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忆先师。
让我从一件具体事情说起。记得那是1986年的上半学期,我投入先师门下攻读历史学博士学位已有半年多了,当时先师因年事过高,已不再正式授课,他命我不定期到家中汇报读书心得,以此来具体指导我的学习。每次到先师家中,在听取了我的读书心得后,我们师徒间就会有一番无拘无束的闲谈。这也是我每次特别期待的时刻,自感收获最多。我们师徒间天南地北,无话不谈。先师的谈锋之健,在师友们的回忆中有着共同的印象。所谓闲谈,最多的当然还是听先师阐发他对一些学术问题的看法,上下五千年,常常一语解惑,令我有醍醐灌顶之感;或针砭时弊,多有精彩之论。由于我读书的范围集中在宋代的社会经济史,先师也多与我谈论这方面的问题。有一段时间他常提到对宋代文献记载中出现的以钱币交纳地租现象的看法,认为这并非当时学界一般所说的“货币地租”。起初我并未领会先师的用意,后来才意识到这是一个值得探讨的议题,说不定老师就是这样来引导我关注它呢!于是才着手就这一论题收集资料,开始撰写讨论关于宋代货币地租问题的论文。经先师逐句修改,几易其稿,终于比较满意地完成了先师以这种特别方式所布置的作业,并经先师推荐,在一家全国性学术杂志上正式刊出。这也是我在学术刊物上所发表的第一篇史学论文。
先师这种看似特别的指导方法,令我得到了太多的收获。
时下正流行的研究生“跟着导师做课题”之风,以至教授必须有“课题”经费给研究生分发津贴,没有“课题”不能当“老板”的教授,就没有资格指导研究生。形成制度,见诸公文。据我所知,这是一种来自于应用领域的做法。在那些学科里,研究的问题主要不是由研究者自己来发现,而是由实际应用者提出,再交由研究者来解决。但是在人文学科(包括其它的一些基础性研究领域)这种以研究者个体思辨创造为主导的领域,一个研究者如果没有能力独立地发现问题,提出问题,那么他将永远无法真正进入学术研究的殿堂。因此一个指导教师水平的高低,也就表现在他能否循循善诱,引导学生在挫冗繁杂的现象中发现真正具有学术价值的议题,并帮助他独立地解决这个问题。只有经过这样的指引,初入门者才有可能逐步培养起自己独立的研究能力。先师对学生这种看似打哑谜式的引导,正是在他对人文学科这种学科特征深刻把握前提下所采用的行之有效的方法。在目前我国无论什么工作都必须冠以“工程”的历史时期,应用主义的思路大行其道自然合符逻辑,可惜当政者未能注意到学科的差异,以至造成对基础学科的伤害。也因此才凸显出了先师对人文学科特征的深邃见解。
说实话,我开始思考宋代“货币地租”问题时,是相当困惑的。因为从文献记载看,的确存在不少佃农拿钱币交纳地租的现象。但是,钱不就是货币吗?先师为什么说它们不是“货币地租”呢?经过先师反复指点与自己“痛苦”的思索,才慢慢理清头绪。原来所谓“货币地租”是西方经典理论家提出的一个概念,它标志着传统农业经济发展到了特定的阶段,并预示着新经济形态的产生。总之,它是一个带有特定理论预设的概念。当时几位学者讨论宋代佃农以钱币交纳地租的现象,他们的目的也正是为了印证经典理论家的那个特定预设。而先师指出这种现象并不能被理解为“货币地租”,表面看只是点明了那些记载所反映的历史现象,与经典理论家之所讨论的西欧中世纪史之间存在的差异,实质上却反映着先师对源于异域的理论体系的深刻理解与超越。在80年代中期的那种时代氛围下,更表现出了对当时学界崇奉经典、亦步亦趋现象令人叹服的距离,烘托出了先师那特立独行、真率无忌的天性。
想要证明两宋时期佃农以钱币交纳地租,并非一般所认为的“货币地租”,关键在于说明各种文献记载所反映的历史现象的真实情形。也就是说:从记载的表面看,佃农们都拿钱币交了地租,实际情形却极为复杂。最简单的例子是:佃农们并非为了赢利而出售农产品,而是因为他们租佃了官田,官府出于财政调拨的需要,指令他们交纳钱币。佃农们不得不低价出售农产品,换得钱币交纳地租。见诸记载的往往只是官田佃农纳钱交租这一表面现象而已,非经细心梳理,难以发现其背后的复杂因素。地租形态在国家权力强制下所产生的这种变化,与经典理论家所预设的经济形态了不相干,也绝不存在什么“新经济形态”的意味。这一例证对我的启迪不啻于发聋振聩:原来历史文献应该这样的读法!借用一句“大革命”时期相当流行的说法,就是要“透过现象看本质”。想来也是,同样的一段文字,出于不同背景之下的不同叙述者,它所反映的历史现象甚至可能是相互矛盾的。如果不能透过表象来深入观察历史的真相,那就只能永远停留在史学的大门之外,不可得其门径而入。宋人陈善论作文须题外立意,引苏东坡诗“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先师对后生学子的循循善诱,正是通过抓住关键,打通关节,引导他们超越形似,走向神似。
先师修改我的那篇小文,不厌其烦。最后定稿时,还特地对我说:文章中有两条资料他没有核对,因为引用到的那两本书放在书厨最上层,太高了,拿不到,让我一定要到图书馆找到原书再核对一遍。当时我的震撼,至今难忘:先师修改学生的文章,竟是将他们所引用的资料一条一条全部核对一遍,一条也不放过!现在我们这些学生辈也无例外地指导着硕士或者博士研究生,又有哪个可以像先师那样全身心地投入的呢?近年来我每每对自己的研究生提到先师说那句话时的情景,与我当时所受到的心灵震撼。尽管,随着高教大跃进,时下强调的是像流水线似地批量生产研究生,我们也许的确无法再做到像当年先师对我们那样的对研究生精雕细琢了,但先师对于学术的那份执着、认真、全身心的投入,不顾任何世俗羁绊唯真是求的率直精神,无疑是永远令后生小子高山仰止的。
常有人问我,师从一位学术大师,究竟有哪些不一般的体会?我总是回答:先师学识博,境界高,视野宽,高屋建瓴,遂使得他常有超越常人的见解。但也常常觉得这样的回答并未能尽先师为学之真髓。近年来,越来越体会到,摒弃一切世俗之虑,唯真是求的率直秉性,坚持不懈,到死方休的执着追求,是先师作为学术大师更为逼真的形象写真。
(作者为中国人民大学历史系教授)
来源:张世林主编《想念邓广铭》,新世界出版社,2012年。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