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红色的结婚证,我藏在箱子底,压了三十年。
上面的照片,是我和秀珍。她穿着红色的确良衬衫,扎着两个麻花辫,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可陪我走完这三十年风雨的,却是照片旁边那个探头探脑,只露了半张脸的姑娘——她姐,秀兰。
这三十年,我们生儿育女,从青丝到白发,从一间土坯房换到了镇上的小楼。外人眼里,我们是再普通不过的恩爱夫妻。可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个家里最坚固的墙,不是砖头砌的,是那个天大的谎言垒起来的。我们谁也没想过去推倒它,怕一推,就什么都塌了。
有时候夜里醒来,看着身边秀兰熟睡的侧脸,我还是会恍惚。我会想,如果那天晚上,我没有喝下那杯加了东西的酒,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可人生哪有如果。
这一切,都得从1986年那个燥热的夏天,从我揣着所有积蓄去李家提亲那天,说起。
第1章 喜帖上的名字
1986年的夏天,热得像个蒸笼。知了在村头的老槐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空气里都是禾苗和泥土被晒透了的味儿。我叫陈建社,是个木匠。那时候我二十四岁,凭着手艺在十里八乡还算小有名气。说媒的踏破了我家门槛,但我一个都没看上,因为我心里早就住下了一个人。
她叫李秀珍,是邻村老李家的小女儿。
我第一次见秀珍,是在镇上的供销社。她穿着一件淡蓝色的碎花衬衫,正在柜台前为了一毛钱的差价跟售货员小声理论,脸涨得通红,声音细得像蚊子叫。我当时就觉得,这姑娘,真实在,像我刨子底下刨出来的木花,带着一股清清爽爽的香气。
后来,我借着去他们村做活的机会,一来二去就熟了。我知道她喜欢看书,就托人从县城给她带《大众电影》;我知道她怕狗,每次送她到村口,我都会捡根棍子走在前面。我们没说过什么山盟海誓的话,但那份心思,彼此都懂。她会偷偷在我干活时塞给我一个煮熟的鸡蛋,我呢,会把手里最好的木料,给她雕一个别头发的小簪子。
我攒了三年钱,打了两套新家具,觉得时机成熟了,就请了村里最体面的媒人王婶,挑着两担子沉甸甸的彩礼,去了李家。
李家的当家人是李大山,一个沉默寡言的庄稼汉,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他婆娘王翠芬,倒是村里有名的厉害角色,嘴巴像个机关枪,能说会道。他们家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叫李秀兰,比秀珍大两岁。
说起来,秀兰和秀珍长得有七八分像,都是瓜子脸,大眼睛。但气质完全不同。秀珍是那种含苞待放的花骨朵,羞怯,内敛,带着一股子书卷气。而秀兰,许是常年下地干活的缘故,皮肤黑一些,眼神也更亮,更泼辣,像一株迎着太阳使劲长的向日葵。村里人都说,秀兰比秀珍更能干,是个操持家务的好手。
可我喜欢的,就是秀珍那股子柔弱劲儿,让我觉得,我一个大男人,就该保护她一辈子。
提亲那天,王翠芬把我让到堂屋,端上来的茶水里放了足足的糖。李大山蹲在门槛上,一口一口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看不清表情。
王婶把我的家底、我的人品夸得天花乱坠。王翠芬听着,脸上一直挂着笑,但那笑意总觉得没到眼底。她时不时地瞥我一眼,又看看门口的李大山,像是在权衡什么。
“建社啊,”她终于开了口,把茶杯往我面前推了推,“我们家的情况,你也知道。两个闺女,手心手背都是肉。秀珍呢,从小身子骨弱,没怎么下过地,人也腼腆。你是个实在人,我们把她交给你,也放心。”
我心里一热,赶紧站起来表态:“婶儿,你放心!我这辈子,肯定不会让秀珍受一点委屈!”
王翠芬满意地点点头,话锋一转:“不过呢,这彩礼……你也知道,她还有个姐呢。这姐妹俩,我们不能太偏心。秀兰将来出门子,也得有份像样的嫁妆不是?”
我立刻明白了,这是要加钱。我把心一横,把我准备好的存折拍在了桌上:“婶儿,这是我全部的积蓄,五百块。我知道不多,但我保证,以后我挣的每一分钱,都交给秀珍!”
五百块,在1986年的农村,是一笔巨款。盖三间大瓦房都够了。
王翠芬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她拿起存折,翻来覆去地看,脸上的笑容这才真切起来。李大山也掐了烟,走过来看了一眼,闷声闷气地说:“行,那就这么定了吧。”
这门亲事,就算定了下来。
接下来的几个月,我像上了发条一样,拼命地干活。白天给别人家打家具,晚上一头扎进自己的新房里,给秀珍做嫁妆。我要给她打一张十里八乡最气派的雕花大床,一个能装下她所有宝贝的五斗橱,还有一个小巧玲珑的首饰盒。
我把那个首日志盒做得尤其用心。用的是我珍藏了多年的金丝楠木,木纹像水波一样荡漾开。我在盒盖上雕了一对鸳鸯,在水里嬉戏,旁边是并蒂的莲花。我知道秀珍肯定会喜欢。
期间,秀珍也来过几次,都是她姐秀兰陪着。秀珍还是那么害羞,站在门口,绞着衣角,小声地问我累不累。而秀兰就大方多了,她会走进屋,拿起我的工具看看,评价几句我的手艺,有时候还会帮我递个凿子,搭把手。
“陈师傅,你这手艺可真俊。我妹嫁给你,是她的福气。”秀兰一边擦着额头的汗,一边对我说。她的眼睛很亮,在昏暗的屋子里像两颗星星。
我憨憨地笑着,心里美滋滋的。我觉得李家人都挺好,尤其是这个大姐,对妹妹是真疼爱。
有一次,秀兰单独来给我送饭。那天秀珍说是身子不舒服,没来。秀兰把饭盒递给我,里面是白面馒头和一盘炒鸡蛋。
“快吃吧,我妈特地给你做的。”她坐在小马扎上,看着我狼吞虎咽。
“秀兰姐,又麻烦你了。”我有些不好意思。
“麻烦啥,以后都是一家人了。”她顿了顿,像是无意地问,“建社,你……是真心喜欢我们家秀珍吗?”
我愣了一下,停下筷子,认真地点头:“真心。我这辈子就认定她了。”
秀兰看着我,眼神有点复杂,好像是欣慰,又好像带着一丝说不清的忧虑。她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收拾了碗筷,走了。
当时的我,沉浸在即将迎娶心上人的喜悦里,根本没去深想她那眼神里的含义。我只觉得,一切都那么美好,连空气都是甜的。
婚礼定在八月十六,是个黄道吉日。我把崭新的家具搬进新房,墙上贴了大红的喜字,一切都准备妥当,就等着把我的新娘子娶进门了。
婚礼那天,天公作美,晴空万里。
吹吹打打的唢呐队在前头开路,我骑着一辆永久牌的崭新自行车,胸前戴着大红花,意气风发地去李家接亲。
李家门口围满了看热闹的乡亲。王翠芬穿着一身新衣服,满面红光地招呼着客人。我进了门,却没看到秀珍。
“婶儿,秀珍呢?”我问。
“在屋里打扮呢,女孩子家家的,出门子总要体面点。”王翠芬笑着把我推进堂屋,给我端来一杯糖水,“你先坐,别急。”
我坐在堂屋里,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的。等了快半个钟头,秀珍才被她姐秀兰扶着出来。
她穿着一身大红的嫁衣,头上盖着红盖头,看不清脸。身形还是那么纤细,只是走路的姿势有点奇怪,几乎是整个人都靠在秀兰身上。
我当时没多想,只当是新娘子害羞,腿软。
按照规矩,我背着秀珍出了门。她的身子很轻,伏在我背上,一动不动,也没有说话。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心里一阵激荡。
一路上,唢呐吹得震天响,乡亲们的道贺声不绝于耳。我把秀珍稳稳地放在自行车的后座上,扶着她,慢慢地往自己家骑去。
那是我这辈子,走过的最幸福的一段路。我以为,这条路的尽头,就是我和秀珍一辈子的安稳和美满。
我做梦也没想到,等待我的,是一个用亲情和谎言精心编织的陷阱。
第2章 盖头下的陌生人
喜宴办得热闹非凡。
院子里摆了十几桌,亲戚朋友、街坊四邻都来了。我被灌了不少酒,脸上烧得厉害,但心里是真高兴。我挨桌敬酒,听着大家的祝福,仿佛已经看到了我和秀珍未来幸福的日子。
秀珍被送进新房后,就一直没出来。秀兰一直陪着她,时不时出来帮着王翠芬招呼一下女眷。我敬酒敬到她们那一桌,秀兰站起来,端着一杯酒,笑盈盈地对我说:“建社,今天你最大,这杯酒,我代表我们全家,敬你。以后,我妹妹就拜托你照顾了。”
她的眼睛在灯光下闪闪发亮,话说得滴水不漏。我一仰脖子,干了那杯酒,豪气干云地说:“姐,你放心!”
酒席散去,已经是深夜。
送走了最后一批闹洞房的年轻人,我终于能回到属于自己的房间。新房里,只点了一盏昏黄的煤油灯。红色的窗花,红色的被褥,红色的龙凤蜡烛,一切都是喜庆的颜色。
我的新娘子,正端端正正地坐在床沿上,头上还盖着红盖头。
我的心“怦怦”直跳,手心都冒出了汗。我走到床边,深吸一口气,用一根喜秤,轻轻地挑开了那方红绸。
盖头下,是一张熟悉的脸。瓜子脸,大眼睛,只是那双眼睛里,没有我想象中的羞涩和喜悦,而是一种我读不懂的镇定,甚至……是决绝。
是秀兰。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一柄大锤狠狠地砸了一下。酒意瞬间醒了大半。我踉跄着后退一步,难以置信地指着她,舌头都大了:“你……怎么是你?秀珍呢?!”
秀兰坐在床边,没有动。她穿着秀珍的嫁衣,衣服在她身上显得有些紧绷,勾勒出比秀珍更丰满一些的曲线。她看着我,脸上没有一丝波澜,甚至还对我笑了笑。
那笑容,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异常诡异。
“建社,别嚷。”她的声音很低,很平静,“嚷出去,对谁都没好处。”
“我问你秀珍呢?”我感觉自己的血都涌上了头顶,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你们家到底在搞什么鬼?我娶的是秀珍!结婚证上写的是李秀珍的名字!”
“结婚证是她,没错。”秀兰任由我抓着,目光平静地迎着我的怒火,“可今天跟你拜堂,坐在这里的,是我。生米已经煮成熟饭,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什么叫没用?”我气得浑身发抖,“这是骗婚!我要去找你爹娘问个清楚!”
我说着就要往外冲。
秀兰却猛地站起来,从身后一把拉住了我。她的力气比我想象中大得多。
“你现在去,是想让全村人都知道,你陈建社的新娘子被人掉了包?还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李家嫁女儿,用的是这种见不得光的手段?”她一字一句地说道,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进我的心里。
我僵住了。
是啊,闹出去,我的脸往哪儿搁?我陈建社,一个在十里八乡都受人尊敬的手艺人,新婚之夜发现新娘被换了,这要是传出去,我这辈子都抬不起头来。而李家,更是会成为全村的笑柄。
“为什么?”我转过身,死死地盯着她,“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秀珍呢?她在哪儿?”
秀兰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避开了我的目光。她走到桌边,给我倒了一杯茶,递过来。
“先把茶喝了,润润嗓子。”
我一把挥开她的手,茶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热水溅在我的裤腿上,我却丝毫感觉不到烫。
“我问你话呢!”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秀兰看着地上的碎片,沉默了很久。烛光在她的脸上投下长长的阴影。
“秀珍她……她有病。”她终于开口,声音艰涩,“是老毛病了,一到人多、紧张的时候,就容易犯。今天……今天接亲的时候,她就犯病了。我爹娘怕亲事黄了,怕你脸上挂不住,才……才让我顶上来的。”
“什么病?”我追问。
“羊角风。”秀兰吐出这三个字,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如遭雷击。羊角风,就是癫痫。在那个年代的农村,这病被看作是“鬼上身”,是会遗传的,是天大的忌讳。谁家要是娶了这么个媳妇,不仅要被人戳脊梁骨,还可能断了香火。
怪不得,提亲时王翠芬的表情那么奇怪。怪不得,秀珍每次见我都那么羞怯,话都说不利索。怪不得,接亲时她全身靠在秀兰身上……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可我不信。
“不可能!”我摇头,“我跟秀珍处了那么久,她好好的,怎么会有这种病?你们是为了那五百块彩礼,合起伙来骗我!”
“信不信由你。”秀兰的语气里透着一丝疲惫,“彩礼,我爹娘一分都不会少,全当做秀珍的嫁妆。我们家是做的不对,骗了你。可是建社,事到如今,木已成舟。你今晚要是从这个门走出去,明天,我们两家就都成了全村的笑话。我,这辈子嫁不出去了。秀珍,也再也别想说婆家。而你,也会被人指指点点一辈子。”
她把每一个字的后果,都说得清清楚楚,像一把把刀子,割在我的心上。
我瘫坐在椅子上,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脑子里乱成一团麻。我想起秀珍那双清澈的眼睛,想起她递给我鸡蛋时羞红的脸,想起我为她雕刻的那个鸳鸯首饰盒……我的心,疼得像被人生生撕开了一样。
我的新娘,我一心一意要娶的姑娘,她有那么严重的病,而我却被蒙在鼓里。她的家人,用她的姐姐,完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那秀珍呢?”我哑着嗓子问,“她同意吗?她现在在哪儿?”
“她在家,我爹娘看着呢。”秀兰的声音低了下去,“她……她也是为了你好,为了这个家好。”
为了我好?为了这个家好?这是我听过的最荒唐的笑话。
我看着眼前的秀兰,这个本该是我的大姨姐的女人。她穿着本该属于她妹妹的嫁衣,坐在本该属于她妹妹的新房里。她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愧疚,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她走到我面前,蹲下身,捡起地上的碎瓷片。
“别想了,建社。”她抬起头,烛光映着她眼里的光,“我爹说了,我们李家的女儿,嫁出去就是泼出去的水。从今天起,我就是你陈建社的媳妇。秀珍是秀珍,我是我。日子,还得往下过。”
她顿了顿,嘴角竟然扯出一丝诡异的笑。
“再说了,反正都是我们李家的人,不都一样是你的人吗?有什么区别?”
那一刻,我看着她的笑,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第3章 沉默的早晨
那一夜,我没合眼。
我就在桌边坐了一夜,看着那对龙凤喜烛一点点烧尽,烛泪像凝固的血,淌满了烛台。秀兰也没有睡,她脱了嫁衣,换上自己的衣服,就那么和衣躺在床上,背对着我,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这间我亲手布置,充满期盼的新房,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让我窒息的牢笼。
我的脑子里反复回想着秀...兰说的话,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着我。骗局,疾病,名声……这些东西交织在一起,把我捆得动弹不得。我愤怒,我觉得屈辱,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力感。
我该怎么办?
冲到李家,把事情闹大,退婚?
我几乎能想象到那个场面。王翠芬的哭天抢地,李大山的沉默不语,还有全村人看好戏的眼神。他们会说,陈木匠真倒霉,娶了个“羊角风”;他们也会说,李家真不是东西,拿大女儿顶替小女儿。然后呢?彩礼能不能退回来是小事,我和李家从此结下死仇,秀珍和秀兰的名声彻底毁了,而我,也会成为一个笑话。
在这个把名声看得比天还大的小村子里,这几乎等于宣判了我们三个人的社会性死亡。
可就这么认了?
我凭什么要为一个谎言搭上自己的一辈子?我爱的是秀珍,那个温柔、害羞的姑娘。现在躺在我床上的,是她的姐姐,一个冷静、甚至有些冷酷的女人。我要和她过一辈子?我做不到。
天快亮的时候,屋外传来了鸡叫声。
秀兰悄无声息地起了床。她走到脸盆架前,倒了水,默默地洗漱。然后,她拿起扫帚,开始打扫地上的碎瓷片,动作轻得几乎没有声音。
她好像已经完全进入了“妻子”这个角色,自然得让人心头发冷。
我看着她的背影,沙哑地开口:“这件事,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秀兰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很早。”
“所以,这也是你的主意?”
她转过身,看着我,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显然也是一夜没睡。“是不是我的主意,重要吗?现在的结果是,我已经是你的人了。”
“我没碰你。”我冷冷地回了一句。
她自嘲地笑了笑:“是,你没碰我。但在这间屋子里待了一晚上,明天走出去,在别人眼里,我们就是两口子了。陈建社,你是个聪明人,别做傻事。”
她说完,就开门走了出去,去了院子里的厨房。很快,厨房里就传来了风箱“呼啦呼啦”的声音,和锅碗瓢盆的碰撞声。
我坐在屋里,听着这些充满烟火气的声音,却只觉得一阵阵的荒谬。
按照习俗,新婚第二天,新郎新娘要早起给公婆敬茶。我爹妈走得早,家里就我一个人。但左邻右舍的大娘大婶们,肯定会借着各种由头,来“看新媳妇”。
果然,没过多久,院门就被敲响了。
是东头的张大娘。她端着一碗刚出锅的饺子,笑呵呵地走了进来。“建社啊,起来啦?大娘给你们送点饺子,尝尝咸淡。”
她的眼睛,却一个劲儿地往我身后瞟,显然是想看新娘子。
我僵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时候,秀兰从厨房里出来了。她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身上系着一条围裙,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她很自然地接过张大娘手里的碗,脆生生地说:“谢谢大娘,您太客气了。快屋里坐。”
张大娘愣了一下。她显然是认识秀兰的。
“哎哟,这不是……秀兰吗?”
“是我,大娘。”秀兰笑着,一点也不慌乱,“我叫李秀兰。以后,就是建社的媳妇了。”
她主动报上了自己的名字,坦然得好像这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张大娘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就被笑容掩盖了。农村的女人,都精明得很,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心里都有数。
“哦,哦,是秀兰啊。真是个好闺女,又能干又漂亮。建社有福气啊!”她打着哈哈,眼睛却在我俩之间来回打转。
“大娘您过奖了。我刚煮了粥,您喝一碗再走吧。”秀兰热情地把张大娘往屋里让。
我像个木偶一样,看着秀兰滴水不漏地应付着张大娘的寒暄和试探。她一会儿说我昨晚喝多了,一会儿夸张大娘的饺子包得好,把场面应付得妥妥帖帖。张大娘坐了一会儿,没看出什么破绽,只好讪讪地走了。
张大娘一走,秀兰脸上的笑容立刻就消失了。
她把那碗饺子放在桌上,对我说道:“吃吧,吃完了,我们得回门。”
回门,新婚第三天回娘家。可我们这算什么?
“我不去。”我冷冷地拒绝。我不想再看到李家那一家人的脸。
“你必须去。”秀兰的语气不容置疑,“你今天不跟我回去,就是在告诉所有人,我们这门亲事有问题。陈建社,我再跟你说一遍,为了你自己,也为了秀珍,把这场戏演下去。”
又是秀珍。
她总是能精准地抓住我的软肋。
我恨透了这种被拿捏的感觉,可我却无力反抗。她说得对,如果我今天不配合,那么昨天晚上我们之间那点脆弱的“默契”就会被彻底打破。到时候,最难堪的,还是我们自己。
我死死地盯着她,她也毫不畏惧地看着我。我们就像两只对峙的困兽,谁也不肯先退让。
最终,先败下阵来的,还是我。
我拿起桌上的饺子,狠狠地咬了一口,像是要把所有的愤怒和不甘都吞进肚子里。
饺子是韭菜鸡蛋馅的,很香。可我吃在嘴里,却比黄连还苦。
去李家的路上,我们俩一句话都没说。我骑着车,她坐在后座,我们之间隔着一尺的距离,生疏得像是两个陌生人。
到了李家,王翠芬和李大山已经在门口等着了。看到我们,王翠芬立刻堆起满脸的笑,热情地迎了上来。
“哎哟,我的好姑爷,好闺女,可算回来啦!”
她拉着秀兰的手,又来拉我,被我不动声色地躲开了。她的手僵在半空,脸上有些尴尬,但立刻又恢复了正常。
李大山还是老样子,蹲在墙角抽烟,看到我,只是抬了抬眼皮。
我跟着他们走进屋,一眼就看到了缩在角落里的秀珍。
她穿着一件旧衣服,脸色苍白,嘴唇没有一点血色。她低着头,不敢看我,双手紧紧地绞着衣角,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
看到她那副样子,我心里所有的怒火,突然就变成了一种说不出的心疼和酸楚。
她也是这个骗局里的受害者,不是吗?
第4章 那个木盒子
李家的午饭,丰盛得像过年。
桌上摆满了鸡鸭鱼肉,王翠芬一个劲儿地往我碗里夹菜,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建社啊,多吃点。以后秀兰就交给你了,她性子直,有时候说话不中听,你多担待。你们俩好好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她绝口不提换人的事,也绝口不提秀珍的病,仿佛那晚的一切都未曾发生,仿佛我今天上门的,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新女婿。
李大山坐在我对面,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
秀兰坐在我旁边,默默地吃饭,偶尔给我添一碗汤。
而秀珍,从头到尾都没上桌。她说她不舒服,一个人待在里屋。
这顿饭,我吃得食不下咽。整个饭桌上,只有王翠芬一个人的声音在回响,气氛诡异到了极点。
吃完饭,王翠芬把秀兰拉到一边,塞给她一个布包,看样子是把彩礼钱又给了她。然后,她走到我跟前,脸上堆着笑:“建社,我跟你爹有点话说,你让他陪你到院里坐坐。”
我知道,这是要单独谈话了。
我跟着李大山走到院子的角落里。他给我递过来一根烟,自己又点上一根,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的烟圈久久不散。
“建社,”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这事儿……是我们老李家对不住你。”
这是我从他嘴里听到的第一句软话。
“我们也是没办法。”他看着远处,眼神悠远,“秀珍那病,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从小到大,不知请了多少大夫,吃了多少偏方,都没用。我们不敢跟人说,怕她一辈子嫁不出去。你是个好孩子,我们看得出来,你是真心待秀珍。我们……我们也是舍不得你这么好的女婿啊。”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作为一个父亲的无奈和卑微。
“那也不能骗我!”我的火气又上来了,“你们把我当什么了?傻子吗?”
“是我们混蛋!”李大山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声音响亮,“可事到如今,还能咋办?证都领了,酒也办了。你要是退婚,我们认。彩礼一分不少退给你。只是……只是我那两个闺女,这辈子就算完了。”
他又开始拿两个女儿的未来要挟我。
我看着他那张被岁月和辛劳刻满皱纹的脸,心里的恨,不知为何就消解了一些。他是个自私的父亲,但他的自私,又是源于对女儿最深沉的爱和保护。人性,或许就是这么复杂。
“秀兰……她也是愿意的?”我问出了心底的一个疑问。
李大山沉默了。他猛吸了几口烟,才缓缓说道:“秀兰这孩子,从小就懂事。她心疼她妹妹……也……也觉得你是个能托付的人。”
我心里五味杂陈。
这时候,秀兰从屋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包袱。
“建社,我们该回去了。”
我没再跟李大山说什么,转身就走。
走到门口,里屋的门突然开了一条缝。秀珍的脸露了出来,她看着我,眼睛红肿,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停下脚步,隔着几米的距离,与她对视。
曾几何时,这双眼睛是我所有动力的来源。我曾无数次幻想过,在我们的新房里,她会用这双眼睛含情脉脉地看着我。可如今,这双眼睛里,只剩下了愧疚、恐惧和哀求。
她像一只受惊的小鹿,而我,却再也不是那个能为她遮风挡雨的猎人了。
我们之间,隔着的,又何止是几米的距离。那是一道由谎言和疾病筑成的鸿沟,我们谁也跨不过去。
我收回目光,头也不回地跨出了李家的大门。
回去的路上,气氛比来时更加压抑。
到了家,秀兰开始默默地收拾东西。她把嫁妆里的新被褥拿出来,铺在床上,又把王翠芬给她的那个布包,放在了枕头底下。
我则走进了我的工具房。
那是我的一方小天地,里面堆满了各种木料和工具。我只有待在这里,闻着熟悉的木香,听着刨子划过木头的声音,心才能静下来。
我看到了那个被我放在角落里的鸳鸯首饰盒。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上面的鸳鸯依旧在嬉戏,莲花依旧开得灿烂。这是我花了无数个夜晚,倾注了所有爱意和期盼做出来的东西。我本来打算,在新婚之夜,亲手把它交到秀珍手上。
可现在,它成了一个莫大的讽刺。
我走过去,拿起那个盒子,摩挲着上面光滑的纹路。我的心,像被这盒子上的刻刀,一刀一刀地凌迟着。
身后传来脚步声。
是秀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
她看着我手里的盒子,眼神有些复杂。
“这个……是给秀珍的吧?”她轻声问。
我没有回答,算是默认了。
“做得真好看。”她走进来,伸出手,似乎想摸一摸,但又缩了回去。“你手真巧。”
我把盒子放回原处,用一块布盖上,不想再多看它一眼。
“陈建社。”秀兰突然叫我的名字。
我转过身,看着她。
“我知道,你心里恨我们,恨我。”她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也不求你马上就接纳我。但是,日子总得过下去。我们俩,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跑不了。从今天起,我会做好一个媳妇该做的事。我会侍候你,给你做饭洗衣,把这个家操持好。至于别的……我也不强求。”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你要是实在过不去这个坎,就……就把我当成秀珍吧。”
这句话,像一根烧红的铁棍,狠狠地烙在了我的心上。
把她当成秀珍?怎么可能!她们是两个人,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你不是她。”我冷冷地吐出三个字,然后绕过她,走出了工具房。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新房睡。我从储藏室里拖出了一张行军床,在工具房里搭了个铺。
我听见秀兰在堂屋里走来走去,最后,她轻轻地敲了敲工具房的门。
“晚上凉,把这床被子盖上。”她把一床被子放在门口,然后就走了。
我躺在冰冷的行军床上,闻着满屋的木头味儿,一夜无眠。
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该如何继续。我们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是一场闹剧。没有爱情,只有欺骗和将就。
我甚至不知道,那个真正应该躺在我身边的姑娘,此刻正在经历着怎样的痛苦和煎ranging。
而我,除了接受这个荒诞的现实,别无选择。
第5章 一碗红糖水
日子,就在这种诡异的沉默和疏离中,一天天滑了过去。
我和秀兰,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我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分房而睡。我睡在工具房,她睡在那张我亲手为秀珍打的雕花大床上。白天,我们在外人面前扮演着一对恩爱的新婚夫妻。我会骑车带着她去赶集,她会挽着我的胳膊跟邻居打招呼。可一回到家,我们之间就只剩下沉默。
她确实做到了她所承诺的。
她把这个家打理得井井有条。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给我做好早饭,然后去地里干活。中午回来,做好午饭,等我收工。晚上,把我的脏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她的话很少,做事麻利,像一架不知疲倦的机器。
村里的大娘大婶们都羡慕我,说我娶了个好媳妇,能干,贤惠。
每当听到这些话,我的心里就泛起一阵说不出的苦涩。
他们不知道,这个“好媳妇”,每天晚上都会在我们那间没有男主人的新房里,默默地等到深夜。他们更不知道,我们之间,连一句贴心的话都没有。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中。我接了更多的活,没日没夜地干,想用身体的疲惫来麻痹心里的痛苦。我很少回家吃饭,常常是在主顾家随便对付一口。我不想回家,不想面对秀兰,不想面对那个充满谎言的家。
我以为,我们可以一直这样“相敬如冰”下去。
直到一个月后的一个晚上,我因为赶工,很晚才回家。
推开院门,堂屋的灯还亮着。我以为秀兰已经睡了,正准备直接回工具房,却听到新房里传来一阵压抑的、痛苦的呻吟声。
我的心一紧,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几步冲过去,推开了房门。
秀兰正蜷缩在床上,捂着肚子,额头上全是冷汗,嘴唇被她咬得发白。
“你怎么了?”我冲过去问。
她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想用被子盖住自己,虚弱地说:“没事……老毛病了,你……你回你屋睡吧。”
“都这样了还没事?”我皱起眉,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一片冰凉。
看她痛苦的样子,不像是装的。我虽然恨她骗我,但也不至于见死不救。
“是不是吃坏东西了?”我问。
她摇摇头,疼得说不出话来。
我急了,转身就要去请村里的赤脚医生。
“别去!”她却一把拉住了我的衣角,用尽力气说,“是……是来月事了。肚子疼。”
我一个大男人,哪里懂这些。但看她疼得死去活来的样子,也知道事情不轻。我记得我娘在世的时候,好像说过女人家这种时候要喝红糖水。
“你等着。”
我扔下这句话,转身跑进了厨房。我翻箱倒柜地找出红糖,舀了两大勺,放在碗里,又烧了滚烫的开水冲开。
我端着那碗滚烫的红糖水回到房间,扶起秀兰,把碗递到她嘴边。
“趁热喝了。”我的语气还是硬邦邦的。
秀兰看着我,眼神很复杂。她没有接,只是就着我的手,小口小口地喝着。滚烫的糖水让她呛得咳嗽了几声,眼泪都流了出来。
一碗红糖水下肚,她的脸色似乎好了一些。
我把她放平,给她盖好被子。
“谢谢。”她躺在床上,声音微弱,像蚊子叫。
这是我们结婚一个月以来,她第一次对我说“谢谢”。也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关心”她。
我没说话,转身想走。
“建社。”她又叫住了我。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你……别在工具房睡了。”她轻声说,“地上凉,对身子不好。那床……你睡外面,我打地铺。”
我心里一震。
我一直以为她是个冷酷、没有感情的女人。我以为她对我,只有算计和利用。可这一刻,我从她的话语里,听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心。
我没有回答她的话,默默地退出了房间,关上了门。
那一晚,我躺在工具房的行军床上,翻来覆去,久久不能入睡。
那碗红糖水,好像不仅暖了秀兰的肚子,也把我自己心里那块坚冰,烫出了一个小小的缺口。
从那天以后,我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我不再刻意躲着她。有时候回家早了,会帮她劈劈柴,或者挑满院子里的水缸。她呢,话依然不多,但会记得在我干活的桌上放一杯晾好的凉白开,会在我衣服破了的时候,连夜在煤油灯下给我缝补好。
我们依然分房睡,依然很少交流。但那种剑拔弩张的对峙感,渐渐消失了。我们之间,有了一种奇怪的默契,像两个在同一屋檐下搭伙过日子的房客。
有一次,我从镇上回来,路过李家村。鬼使神差地,我把车骑到了他们村口那棵大槐树下。
我看到了秀珍。
她正和村里几个姑娘在树下纳鞋底。她瘦了,也黑了,但精神看起来还不错。她正低着头,和旁边的姑娘说着什么,脸上带着浅浅的笑。
看到那个笑容,我的心,又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她似乎过得还不错。没有我,她似乎也过得下去。
这个认知,让我感到一阵莫名的失落和……解脱。
或许,李大山和秀兰的选择,对她来说,真的是一种保护?让她远离了婚姻的压力,远离了可能因疾病而被人指指点点的生活。
我不知道。
我掉转车头,默默地离开了。
回到家,秀兰已经做好了晚饭。桌上摆着两菜一汤,还有一碟我最爱吃的咸菜。
她看到我,问:“回来了?吃饭吧。”
我“嗯”了一声,坐下来,拿起筷子,却没什么胃口。
“今天……去镇上了?”她状似无意地问。
“嗯。”
“路过我们村了?”
我的心一跳,抬起头看她。
她的表情很平静,看不出什么。“没什么,就随便问问。”她低下头,扒了一口饭。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
吃完饭,我照例要去工具房。
“等等。”秀兰叫住我,“我有话跟你说。”
她让我坐在堂屋的椅子上,自己则搬了个小板凳,坐在我对面。这是我们第一次,像这样心平气和地坐下来。
“陈建社,”她看着我,眼神很认真,“我知道你心里还有疙瘩。我也不逼你。但是,我们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外人会看笑话,对我们两家都不好。”
“你想说什么?”我问。
“我想……我们好好过日子吧。”她的声音不大,但很坚定,“忘了秀珍,也忘了那些不高兴的事。你就把我当成你的媳生,我们像真正的夫妻那样,过日子。”
“我做不到。”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秀兰的眼神暗淡了一下,但她很快又抬起头,直视着我。
“你做不到,也得做。因为你没有别的选择。我也没有。”她站起身,走到我面前,“陈建社,你是个男人,是个爷们儿。事情已经这样了,是怨天尤人地混一辈子,还是挺起腰杆,把日子过好,你自己选。”
她说完,就转身回了房。
我坐在冰冷的椅子上,她的话,像重锤一样,一下一下地敲打着我的心。
是啊,我没有别的选择。
怨恨,不甘,又能改变什么呢?日子,终归是要人过的。
那一晚,我第一次没有回工具房。我在堂屋的桌子上趴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我醒来的时候,身上多了一床被子。
我走进厨房,看到秀兰正在烧火。她的侧脸在跳动的火光中,显得异常柔和。
我走过去,从她手里拿过火钳,默默地往灶膛里添柴。
她愣了一下,没有说话。
厨房里,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
那一刻,我做了一个决定。
或许,我应该试着,放下过去,开始新的生活。
第6章 尘封的真相
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也是最可怕的习惯。
转眼,三十年过去了。
我和秀兰的儿子陈明远,已经长大成人,在县城里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孩子。我们俩也从当年的年轻夫妻,变成了鬓角染霜的中年人。
这三十年,我们就像村里任何一对普通的夫妻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起种地,一起养猪,一起供孩子上学。我们吵过架,红过脸,但更多的时候,是相顾无言的默契。
我再也没有回工具房睡过。从那个我决定“好好过日子”的清晨开始,我就搬回了那间新房。一开始,我们之间依然隔着一条楚河汉界,我睡床的里侧,她睡外侧,中间隔着能躺下另一个人的距离。
但日子久了,距离就慢慢缩短了。我忘了是从哪一天开始,我会在半夜自然地把手搭在她身上,她也不会再惊醒躲开。我们有了孩子,陈明明。明远的出生,像一剂黏合剂,把我们这个本就摇摇欲坠的家,牢牢地粘合在了一起。
我成了一个父亲,一个丈夫。秀兰成了一个母亲,一个妻子。我们都努力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努力地把那个最初的谎言,埋在心底最深处。
我再也没有见过秀珍。
听说,她后来嫁到了外省一个很远的地方。嫁得怎么样,过得好不好,我一概不知。秀兰也从不提起她这个妹妹,仿佛这个人,已经从我们的生命里彻底消失了。
那个我亲手雕刻的鸳鸯首饰盒,一直被我锁在柜子里。而那张红色的结婚证,则被我压在箱子底,连秀兰都不知道。
我以为,这个秘密,会跟着我们一起,烂在土里。
直到那一年,我们结婚三十周年的纪念日。
那天,明远带着老婆孩子,从县城回来看我们。秀兰张罗了一大桌子菜,一家人其乐融融。饭桌上,明远举起酒杯,对我说:“爸,妈,祝你们结婚三十周年快乐!你们这辈子,不容易,是我们做儿女的榜样。”
我听着儿子的话,看着身边头发已经花白的秀兰,心里百感交集。
“榜样”,多么讽刺的两个字。
晚上,送走了儿子一家,我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抽烟。月光洒在地上,像铺了一层霜。三十年了,像一场漫长的梦。
我鬼使神差地回到屋里,打开了那个尘封已久的木箱。箱子里,都是些老物件,散发着一股樟脑丸的味道。我翻了很久,才在最底下,找到了那本红色的结婚证。
证书的封皮已经有些褪色,但上面的烫金大字依然清晰。我颤抖着手,打开它。
照片上,二十四岁的我和二十二岁的秀珍,并排坐着,笑得那么灿烂。
我正看得出神,明远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我身后。他刚刚好像是忘了什么东西,又折返回来。
“爸,您看什么呢?”他好奇地探过头来。
我慌忙想把结婚证合上,但已经来不及了。
明远的目光,落在了那张照片上。他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了。
“爸……”他指着照片上的秀珍,声音里充满了困惑,“这个女的,是谁啊?怎么……怎么跟妈长得这么像?又好像不是妈。”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我的心,在那一刻,沉到了谷底。
秀兰听见动静,也从厨房走了出来。当她看到我手里的结婚证,和明远脸上的表情时,她的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
“明远,你……”她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明远看看我,又看看秀兰,脸上的困惑变成了震惊,“爸的结婚证上,为什么是另一个女人?”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我看着秀兰,她也看着我。我们俩的眼神里,都充满了惊慌和无措。这个我们共同守护了三十年的秘密,就在这个平平无奇的夜晚,以一种最猝不及不及防的方式,被揭开了。
我深吸一口气,知道今天,是躲不过去了。
“明远,你坐下。”我拍了拍身边的椅子,声音沙哑得厉害,“这件事,爸妈瞒了你三十年。今天,也该告诉你了。”
那个晚上,我把三十年前那个荒唐的新婚之夜,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我们的儿子。
我讲得很慢,很艰难。每说一个字,都像是在揭开一道刚刚愈合的伤疤。我讲了秀珍,讲了她的病,讲了李家的骗局,讲了我和秀兰这三十年有名无实的开始。
明远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到难以置信,再到沉默。
秀兰坐在一旁,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只是她的手,一直紧紧地攥着衣角,指节都发白了。当我说到她那句“反正都是李家的人,没区别”时,她的身体,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
我说完了。屋子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很久很久,明远才抬起头,看着我们。他的眼睛红红的。
他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暴怒,或者指责。他只是看着秀兰,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地问:“妈,那个……小姨,她现在在哪儿?”
“小姨”这两个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秀兰情绪的闸门。
她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
她哭了。这个在我面前坚强了三十年,泼辣了三十年,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都未曾掉过一滴泪的女人,在这一刻,哭得像个孩子。
她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
“你小姨……她……她没嫁到外省……她哪儿都没去……”
“当年,她知道爹娘的主意后,闹过,寻过死。她不想骗你爸,更不想毁了我一辈子。可我……是我劝的她。是我跟她说,陈建社是个好人,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我们家不能没有这个女婿。我对她说,姐替你嫁过去,帮你守着这个家。等你病好了,姐再把一切都还给你……”
“可她的病……一直没好。后来,她怕耽误我,怕你爸知道了真相会恨我们,就一个人,悄悄地走了。她说她去南方打工了,再也没回来过……”
“前几年,我才从村里一个远房亲戚那儿打听到……她……她早就没了。刚出去那两年,在一个厂里做工,有一次犯了病,从楼上摔了下来……人当场就没了……”
秀兰的话,像一颗颗炸弹,在我的脑子里炸开。
我整个人都懵了。
秀珍……没了?
早就没了?
我一直以为,她只是嫁到了远方,过着自己的生活。我甚至在心里,还存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念想,想着有一天,我们或许还会再见。
可我从来没有想过,她的人生,会以这样一种惨烈的方式,早早地落下了帷幕。
而这一切,我竟然一无所知。
我看着眼前哭得肝肠寸断的秀兰,心里那点残存的怨恨,在这一刻,彻底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无法言说的悲恸。
为秀珍,也为秀兰,更为我们这被命运捉弄的,荒唐的一生。
第7章 迟到的首饰盒
秀珍的死,像一块巨石,狠狠地砸在了我们这个本就暗流汹涌的家庭湖面,激起了滔天巨浪。
明远听完后,沉默了很久。他站起身,没有指责,也没有安慰,只是默默地给我们俩一人倒了一杯热水,然后说:“爸,妈,你们早点休息吧。我……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他走出了屋子,一个人坐在院子里,身影在月光下拉得很长。
我知道,这个三十年前的秘密,对他这个做儿子的冲击,同样巨大。他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一切。
屋子里,只剩下我和秀...兰。
她的哭声渐渐停了,只剩下压抑的抽噎。她坐在那里,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整个人都垮了。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看着她,声音干涩。
“告诉你,又能怎么样?”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是让你跟我离婚,去找一个已经不在的人?还是让你一辈子活在愧疚里?陈建社,这三十年,你心里不好过,我……我就好过了吗?”
她指着自己的心口,一字一句地说:“我顶着我妹妹的名字,嫁给了她喜欢的男人。我睡着本该属于她的床,过着本该属于她的日子。我每天睁开眼,都觉得我是个小偷!是个骗子!我这辈子,都活在她的影子里!你以为我愿意吗?”
她的情绪彻底爆发了,像一座压抑了三十年的火山。
“我当年是想过的,等过个一两年,秀珍的病稳定了,我就跟你坦白一切,然后跟你离婚,把这个家还给她。可我没想到,我……我有了明远。我也没想到,她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
“我不敢告诉你,我怕。我怕你知道了真相,会不要我,不要明远。我怕这个好不容易才像个家的家,会散了。所以,我只能瞒着,一年,两年,十年,三十年……我瞒得好辛苦啊……”
她趴在桌子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我看着她,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什么滋味都有。
是啊,这三十年,痛苦的,又何止我一个?
我只看到了自己的委屈和不甘,却从未想过,她这个“顶替者”,背负着怎样的压力和煎熬。她用一个谎言,换来了这个家的完整,却也给自己套上了一辈子的枷锁。
我走过去,伸出手,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轻轻地放在了她的肩膀上。
这是我们结婚三十年来,我第一次,主动地,去安慰她。
她的身体僵了一下,然后,哭得更凶了。
那个晚上,我们聊了很多。聊了这三十年来的点点滴滴,聊了那些被我们刻意忽略的细节,聊了那些深埋心底,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的话。
我们像两个刚刚认识的陌生人,又像两个相伴了一生的老友。
天快亮的时候,明远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的眼睛还是红的,但神情已经平静了许多。
他走到我们面前,对着我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爸,妈。”他抬起头,看着我们,“对不起。以前,我总觉得你们俩过得太平淡,不像别人家的父母那么恩爱。现在我才知道,你们为了我,为了这个家,付出了多少。谢谢你们。”
他顿了顿,又看向秀兰,认真地说:“妈,在我心里,您就是我妈,唯一的妈。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至于小姨……她是你们心里的一个结,但不应该成为我们家未来的枷锁。我们……都该放下了。”
儿子的话,像一道温暖的光,照进了我们心里最阴暗的角落。
是啊,该放下了。
几天后,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把那个锁在柜子里三十年的鸳鸯首饰盒,拿了出来。我用砂纸把它重新打磨了一遍,又上了一层清漆,它立刻焕然一新,就像刚做出来时一样。
然后,我当着明远的面,把那本红色的结婚证,放进了盒子里。
我把盒子递给秀兰。
“这个,给你。”
秀兰愣住了,看着那个盒子,手足无措。
“这……这是给秀珍的……”
“不。”我摇摇头,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以前是。但现在,它是给你的。你是陈明远的妈妈,是我陈建社的……媳妇。”
“媳妇”这两个字,我说得有些艰难,但却是发自内心的。
秀兰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伸出布满老茧的手,颤抖着,接过了那个盒子。
她打开盒子,看着里面的结婚证,看着那张属于另一个女人的照片,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抬起头,对我露出了一个笑容。
那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笑容。没有了平日里的坚硬和伪装,也没有了这些天的悲伤和脆弱。那是一个发自内心的,如释重负的笑。
“建社,”她轻声说,“谢谢你。”
又过了几年,秀兰的身体大不如前了。
我们搬到了县城,和儿子住在一起。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坐在阳台的摇椅上,晒着太阳,看着楼下人来人往。
我们的话依然不多,但我们之间,有了一种别人无法理解的安宁。
有时候,我会想起秀珍。想起她那双像月牙一样的眼睛,想起那个燥热的夏天。我会想,如果当年没有那个谎言,我们的人生,会是怎样的一番光景。
但我也知道,人生没有如果。
命运给我们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我们用一辈子的时间,去接受,去消化,去和解。
有一天,秀兰靠在摇椅上睡着了。阳光照在她花白的头发上,泛着一层温暖的光晕。我看着她安详的睡颜,心里忽然觉得无比的踏实。
我这辈子,娶的,是李秀珍。
但陪我走完一生的,是李秀兰。
那个最初的谎言,像一粒种子,在我们漫长的岁月里,长成了一棵根系交错,枝叶相连的参天大树。它或许不那么笔直,不那么完美,但它为我们遮挡了三十年的风雨,也成了我们彼此生命里,唯一的依靠。
我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她满是皱纹的手。
这一次,不再有迟疑,不再有隔阂。
我知道,这迟到了三十年的牵手,就是我对我这一生,最真实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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