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电信运营商悄然启动“B计划”，加速启动对华为的战略性替换

在公开场合，德国政府和电信业高管仍在谨慎地使用“韧性”和“避免单边依赖”等外交辞令，来描述其5G网络战略。但在这种官方表态之下，一系列耗资巨大的商业决策，正暴露出一个截然不同的现实：德国作为华为在欧洲最坚固的5G堡垒，其防线正从内部开始瓦解。

尽管这家中国科技巨头占据了德国无线接入网（RAN）近60%的压倒性份额，但德国主要的电信运营商已经悄然启动了“B计划”。

德国电信（Deutsche Telekom）已将诺基亚（Nokia）引入其网络，作为继华为和爱立信之后的第三家供应商。关键在于，这家芬兰供应商的任务不仅是建设新基站，还包括在约3000个现有站点上替换华为的设备。紧随其后，沃达丰（Vodafone）也宣布了类似计划，将于明年引入三星（Samsung）的产品，同样明确将替换部分现有基站上的华为硬件。

这些行动并非简单的供应商多元化，而是对未来更严格监管的“提前演练”。它们标志着，在经历了长达数年的政治博弈后，面对来自欧盟和内部安全机构的持续高压，德国电信运营商们正被迫为那个曾经不可想象的未来——一个没有华为的5G网络——做好昂贵的准备。

柏林的平衡术与布鲁塞尔的最后通牒

这场转变的核心，在于德国试图维系的一种日益脆弱的平衡。德国是欧盟内与中国双边贸易额最大的国家，从汽车出口到原材料进口，两国经济深度捆绑。这种经济依赖，使得柏林长期以来一直是抵制美国发起的全球“清洁网络”运动、反对全面封禁华为的最强阻力。

几年前，在第一波压力下，德国政府与运营商达成了一项妥协：将华为设备从网络的核心软件系统（即网络的“大脑”）中移除。德国电信首席执行官蒂莫修斯·霍特格斯（Timotheus Höttges）等行业领袖此后一直坚称，网络的边缘部分——无线接入网（RAN，即基站和天线）不属于同一风险范畴。霍特格斯在2023年的一次行业会议上明确表示：“根据德国法律，它（RAN）不被视为关键要素。”

然而，这一立场使德国政府和运营商与欧盟的监管意志产生了直接冲突。欧盟委员会的立场极其坚定。前欧盟专员蒂埃里·布雷顿（Thierry Breton）及现任专员亨娜·维尔库宁（Henna Virkkunen）均已明确警告，RAN同样构成高风险，因为其软件可能被用于间谍活动或网络破坏。欧盟的“5G工具箱”指导方针已明确敦促成员国限制或禁止“高风险供应商”。

随着欧盟的耐心耗尽，柏林方面在2023年推出了新的立法。许多媒体一度误读这是德国屈服的信号，声称将在2029年前禁止华为。但事实并非如此。在电信运营商的积极游说下，该法律的实际内容被大幅削弱：它并未设定硬性禁令，而是要求运营商更换华为RAN设备的管理系统的一部分，并试图开发一套自主方案。

此举被批评者视为一种“权宜之计”，并未解决安全专家所担忧的、潜藏在基站软件中的“后门”风险。而现在，德国电信和沃达丰启动的“B计划”——即开始实际替换华为硬件——表明，运营商们自己也已判断，这种技术上的妥协在政治上已无法再维系，布鲁塞尔的最后通牒即将到来。

“B计划”的昂贵代价与市场变局

德国电信运营商们启动“B计划”的犹豫，源于一个极其现实的问题：成本。根据丹麦咨询公司Strand Consult的数据，华为设备覆盖了德国电信约三分之二的RAN、沃达丰55%的RAN以及西班牙电信（Telefónica）一半的RAN。德国电信在其2023年年报中称，在德国部署了8万个5G天线。移除如此庞大的基础设施，无疑是一笔巨款。

但这个数字可能并不像运营商声称的那样具有毁灭性。根据巴克莱银行去年发布的一份研究报告，将华为设备从德国全部移除的总成本，预计不超过25亿欧元（约合29亿美元）。其中，德国电信的账单约为11亿欧元（13亿美元），沃达丰和西班牙电信各约7亿欧元（8.07亿美元）。

对于德国电信这样的巨头而言，11亿欧元虽然痛苦，但并非无法承受。这笔费用约占其去年集团整体资本支出的6%，或占其在德国支出的23%。巴克莱银行指出，如果禁令是逐步实施的，允许在设备的自然升级周期内进行，那么财务影响“可能是最小的”。

然而，最新的动态让这场昂贵的替换行动变得更加复杂。据彭博社报道，德国政府目前正在内部讨论一个极具争议的选项：是否动用纳税人的钱，来资助德国电信、沃达丰和西班牙电信移除华为设备。

此举立即招致了尖锐批评。丹麦咨询公司的创始人约翰·斯特兰德（John Strand）指出，这三家电信公司是在欧盟多次发布“5G工具箱”警告后，仍然继续大规模部署华为产品的。使用公共资金为它们的商业决策买单，可能违反欧盟关于国家援助的规定。此外，这也与英国的先例背道而驰——英国政府下令运营商在2027年底前自费移除华为设备，英国电信（BT）当时估计的成本约为5亿英镑。

德国政府对公共资金的考量，恰恰凸显了其所处的政治困境。它一方面需要安抚欧盟，另一方面又必须面对国内电信巨头的强烈抵制。

与此同时，市场的天平已经开始倾斜。随着德国电信和沃达丰分别向诺基亚和三星敞开大门，目前仅依赖华为和诺基亚的西班牙电信（Telefónica）已成为德国市场上唯一的“落后者”，面临的压力与日俱增。

华为的竞争对手们也嗅到了机遇。长期以来，爱立信和诺基亚在评论地缘政治问题时一直保持沉默。但这一默契在今年9月被打破。诺基亚新任首席执行官贾斯汀·霍塔德（Justin Hotard）公开敦促欧洲政府，对中国限制西方供应商（诺基亚和爱立信在中国的合计份额不到3%）的行为采取更强硬措施。竞争对手的公开施压，进一步压缩了柏林的政治回旋空间。

德国多米诺骨牌

尽管联邦内政部国务秘书马库斯·里希特（Markus Richter）上周仍在重申，德国的关注点是避免“单边依赖”，而“不仅仅关乎中国”。但市场的实际行动表明，政治风向已经彻底改变。

在5G安全问题上，德国一直是欧盟内部的“异类”和华为最重要的“防火墙”。运营商对华为技术的欣赏、对成本的担忧以及德国强大的汽车工业对中国市场的依赖，共同构筑了这道屏障。

但现在，德国电信和沃达丰悄然启动的硬件替换，无异于在这道屏障上打开了第一道裂缝。政府内部对动用公共资金的讨论，则表明决策者正在为这道屏障的最终倒塌做准备。

德国的下一步行动正受到其他欧盟成员国的密切关注，这些国家同样在不同程度上依赖华为的RAN设备。不幸的是，对于这家中国公司而言，一旦德国这个最大的市场倒下，其禁令可能会像病毒一样在欧洲大陆蔓延。在柏林摇摆不定的政治表态和运营商们悄然行动的“B计划”之间，华为在欧洲的5G时代，似乎正不可逆转地走向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