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九年的春天,江南水乡常熟支塘一带,虽已入春,却感受不到多少暖意。日军铁蹄下的土地,弥漫着一种压抑和恐慌。田里的庄稼蔫蔫的,连风都带着一股子腥气。
牌楼村静卧在纵横的河汊边,像一只受了惊的鸟,稍有风吹草动,就恨不得缩成一团。
这天,日头刚落,暮色像一块灰布,缓缓罩了下来。村里的灯火零星亮起,人们早早关了门,生怕惹上不必要的麻烦。村民王大云刚收拾完农具,正准备招呼同村来帮工的好友徐云云,与父亲一起吃几口稀饭填肚子。
突然,一阵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这动静里还夹杂着女人的哭腔和一阵叽里呱啦的陌生吼叫声。
王大云心头一紧,放下碗筷,侧耳细听,只听见这声音越来越近,直奔他家这边而来。
“砰”地一声,他家那扇不算厚实的木门被人猛地撞开,一个头发散乱、面色惨白的年轻妇人跌跌撞撞冲了进来,是邻家的媳妇。
只见她神情慌乱、嘴唇哆嗦着,话都说不利索了:“大……大云哥……鬼子……鬼子追来了!”
话音未落,两个穿着土黄色军服、端着上了刺刀长枪的日本兵就出现在了门口。他们脸上带着狞笑,酒精和兽欲让他们的眼睛泛着浑浊的光。其中一个矮胖的鬼子,咧着嘴,露出焦黄的牙齿,目光贪婪地在瑟瑟发抖的妇人身上扫来扫去,嘴里不干不净地嚷嚷着。
王大云的父亲,一位老实巴交的老农,吓得脸色发白,下意识地想往后退。王大云却感觉一股热血“噌”地冲上了头顶,眼睁睁看着乡亲被欺凌,他胸口堵得厉害,拳头不由自主地攥紧了。
那两个日寇见妇人躲到了王大云身后,顿时不耐烦起来。矮胖的那个挥动着明晃晃的军刀,指向王大云父子,厉声呵斥,意思是让他们把人交出来。
交人?
王大云心里冷笑一声。把一个大活人,还是一个弱女子,交给这些禽兽?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悲惨的下场。父亲在一旁紧张地拽了拽他的衣角,眼神里满是哀求,示意他别惹祸上身。
王大云何尝不知道鬼子的凶残?他听过太多他们烧杀抢掠的暴行。可此刻,看着日寇那嚣张的嘴脸,再看看身后那绝望的眼神,一种从未有过的愤怒像野火一样在他胸膛里烧了起来。他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种田挑担,凭力气吃饭,从来没想过要招惹谁,可祸事自己找上门,难道就缩起脖子当乌龟?那还是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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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那矮胖日寇伸手要去抓那妇人的刹那,王大云猛地发出一声怒吼:“小鬼子,跟你们拼了!”他顺手抄起墙边那条结实的榆木长凳,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日寇狠命砸了过去!这一下,又快又狠,带着他所有的愤恨和决绝。
那日寇显然没料到这个看似普通的中国农民竟敢反抗,仓促间举起军刀格挡。“哐当”一声,长凳砸在刀身上,震得那鬼子手臂发麻,踉跄着退了一步。
几乎在同一时间,一直站在王大云身侧不远的徐云云也动了。徐云云刚才一直紧绷着神经,眼见王大云动了手,他哪还按捺得住?平日里沉默寡言的他,此刻眼里也喷着火,二话不说,操起顶门的粗大门闩,照着另一个想冲上来的瘦高日寇就抡了过去!
狭窄的堂屋里,顿时展开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搏斗。王大云和徐云云,两个手无寸铁的庄稼汉,面对的是两个训练有素、手持利刃的侵略者。
“八嘎!”被长凳砸中的矮胖日寇恼羞成怒,怪叫一声,军刀带着寒光,直劈向王大云。王大云急忙闪身,刀锋擦着他的右臂划过,一阵剧痛传来,衣袖顿时被划开,鲜血汩汩涌出。他咬紧牙关,哼都没哼一声,反而趁着对方收刀的间隙,再次抡起长凳猛砸!
徐云云那边也同样凶险。门闩虽沉,但不如军刀灵活。那瘦高日寇刀法刁钻,几下格挡后,找到空档,一刀削在徐云云探出的右手上,顿时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徐云云痛得倒吸一口凉气,门闩差点脱手,但他硬是死死抓住,继续猛攻。
王大云心里清楚,硬拼下去,自己和徐云云肯定要吃亏。他一边奋力抵挡,一边扯开嗓子朝着门外漆黑的夜空高声呼喊:“快来人啊!打鬼子啊!乡亲们快来打鬼子啊!”
这呼喊声,像一道闪电,划破了牌楼村死寂的夜晚。
搏斗从屋里打到了屋外。王大云和徐云云浑身是血,却越战越勇。他们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缠住他们,等乡亲们来!那两个日寇虽然凶悍,但被这种不要命的打法给震慑住了,一时竟也奈何不了他们。四个人从王大云家门口,一直扭打纠缠到了不远处的王家小桥塊。
王大云的呼喊起了作用。最先听到动静的是隔壁的苏金生和苏金荣两兄弟。他们刚躺下,听到打斗声和王大云的呼喊,立刻从床上跳了起来。“是大云!跟鬼子干上了!”苏金生抄起墙角的扁担就冲了出去,苏金荣紧随其后,顺手捞起了院墙边靠着的铁锄。
紧接着,张根福、顾二、苏松松……左邻右舍,越来越多的村民被惊动了。他们有的拿着扁担,有的提着铁锹,有的甚至只抓了块砖头,从各自的屋里冲出来,循着声音和打斗的方向,迅速汇聚到王家小桥塊。
看到眼前的情景——王大云和徐云云浑身是血,仍在苦苦支撑,两个日寇挥舞着军刀,凶相毕露——村民们积压已久的怒火瞬间被点燃了。
“打!打死这些狗强盗!”
“不能放他们跑了!”
“围起来!”
怒吼声此起彼伏。扁担、铁锄、木棍……各式各样的“武器”像雨点般朝着那两个日寇身上招呼过去。人多力量大,刚才还气焰嚣张的日寇,顿时慌了神。他们背靠着背,胡乱地挥舞军刀,但哪里抵挡得住这愤怒的洪流?矮胖日寇的军刀被一扁担打落,瘦高个的脸上也挨了一铁锹,鲜血直流。
两个日寇见势不妙,知道再打下去必死无疑。他们互相使了个眼色,瞅准一个空档,猛地撞开围堵的村民,扑通两声,跳进了旁边水流湍急的凤凰泾河,拼命向对岸游去。
“追!别让他们跑了!”王大云不顾手臂剧痛,指着河面大喊。鲜血顺着手臂流下,滴落在泥土里,但他浑然不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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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民们沿着河岸奋力追赶,手里的家伙不断朝河里那两个挣扎的身影砸去。石块激起水花,扁担探入水中猛戳。那个矮胖的日寇,可能因为受伤或惊慌,游到河心就开始下沉,呛了几口水,动作慢了下来。几个精壮村民立刻跳下河,游到他身边,用扁担死死将他按住,拖到岸边。愤怒的村民们一拥而上,这个沾满中国人鲜血的侵略者,最终被活活打死在凤凰泾边,得到了应有的下场。
另一个瘦高的日寇,水性较好,借着夜色和同伴被打的混乱,竟然拼命游过了宽阔的白茆塘,湿漉漉地爬上了对岸。他惊魂未定,连滚带爬地朝着支塘镇方向逃去。
他一路狂奔,如同丧家之犬,终于狼狈不堪地逃进了支塘镇,找到了那个由当地一些士绅们组成的、为日本人办事的“维持会”。
一进门,他就瘫倒在地,用生硬的中国语夹杂着日语,语无伦次地讲述着在牌楼村的遭遇,哀求“维持会”救他。
“维持会”里的几个人,面面相觑,心里都咯噔一下。他们平日里帮着日本人维持秩序,收收钱粮,混口饭吃,哪里遇到过这种要命的事情?收留这个日本兵?纸包不住火,万一被日本人知道他们这边的村民们杀了太君,上面追究下来,他们吃罪不起。可要是不管,或者把他交还给日军,那些被激怒的村民能饶过他们吗?
牌楼村离镇上才多远?那些拿着扁担铁锄的乡亲,万一冲进镇里来……
会长是个瘦削的中年人,此刻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在屋里来回踱步,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看看地上如同死狗一般的日寇,又看看窗外黑沉沉的夜色,仿佛能感受到那来自牌楼村的无形压力。其他几个人也都不敢说话,空气凝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救与不救这个日本兵,都是个两头不讨好的烫手山芋。
时间一点点过去,夜更深了。外面似乎隐约传来了嘈杂的人声,不知是幻觉还是真的。会长的心越揪越紧。他想起平日里乡亲们看他们这些“维持会”的眼神,那里面有着鄙夷,更有隐忍的愤怒。今天这事,就是一个火药桶。处理不好,第一个被炸得粉身碎骨的就是他们。
终于,会长停下了脚步,眼神里闪过一丝狠厉和决绝。他压低声音,对身边两个心腹耳语了几句。那两人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会长的意思,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不能再犹豫了。为了自保,也为了平息可能到来的、他们无法承受的村民的怒火,只能……
他们找来了结实的麻绳。
那个逃来的日寇,或许还以为找到了庇护所,正瘫在地上喘息,眼神里露出一丝侥幸。直到那两个“维持会”的人面无表情地靠近,将绳索套上他的脖颈,他才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声响,徒劳地挣扎了几下。
一切很快结束了。会长看着那具逐渐僵硬的尸体,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也把内心的恐惧和纠结一起吐了出去。他挥了挥手,声音沙哑:“找个地方,埋了,利索点,嘴巴都给我严实点!”
后半夜,万籁俱寂。
几个人影抬着一个沉甸甸的草席包裹,鬼鬼祟祟地出了镇子,消失在荒郊野岭。他们在一处无人问津的乱坟岗子停下,胡乱挖了个坑,将那日寇的尸体草草掩埋,连同他带来的这场风波和“维持会”那点见不得光的算计,一起埋进了冰冷的泥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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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云和徐云云在家养伤,乡亲们自发地送来草药和吃食。他们的英勇行为,像暗夜里的火种,给了饱受屈辱的人们一丝反抗的勇气和希望。王大云看着窗外依旧灰蒙蒙的天空,摸了摸手臂上缠着的布条,那里还隐隐作痛。他知道,这世道,忍气吞声换不来安宁。有时候,哪怕是以卵击石,那奋起一击的血性,也比苟且偷生来得痛快!
只是,那个春天,凤凰泾的水,似乎比往年更红一些。而荒坟堆里的秘密,也成了那个年代,一个小小的、充满无奈却又大快人心的注脚。
参考资料:《常熟文史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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