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Sven Mikulec &
Vicente Molina Foix
译者:陈思航
校对:Issac
来源:cinephiliabeyond.org
在库布里克创作《闪灵》的过程中,斯蒂芬·金公开表示了某种怀疑。他想要质疑的是,库布里克和他选择的演员,是否真的是改编这部小说的最佳人选。
不过,库布里克肯定不会因为这种最初的怀疑而动摇。他将自己极富创造力的大脑投入到工作之中,不遗余力地进行这部作品的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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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布里克
影片中主要的摄影工作,花费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库布里克不断地调整剧本、提出新的素材处理方式,让整个剧组——尤其是常常与他发生争吵的谢莉·杜瓦尔——处于精神崩溃的边缘。杰克·尼科尔森也屡屡被他激怒。但是,漫长的辛劳得到了回报,因为《闪灵》至今仍被认为是有史以来最为成功的恐怖片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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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莉·杜瓦尔
1980年,文森特·莫利纳·富瓦在库布里克的家中对其进行了采访。对于这位导演来说,这种访谈是很罕见的,它收录于《斯坦利·库布里克档案》中,这部极富野心的著作,聚焦于这位拥有狂热粉丝的导演,强调了他对于完美电影的不懈追求。
记者:你喜欢的是斯蒂芬·金那部《闪灵》中的哪些内容?
库布里克:好吧,这部小说是华纳兄弟的主管约翰·卡利寄给我的。在那些递到我手头的材料中,这是唯一一件我觉得不错的东西,或者说我喜欢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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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灵》中文版
我觉得吧,在我读大多数材料的时候,在我看了一定的页数之后,我就会放下它们,不会继续浪费我的时间。但《闪灵》让我非常着迷,我觉得它的情节、想法和结构都非常有趣,比我读过的、这种类型的任何作品都更有想象力。在我看来,人们似乎可以把它拍成一部精彩的电影。
记者:你了解金以前的小说吗?
库布里克:不了解。我看过电影版的《魔女嘉莉》,但我此前没读过他的任何一部小说。在我看来,金的伟大能力在于情节的构建。他似乎对于写作风格没有什么追求,我只是觉得,他可能就是写了一遍那些文字,然后读了一遍,最后就把它寄给出版商了。他似乎对于创造最感兴趣,我想他也很清楚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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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女嘉莉》1976版
记者:但在你拿到那本小说之前,你有没有想过要拍一部恐怖片?
库布里克:没有。当我拍一部电影的时候,我的脑海中从来就不会有另一个项目。我从来不会同时处理两个项目。当我读一本书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唯一的考虑在于,我希望自己能拍一部不同的作品,我不想重复自己的过去。比如说,我现在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我希望自己知道,这能节约很多时间。
记者:在此前的作品中,你已经处理过特定的类型(科幻、惊悚、战争等),你会在这些类型的常规惯例中工作。你被《闪灵》所吸引,是因为它给了你一种机会,让你得以探索职业生涯中新的类型吗?
库布里克:我认为,这种类型的唯一规律在于,你不该试图去解释。不该试图为发生的事情找到简洁的答案,影片的目的其实是产生一种怪异的感觉。弗洛伊德在他谈论「怪异」的文章中写道,怪异是一种非常特殊的感觉,在这种唯一的情境中,艺术可以比生活更为有力地表达这种怪异感,我觉得他的论断非常有启发性。这对写剧本没什么帮助,但它可以帮助我们以有趣的方式,洞察这种类型。
我还读到了伟大的大师H.P.洛夫克拉夫特的一篇文章,他说,你永远不该试图去解释发生了什么。只要发生的事情能激发人们的想象力,激发一种神秘、焦虑与恐惧的感觉,那就已经足够了。只要它本身不存在明显的内在矛盾,它就可以完全建立在想象力(想象出来的想法与惊奇等)的基础上,就可以完全依凭想象的领域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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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灵》
我还认为,观众最终会喜欢这种故事的巧思。随着故事的进展,他们显然想要知道,究竟会发生什么。当一切快要结束的时候,你就无法预料故事的主要发展,但你也不会觉得自己被愚弄、欺骗,这样一来,观众就会体认到一种巨大的满足感。
记者:和你一起写剧本的黛安·约翰逊是谁?
库布里克:她是个很好的小说家,大约出版了五六本书。我对其中一本书很感兴趣,并开始与她谈论这部作品。后来,我了解到她在加州伯克利大学教授一门关于哥特式小说的课程。与她一起写剧本似乎会很有趣,事实也的确如此。这是她的第一个剧本。
记者:这部电影对小说原著进行了相当大的改编。许多人物被适如其分地简化了。那些超自然、伪心理学的内容几乎被清除了,甚至基本的恐怖元素都削弱了。但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是改进这部小说的举措。当然,仍然有许多人认为,这部影片可以看作是纯粹的恐怖片。但是,你是否在试图摆脱这种类型相对传统的规范,试着建构一些不同的东西?
库布里克:你说我删减了书中许多恐怖的情节,我并不认同这一点。事实上,除了孩子在雪地玩耍时看到血溅满墙壁的场景、听到巨大的排水管里细微噪音的时刻之外,我觉得电影要比原著更加恐怖。人们都这么说。比如说吧,在书中并没有人被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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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是的,但你去除了灌木花园里那些动物形象的进进出出……
库布里克:仅此而已。当黑人厨师哈洛兰最终登场的时候,这些动物试图阻止他,但我只去除了这段情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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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你还强调了主人公和他们在酒馆中那种孤立感之间的关系,以及杰克身为一位作家……的挫败感。这一切当然都电影中都至关重要,而在书中并非如此。
库布里克:我认为在原著中,金试图加入许多我称之为「伪性格」、「伪心理学」层面的探索。但我可以肯定,他在小说中置入的人物本质,都在影片中保留了下来。唯一的变化在于,我们在处理温迪这个母亲、妻子的角色时,将她变得更为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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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表明的是,故事中的心理状态,即便是在小说中,也没有发生什么转变。如果你觉得角色被简化了,那么很明显,他们也变得更清晰了,没那么杂乱了。一般来说,简化的东西要比杂乱更好。当我谈及简化的时候,我指的就是「清晰」。
比如说吧,杰克这个角色在原著中有着相当繁琐的、关乎家庭生活的线索。但在影片中,这些线索都消失了,这是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金为杰克作为父亲的酗酒问题奉献了非常「繁琐」的篇幅,他也非常关照温迪的母亲,我不认为观众会对这些内容很感兴趣。对我来说,这些东西都是无关紧要的。当然,你也可以放入大量的心理线索,试图解释杰克这个角色的成因,但我不认为这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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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确实如此。在阅读这部小说的时候,我总觉得他在试着解释——为什么会发生这么多可怕的事情。我认为这是错误的,这个故事的主要力量就在于它的暧昧性。同时,你在电影里避免了书中那些对爱伦坡的引用,尤其是他的红死病面具。事实上,你的影片完全摆脱了坡的影响,我觉得你更接近博尔赫斯,尤其是你的结尾。在我看来,这是对于小说的重大调整。
库布里克:最大的调整其实在影片最后的三十分钟。因为金的高潮其实只是杰克和丹尼的对峙,丹尼说了一些类似「你不是我父亲」之类的台词,然后杰克转身走到锅炉前,酒店就爆炸了。黛安·约翰逊与我做的最重要的调整,就是对于结尾的修改。我们沿着你刚才描述的那种路径改变了重点。
就杰克的父亲与家庭背景而言,影片中的几条线索几乎是一样的。温迪告诉医生杰克如何弄断丹尼的手臂时,你可以发现她在试着装出很正常的表情,但你意识到肯定发生了一些可怕的事情。或者说吧,当经理乌尔曼问杰克:「你的妻儿会喜欢吗?」你可以看到他眼中的深意,他在想「这个问题多么无关紧要啊!」然后他微笑着说:「他们会喜欢的。」我想说,我觉得我们安排了许多微小的细节,我们至少提供了一些潜意识的信息,这也是金努力想要表达的东西。我觉得他可能有些担心这部小说作为「文学」的资质,他对于坡的引用和关于「红死病」的那些东西都很不错,但它们对我来说似乎不是很必要。他似乎太想让所有人意识到,他在创作一种有价值的文学体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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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你通常如何与演员合作?你愿意谈谈他们的即兴表演吗?
库布里克:当然。我发现无论你多么仔细地撰写一场戏,当你开始第一次排演的时候,好像总会出现一些完全不同的东西。你意识到,这场戏里藏着一些你从未有过的有趣想法,或者说,你原来觉得有趣的那些东西,变得非常乏味。你还可能会发现,你那些想法的权重并不平衡。有些东西太明显了,或者太不明显了。
所以我常常在排练的过程中重写场景。我觉得你可以用这种方式,最大限度地利用演员的能力,甚至是演员的弱点。如果他们没有去做某些事情,或者他们显然做不到一些事情(我必须说一点,在《闪灵》中不存在这种情况,因为他们实在太棒了),你会突然意识到,你发现了一些从未有过的想法与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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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时确实能发现一些导演,使用着与我不同的工作方式。他们可以写出几场戏,然后发现它们确实很奏效。我对此印象深刻,但我做不到这一点,这可能是我在编剧方面的缺陷。但我确实认为,无论一个剧本在纸页上看起来有多好,当你实际开始拍摄的那一刻,与演员聚到一起的时候,你会非常清楚,如果你坚持自己写的东西,你无法充分利用这些可能性。
我还发现,当你真正开始排演一场戏,让它变得值得一拍的时候,如果你只是想着镜头、想着调度,你就无法接近这场戏最深层次的核心。
记者:你总是试图彻底控制电影创作过程中的每一个步骤。对于这种挑剔的控制性,我总觉得有些好奇。这当然关乎你电影的艺术创作方向,不过重点仍是《闪灵》。你是否操纵影片的方方面面?
库布里克:例如,在这部影片里,美工罗伊·沃克花了一个月的时间,走遍美国各地,拍摄酒店、公寓等一系列可以借鉴的东西。我们肯定拍了上百个地点。然后,我们会根据自己喜欢的照片,让绘图师画出布景图。但我们会保持原先的比例,让我们做出准确的布景,而不是类似的东西。当照片拍好之后,他会拿着尺子站在那里,得出一切的刻度,这是非常重要的。以影片开始时他们居住的公寓为例,他们的房间很小,走廊很窄。男孩的卧室里有一扇奇怪的窗户,大约有五英尺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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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每个人都会在现实生活中看到一些不对劲的东西,试图去「设计」这些东西可谓是愚蠢的。所以,那些公寓和他们在酒店里的居所都非常难看、缺乏设计感,如果没有设计师的话,就会做出那种建筑,但这些具有现实感的东西都必须保留。所以,我们必须仔细地复制那些宏伟的房间,不过有些东西确实还是有设计感的,我们还是会复刻这些优点。但是,与其让美工试着设计一座酒店(我觉得让酒店看起来不像舞台布景、歌剧布景几乎是不可能的),我们不如试着保留真实的东西。
我把它的背景建立在一些完全真实的东西之上,这是非常重要的。我们就像在用自然光点亮一部纪录片,我们不会使用通常的恐怖片里那些戏剧性的、虚假的灯光。我将它与卡夫卡或博尔赫斯的写作方式进行比较,你知道,如果使用一种简约的、非巴洛克式的风格,我们就可以用非常日常、平凡的方式来对待这种奇幻的东西。这些布景非常真实、建筑非常乏味,我认为这非常重要。这意味着,我们可以选择更多的构图和视角,但它看起来必须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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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场景中的每一个细节,都源于真实地点的照片,我们非常仔细地复刻了它们。酒店的外部以科罗拉多州现有的一家酒店为基础,但内部基于很多不同的地方。譬如,红色马桶源于亚利桑那州凤凰城的一家酒店,美工在那里发现了这个弗兰克·劳埃德·赖特设计的马桶。不管是颜色还是其他细节都一模一样。如果你能找到一个比例正确的、真正的、而且还有趣的马桶,为何还要试着去设计一个马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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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想要建构一套布景,你得留下模拟自然光的可能性,这是至关重要的。比如,所有安设好的枝形吊灯都得用非常特殊的布线模式,每个灯泡都是1000瓦的,但电压比较低,所以它们很亮,但却又能发出温暖的光。你可能会注意到,酒店里的颜色和其他一切都是温暖的——这是因为我们用较低的电压供应1000瓦的灯泡。
在巨大的布景中,我们可以用100英尺长、30英尺高的半透明隔板模拟透过窗户的日光,对吧?隔板后面大约有750个1000瓦的灯泡,所以从窗户透进来的柔和光线确实成了「日光」,这真的就是一个人造的天空。所以影片里的白天看起来就像真的一样。我们必须很早就去考虑这种情境,它们其实是布景的一部分,照明必须在布景设计的早期就加以整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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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你已经在设想一个新的项目了吗?
库布里克:不,我在急切地等待着新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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