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二十八,在一家半死不活的设计院画图,不好不坏地混着。
我妈说,二十八,在老家,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我说,妈,现在城里孩子上幼儿园都得摇号,没人三岁就出来打酱油。
我妈在那头叹气,说我嘴硬。
然后,她通过七大姑八大姨的关系网,给我安排了一场相亲。
地点在一家新开的网红咖啡馆,灯光是那种暧昧的昏黄色,照得人脸上所有毛孔都无所遁形。
对面的女孩叫什么我已经忘了,只记得她那双精心修剪过的眉毛,挑起来的时候,像两把蓄势待发的小刀。
“有房吗?”
这是她坐下后,抿了一口三十八块的柠檬水之后,问我的第一个问题。
我老实回答:“租的。”
眉毛挑了一下。
“车呢?”
“摇号好几年了,没中。”我指了指窗外,“绿色出行,地铁方便。”
眉毛又挑了一下,弧度更高了。
“收入方便说吗?我是做出纳的,对数字比较敏感。”她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烤瓷牙。
我感觉自己不是在相亲,是在接受审计。
“税后,勉强过万。”
这句话说完,她那两把小刀眉毛,终于落回了原处,带着一丝不易察ax觉的……松弛。像是警报解除。
接下来的半小时,成了她的个人成就展。
她考了什么证,她老板多器重她,她去年年终奖拿了多少,她刚在三环边上摇中了一套两限房,首付是家里凑的,但月供得她自己扛。
“压力还是挺大的。”她总结道,然后意有所指地看着我,“所以,另一半的经济基础,就很重要了。毕竟,生活是很现实的。”
我点点头,像个认真听讲的小学生。
“你有什么规划吗?比如三年内买房,五年内换车之类的。”她追问。
我看着杯子里那片被戳得稀烂的柠檬,突然觉得它跟我有点同病相怜。
我想了想,很认真地回答她:“我计划三年内,把我们院资料室里那几套八十年代的建筑图集电子化,再用五年,争取评上高级工程师。”
空气,在那一刻,仿佛凝固了。
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像一幅还没干透的油画,被人迎面泼了一盆冷水。
“哦。”
一个字,言简意赅。
她第五次看手腕上的表。
我知道,我的时间,在她那里是按秒计费的,现在,免费体验时间已经结束了。
“那个,我晚上还有个瑜伽课,就先走了。”她拿起包,动作麻利,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我送你?”我客气一下。
“不用,我叫了车。”她已经走到了门口,背对着我挥了挥手,像在赶一只苍蝇。
我一个人坐在那,把那杯已经没什么味道的柠檬水喝完,连带着那些稀烂的柠檬片一起。
酸,涩。
从咖啡馆出来,晚风一吹,整个人都清醒了。
心里说不出的憋闷,像塞了一团湿透的棉花。
我没坐地铁,沿着河边的人行道慢慢走。河水黑黢黢的,映着对岸的万家灯火,像一条打翻了的银河。
那些灯光里,哪一盏是我的?
我自嘲地笑了笑。陈阳啊陈阳,都快三十的人了,还这么矫情。
不就是一次失败的相亲吗?多大点事。人家姑娘说的也没错,生活就是很现实。
是我自己不现实。
是我自己还抱着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以为两个人坐在一起,谈的应该是共同的爱好,是最近看的一本书,是周末想去哪儿逛逛,而不是一份冷冰冰的资产负债表。
是我幼稚了。
正胡思乱想着,前面不远处传来“扑通”一声闷响,像是有个沉重的麻袋掉在了地上。
我心里一惊,脚步下意识地停住了。
这条路晚上人不多,路灯隔得又远,光线昏暗。
不会是抢劫吧?还是碰瓷?
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个社会新闻的标题。
我犹豫了几秒,是掉头就走,还是上去看看?
好奇心,或者说,那点还没被现实完全磨灭的良心,最终还是占了上风。
我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小心翼翼地往前凑。
光柱晃过去,照见一个蜷缩在地上的人影。
是个年轻的小伙子,看着也就二十出头,穿着一件白色的T恤,抱着肚子,整个人都在发抖,脸色白得像纸。
我心里咯噔一下。
“喂?你没事吧?”我隔着两三米的距离,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他没回答,只是痛苦地呻吟,额头上全是冷汗。
这下我确定不是碰瓷了。碰瓷的演技再好,也演不出这种生理性的痛苦。
我壮着胆子走近了些,蹲下身子。
“你怎么了?要不要帮你叫救护车?”
他嘴唇哆嗦着,好半天才挤出几个字:“……糖……给我点糖……”
糖?
我愣住了。
“低血糖?”我立刻反应过来。我大学有个室友就是这样,有一次在篮球场上突然就倒了,吓得我们半死,后来就是喂了几块糖才缓过来。
“嗯……”他虚弱地点了点头。
我赶紧翻自己的包。
可我一个大男人,平时哪有带糖的习惯。整个包翻了个底朝天,除了几张皱巴巴的餐巾纸和一串钥匙,什么都没有。
“你等等!”
我急了,抬头四处看。
谢天谢地,不远处好像有个自动贩卖机,在黑夜里亮着幽幽的光。
“你撑住,我马上回来!”
我拔腿就往贩卖机那边跑,感觉自己这辈子都没跑这么快过。
隔着十几米,我就看清了上面花花绿绿的饮料。
可乐,橙汁,奶茶……都有糖!
我冲到跟前,手忙脚乱地扫码付款,选了一瓶最甜的冰红茶。
“哐当”一声,饮料掉下来。
我捡起来,又用最快的速度跑回去。
小伙子还蜷在那,感觉比刚才更虚弱了。
我拧开瓶盖,小心地把瓶口凑到他嘴边。
“来,慢点喝。”
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就着我的手,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
冰凉的液体流进去,他呛了一下,但还是继续喝。
我能感觉到,他发抖的身体,似乎慢慢平复了一些。
一瓶饮料下去了大半,他喘着气,靠在路边的石墩上,脸色恢复了一点血色。
“好……好多了……谢谢……谢谢你,大哥。”他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感激。
“没事。”我松了셔口气,一屁股坐在他旁边,“真是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你……”
“以为我是碰瓷的?”他笑了,有点不好意思,“换我我也这么想。”
“不是,我以为你被人抢了。”我把剩下的半瓶饮料递给他,“以后出门得带块糖啊,你这太危险了。”
“忘了。”他挠挠头,“今天下午跟导师吵了一架,气得晚饭都没吃,出来瞎逛,结果就……”
他没说下去,但我们都懂。
年轻人,火气旺,自尊心也强。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有点亲切。
我们俩,一个是刚被现实的冰水泼了一脸的中年预备役,一个是跟导师吵架气到低血糖的愣头青。
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我叫林凡。”他主动伸出手。
“陈阳。”我握了握他的手,他的手心还是凉的,但很有力。
我们就这样在河边的夜色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林凡是本地一所重点大学的研究生,学计算机的。他说他导师是个学术狂人,天天逼着他们发论文,改代码,要求还特别变态。
“我那个bug,明明就是个很小的问题,他非让我用一种巨复杂的方法去解,说这样才能体现‘学术深度’。我跟他理论,他就说我态度不端正,急功近利。”林凡说得义愤填膺,“我真想把键盘摔他脸上!”
我笑了:“别冲动,冲动是魔鬼。等你毕了业,进了公司,你会发现,比你导师变态的甲方,多的是。”
“是吗?”他看着我,眼睛在夜里亮晶晶的,“大哥,你是做什么的?”
“画图的,建筑设计。”
“哇,设计师,好酷。”
“酷什么啊,就是个画图狗。”我自嘲道,“天天被甲方和领导按在地上摩擦,改图改到天昏地暗。你这算什么,我上个项目,甲方一个领导,说他老婆觉得我们设计的楼顶不好看,像个坟包,让我们连夜改。你知道我们改了多久吗?整整一个星期,最后改回了第一版。”
林凡听得目瞪口呆,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真的假的?太逗了!”
他的笑声很爽朗,很有感染力,冲淡了我心里积压了一晚上的郁闷。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
聊工作,聊学习,聊这个让人又爱又恨的城市。
我发现这个叫林凡的小伙子,虽然有点冲动,但人特别真诚,也特别聪明,很多事情一点就透。
他对我这个“画图狗”的工作也充满了好奇,问了我很多专业问题,不像某些人,只关心你的资产负债表。
临走的时候,他非要加我微信。
“阳哥,今天真是太谢谢你了,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改天我一定请你吃饭!”他拍着胸脯,一脸严肃。
“行了行了,多大点事。”我嘴上这么说,还是掏出了手机。
多个朋友,总不是坏事。
我以为那句“改天请你吃饭”,也就是一句客套话。
毕竟,萍水相逢,一面之缘。
没想到,两天后,林凡真的给我发了微信。
“阳哥,这周末有空吗?说好的,请你吃饭!”
后面还跟了一个“抱拳”的表情。
我看着那条信息,有点意外,也有点暖。
这个小伙子,还挺实在。
我回了个“好”。
周末,他把我约到了一家烟火气十足的烧烤店。
店面不大,甚至有点嘈杂,但孜然和炭火的香气,让人瞬间就放松下来。
“阳哥,别嫌弃地方破啊,这家店我从大一就开始吃,味道绝对正!”林凡一边用烫手的茶水洗着碗筷,一边热情地招呼我。
“挺好,比咖啡馆自在多了。”我实话实说。
他嘿嘿一笑,把菜单推到我面前:“别客气,随便点,今天我买单!”
我们点了烤串,毛豆,花生,还开了一箱啤酒。
几杯酒下肚,话匣子就彻底打开了。
我发现林凡这小子,不仅人实在,还特别能说。从国际局势到游戏动漫,从代码优化到食堂的饭菜,什么都能聊上几句。
他跟我讲他小时候的糗事,讲他暗恋的隔壁班女孩,讲他对未来的迷茫和憧憬。
我就听着,偶尔插几句话,给他倒酒。
他的青春活力,像一束光,照进了我有些沉闷的生活。
我跟他讲我工作上的烦心事,讲我父母的催婚压力,讲我那次失败的相亲。
我本以为他会觉得我这些事很无聊,没想到他听得特别认真。
当我讲到那个只关心房和车的相亲女孩时,林凡气得一拍桌子。
“这什么人啊!这哪是找对象,这是找合伙人开公司呢!”
“可人家说的,也没错。”我喝了口啤酒,苦笑道,“是我太穷,太没规划了。”
“穷怎么了?没规划怎么了?”林凡瞪着我,“阳哥,你人这么好,又踏实,懂的东西又多,比那些油头粉面的家伙强一百倍!是她没眼光!”
那一刻,我看着他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心里某个地方,好像被轻轻地撞了一下。
被人肯定的感觉,真好。
尤其是在你自我怀疑的时候。
从那以后,我和林凡就成了真正的朋友。
我们隔三差五就会约出来撸个串,喝个酒。
他会向我请教一些职场上的问题,我也会听他吐槽学校里的烦恼。
他有时候会跑到我们设计院附近,给我送一杯奶茶,然后在我办公室门口探头探脑,被我同事看到了,还以为是我刚毕业的弟弟。
我妈打电话来,问我最近有没有认识新的女孩子。
我说,认识了个弟弟。
我妈在那头沉默了半天,幽幽地说:“……男的也行,只要人好……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哭笑不得。
我知道,林凡是真心把我当大哥。
他有什么事都愿意跟我说。
包括他家里的事。
他家境不错,父母都是老师,还有一个妹妹。
“我爸妈对我妹,那叫一个宝贝。对我,就是放养。”林凡一边啃着鸡翅,一边跟我抱怨,“从小到大,我妹要是考了99分,我爸妈会心疼她那1分丢在哪了。我要是考了99分,他们会问我为什么不是100。”
“正常,儿子跟女儿待遇不一样。”我深有体会。
“我妹也快毕业了,在师范大学,以后估计也是当老师。”林凡说,“她性格跟我完全不一样,特安静,不爱说话,就喜欢看书,画画什么的。一天到晚待在家里,我爸妈都愁死了,说她这样以后怎么找对象。”
我听着,没往心里去,只当是朋友间的闲聊。
直到有一天,林凡又约我喝酒。
那天他看起来有点不对劲,一句话不说,光闷头喝酒。
我问他怎么了。
他喝完一杯,把杯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放,眼睛红红的。
“阳哥,我失恋了。”
我愣住了。
他之前跟我提过,他有个喜欢了很久的同系学妹,一直在追。
“怎么回事?”
“我今天跟她表白了,她拒绝了。”他声音有点哽咽,“她说,她觉得我……太幼稚了,给不了她安全感。她想找个成熟稳重一点的。”
成熟稳重。
这四个字,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我好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那个晚上,林凡喝得酩酊大醉,抱着我,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阳哥……你说,我是不是很失败……”
“为什么……为什么她们都喜欢成熟稳重的……”
“成熟稳重……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我拍着他的背,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我只能说:“不失败,你很好。是她不懂得珍惜。”
这话很苍白,但却是我的真心话。
我把他送回他租的房子,给他盖好被子,又在桌上留了杯蜂蜜水。
看着他那张还带着泪痕的年轻的脸,我心里五味杂陈。
谁不是从这样的幼稚和莽撞里,一步步走过来的呢?
所谓的成熟稳重,不过是被生活磨去了棱角,学会了不动声色而已。
那其实,一点都不酷。
从林凡失恋那件事之后,他消沉了一段时间。
我们见面的次数也少了。
我有点担心他,但又觉得,这种事,别人劝是没用的,只能靠他自己走出来。
大概过了一个多月,他突然在一个周五的晚上给我打电话。
电话那头的他,声音听起来又恢复了往日的活力。
“阳哥!干嘛呢?”
“加班,画图。”我对着电脑,眼睛都快瞎了。
“别加了!出来!老地方,我请客!”他的声音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兴奋。
“又中彩票了?”我开玩笑道。
“比中彩票还高兴!你赶紧的啊,我等你!”
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我看着暗下去的手机屏幕,无奈地笑了笑,保存了图纸,关了电脑。
罢了,兄弟有召,不能不应。
我到烧烤店的时候,林凡已经在了。
桌上摆满了烤串,他还点了一锅热气腾腾的羊蝎子。
“哟,今天这么豪横?”我坐下来。
“必须的!”他给我倒了一杯啤酒,自己也举起杯,“阳哥,先走一个!”
我们碰了一下杯,一饮而尽。
“什么事这么高兴?”我问。
他咧开嘴,笑得像个两百斤的孩子。
“我那篇论文,中了!还是核心期刊!”
“真的?!”我由衷地为他高兴,“可以啊你小子!”
“那可不!”他得意地扬了扬眉毛,“我导师都惊了,说我开窍了。哈哈哈!”
“恭喜恭喜!这顿必须你请!”
“没问题!”
我们吃着,喝着,气氛特别好。
看得出来,他是真的从失恋的阴影里走出来了,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学术里,并且得到了回报。
这比什么都强。
酒过三巡,林凡的脸喝得红扑扑的。
他突然凑过来,神秘兮兮地对我说:“阳哥,我跟你说个事。”
“什么事?”
“我那天跟你说的,我那个妹妹,你还记得吧?”
“记得啊,怎么了?”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
“她下周,我爸妈也给她安排了个相亲。”林凡压低了声音,“我听我妈说,对方是个什么公司的小领导,家里条件不错,就是人……有点油。”
“哦。”我应了一声,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阳哥。”他突然握住我的手,眼神灼灼地看着我,“你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对不对?”
我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搞得一愣。
“……什么意思?”
“我妹,人特别好。真的。”他一脸诚恳,“文静,善良,会画画,做饭也好吃。就是不爱说话,有点慢热。我觉得,她跟你……特别配!”
轰的一声。
我的脑子,炸了。
“你……你喝多了吧?”我赶紧把手抽回来,“别瞎说,那可是你亲妹妹!”
“我没喝多!”他急了,“我是认真的!阳哥,你人怎么样,我最清楚了。踏实,靠谱,有责任心,对人还好。我把别人介绍给我妹,我不放心!只有你,我才放心!”
我看着他那张写满了“真诚”的脸,一时间,竟然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你……你别开玩笑了。”我干巴巴地说,“我们俩都不认识,这多尴尬。”
“认识一下不就得了!”林凡一拍大腿,“就当多认识个朋友!成不成,看你们自己。就算成不了,你还是我哥,她还是我妹,没影响!”
“这……”
“阳哥,你就信我一次!”他几乎是在恳求了,“我不会坑你的!我也不会坑我妹!我是真心觉得你们合适!”
我沉默了。
说实话,我有点慌。
一方面,我怕搞砸了,不仅尴尬,连跟林凡的兄弟都没得做。
另一方面,我心里又隐隐地,有那么一丝……期待。
林凡口中的那个“文静、善良、会画画”的女孩,像一个模糊而美好的剪影,在我心里投下了一片影子。
跟我上次相亲遇到的那个“现实、精明、会算计”的女孩,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你让我想想。”我最终还是选择了拖延。
“想什么啊!”林凡不给我机会,“就这么定了!下周六,我安排!你把时间空出来就行!”
他那股不容置疑的劲头又上来了。
我看着他,最终,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过得坐立不安。
一方面,我觉得这事太不靠谱了。
朋友的妹妹,这关系太微妙了。
万一见光死,以后还怎么跟林凡相处?他夹在中间,该多为难。
另一方面,我又忍不住地去想这件事。
林凡把她妹妹说得那么好,到底是出于“情人眼里出西施”的兄妹滤镜,还是确有其事?
我甚至,还为此去理了个发,把压箱底的那件看起来最稳重的衬衫也翻了出来,熨得平平整整。
我鄙视自己的这点小心思,但又控制不住。
周六那天,天气很好。
林凡给我发了个定位,是一家环境很雅致的中餐厅,在一个公园里。
“阳哥,你先过去,找个靠窗的位置。我带我妹随后就到。记住,放松点,就当是普通朋友吃饭!”
我回了个“好”,手心却在冒汗。
我提前半小时就到了。
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的湖光树色,心里却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的。
我一遍又一遍地在脑子里预演。
待会儿第一句话说什么?
“你好,我是你哥的朋友”?太傻了。
“你好,我叫陈阳”?太干了。
要不要主动倒茶?会不会显得太殷勤?
正当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
是林凡。
“喂?阳哥,我们到门口了。”
“啊?好,我……”
我话还没说完,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拉着一个女孩的手,朝我这边走来。
林-凡穿着一件蓝色的运动外套,还是那副大大咧咧的样子。
他身边的那个女孩……
我只看了一眼,呼吸就停住了。
她穿着一条浅色的连衣裙,长发及肩,安安静静地跟在林凡身后。
她没有化妆,或者说,化了那种我完全看不出来的淡妆。皮肤很白,五官清秀,戴着一副细框眼镜,镜片后面的那双眼睛,像一汪清澈的泉水。
她没有四处张望,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有点拘谨的样子。
那一瞬间,我脑子里所有预演好的台词,都忘光了。
只剩下两个字:
完了。
“阳哥!等久了吧!”林凡大大咧咧地坐到我对面。
那个女孩,也跟着在他身边坐下,动作很轻。
“这是我妹,林晚。”林凡指了指他妹妹,又指了指我,“晚晚,这是我跟你说的,我的救命恩人,陈阳,阳哥。”
林晚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很快又把目光垂了下去。
她的脸颊,泛起了一层淡淡的粉色。
“……你好。”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像羽毛一样。
“你好。”我的声音,比她还干涩。
三个人,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
还是林凡打破了僵局。
“点菜点菜!都饿了吧!”他把菜单推到林晚面前,“晚晚,看你想吃什么。”
林晚接过菜单,很认真地看了起来。
我注意到,她的手指很长,很白净,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
她点了两个菜,一个松鼠鳜鱼,一个清炒芦笋,都是很清淡的口味。
“阳哥,你来!”林凡又把菜单推给我。
我胡乱点了两个,就把菜单还给了服务员。
等待上菜的时间,是最难熬的。
林凡拼命地找话题,一会儿说我工作上的趣事,一会儿说林晚学校里的八卦。
我和林晚,就负责“嗯”、“哦”、“是吗”。
像两个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的学生。
我偷偷地观察她。
她大部分时间都低着头,偶尔会抬起来,看一看窗外,或者看一看林凡。
她的眼神很专注,也很干净。
当林凡说到我救他那天晚上的情景时,她抬起头,认真地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好奇和感激。
“谢谢你。”她又说了一遍。
“不客气,举手之劳。”我赶紧摆手。
菜上来了,气氛总算好了一点。
林凡不停地给我们夹菜。
“晚晚,你尝尝这个,阳哥点的,肯定好吃!”
“阳哥,你试试这个,我妹最爱吃的!”
我感觉自己不是在相亲,是在参加“感动中国”年度人物颁奖典礼的聚餐。
林凡,是主持人。
我和林晚,是获奖嘉宾。
一顿饭,吃得我消化不良。
好不容易吃完了,林凡看了看手机,突然一拍脑袋。
“哎呀!我忘了!我跟导师约了八点讨论论文,这都快七点半了!”
他说着,就站了起来,“那个……阳哥,晚晚,我得先撤了。你们俩再坐会儿,聊聊天?”
我跟林晚都愣住了。
这借口,也太拙劣了吧!
林晚的脸,一下子就红透了,像熟透的苹果。
“哥……”她拉了拉林凡的衣角,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
“真有事!十万火急!”林凡冲我挤了挤眼睛,然后头也不回地跑了。
餐厅里,只剩下我和她。
空气里,弥漫着尴尬的味道,浓度高到可以凝固。
我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咚,咚,咚。
“那个……”还是我先开了口,因为再不说话,我怕自己会窒息,“你……别听你哥瞎说,他就是爱开玩笑。”
林晚低着头,小声说:“我知道。”
又是一阵沉默。
我绞尽脑汁,想找个话题。
“林凡说……你喜欢画画?”我想起了之前他提过的一嘴。
提到画画,她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
“嗯,喜欢随便画着玩。”
“都画些什么?”
“什么都画。风景,小动物,还有……一些脑子里想到的东西。”
“挺好的。”我干巴巴地夸奖。
“你呢?”她突然问我,“林凡说你是设计师,你是不是也很会画画?”
“我那是画图,工程图。”我笑了,“全是直线和数字,枯燥得很。跟你那个不一样。”
“我觉得很厉害。”她很认真地说,“能把房子从图纸上,变成真的,很了不起。”
她说话的时候,会看着我的眼睛。
她的眼神很真诚,没有一丝一毫的敷衍。
那一刻,我心里那只上蹿下跳的兔子,突然就安静了下来。
我们开始聊天。
从画画,聊到建筑。
从她喜欢的宫崎骏,聊到我喜欢的诺兰。
从她最近在看的一本散文集,聊到我正在追的一部美剧。
我发现,她不是不爱说话,只是有点慢热。
一旦聊到她感兴趣的话题,她的话就会多起来。
她的声音很好听,不疾不徐,像山间清泉流过石头。
她的见解很独特,不人云亦云。
她说,她喜欢宫崎骏的动画,是因为里面有干净的天空,和善良的妖怪。
她说,她不喜欢现在很多网红景点,因为大家都忙着拍照,没人真正地在看风景。
我听着,不住地点头。
我发现,我们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我们都喜欢安静,都对这个喧嚣的世界,保持着一点小小的距离感。
我们都藏着一个,不那么“现实”的,小小的世界。
不知不觉,我们聊了很久。
餐厅里的人渐渐少了,窗外的天色也完全暗了下来。
服务员过来提醒我们,他们要打烊了。
我们才惊觉,已经快十点了。
“不好意思,聊得太投入了。”我有点不好意思。
“没有,我也……聊得很开心。”她笑了,嘴角边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那是她第一次,对我笑。
像一朵悄然绽放的,小小的花。
我心跳,漏了一拍。
我们一起走出餐厅。
公园里的晚风格外温柔,带着草木的清香。
“我送你回家吧?”我提议。
“不用了,我家不远,坐两站地铁就到了。”
“这么晚了,一个女孩子不安全。”我坚持。
她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我们并排走在公园的小路上,谁也没有说话。
但这一次,沉默不再尴尬。
反而有种,恰到好处的安宁。
到了地铁站,我送她到进站口。
“那我……回去了。”她说。
“嗯,路上小心。到家了给我发个信息。”我说。
说完,我就后悔了。
我凭什么让人家给我发信息?
我跟她,严格来说,才认识不到三个小时。
我正懊恼,她却轻轻地点了点头。
“好。”
然后,她转身,刷卡,进了站。
她的背影,纤细而安静,很快就消失在人群里。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的方向,很久都没有动。
回到家,我收到了林凡的微信。
一连串的轰炸。
“怎么样怎么样?!”
“我妹不错吧!”
“我跟你说,她从来没跟哪个男的聊这么久!”
“有戏!绝对有戏!”
我看着他发来的信息,笑了。
我回了他一句:“你那个‘跟导师讨论论文’的借口,太烂了。”
他回了个“嘿嘿嘿”的表情,然后说:“别管借口烂不烂,效果好就行!说真的,感觉怎么样?”
我该怎么说?
我说,我感觉像做梦一样。
我说,我好像,有点喜欢上你妹妹了。
这话太矫情,我说不出口。
我想了想,回他:“挺好的,是个很特别的姑娘。”
“那必须的!我妹!”林凡的语气里充满了自豪。
正聊着,手机震了一下。
是一条新的好友申请。
头像是-一幅水彩画,画的是一只蹲在窗台上的猫。
申请信息写着:我是林晚。
我心跳又开始加速,手忙脚乱地通过了申请。
她的朋友圈很干净,大部分都是她画的画,和一些书的摘抄。
最新的一条,是半小时前发的。
没有配文,只有一张照片。
照片拍的是夜空,有几颗稀疏的星。
和我刚刚走过的那片夜空,一模一样。
过了一会儿,她发来一条信息。
“我到家了。”
“好。”
简单的两个字,我却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
那个晚上,我失眠了。
脑子里,全是她的样子。
她低头看菜单的样子,她聊到画画时眼睛发亮的样子,她对我笑起来时嘴角那两个浅浅的梨涡。
还有她说的那些话。
“我觉得很厉害。”
“里面有干净的天空,和善良的妖怪。”
我发现,自己二十八年的人生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想要去了解一个人。
想要,走进她的世界。
从那以后,我和林晚开始在微信上聊天。
我们聊得很克制,也很小心翼翼。
通常是我开头,问一句“在忙吗”。
如果她回得快,我们就能聊上几句。如果她回得慢,或者只回一个“嗯”,我就知道,她可能在忙,或者是不想聊。
我就不会再打扰她。
我们聊天的内容,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
她会给我发她新画的画。
我也会拍下工地上一些有趣的场景发给她。比如,一只在钢筋上睡觉的猫,或者,晚霞落在未完工的建筑上,投下的奇特光影。
她会回我一个“好可爱”的猫咪表情,或者一个“真好看”的星星眼表情。
我们的关系,就像两只在试探着靠近的刺猬,小心地保持着安全距离。
林凡比我还着急。
他隔三差五就来敲打我。
“阳哥,你行不行啊?这么久了,怎么还没约我妹第二次?”
“我这不是怕……太唐突了吗?”
“唐突什么啊!你不主动,人家女孩子怎么主动?再说了,我给你创造机会!”
于是,在林凡的“强力助攻”下,我有了和林晚的第二次,第三次见面。
有时候,是林凡组的局,叫上我们,还有他的几个同学,一起去玩剧本杀,或者去郊区烧烤。
在人群里,我和林晚的话依然不多。
但我们之间,似乎有了一种旁人无法理解的默契。
玩剧本杀,我抽到凶手,她总能第一个毫无逻辑地指认我。
她说:“我感觉就是你。”
烧烤的时候,我会记得她不吃辣,默默地把一串不辣的烤翅递给她。
她会自然地接过去,然后小声说一句“谢谢”。
有时候,林凡会故意“失踪”,给我们创造独处的机会。
我们就一起去逛美术馆,或者找个安静的书店,各看各的书,待上一个下午。
和她在一起,我感觉特别放松。
我不需要刻意地去表现什么,也不需要去说什么漂亮话。
我只要做我自己,就好了。
我发现,她其实是一个内心很丰富,也很有趣的女孩。
她会因为书里的一个情节,跟我讨论半天人性。
她会指着路边一朵不知名的小花,告诉我它的花语。
她会在看到流浪猫的时候,从包里掏出准备好的猫粮。
她的善良,不是挂在嘴边的,而是融在骨子里的。
我越来越喜欢她。
这种喜欢,跟年轻时的那种冲动不一样。
它不猛烈,也不张扬,就像一锅文火慢炖的汤,一点一点,渗入心脾,越来越醇厚。
我能感觉到,她对我也不是没有好感。
她会主动跟我分享她生活里的点滴。
她会记得我随口提过的一句“想吃我妈做的酱肘子”,然后下一次见面,就提着一个保温桶给我,说是她照着网上的菜谱,试着做的。
虽然味道跟我妈做的完全不一样,但那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酱肘子。
我们的关系,就在这种不疾不徐的节奏里,慢慢升温。
直到有一天,我们又去逛那个公园。
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公园。
我们走在湖边,看着水里的锦鲤。
“你知道吗,”我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突然开口,“我第一次见你之前,刚经历了一场很失败的相亲。”
她转过头,看着我,没有说话,眼神里带着询问。
我就把那天,在咖啡馆里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她。
包括那个女孩的“灵魂三问”,也包括我当时的失落和自我怀疑。
我说:“那天从咖啡馆出来,我觉得自己特别失败,像个一无是处的废物。”
“你不是。”她突然打断我,语气很坚定,“你很好。”
我看着她。
她的眼睛里,映着我的倒影。
“那天我哥回来,跟我说,他在路上遇到了一个好心的大哥,救了他。他说那个大哥,人特别踏实,特别靠谱。”
“他说,他失恋了,心情很差,那个大哥陪他喝了一晚上的酒,开导他。”
“他说,他想把自己的妹妹,介绍给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
林晚说着,脸又红了。
“他说的……有点夸张。”她补充了一句,声音又小了下去。
我的心,在那一刻,被一种巨大的温柔包裹着。
原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林凡那个臭小子,竟然说了我这么多好话。
原来,在她心里,我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需要被资产负债表衡量的男人。
我是一个,“救了她哥哥的好心大哥”。
我深吸一口气,鼓起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
“林晚。”
我叫她的名字。
她“嗯”了一声。
“我……我能牵你的手吗?”
我问出了这句话。
然后,我看到她,慢慢地,慢慢地,把手伸向了我。
她的手,有点凉,但很软。
我握住它,紧紧地。
像是握住了一整个春天。
那天回去的路上,林凡又给我发微信。
“成了没?”
后面跟着一排坏笑的表情。
我没回他文字。
我拍了一张照片,发了过去。
照片里,是两只紧紧牵在一起的手。
一分钟后,我的手机,被他的“啊啊啊啊啊啊”刷屏了。
我看着手机,笑得像个傻子。
我想,生活确实是很现实。
但有时候,它也会在你最意想不到的角落,为你安排一场,最不现实的,温柔的邂逅。
就像那年,那个失败的相亲,和那瓶救了命的冰红茶。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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