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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对长寿的追逐像一台永动机,从未停歇。不过你是否想过,“活得长”与“活得好”不一定结伴而行,当长寿伴随着身体朽坏、尊严丧失,阁下又该如何应对?说到底,如何有尊严地走向生命终点,才是我们要直面的命题。王一方《医生不曾告诉你的生命哲学课》,从医学人文视角剖析长寿与尊严的矛盾;吉安·波拉西奥的《生命的最后一公里》,以冷静笔触探讨生命终点的医疗选择与自然法则;欧文·亚隆夫妇的《生命的礼物:关于爱、死亡及存在的意义》,则以亲身经历展现临终时光的温度与存在的意义。三本书从不同维度打开思考的窗口,指引我们直面生死,探寻向死而生的可能。
人生苦短
古人用“千古艰难惟一死”来形容人类面对死亡的极度恐惧。的确,蝼蚁尚且惜命,何况具有主体意识的人呢?一部人类发展史,也是一场人类不断与时间拉锯、为自己续命的超长马拉松。
史前时代,人类的平均寿命仅20岁上下,今天正值青春期的青少年,放到远古社会,已接近人生终点了。进入农业文明,平均寿命逐渐拉高,达到35岁,刨去奇高的婴幼儿夭折率,一个成年人大概率能活到四五十岁。60岁是道坎,孔子谈人生,讲到六旬之年打住,恐怕是因为再往后他也没把握,故存而不论。70岁是又一道坎,人生七十古来稀,非常稀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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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视觉中国
古代人的平均寿命为什么很难提上去?原因很多。生产力水平低下,多数人长期吃不饱肚子,营养不良,加上科技落后、医疗匮乏,是折寿的普遍因素。要是再遇上天灾人祸,老百姓就更难觅活路了。
翻开《古诗十九首》,多有对生命易逝的悲叹:“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人生如寄,多忧何为”……对乱世中人来说,“命不久矣”是悬于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于是一再发出“人生苦短”的浩叹。
直到18世纪工业革命爆发,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公共卫生的兴起,人类平均寿命从古代的35岁上升至1950年的46岁,足足提高了11岁。时至今日,全球平均预期寿命增加至73.3岁,并且还在往上走。投入上亿美元研发长寿科技的俄罗斯富豪谢尔盖·扬甚至声称,未来人类有望活到200岁,“永生”也并非遥不可及。
寿则多辱
但事情恐怕没谢尔盖·扬所声称的那么简单。要知道,活得长不等于过得好,长寿和幸福并不必然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把长寿这面翻过来,迎接你的或许是幸福的反义词。
这道理其实古人都讲透了。庄子就认为“寿则多辱”,意思是与年齿渐长相伴随的是躯体的朽坏、疾病的困扰及尊严的丧失。这样的“活着”,有何质量可言?18世纪英国作家斯威夫特在《格列佛游记》中,记叙自己去过一座小岛拜访神奇人种斯特鲁格布鲁德,他们可以活到1000岁,然而活到90岁,斯特鲁格布鲁德已陷入耳目失聪、腿脚不便、反应迟钝的境地,往后900多年的漫长余生,只能痛苦地苟活着。
你或许觉得这只是小说家言,但现实里,寿则多辱的情况经常发生。《医生不曾告诉你的生命哲学课》作者王一方就见过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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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不曾告诉你的生命哲学课》,王一方 著,上海人民出版社2025年出版
王一方是北京大学医学人文研究院教授,有过长期的临床经验,后转向医学人文,致力于研究生死哲学、医学思想史、医学哲学和叙事医学。转向的驱动力,就和他在临床实践中见多了老人受“辱”的景象有关。
屈辱首先源于身体机能的衰退。王一方指出,肌肉流失是衰老的重要表现,很多老人因此患上肌少症。“肌肉量太少会破坏平衡和支撑,导致失能,还可能造成大脑灰质的淀粉样变,导致大脑退化,也就是失智。”一个行动不便、脑筋糊涂的人,会产生强烈的挫败感。
拐点往往出现在开车上。不少老人就是在发现失去自由驾驶的能力后一蹶不振的。随着年纪增长,失能失智的程度会日益加深,老人将越来越多地失去对事物的掌控能力,最终不可逆地滑向精神崩塌。
人工智能或许能弥补这一缺失。“比如,高龄老人能在AI技术帮助下开车上路,这有助于减少他的挫败感。”王一方说。但人工智能无法破解人类丧失主体性后任人摆布的困境,而这才是人之所以受“辱”的关键。
王一方观察到,现在的情形是,很多老人思想开明,早已看淡生死,只求临终时走得不痛苦、有尊严。偏偏是子女放不下所谓的孝道,违背老人明确表示过不进重症监护室、不插管、不鼻饲的意愿,坚持要医生尽全力抢救。老人无力抗拒,只能默默承受,其结果反而是徒增屈辱和痛苦。
如何面对死亡,有尊严、有质量地走完生命最后阶段,不只是老人关心的事情。无论是为了亲人还是为了自己,我们都有必要深入思考。
与病共存
首先我们需要明白,人不是生来就长寿的。事实上,前现代社会成年人的平均寿命,可能才是符合生物学规律的。
《生命的最后一公里》开篇,波拉西奥就用冷静的笔触揭示了生物为何要死的真相:“每一个生物体在尽可能多地产出后代、让后代存活下来并照顾到后代进入育龄期之后,该生物体在生物演化意义上的作用就已经穷尽。从此以后,该生物体只会是自身后代在获取食物上的竞争者,对于基因扩散没有可见的益处。因此,为有利于自身的物种,该生物体应该尽快终结个体的存在。”照此逻辑,假设一个人20多岁生儿育女,待后代长到相仿年纪,他也就到该离开的时候了,否则随着劳动能力丧失,他将从价值的创造者变成纯粹的消耗者,与后代争抢生存资源。这违背了自然法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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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最后一公里》,[德]吉安·波拉西奥 著,悟 实 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4年出版
工业革命以来,人类从两个维度破解了这一难题。一方面,生产力大幅提高,能供养更多的剩余人口了;另一方面,通过加强营养、改善卫生、发展医疗等手段将寿命活生生拉长,上演了“逆天改命”的戏码。
但这是有代价的。现代人患癌症、糖尿病、心血管病等疾病的几率远远高于古人,原因之一就是活得太长。古人较少得这些病,是因为还没到得病的年纪就已经往生。因此,现代人要享有更长的生命长度,就必须学会与衰老和疾病共存。问题在于如何共存、共存到什么程度?
这并不好回答。如果答案是竭尽所能,共存到不能共存为止,就意味着我们应当忍受屈辱和痛苦,医院的重症监护室(ICU)将是最好归宿。然而,只要亲眼见过ICU里那些常年卧床、全靠营养液和药物维系的病人,你会扪心自问:这种毫无生趣和尊严可言的“共存”,果真值得向往吗?难道就没有更好的选项了?
在《医生不曾告诉你的生命哲学课》中,王一方举了两个案例:一位癌症晚期的高龄老人,被家人送进ICU,戴着呼吸机,身上插满管子,强撑了31天。在这31天里,子女只能在规定时间探视,都没来得及和老人见上最后一面;另一位患癌老人,在安宁病房住了11天,期间召集子女,回顾自己的一生,并对每个子女提出忠告,最后在亲人的陪伴下平静离世。
从延缓生命的角度说,无疑是前一位老人胜出。但换作你或你的家人,会倾向于哪一种离去方式,觉得哪一种更人性化、更能慰藉死者和家属的心魂呢?我想,每个人心中自有答案。
当然,像关乎生死这样的终极问题没有非此即彼的答案。我们不是要确立排他性标准,而是尝试在“延续生命”和“有尊严地活”之间取得某种平衡,为人生走向终点探寻更多可能性。这就将我们的目光引向了安宁疗护。
拒绝“拔河”
安宁疗护,亦作临终关怀,始于英国医护工作者西西里·桑德斯夫人。长期护理绝症患者的经验使桑德斯夫人深刻认识到,病人的痛苦不仅来自生理疾病,还源自精神、心理以及社交等各个层面。因此单纯地缓解肉体上的痛苦远远不够,他们需要全面、细致的关怀。1967年,桑德斯夫人创建了世界上第一家安宁疗护机构——圣克里斯托弗安宁医院,致力于改善临终者的生存状况,尽一切努力减轻他们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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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视觉中国
波拉西奥指出,正是这一点将安宁医院和常规医院区分开来。20世纪中叶以来,由于在手术和重症监护方面取得了惊人成就,医学界弥漫着一种“无所不能的感觉”,仿佛没什么病是治不好的,就算治不了,也要千方百计地延长患者的生命。结果,医生把死亡当作敌人,出现死亡便是对敌斗争失败。在这种思维主导下,“治愈”和“续命”成为医生的至高准则。
王一方用“和死神拔河”形容这种心态:患者如同一根绳子,医生与死神各执一端,拼命拉拽。“真正遭罪的是这根绳子,可谁都没有为它考虑过。”换言之,患者在治疗过程中遭受的痛苦,很少被认真对待。
安宁疗护要做的,是在确认患者进入临终阶段后,将“绳子”的一头放松,减轻其痛苦。波拉西奥据此主张,把非必要的、可能引起过多痛苦和副作用的措施减少到最低限度,从而走好“生命的最后一公里”。因此,安宁医院不会像常规医院那样,使用鼻饲、输氧、化疗等手段为临终者续命。
进一步思索,这或许是对医学伦理的回归。医学归根结底是为人服务的,而不是拿临终者和死神拉锯。桑德斯夫人有一句广为流传的名言:“你重要,因为你是你;你重要,即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如何体现这种重要性呢?那就是要以临终者为中心,充分尊重其主体性。
向死而生
据王一方估算,我国每年的死亡人口约1000万,其中癌症患者约占三分之一、340万人左右,而能够进入安宁疗护通道的仅30万人。供给不足是一方面。当前,中国设有安宁疗护科的医疗卫生机构约4000家,主要集中在北上广等一线城市,且专业医护人员缺口较大。但更重要的恐怕还是观念问题。据陆杰华、戚政烨的《直面临终时刻:医院安宁疗护中的妥协与调和》(上海人民出版社2025年出版)一书披露,在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中,死亡仍然是犯忌讳的话题,哪怕医护人员也往往对死亡讳莫如深,以至于在安宁疗护病床总供给量不足的情况下,出现了病床利用率偏低的尴尬景象。
应该承认,竭力挽救亲人的生命乃是人之常情,不独中国人如此,波拉西奥笔下的德国人同样如此。简单判定哪一方错了,试图去“纠偏”,是轻率的,但这并不妨碍我们探寻更多的可能性。这方面,亚隆夫妇的经验值得参考。
美国存在主义心理治疗师欧文·亚隆和妻子、历史学家玛丽莲·亚隆都是享有世界级声望的学者。2019年,玛丽莲患多发性脊髓癌,化疗时一度中风。醒来后,她请亚隆放下手头工作,合写一本书。接下来六个月,两人各自书写,并彼此交换阅读。直到有一天,玛丽莲决定停止化疗,选择安宁疗护,在亚隆和四名子女的环绕下告别人世。妻子去世后,亚隆继续写书,直至完成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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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礼物:关于爱、死亡及存在的意义》,[美]欧文·亚隆、玛丽莲·亚隆 著,童慧琦 等译,机械工业出版社2023年出版
于是有了这本感人至深的《生命的礼物:关于爱、死亡及存在的意义》。在书中,亚隆夫妇以诚挚的文笔回顾了两人相濡以沫、相爱相知的风雨人生路,又以深邃的思考探讨了生命、死亡、爱与存在的意义,特别是当至爱至亲之人走向终点时,我们应以何种姿态相伴左右。书中最令我触动的是这句话:“我们写作是为了理解我们的存在,即便它把我们扫进了身体衰退和死亡的最黑暗区域。这本书的首要意义是帮助我们度过生命的尽头。”在我看来,这本书的写作既是对玛丽莲的一种安宁疗护,也是亚隆自我疗愈的过程。
亚隆夫妇面对死亡的态度启示我们,死亡是人类的宿命,与其在恐惧和回避中被死亡的阴影所笼罩,不如主动面对,言说甚至与之对话。所谓“向死而生”,就是将生命的最后阶段也视为一个有意义的、可参与的过程,通过反思、告别与爱的表达,赋予人生终点以独特的重量,最终实现对生命整体的理解和接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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