她微颤的手指,心也跟着一跳一跳的。
就在她脱下外衣,只穿着一件白布小褂,侧过身去吹煤油灯的时候,我的视线顺着她弯下去的脊背,落在了她的后腰上。
那里,在白皙的皮肤和贴身小褂的边缘,隐约露出了一小块青色的印记。
我的呼吸猛地一滞。
“别吹那个,亮着。”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她被我吓了一跳,回过头,不解地看着我。
我站起身,走到她身后,心脏擂鼓一样地敲。借着烛光和灯光,我看得更清楚了。那不是胎记,也不是不小心蹭上的锅底灰。那是一个字,一个用针刺出来的字。
笔画不算精细,甚至有些歪歪扭扭,但能清楚地辨认出,那是一个“凤”字。
青色的,像陈年的苔藓,牢牢地长在了她的皮肤里。
心里的那根刺
一瞬间,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被谁抡了一闷棍。酒意全醒了。
一九七七年,纹身这种东西,在俺们这山沟沟里,意味着什么?那是城里那些不三不四的流氓混混才干的事。正经人家的姑娘,身上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我爹常说,娶媳妇,就要娶个身家清白的。这个“清白”,不光指人,还指她过往的每一天,都得是干干净净,像一张没写过字的白纸。
可现在,我媳妇的身上,就带着这么一个抹不掉的印记。
这个“凤”字,是她自己的名字?还是……别人的名字?是谁,会在一个姑娘的身上留下这样的记号?是用了多大的情分,还是多深的仇怨?
无数个乱七八糟的念头在我脑子里乱窜,搅得我一阵阵发晕。刚刚还满心的喜悦和温情,此刻像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只剩下刺骨的寒意。
我看着那个“凤”字,它就像一根毒针,隔着皮肉,狠狠扎进了我的心里。
凤霞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异样,她下意识地把衣服往下拽了拽,想盖住那个字。她的脸上血色褪尽,变得和墙一样白。
“那……那是……”她嘴唇哆嗦着,想解释什么。
“是什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冷得像冰碴子。
她看着我,眼睛里那两汪深潭,此刻起了雾,水光潋滟。可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
那一夜,龙凤喜烛烧尽了,煤油灯也燃到了底。屋子里先是昏暗,然后彻底陷入黑暗。
我和我的新婚妻子,一个睡在炕头,一个睡在炕梢,中间隔着的距离,像一条冰封的河。
我一夜没合眼,鼻子里全是那股若有若无的煤油烟火味。这股味道,从那天起,就和那个青色的“凤”字一起,刻在了我的记忆里。
02 一口不响的锅
天亮了,我娘在院子里喊我起来吃饭。
我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炕梢上蜷缩成一团的凤霞。她好像也一夜没睡,听见动静,就坐了起来,默默地开始穿那件红色的新衣裳。
整个过程,我俩一句话没说。屋里的空气,比外头清晨的霜还要冷。
新媳妇第二天是要给公婆敬茶的。凤霞端着茶,走到我爹娘面前,规规矩矩地跪下。我娘笑呵呵地接了,掏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红包递给她。我爹喝了茶,从兜里摸出两块钱,也塞给了她。
“好孩子,快起来。往后就是一家人了。”我娘拉着她的手,亲热地说。
凤霞低着头,声音细得像蚊子哼:“欸。”
我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心里五味杂陈。我娘脸上的笑,我爹眼里的满意,都像针一样扎着我。他们不知道,这个他们满意的儿媳妇,身上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吃早饭的时候,凤霞就没上桌。她一个人在灶房里忙活,把我们吃完的碗筷都收了,水缸挑满了,院子扫得干干净净。我娘看着,嘴上不说,眼睛里全是赞许。
“卫国,你小子有福气,”我爹嘬了口旱烟,对我说,“这媳妇,一看就是个会过日子的。”
我没吭声,扒拉了两口饭,心里堵得慌。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秋天很快过去,冬天来了。
凤霞的话还是那么少,像一口闷葫芦,你拿棍子都撬不开她的嘴。但她手脚是真勤快。天不亮就起,给我爹娘做饭,喂猪喂鸡。我的每一件衣服,她都洗得干干净净,缝补得整整齐齐。我娘上了年纪,冬天腿脚爱犯疼,她就每天晚上烧一大锅热水,给我娘烫脚。
村里人都说我赵卫国娶了个好媳妇,贤惠、能干,还孝顺。我娘也越来越喜欢她,有时候得了什么好吃的,都会先给她留一份。
可只有我知道,我和她之间,隔着一堵看不见的墙。
嗒嗒作响的缝纫机
我们结婚时,凤霞的嫁妆里,有一台崭新的“蝴蝶牌”缝纫机。这在当时,可是个大件。我娘说,凤霞叔叔婶子也算对得起她了。
凤霞很宝贝这台缝纫机。她用一块蓝布做了个罩子,不用的时候就罩得严严实实。
天冷了,她找出我娘给的布票,扯了棉花和布,开始给全家人做棉衣。
那时候,我们村还没通电,晚上照明全靠煤油灯。吃完晚饭,我爹娘早早睡了,屋里就剩下我和她。我盘腿坐在炕上看书,大多是些《赤脚医生手册》或者《民兵训练教材》。她就把缝纫机搬到炕上,点着煤油灯,开始干活。
缝纫机“嗒嗒嗒”地响,声音清脆,在寂静的冬夜里传得很远。
一开始,我听着这声音,心里是踏实的。我觉得,这就是过日子吧。一个男人在灯下看书,一个女人在灯下做活,安稳,平静。
可时间长了,这“嗒嗒”声在我听来,就变了味。
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新婚那晚,也是在这昏黄的灯光下,我看到了那个“凤”字。那个字像个鬼影,时时刻刻盘踞在我心头。
我开始胡思乱想。她这么拼命地干活,对我和我家人这么好,是不是因为心里有鬼,想用这种方式来补偿?来堵住我的嘴?
这念头一旦生出来,就疯了一样地长。
我看着她在灯下忙碌的侧影,她的脸被光照得柔和,鼻尖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她的手在飞快转动的轮子和跳动的针头下穿梭,灵巧得像一只蝴蝶。
可我的目光,却总会不受控制地,往她的后腰瞟。我知道,就在那件厚厚的棉袄下面,藏着那个青色的字。
“嗒嗒嗒,嗒嗒嗒……”
缝纫机的声音,不再是安稳的居家小调,变成了刺耳的噪音。它像是在不停地提醒我,提醒我这个女人的过去是个谜,提醒我的婚姻里有一个巨大的、不可告人的秘密。
有好几次,我忍不住想开口问她。话都到嘴边了,看着她专注而疲惫的脸,我又咽了回去。
我怕,我怕问出来,得到的答案是我无法承受的。更怕问出来,这个家,这个看起来还算平静的家,就塌了。
上了锁的盒子
除了缝纫机,凤霞的嫁妆里,还有一个不起眼的樟木小盒子。
那盒子不大,也就一本书那么大,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木头颜色都发深了。上面没有雕花,就是个光秃秃的方盒子,但做工很细,边角都磨得光滑。最特别的是,它上面配了一把小小的铜锁。
凤霞把这个盒子看得比什么都重。她从不让任何人碰。平时,她都把盒子放在炕头的被褥最里面,睡觉的时候,就放在枕头边上。
我问过她一次,里面装的什么。
“没……没什么。”她眼神躲闪,把盒子往怀里紧了紧。
她越是这样,我越是好奇,越是怀疑。
一个女人,有什么东西需要这样藏着掖着,连自己丈夫都不能看?
我的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又开始编故事。是不是……里面藏着她和某个男人的信物?一封信?一张照片?或者别的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
这个念头,和我心里的那根“凤”字毒刺,搅和在一起,日日夜夜地折磨我。
白天,我是村里人眼中有出息的赵卫国,娶了个好媳妇。晚上,关上房门,我就是个被猜忌和嫉妒啃噬内心的可怜虫。
我对凤霞越来越冷淡。她给我端饭,我一声不吭地接过来。她给我递水,我眼皮都不抬一下。有时候她想和我说句话,刚开口叫我“卫国”,我就借口有事出去了。
她感觉到了我的变化。她干活更卖力了,对我爹娘更孝顺了。她好像想用这种方式,把我这块捂不热的石头给捂热。
可她越是这样,我心里的那股邪火就烧得越旺。我觉得她这一切都是在演戏,在伪装。
终于有一天,我娘也看出了不对劲。
那天吃完饭,我娘把我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问我:“卫国,你跟凤霞,是不是闹别扭了?”
我含糊地应付:“没有啊。”
“还没有?”我娘眼睛一瞪,“你当我瞎啊?你俩现在一天说不上三句话。凤霞这孩子多好啊,你别不知足,没事找事。”
我心里憋着火,没好气地说:“您知道什么啊!”
说完我就后悔了。我娘愣住了,眼圈一下就红了。“好,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辛辛苦苦给你张罗娶媳妇,你倒嫌我多事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炕上,听着隔壁屋我娘翻来覆去的叹气声,又听着身边凤霞在黑暗中轻轻的、压抑的抽泣声,心里烦躁得像有一万只蚂蚁在爬。
我知道,这个家,因为我心里的那根刺,已经开始不对劲了。而那口不响的锅,也快要烧干了。
03 闲话里的影子
村子是个藏不住秘密的地方。风吹过,就能把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吹到每家每户的窗棂上。
我和凤霞之间的那点不对劲,很快就被村里人看出了端倪。
最先传开的,是王婶那张嘴。她家和我家就隔了一道土墙,我娘在院里叹口气,她都能听见。
“哎,听说了吗?赵卫国跟他那新媳妇,好像过得不咋地。”王婶一边嗑着瓜子,一边跟几个妇女在村口老槐树下嘀咕。
“不能吧?那林凤霞,看着挺老实本分的一个人啊。”
“谁知道呢?看着老实,心里指不定怎么着呢。我跟你们说,我听我娘家侄子说了,这林凤霞在她们林家庄的时候,名声就不太好。”
“咋不好?”一群人立刻围了上来。
王婶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听说啊,没出嫁前,就跟一个野小子不清不楚的。是个外地来的小木匠,两人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这话像长了翅膀,一天之内就飞遍了赵家沟。
版本也越传越离谱。有的说,那小木匠是林凤霞的相好,两人早就私定终身了。有的说,林凤霞本来是要跟小木匠跑的,被她叔叔给抓了回来,硬嫁给了我们家。
这些话,一字不落地传到了我娘的耳朵里。
我娘的脸,一天比一天难看。她开始对着凤霞摔摔打打,吃饭的时候,故意把碗重重地顿在凤霞面前。凤霞要是多说一句话,她就冷冷地呛回去:“吃你的饭,哪那么多话!”
凤霞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她只是更沉默,更小心翼翼。有时候我看见她一个人在灶房里,偷偷地抹眼泪。
我心里不是滋味。我知道我娘是听了闲话,我也知道那些闲话有多难听。可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因为那些闲话,恰好戳中了我心里最怀疑、最恐惧的那个点。
小木匠……
这个词,像一把钥匙,一下子打开了我脑子里那把生了锈的锁。
去林家庄
我决定去一趟林家庄。
我得去问问,我得去弄清楚,那个“凤”字,那个“小木匠”,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能再这么稀里糊涂地过下去了。
我跟家里说,队里派我去县里开个会,要两三天。我娘没怀疑,凤霞给我收拾了干粮和水壶,送我到村口。
“路上小心。”她低声说。
我看了她一眼,她的脸在冬日的寒风里冻得有点发白,眼睛里带着担忧。我心里一动,差点就不想去了。可一想到那些流言,想到她后腰上那个青色的字,我的心又硬了起来。
我没应声,蹬上自行车就走了。
林家庄离我们村有三十多里地,我骑了小半天。村子比我们赵家沟要大一些,也更穷。
我没直接去凤霞的叔叔家,而是在村里找了个小卖部,买了包烟,跟看店的老大爷拉家常。
“大爷,跟您打听个人。”我递上一根烟。
“谁啊?”
“林凤霞,您认识吗?”
老大爷眯着眼想了想:“哦,林家那丫头啊,嫁到你们赵家沟去了吧?认识,怎么不认识。苦命的娃。”
“大爷,我就是她男人。”我撒了个谎,“这不刚结婚,想多了解了解她以前的事儿。”
老大爷恍然大悟:“哦哦,原来是林家女婿。那丫头,人是好人,就是命不好。从小没爹没娘的……”
我打断他:“大爷,我听说,她以前……是不是跟一个木匠走得挺近?”
老大爷的脸色微微变了变,他警惕地看了我一眼:“你听谁说的?”
“就……就随便听人提了一句。”
老大爷沉默了,抽了两口烟,才缓缓开口:“是有这么回事。那不是什么野小子,那是她哥。”
“她哥?”我愣住了,“她不是独生女吗?”
“唉,说来话长。”老大爷叹了口气,“凤霞她娘当年生的,是龙凤胎。那时候家里穷,又赶上年景不好,养不活两个。她爹就把那个男娃,送给了一户路过的手艺人。那手艺人,就是个木匠。”
我脑子有点懵。龙凤胎?哥哥?
“那……那她哥后来呢?”
“后来啊,”老大爷的眼神黯淡下来,“那孩子叫凤生,林凤生。十几岁的时候,跟着他师傅回来过一次,想看看他爹娘和妹子。兄妹俩感情好得很,凤生手巧,会做木匠活,给凤霞做了不少小玩意儿。可惜啊……没过两年,就听说,凤生在外地出意外,没了。”
老大爷的声音在冬日萧瑟的风里,显得格外苍凉。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
凤霞有个哥哥,叫凤生。是个木匠。已经……没了。
凤……凤生……
我心里那个青色的“凤”字,忽然变得滚烫。
回不去的路
回家的路上,我骑得飞快。寒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可我一点都不觉得冷。
我的脑子里,全是老大爷说的话。
凤生,凤霞。
原来,是兄妹。
那些我日思夜想,让我备受折磨的猜疑,那些关于“野小子”、“不清不楚”的肮脏想象,在这一刻,都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笑我自己,笑我这个当过民兵队长,自以为读过几天书、明事理的男人,是多么的愚蠢和狭隘。
我没有去求证,没有去问她,就凭着一个纹身,凭着自己的臆想,就给她定了罪。我用冷暴力,用怀疑的眼光,把一个原本就命苦的女人,推向了更深的深渊。
我甚至还放任村里的流言,放任我娘对她的刁难,冷眼旁观。
我算个什么男人!
自行车被我蹬得链条哗哗响,我恨不得立刻飞到家,飞到凤霞面前,告诉她,我错了。
可是,当我满头大汗地冲进家门时,看到的,却是让我肝胆俱裂的一幕。
我娘正指着凤霞的鼻子骂,骂得话一句比一句难听。
“你个不干净的女人!我们赵家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娶了你这么个丧门星!我们卫国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扒了你的皮!”
凤霞跪在地上,浑身发抖,脸色惨白如纸。她的旁边,是那个被摔得四分五裂的樟木盒子。
04 锁不住的匣子
我冲进屋的时候,我娘正骂到高潮。她大概是以为我真的去县里开会,要好几天不回来,所以才敢这么毫无顾忌地发作。
“你还护着这个破盒子!里面装的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是你那个野男人的信物吧!啊?你这个不要脸的……”
凤霞跪在地上,死死地抱着那个已经裂开的樟木盒子,任凭我娘怎么打骂,就是不松手,也不说话,只有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住手!”我大吼一声,声音都劈了。
我娘吓了一跳,回头看见我,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卫……卫国?你……你怎么回来了?”
我没有理她,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凤霞面前,想把她扶起来。可她像是被钉在了地上,浑身僵硬,只是抱着那个破盒子,不停地发抖。
地上,从裂开的盒子里,散落出几样东西。
一个用木头刻的、有些粗糙的小鸟。
几根早就褪了色的彩色头绳。
还有……一小撮用红绳紧紧绑着的头发。
我的目光落在那些东西上,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疼得我喘不过气。
这些,就是她珍藏的“秘密”?这些,就是我怀疑的“信物”?
“你回来得正好!”我娘缓过神来,指着地上的凤霞,对我哭诉,“卫国,你看看,你看看她!我就是想看看这盒子里到底藏了什么宝贝,她就跟疯了似的护着!这里面肯定有鬼!村里人都传遍了,说她在娘家就……”
“够了!”我再次打断她,眼睛都红了,“您都听谁说的?王婶吗?她们说什么您就信什么?”
“那能是假的吗?无风不起浪!”我娘梗着脖子喊。
“那都是假的!”我几乎是咆哮着说,“都是假的!你们把她当成什么人了!”
我的吼声把娘给镇住了,她呆呆地看着我,嘴巴张了张,没说出话来。
屋子里一片死寂。
只有凤霞压抑的、绝望的哭声,像一把小锤子,一下一下地敲在我的心上。
盒子的秘密
我蹲下身,轻轻地碰了碰凤霞的肩膀。“凤霞,起来。”
她像是没听见,依旧抱着盒子,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我伸手,想帮她把散落的东西捡起来。我的指尖刚碰到那个木头小鸟,她的身体就猛地一颤,像被烫到一样,抬起头,用一双通红的、充满了惊恐和绝望的眼睛看着我。
“别碰!”
这是她第一次,用这么大的声音对我说话。声音沙哑,破碎,带着无尽的悲凉。
我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凤霞……”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一遍遍地叫她的名字。
她看着我,眼泪流得更凶了。那眼神,不再是平日里的温顺和沉默,而是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受了重伤的小兽,充满了痛苦、愤怒,还有一种我看不懂的、彻骨的荒凉。
“你们都想知道这里面是什么,是吗?”她忽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好,我告诉你们,我全都告诉你们!”
她颤抖着手,把那个破烂的盒子抱到炕上,然后,一件一件地,把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
她拿起那个木头小鸟,举到我面前。
“这个,是我哥给我刻的。他说,我就是这只小鸟,早晚有一天要飞出林家庄,去过好日子。”
她又拿起那几根褪了色的头绳。
“这个,也是我哥给我买的。那年他从外面回来,挣了第一笔钱,没舍得给自己买一件衣裳,给我买了镇上最好看的头绳。他说,我妹子戴上,肯定比城里姑娘还好看。”
最后,她捧起那撮用红绳绑着的头发。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这个……这个是我哥走的时候,我从他头上剪下来的。他说,他还会回来看我。可是他再也没回来……再也……没回来……”
她的话,像一把把刀子,一刀一刀地剜着我的心。
我娘已经完全傻了,她呆立在一旁,脸色发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看着凤霞哭得几乎要昏厥过去的样子,悔恨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我这个混蛋,我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我上前一步,想抱住她,想跟她说声对不起。
可她却猛地推开了我。
“你别碰我!”她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里,充满了恨意,“赵卫国,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个不干不净的女人?”
我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凄厉地笑了起来:“你们都想知道我身上的那个字是怎么回事,对不对?好,我今天就让你们看个清楚!”
在我和我娘惊恐的注视下,她猛地转过身,一把撩起了自己的棉袄和贴身的小褂。
那个青色的“凤”字,就那么赫然地,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
05 针尖上的凤生
“看清楚了吗?”
凤霞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子里回荡,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
那个青色的“凤”字,在冬日苍白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它不像我想象中那样,是风流的印记,反而透着一种笨拙和粗糙,像是出自一个不熟练的、用尽了全部力气的手。
我呆呆地看着那个字,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疼得无法呼吸。
我娘也吓得后退了一步,扶着门框,嘴唇哆M-o嗦,说不出话来。
“这个字,”凤霞没有回头,她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空洞而悲伤,“不是凤凰的凤。是我哥,林凤生的凤。”
针尖上的名字
她开始讲述,声音很轻,很慢,像是在说一个别人的故事。
“我娘生我们的时候,难产。算命的说,龙凤胎犯冲,留一个,才能活。我爹娘没办法,就把我哥送给了一家路过的木匠。那年,我们才刚满月。”
“我从小就知道我有个哥。我爹娘总跟我说,是我占了哥的福气,才留下来。所以我得听话,得懂事,不能给家里惹麻烦。”
“我哥叫凤生。我叫凤霞。我总想着,凤生,凤霞,连在一起多好听。可我从来没见过他。”
“直到我十二岁那年,他回来了。”
凤霞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暖意,仿佛回到了那个遥远的夏天。
“他跟着他师傅回来,到我们村做活。他师傅告诉他,他就是这个村的人。他找到了我们家。我第一次见到他,他比我高一个头,黑黑瘦瘦的,穿着一身带木屑的旧衣服,看着我的眼神,又胆怯,又亲热。”
“我爹娘抱着他哭,我也哭。那天,我们一家人,才算是真正团圆了。”
“我哥手特别巧,他会做各种各样好玩的东西。他给我刻了这只小鸟,他说我以后就能飞得高高的。他去镇上,给我买最好看的头绳。他把所有好吃的东西都留给我。他说,他是哥哥,就得疼妹妹。”
“他在家待了小半年。那是我长这么大,最高兴的半年。我觉得天都是亮的,饭都是甜的。”
“可他终究还是要走的。他师傅要带他去更远的地方。走的前一晚,他拉着我,到了后山。他说,‘霞,哥又要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哥怕你忘了我。’”
凤霞的声音开始颤抖,她深吸了一口气,才继续说下去。
“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一根缝衣针,还有一个从锅底刮下来的、用纸包着的黑灰。他说,‘霞,哥给你留个记号,你一辈子都不能忘了哥。可能会有点疼,你忍着点。’”
我的脑子里“轰”的一声,一片空白。
缝衣针……锅底灰……
“他就在我身上,用那根针,蘸着锅底灰,一针一针地刺。真的很疼,疼得我直掉眼眼泪。可我一声没吭。我看着他,他比我还紧张,额头上全是汗。他一边刺,一边跟我说,‘霞,这是哥的名字,你记住,你有个哥,叫林凤生。不管以后哥在哪里,你都不是一个人。’”
“他刺了很久,天都快亮了。刺完了,他用布给我擦干净,那个‘凤’字,青青的,就留在了我身上。他说,‘等哥以后挣大钱了,带你去城里,找最好的师傅,给你纹一个最漂亮的凤凰。’”
“第二天,他就走了。我送他到村口,他一步三回头。我从他头上,偷偷剪了一撮头发,藏了起来。我想,等他下次回来,还给他。”
凤霞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了。她蹲下身,把脸埋在膝盖里,发出了野兽哀鸣般的哭声。那哭声里,有思念,有委屈,有这几个月来所有的压抑和痛苦。
再也没回来
“可是,”她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他再也没回来……两年后,他师傅托人捎信回来……说……说他在工地上,被掉下来的木头……砸中了……”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看着她瘦弱的、因为剧烈的抽泣而不断耸动的肩膀,看着她后腰上那个笨拙而深情的“凤”字,我觉得自己像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我怀疑的,是她用血泪和疼痛刻下的、对哥哥唯一的念想。
我嘲弄的,是她视若珍宝、用生命守护的、和亲人最后的连接。
我这个自诩为“男人”的混蛋,用最肮脏的心思,去揣度一份最纯粹的亲情。我用我的冷漠和偏见,亲手撕开了她早已结痂的伤口,在上面撒了一把盐。
“对不起……”我干涩地吐出这三个字,声音轻得我自己都快听不见。
“对不起……”我走上前,想去扶她,可我的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凤霞……我对不起你……”
我娘也终于反应了过来,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我的儿啊……娘错了……娘不是人啊……娘对不起你啊……”她一边哭,一边用手抽自己的嘴巴,抽得“啪啪”作响。
凤霞没有理我们。她只是哭,仿佛要把这十几年的眼泪,一次性流干。
那个下午,我们家的那间小屋里,第一次,没有了猜忌,没有了争吵,只有两个女人的哭声,和一个男人的、无声的忏悔。
那个青色的“凤”字,在那个瞬间,不再是扎在我心里的刺,而是变成了一块烧红的烙铁,深深地、永远地烙在了我的灵魂上。
07 落雪无声
那场天翻地覆的争吵之后,家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我娘病了一场。她不再摔打叫骂,整日躺在炕上,不吃不喝,只是流眼泪。凤霞不计前嫌,还是每天给她端水喂饭,擦洗身子。我娘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和悔恨,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而我和凤霞之间,那堵看不见的墙,虽然被真相撞开了一个口子,但并没有消失。它变成了一种更让人窒息的尴尬和疏离。
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
我想对她说“对不起”,可这三个字,在已经造成的伤害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我想对她好,加倍地对她好。我学着给她端洗脚水,学着半夜起来给炉子添煤,我把队里分的肉都留给她吃。
可她对我,总是淡淡的。她会接受我的好意,然后说一句“谢谢”。那句“谢谢”,客气得像我们是两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小心翼翼地看我的脸色。她只是沉默地做着她该做的一切,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我们睡在同一个炕上,中间依然隔着那条冰封的河。
那台蝴蝶牌缝纫机,她再也没碰过。它被蓝布罩子盖着,安安静静地立在墙角,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
屋子里的煤油灯,也被我换成了电灯。村里终于通了电,拉了电线。按下开关,满屋明亮。可我总觉得,这亮得晃眼的白光,反而不如过去那昏黄的、带着烟火味的煤油灯让人心里踏实。
那个“凤”字,我再也没见过。凤霞的衣服,总是穿得严严实实。但我知道,它就在那里。它成了我们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禁忌,一个永远无法被磨平的伤痕。
捂不热的炉火
转眼,下了入冬的第一场雪。
雪花大片大片地落下来,悄无声息。没过多久,整个赵家沟就变成了一片白茫茫的世界。
屋里烧着炉子,很暖和。凤霞坐在炕上,对着窗户,不知道在看什么。她的侧脸在映着雪光的窗前,显得格外安静,也格外遥远。那个曾经鲜活、也曾悲伤的林凤霞,好像被这场大雪给冻住了,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剪影。
我给她冲了一碗红糖水,用我那双粗糙的、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手,笨拙地端到她面前。
“凤霞,喝点热的,暖暖身子。”
她回过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平静无波。她默默地接过了碗,捧在手里,却没有喝。碗里升腾起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脸。
屋子里很安静,只听得见窗外落雪的沙沙声,和炉火偶尔爆裂的轻响。
我站在她面前,手足无措。
我想跟她说说话。我想问她,你还恨我吗?我想告诉她,以后,我会用一辈子来对你好。我想跟她说,那个樟木盒子,我已经用队里最好的胶水,一点一点,小心地粘好了。
可我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看着她捧着碗的、那双曾经灵巧地在缝纫机上飞舞的手,如今却只是静静地捧着一个碗。我忽然意识到,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就算粘起来,裂痕也永远都在。人心,也是一样。
我伸出手,想去碰一碰她的肩膀,像那天在林家庄,听完她哥哥的故事后,我迫切地想做的那样。
我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最终,我只是默默地收了回来,转身走到炉子旁边,拿起火钳,拨了拨里面烧得正旺的煤块,又往里添了一块新的。
炉火烧得更旺了,把屋子照得一片暖红。
可我知道,我心里的那盆火,已经凉了。而我欠她的那份暖,或许要用一辈子,都捂不热了。
窗外的雪,还在下,落雪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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