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泡“啪”一声灭了。
不是那种寿终正寝的黯淡,是带着点决绝的爆裂声。
厨房里瞬间一片漆黑,只有抽油烟机上一点幽绿的电源指示灯,像深夜荒原里的狼眼睛。
我站在原地,手里还举着锅铲,锅里是刚倒进去的鸡蛋液。
“刺啦”的声响还在,混着油烟和黑暗,把我整个人包裹起来。
一种熟悉的无力感,像潮湿的藤蔓,顺着我的脚踝一圈圈往上爬。
我摸索着放下锅铲,关了火。
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功能,那道惨白的光柱在小小的厨房里晃来晃去,照出狼藉的台面和自己茫然的脸。
三十八岁,林静,结婚十年,儿子八岁,丈夫常年出差。
这就是我人生的全部简历。
我划开手机屏幕,找到那个烂熟于心的名字,马涛。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来。
“喂?怎么了?”背景音很嘈杂,有劝酒的,有划拳的,还有女人尖细的笑声。
“家里厨房灯坏了。”我说,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厨房里显得特别清晰。
“坏了就换一个呗,多大点事。”马涛的语气很不耐烦。
“爆了,我够不着,家里也没有备用的灯泡。”
“那你先点个蜡烛凑合一下,或者用台灯。我这儿正忙呢,跟几个大客户吃饭,明天还得飞下一个城市。你先自己想办法解决。”
“我……”
“嘟嘟嘟……”
他挂了。
我举着手机,屏幕的光映着我面无表情的脸。
自己想办法解决。
结婚十年,我听到最多的,就是这句话。
水管漏了,自己想办法。儿子发烧了,自己想办法。我妈做手术,他说项目忙走不开,让我自己想办法。
好像我不是一个妻子,是一个专门处理他后方各种疑难杂症的,免费的,全年无休的,解决方案供应商。
心里那股火,“噌”地一下就顶到了嗓子眼。
凭什么?
我把手机往台上一扔,金属和瓷砖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
黑暗里,我大口喘着气。
想骂人,想摔东西,想把这该死的生活撕个粉碎。
可我不能。
儿子杨杨还在房间里写作业,他不能被吓到。
我深吸一口气,那股混着油烟和焦糊味的空气呛得我直咳嗽。
算了,林静,算了。
不就是一盏灯吗?
我搬来餐桌旁的椅子,踩了上去,踮起脚尖,勉强能够到灯罩的边缘。
灯罩是玻璃的,又滑又重,我拧了半天,纹丝不动。
常年不做重活的手指被冰冷的玻璃磨得生疼。
汗顺着额头流下来,滴进眼睛里,又酸又涩。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门口传来“笃笃”两声敲门声。
很轻,很克制。
“谁啊?”我从椅子上跳下来,心里一阵烦躁。这个点儿,谁会来?
“小林,是我,住你对门的。”一个苍老但温和的声音。
对门?
我想起来了,对门住着一个独居的老人,姓姜,大家叫他老姜。好像是退休的工程师,老伴前几年去世了,儿女都在国外。
平时我们只是点头之交,他总是干干净净,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身上有股淡淡的肥皂味。
我擦了擦手,走过去打开门。
门口站着的就是老姜。
他比我印象里要高一些,大概一米七五的样子,身板挺直,穿着一件灰色的旧夹克,但洗得很干净。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
他手里提着一个工具箱。
“我刚才在楼道里抽烟,听到你家厨房有响动,然后就黑了。是不是灯坏了?”他指了指我身后的厨房。
我有点窘迫,点了点头,“嗯,灯泡爆了。”
“我这儿有工具,也有备用灯泡,要不要我帮你看看?”他的眼神很真诚,没有一点居高临下的施舍,就是单纯的询问。
那一瞬间,我差点就脱口而出“不用了,谢谢”。
这是我十年婚姻生活养成的习惯,拒绝别人的帮助,因为指望不上任何人。
但话到嘴边,看着他手里那个半旧的工具箱,我又咽了下去。
我太累了。
我真的,太累了。
“那……太麻烦您了。”我侧过身,让他进来。
老姜没多说,换了鞋,提着工具箱就进了厨房。
他先是看了看我搬过来的椅子,摇了摇头。
“这个不稳,女同志站上去危险。”
他转身出去,很快从自己家搬来一个稳固的折叠梯。
他踩上梯子,动作很麻利,三下五除二就把那个我怎么也拧不开的灯罩给卸了下来。
然后他从工具箱里拿出一个新灯泡,安了上去。
“啪嗒。”
他按了一下开关。
整个厨房,瞬间亮如白昼。
那光线温暖明亮,驱散了所有的黑暗和阴冷,照得瓷砖和不锈钢台面都泛着柔和的光。
我眯了眯眼,适应着突如其来的光明。
“好了。”老姜从梯子上下来,声音平静。
“谢谢您,姜师傅,多少钱?我转给您。”我赶紧拿起手机。
“不用不用,”他摆了摆手,“一个灯泡而已,邻里邻居的,别说钱。”
他收拾好工具,把梯子折叠起来。
“以后有这种事,敲门说一声就行。我一个老头子,有的是时间。”
他看着我,笑了笑。
他的笑容很淡,眼角的皱纹像水波一样漾开。
那一刻,我的心,没来由地,重重跳了一下。
不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心动,是一种更复杂的感觉。
是被看见,被关心,被妥帖地安放好的感觉。
就像在冰天雪地里走了很久,忽然有人递过来一杯热水。
我的脸颊有点发烫。
“那……太谢谢您了。”除了谢谢,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不客气,”他拎起工具箱和梯子,“快去做饭吧,孩子该饿了。”
他走了,门被轻轻带上。
我站在明亮的厨房里,看着锅里已经凝固的鸡蛋液,心里五味杂陈。
一个只见过几次面的邻居,给了我丈夫十年都没给过的,妥当。
第二天,我特意去水果店买了些新鲜的车厘子,给老姜送了过去。
敲开门,他正在阳台上摆弄他的花草。
他家的阳台,简直像个小型植物园,绿萝、吊兰、君子兰、还有几盆叫不上名字的多肉,长得都特别好。
“姜师傅,昨天谢谢您,这点水果您尝尝。”
他看见我,有点意外,接过来,“哎呀,你这孩子,太客气了。说了不用。”
“应该的,”我笑了笑,“您不收,我这心里过意不去。”
他只好收下,请我进去坐。
他家和我家一样的户型,但感觉大了很多。
非常整洁,窗明几净,空气里有股淡淡的墨香。
客厅的墙上挂着几幅字,笔力遒劲,写的是“宁静致远”。
“您写的?”我问。
“瞎写着玩的。”他给我倒了杯水,是温的。
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我知道了他以前是桥梁工程师,走南闯北建过很多大桥。他说起那些桥,眼睛里有光。
他说他老伴喜欢养花,这些花都是她留下来的,他得替她照顾好。
他说起这些的时候,语气很平静,但眼底深处有一丝我能看懂的,化不开的思念。
我忽然有点羡慕他那个已经不在了的妻子。
至少,她被一个人这样深刻地爱过,记着。
不像我,我的丈夫,活生生的,却像个影子。
聊了一会儿,杨杨放学回来了。
他看到我在对门,好奇地探进头来。
“妈,你在干嘛?”
“杨杨,快叫姜爷爷。”我招了招手。
“姜爷爷好。”杨杨很乖。
老姜看到杨杨,眼睛一亮。
“这孩子,真精神。”他从茶几下面拿出一盒巧克力,“来,爷爷给你的。”
杨杨看了看我,我点了点头,他才接过去。
“谢谢姜爷爷。”
从那天起,我和老姜渐渐熟络了起来。
有时候我做了什么好吃的,会给老姜送一碗过去。
有时候他炖了汤,也会端一锅给我,说“给孩子补补身体”。
他炖的排骨汤,火候足,肉烂汤浓,比我做的好喝多了。
我们不再仅仅是点头之交。
我们会一起在楼下等电梯的时候,聊几句今天的天气。
他会提醒我,降温了,让你家杨杨多穿点。
我会跟他说,您那盆君子兰好像要开花了。
这种感觉很奇妙。
就像在荒芜干涸的生活里,忽然冒出了一小片绿洲。
这片绿洲不大,但足以让我在疲惫的时候,喘口气。
马涛打过一次电话回来。
“最近怎么样?”他还是那副公事公办的口气。
“就那样。”
“钱够不够花?我下个月让财务再给你打点。”
“够了。”
“儿子呢?学习怎么样?”
“还行。”
我们之间,除了钱和儿子,好像已经没有别的话题了。
“哦,那就好。我挂了,这边还有个会。”
“马涛,”我忽然叫住他,“你什么时候回来?”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
“快了,忙完这个项目就回去了。怎么,想我了?”他轻佻地笑了一声。
我没说话。
想吗?
我问自己。
好像……也并没有。
我只是觉得,一个家,不能总是只有我和儿子两个人。
“行了,别多想,我在这儿拼死拼活的,不都是为了你跟儿子吗?”
他又开始说这套话术。
以前,我会信。我会心疼他,觉得他不容易。
但现在,我只觉得刺耳。
为了我们?
那为什么我感觉不到一点爱和温暖?
为什么这个家所有的重量,都压在我一个人身上?
“嗯,你忙吧。”我平静地挂了电话。
心里没有一点波澜。
就像一潭死水。
周末,家里的水龙头又开始滴水。
不大,但“滴答、滴答”的声音,在安静的夜里,像催命的鼓点。
我试着用扳手拧了一下,结果越拧越厉害,直接从滴水变成了流水。
我手忙脚乱地关了总闸。
看着一片狼藉的卫生间,我真想哭。
我拿出手机,下意识地就想打给马涛。
但我停住了。
打给他有什么用?
他会说,“你找个物业师傅修一下不就行了?”
然后呢?物业师傅周末不上班,要修得等到周一。
那我们家这两天就得没水用。
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忽然,我想到了老姜。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怎么能……总去麻烦人家一个老人呢?
可是,除了他,我还能找谁?
我犹豫了很久,还是硬着头皮敲响了对面的门。
老姜开门的时候,正戴着一副老花镜在看报纸。
我把情况一说,脸都红了。
“姜师傅,实在不好意思,又来麻烦您……”
“多大点事。”他摘下眼镜,二话不说就回屋拿了他的工具箱。
“走,看看去。”
他家的门没关,我能看到客厅的桌上,摆着一副还没写完的字。
墨迹未干。
老姜家的卫生间,和我家一样。
他进去,看了看,然后熟练地从工具箱里拿出各种工具。
他先是换了一个垫圈,然后又用生料带把接口缠了好几圈。
他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虽然布满皱纹,但动作异常稳健有力。
我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
他穿着家居的棉布衬衫,背微驼,但肩膀很宽。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专注修理水龙头的样子,我那颗被“滴答”声搅得烦躁不安的心,忽然就静了下来。
“好了,你开一下总闸试试。”他说。
我赶紧跑去开了总闸。
再回到卫生间,水龙头已经不漏了,一滴水都没有。
“太神了,姜师傅!”我由衷地赞叹。
“小毛病,”他一边收拾工具一边说,“主要是里面的垫圈老化了。你们这个房子,年头久了,这些东西都容易出问题。”
“您怎么什么都会啊?”
“以前在工地上,什么都得自己动手。时间长了,就都会了点皮毛。”他笑呵呵地说。
我看着他额头上渗出的细汗,心里涌上一股暖流。
“姜师傅,您等着,我去给您倒杯水。”
“不用忙,”他摆摆手,“我得回去了,那边墨还晾着呢。”
他收拾好东西,就准备走。
我把他送到门口,真心实意地说:“姜师傅,今天真的太谢谢您了。要不是您,我们娘俩今晚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站在门口,回头看了我一眼。
灯光下,他的眼神很柔和。
“小林啊,”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别总什么事都自己扛着。”
我愣住了。
“马涛那孩子,我知道,事业心重。但家,不是一个人的。”
“你是个好女人,也是个好妈妈。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了。”
说完,他转身走了。
我站在原地,眼泪毫无征兆地就掉了下来。
别总什么事都自己扛着。
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了。
这两句话,像两把钥匙,一下就捅进了我心里最柔软也最委屈的地方。
我捂住嘴,蹲在地上,哭得泣不成声。
结婚十年,马涛从来没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我所有的坚强,所有的硬扛,在他眼里,都是理所当然。
我所有的疲惫和委屈,他都视而不见。
而一个认识不到两个月的邻居,却看穿了我所有的故作坚强。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老姜说的那几句话。
还有他修理水龙头时,专注的侧脸。
他给我递过来那杯温水时,干燥温暖的手。
他身上那股淡淡的,好闻的肥皂味。
我的心,又开始不争气地乱跳。
脸颊也烫得厉害。
林静,你疯了吗?
我在心里骂自己。
他是个六十岁的老人,是你儿子的爷爷辈。
你是个有夫之妇。
你怎么能有这种乱七八糟的想法?
我拼命地想马涛的好。
想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他骑着自行车带我穿过整个大学城。
想他为了给我买一条裙子,吃了一个月的泡面。
想他求婚时,笨拙地单膝跪地,满脸通红的样子。
可是,那些画面,就像褪了色的老照片,模糊,遥远,没有一点温度。
越想,心里越是空得发慌。
这种空,不是马涛回来就能填满的。
我心里清楚。
我和老姜的关系,在小区里渐渐传出了一些闲言碎语。
最先开口的是住我们楼下的王阿姨。
她是个退休的居委会干部,热心肠,也爱八卦。
有一次我在楼下碰到她,她拉着我的手,神秘兮兮地说:
“小林啊,阿姨跟你说个事,你可别不爱听。”
“王阿姨,您说。”
“你跟对门那个老姜,走得是不是太近了点?”
我的心一沉。
“我们就是普通邻居,他帮过我几次忙。”
“哎哟,现在这社会,哪有那么单纯的邻里关系。”王阿姨撇了撇嘴,“他一个鳏夫,你一个老公常年不在家的,这瓜田李下的,不好听。”
“你想想,你家马涛在外面辛辛苦苦赚钱,你在家要是传出点什么闲话,他脸上多没面子?”
王阿姨的话,像一根根针,扎在我心上。
又疼,又羞。
是啊,别人会怎么看我?
一个守不住本分的女人?一个勾搭邻居老头的坏女人?
马涛知道了,会怎么想?
他会不会觉得我给他丢了人?
那几天,我刻意躲着老姜。
在楼道里碰见,我也只是匆匆点个头,就赶紧低头走路。
他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疏远。
有一次,我们一起等电梯。
电梯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气氛很尴尬。
“小林,”他先开了口,“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什么了?”
我心里一惊,抬头看他。
他的眼神很平静,像一潭深水。
“没……没有啊。”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你这孩子,什么都写在脸上。”他叹了口气。
“身正不怕影子斜。我们没做什么亏心事,不用在乎别人怎么说。”
电梯到了,门开了。
他先走了出去,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回头对我说:
“日子,是过给自己的。”
我站在电梯里,看着他的背影,心里翻江倒海。
日子,是过给自己的。
是啊,可我的日子,什么时候是过给自己的了?
我活在“马涛妻子”的身份里,活在“杨杨妈妈”的身份里,活在别人审视的眼光里。
我唯独,没有活成林静自己。
马涛回来了。
毫无预兆地。
那天我正在厨房给杨杨准备晚饭,门锁“咔哒”一声响了。
我以为是杨杨回来了,头也没回地说:“快去洗手,马上开饭了。”
“老婆,我回来了!”
是马涛的声音。
我一愣,转过身。
他站在门口,穿着一身风尘仆仆的西装,脸上带着疲惫的笑容,手里还拖着一个行李箱。
“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还要一阵子吗?”
“项目提前结束了,就赶紧回来了。想给你个惊喜。”
他走过来,张开双臂想抱我。
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身上有股很浓的烟酒味,还混杂着一种陌生的香水味。
很淡,但我闻到了。
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怎么了?不欢迎我?”
“没有,”我勉强笑了笑,“你先去洗个澡吧,一身的味儿。”
他没再坚持,拖着箱子进了卧室。
杨杨回来了,看到爸爸,很高兴。
“爸爸!你终于回来了!”
马涛抱起儿子,亲了一口。
饭桌上,气氛有些诡异。
杨杨叽叽喳喳地跟马涛说着学校里的事。
马涛心不在焉地听着,一边吃饭,一边不停地看手机。
回复微信,刷朋友圈,好像那块小小的屏幕才是他的全世界。
我给他夹了一筷子菜。
“多吃点,瘦了。”
“嗯。”他头也没抬。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很陌生。
这个男人,是我的丈夫,是我儿子的父亲。
可我们之间,隔着千山万水。
吃完饭,他往沙发上一躺,继续玩手机。
我收拾完碗筷,走过去,坐在他旁边。
“马涛,我们聊聊吧。”
“聊什么?”他眼睛还盯着屏幕。
“聊聊我们。”
他终于把手机放下,看了我一眼。
“我们怎么了?不是好好的吗?”
“好好的?”我笑了,笑得有点凄凉,“你觉得我们这样,是好好的?”
“林静,你又想干嘛?我这刚回来,累得跟狗一样,你就不能让我消停会儿?”他不耐烦地皱起眉。
“我没想干嘛,”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我就是想问问你,你觉得,这个家,你尽到责任了吗?”
“我怎么没尽到责任了?”他声音大了起来,“我没给你们钱花吗?我没让你们住大房子吗?我在外面陪客户喝酒喝到胃出血的时候,你在家吹着空调,你跟我说我没尽责任?”
又是这套说辞。
我累了。
我真的不想再跟他争辩这些了。
“马... ...”
我的话还没说完,他的手机响了。
他看了一眼屏幕,立刻坐直了身体,脸上堆起了笑。
“喂,李总啊……对对对,我刚到家……没什么事,应该的应该的……好,好,我马上过去。”
挂了电话,他站起来就开始穿外套。
“公司有点急事,我出去一趟。”
“现在?”我看着墙上的钟,已经快九点了。
“嗯,一个很重要的客户。”
他走到门口,换好鞋,手刚放到门把手上。
我忽然开口:“桌上那罐茶叶,是你买的吗?”
那是一罐包装很精致的龙井。
是前几天老姜给我的。他说他朋友从杭州带回来的,他一个老头子喝不了那么多,让我尝尝。
马涛回头,看了一眼那罐茶叶。
“不是。怎么了?”
“没什么。”
“行了,我走了。你早点睡。”
门关上了。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那罐茶叶,久久没有动弹。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去见客户了。
我也不想知道了。
那一刻,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这个家,散了。
真正压垮骆驼的,从来不是最后一根稻草。
而是每一根。
那天晚上,杨杨半夜突然发高烧。
烧到39度5,小脸通红,整个人都在说胡话。
我吓坏了,手忙脚乱地给他找药,物理降温,一点用都没有。
我得送他去医院。
我第一时间给马涛打电话。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冰冷的机械女声,像一盆冰水,从我头顶浇下来。
关机。
又是关机。
每次他出去应酬,不想被打扰的时候,都会关机。
我抱着滚烫的儿子,坐在客厅里,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
我能找谁?
我的父母年纪大了,住得远,来了也帮不上什么忙。
我的朋友,要么也拖家带口,要么住得天南地北。
深夜十二点,我能麻烦谁?
绝望中,我又想到了老姜。
我挣扎了很久。
理智告诉我,不应该。马涛刚回来,我就半夜去敲一个独居老人的门,这要是被别人看见了,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可是,看着怀里烧得迷迷糊糊的儿子,我所有的顾忌都被击碎了。
我抱着杨杨,冲到对门,用力地敲门。
“姜师傅!姜师傅!您在家吗?”
门很快开了。
老姜穿着睡衣,头发有些凌乱。
他看到我抱着杨杨,脸色一变。
“孩子怎么了?”
“发高烧,我得送他去医院!可是我打不到车!”我的声音带着哭腔。
“别慌!”老姜的声音沉稳有力,像一根定海神针,“我开车,你赶紧给孩子多穿件衣服,拿上医保卡。”
他转身回屋,几秒钟后就穿戴整齐地出来了。
我们下了楼,他的车就停在楼下。
是一辆很旧的大众,但车里很干净。
去医院的路上,我抱着杨杨,手一直在抖。
老姜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
“别怕,小孩子发烧很常见,到了医院就好了。”
他的话,让我稍微镇定了一些。
到了医院,挂急诊,抽血,化验。
老姜跑前跑后,比我这个亲妈还镇定。
等待结果的时候,我抱着杨杨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又冷又怕。
老姜走过来,递给我一杯热豆浆。
“喝点吧,暖暖身子。”
我接过豆浆,杯壁的温度透过指尖传过来。
很暖。
我看着他,眼泪又忍不住了。
“姜师傅,今天……真的……谢谢您。”
“傻孩子,”他叹了口气,在我旁边的位置坐下,“跟我还说这个。”
他看着我,欲言又止。
“小林,有些话,我一个外人,本不该说。”
“但是,马涛他……太不像话了。”
“一个男人,事业再重要,也不能连家都不要了。老婆孩子半夜在医院,他连电话都打不通,这算什么丈夫,算什么父亲?”
他的话,句句都说到了我的心坎里。
是啊,算什么呢?
我这么多年的隐忍和付出,到底算什么呢?
化验结果出来了,是病毒性感冒引起的急性喉炎,需要住院观察。
老姜又帮我办了住院手续,安顿好我和杨杨,已经是凌晨三点多了。
他一直没走,就守在病房外。
我让他回去休息,他摇摇头。
“你一个女人家,我不放心。我在这儿,你有什么事,叫我一声。”
他就坐在走廊的椅子上,靠着墙,闭着眼睛。
灯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看着他的侧影,花白的头发,疲惫的面容。
心里那座早就筑起的高墙,在那一刻,轰然倒塌。
我承认,我的心,为这个大我二十二岁的老人,彻底乱了。
那种感觉,不是激情,不是欲望。
是一种依赖,一种信任,一种在惊涛骇浪中抓住浮木的,安心。
第二天早上,马涛的电话才打过来。
“喂?老婆,我昨天喝多了,手机没电了。你给我打那么多电话,出什么事了?”他的声音还带着宿醉的沙哑。
我听着他的声音,心里一片冰冷。
“杨杨发高烧,急性喉炎,住院了。”我平静地说。
“什么?!”他好像清醒了,“严重吗?在哪家医院?”
“市儿童医院。”
“我马上过来!”
他挂了电话。
半个小时后,他风风火火地赶到了病房。
他看到我,和躺在病床上的杨杨,一脸的愧疚。
“老婆,对不起,我……”
“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我打断他。
“你该道歉的,是你的儿子。”
他走到病床边,想摸摸杨杨的额头。
杨杨睁开眼,看了他一眼,把头扭到了一边。
马涛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
这时候,老姜提着保温桶走了进来。
“小林,我熬了点小米粥,你和孩子喝点,暖暖胃。”
他看到马涛,愣了一下。
马涛也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审视和敌意。
“这位是?”马涛问我,语气不善。
“是我邻居,姜师傅。”我站起来,接过保温桶,“昨天晚上,是姜师傅送我们来医院的。”
马涛的脸,瞬间就变了颜色。
他看看老姜,又看看我,眼神里的猜忌,像刀子一样。
“哦?那真是……多谢了啊。”他皮笑肉不笑地说。
老姜没理他,只是对我说:“孩子怎么样了?”
“烧退了点,医生说再观察两天。”
“那就好。”老姜点了点头,“那我先回去了,有事给我打电话。”
他转身就走,没再看马涛一眼。
老姜走后,病房里的空气,凝固了。
“林静,”马涛开口了,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怒火,“你跟我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解释什么?”我看着他,异常平静。
“半夜三更,你让一个老头子送你来医院?林静,你还要不要脸?”
“脸?”我笑了,“马涛,在你儿子发高烧,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你在哪儿?”
“在你老婆孩子需要你的时候,你的手机为什么关机?”
“现在你来跟我谈脸面?你配吗?”
我一连串的反问,把他问得哑口无言。
他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我……我不是说了吗?我喝多了,手机没电了!”
“呵,好一个手机没电了。”我冷笑,“马涛,我们离婚吧。”
这五个字,我说得异常清晰,异常冷静。
马涛愣住了,像被雷劈了一样。
他大概从来没想过,一向逆来顺受的我,会提出离婚。
“你……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们离婚吧。”
“林静!你疯了?!”他冲过来,抓住我的胳膊,“就因为我没接到你电话?就因为那个老头子?你看上他了是不是?!”
他的力气很大,抓得我生疼。
“放开我!”我用力甩开他。
“马涛,你别把所有人都想得跟你一样龌龊。”
“我跟他之间,清清白白。他只是一个在我最绝望的时候,拉了我一把的好心人。”
“而你,”我指着他,“你这个所谓的丈夫,所谓的父亲,连一个外人都不如!”
“我受够了。这种丧偶式的婚姻,我一天也不想再过了。”
我的话,像一把把刀子,戳破了他所有的伪装和自尊。
他呆呆地看着我,眼神里有震惊,有愤怒,还有一丝……慌乱。
“不……我不同意!”他吼道,“我不同意离婚!林静,你别闹了!”
“我没闹。”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是认真的。”
“这个婚,我离定了。”
那天,我们在医院大吵了一架。
最后,以我抱着杨杨,把他赶出病房告终。
他走的时候,眼神里充满了不甘和怨恨。
我知道,这件事,没那么容易结束。
但我不怕了。
当我说出“离婚”那两个字的时候,我感觉压在我身上十年的大山,瞬间就消失了。
我从来没有那么轻松过。
杨杨出院后,我正式向马涛提出了离婚协议。
他当然不同意。
他开始用各种方式挽回。
他不再出差了,每天准时回家。
他给我买名牌包,买昂贵的首饰。
他甚至开始学着做饭,虽然做得一塌糊涂。
他试图跟我聊我们以前的甜蜜,聊我们对未来的规划。
如果是在一年前,我可能会心软。
但现在,不会了。
心死了,是暖不回来的。
他所有的讨好和殷勤,在我看来,都充满了算计和虚伪。
我看着他笨拙地在厨房里忙碌,心里没有一丝感动,只有厌烦。
“马涛,你不用白费力气了。”我把一份签好字的离婚协议推到他面前。
“财产,房子归你,车子归你,我只要杨杨的抚养权,和一小部分存款,够我们娘俩生活就行。”
他看着离婚协议,双手都在发抖。
“林静,你非要这么绝情吗?十年夫妻,你真的就一点旧情都不念?”
“旧情?”我笑了,“马涛,你问问你自己,这十年,你给过我多少情分?”
“是你一次次的出差,一次次的失联,一次次的‘你自己想办法’,把我们之间那点情分,消磨得一干二净。”
“我不是因为老姜才要跟你离婚。我是因为你,因为这段让我窒息的婚姻。”
“老姜的出现,只是让我明白了一件事。”
“什么事?”
“让我明白,原来被人关心,被人照顾,是这样一种感觉。让我明白,我值得被好好对待。”
“而这些,你从来没给过我。”
他瘫坐在椅子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知道,我的话,击中了他的要害。
他不是爱我,他只是不甘心。
不甘心他掌控了十年的女人,突然要脱离他的掌控。
不甘心他自以为稳固的后方,突然起了火。
我们的离婚官司,打得很不顺利。
马涛请了最好的律师,坚决不同意离婚,也不同意把杨杨的抚养权给我。
他说我没有稳定的工作,没有独立的经济来源,给不了杨杨好的生活。
甚至,他还在法庭上,暗示我和老姜有不正当关系。
那段时间,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日子。
邻居们的指指点点,亲戚们的不解和劝说,马涛的无耻和纠缠,像一张大网,要把我活活困死。
我好几次都想放弃。
我想,要不算了吧。
就这么耗着,过一辈子,也就算了。
是老姜,又一次拉了我一把。
他不知道从哪儿听说了我打官司的事。
一天晚上,他敲响了我的门。
他没多说什么,只是递给我一张名片。
“这是我一个老战友的儿子,是专门打离婚官司的律师,人很好,也很专业。你去咨询一下,就说是我介绍的。”
我看着那张名片,手都在抖。
“姜师傅,我……”
“别怕。”他看着我,眼神坚定而温暖,“你是为了自己,为了孩子,争一个公道。你没有错。”
“别管别人怎么说,挺直腰杆,走下去。”
“你不是一个人。”
那天晚上,我握着那张名片,哭了一整夜。
第二天,我擦干眼泪,联系了那个律师。
在专业律师的帮助下,我开始搜集证据。
马涛常年不回家的记录,他信用卡在各种高档娱乐场所的消费记录,他对我母子俩漠不关心的通话记录……
我甚至,找到了他那个“女客户”的社交账号。
看着上面他们亲密的合影,我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解脱。
终于,一切都有了答案。
官司的最后,我赢了。
法官把杨杨的抚养权判给了我,马涛需要支付一大笔抚养费。
房子,我也分到了一半的产权。
拿到判决书的那天,我走出法院,阳光正好。
我抬头看着湛蓝的天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自由了。
我卖掉了那套承载了我十年眼泪和委屈的房子,用分到的钱,在离杨杨学校不远的一个老小区,租了一套两居室。
房子不大,但很温馨。
我找了一份在社区图书馆做管理员的工作。
工资不高,但很稳定,也能有更多的时间陪杨杨。
生活渐渐走上了正轨。
我和老姜,依然是邻居。
他住在我新租的房子的斜对门。
是我特意选的。
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依然是那个温和、克制、善良的老人。
我依然是那个带着孩子的,离了婚的女人。
但有些东西,又不一样了。
我们之间的关系,变得更加坦然和默契。
他会像以前一样,给我送他炖的汤。
我也会在他下雨忘收衣服的时候,帮他收进来。
杨杨很喜欢他,总爱往他家跑,让他教自己下棋,写毛笔字。
他看着杨杨的眼神,充满了慈爱,就像看着自己的亲孙子。
有时候,傍晚,我们会一起在小区里散步。
聊聊杨杨的学业,聊聊他那些花花草草,聊聊今天的新闻。
我们走得很慢,影子在夕阳下被拉得很长。
有一次,杨杨跑在前面,我跟老姜并排走着。
“谢谢你。”我轻声说。
“谢我什么?”他侧过头看我。
“所有。”
他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
“我没做什么。”他说,“是你自己,够勇敢。”
我看着他,也笑了。
是啊,是我自己。
是他,让我看到了自己身上的勇气。
我的心,偶尔还是会为他而跳。
但那种心跳,已经不再让我脸红,不再让我慌乱。
那是一种踏实的,温暖的,像家一样的心跳。
我知道,我们之间,可能永远不会有世俗意义上的结果。
年龄的差距,世俗的眼光,都是跨不过去的鸿沟。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让我明白,一个女人,三十八岁,依然可以为自己活一次。
他让我知道,真正的爱,不是占有,不是索取,而是成全,是让你成为更好的自己。
这就够了。
那天,我正在阳台上晾衣服。
看到老姜正在楼下的小花园里,给他的那几盆宝贝兰花浇水。
阳光洒在他花白的头发上,泛着一层金色的光晕。
他似乎感觉到了我的目光,抬起头,朝我笑了笑。
我也朝他挥了挥手。
那一刻,风很轻,云很淡。
我的心,很静,很满。
三十八岁,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