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心荐才 书圣初露锋芒

牛心荐才 书圣初露锋芒

蒋顺成

东晋太兴年间，建康城的暮春总浸着秦淮水的柔润。太傅周顗——这位历经西晋末年、时任东晋吏部尚书的名士领袖，府中琼筵开宴，雕花梁木间缠绕着沉香的暖雾，案上青瓷瓶插着新折的桃花，满座皆是江左名士——琅琊王氏的俊彦摇着麈尾清谈，陈郡谢氏的贤达品着青梅酒，衣袖间的熏香与案上的脯肉、鲜果气息交织，玄理之言与笑语声漫出朱漆院门。

角落里，一个身着青布长衫的少年默然静坐。他约莫十九岁年纪，眉目清俊如远山含黛，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素面玉佩，正是初入建康名士圈的王羲之。彼时他虽出身琅琊王氏，却因年少未成名，声名远不及席上诸人，连侍者添酒时，都只匆匆略过他的案几——魏晋士人重声名与门第，未立名的少年郎，在名士宴中本就易被忽视。

“伯仁公，今日庖厨以果木烤牛心，油脂焦香漫过庭院，何不先赐佳味，助我等清谈之兴？”座中御史中丞庾亮抚掌笑道，手中麈尾轻摇，目光落在案中那盘尚冒着热气的烤牛心上。庾亮出身颍川庾氏，是东晋开国元勋，既善清谈又掌朝政，与周顗同属朝廷核心重臣。

牛心在魏晋宴席上堪称珍品——彼时耕牛为农之本，非大典或贵府宴饮难得一见，而牛心肉质细嫩，需以桂、椒、盐腌制半日，再用桑木慢烤，是宴席上最能彰显礼遇的菜肴。按惯例，必当先敬权贵或名士，满座皆知，这份殊荣非庾亮或谢鲲莫属。谢鲲乃陈郡谢氏名士，以才学清谈闻名，是当时文坛的核心人物之一。

周顗闻言抚须大笑，他身着紫锦朝服，腰束玉带，面容儒雅却自带威严，一言一行皆能影响时人的声名沉浮。“稚恭此言甚合我意！”他抬手取过银柄小刀，寒光一闪，正要朝牛心最肥美的部位割去。

满座宾客皆屏息凝神，目光灼灼地望着那盘牛心——庾亮位高权重，谢鲲才名远播，连席间侍女都已备好玉盘，只待主人赐下。谁知周顗的刀停在半空，目光却越过众宾客，径直投向了角落里的王羲之。

“那位少年，可是琅琊王氏的逸少？”周顗的声音温润却掷地有声，瞬间让喧闹的宴席静了下来。

王羲之心头一震，连忙起身拱手，青布长衫扫过案几，带起一缕微风，声音清朗却带着几分青涩：“晚辈王羲之，见过伯仁公。晚辈初至建康，幸得受邀赴宴，叨扰诸位前辈了。”

周顗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持刀缓步走到他面前。银刀落下，精准割下牛心最鲜嫩的一块——那部位肥瘦相间，还带着果木的焦香，用白瓷玉盘盛了，轻轻递到王羲之手中：“昔闻琅琊王氏有子，幼从卫夫人学书，落笔有钟繇风骨。今日一见，果然气度清雅，不骄不躁，远胜虚名之辈。此等珍馐，当赠俊才，而非权贵。”卫夫人即卫铄，是东晋著名女书法家，核心专长为楷书、兼擅行书，著有《笔阵图》传授笔法；钟繇则是汉末魏初书法宗师、楷书创始人，二人皆是王羲之的书法启蒙与核心效仿对象。

满座皆惊！庾亮手中的麈尾顿了顿，随即抚掌赞叹：“伯仁公慧眼！我竟未留意这少年郎，想来必有过人之处。”谢鲲更是含笑起身，举杯示意：“逸少，伯仁公如此看重，何不饮一杯，以谢知遇？”侍者们慌忙上前，为王羲之添上最醇的吴兴酒，先前忽视他的名士们也纷纷颔首，低声议论着“原来这便是王氏逸少，传闻他七岁便能临帖”“伯仁公品鉴从无虚言，此子将来必成大器”。

王羲之捧着温热的玉盘，牛心的香气混着沉香扑面而来，只觉一股暖流从掌心蔓延至心底。他再次躬身行礼，腰杆挺得笔直：“晚辈何德何能，得伯仁公如此厚爱！晚辈定当以笔墨为刃，以勤勉为基，不负先生期许。”

周顗拍了拍他的肩膀，指尖触到他袖口的补丁，眼中更添几分欣赏——琅琊王氏虽富贵，王羲之却素来简朴，这份品性在浮华的名士圈中尤为难得。“少年意气，当展宏图。”周顗笑道，“我观你眉宇间有英气，笔下必有乾坤，他日若有所成，勿忘以书济世，以文润心。”说罢返回主位，继续与众人清谈玄理，但席间目光，却频频投向那个从容品尝牛心的少年。

那日之后，周顗“割牛心荐逸少”的佳话传遍了建康城。王羲之的名声一夜之间鹊起，名士们纷纷邀他赴宴论道，他的书法也渐渐为人所知——有人求他题扇，有人请他书帖，连宫中的皇子都遣使来索字。而周顗更是常召王羲之入府，与他探讨书法笔法，偶尔还会将珍藏的钟繇真迹借他临摹。

后来周顗在东晋永昌元年（公元322年）的“王敦之乱”中遇害，王羲之悲痛不已，每逢清明，必携酒至周顗墓前祭奠，感念其早年知遇之恩。王敦乃东晋权臣，与琅琊王氏同宗，因不满朝廷制衡举兵叛乱，周顗因直言进谏遭其杀害。

而那盘带着知遇之情的烤牛心，终究成了千古美谈。它见证着魏晋名士的慧眼识珠，见证着一位少年的崭露头角，更见证着一段跨越年岁的知遇之缘，在历史的长河中，散发着温润而持久的光芒。

注：

1、“周顗割牛心荐王羲之”的核心情节，出自《晋书·王羲之传》与《世说新语·雅量》，两书均记载周顗赏识年少王羲之、以牛心为赠助其成名的事迹。

2、周顗的官职、庾亮的开国元勋身份、谢鲲的文坛地位，均见于《晋书》各人本传；卫夫人、钟繇与王羲之的书法传承关系，载于《书断》《论书表》等古代书法史料。

3、 魏晋时期牛心为宴席珍品的习俗，见于《世说新语》《洛阳伽蓝记》等文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