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丈夫陈奕结婚五年,自认是个还算不错的儿媳。
公婆住在老城区,我们每周都去看望,换季的衣服、家里的米面油,我总是提前备好。公公陈建国是个很要强的人,以前在厂里做过小组长,退休了也端着架子,从不轻易开口求人,哪怕是对自己的儿子。
当他主动打电话,说好久没一起吃饭,想和我跟陈奕吃顿火锅时,我心里是暖的。那段时间我正好在跟一个新项目,连着加了半个月的班,累得像条脱水的鱼。但公公难得开口,我没理由拒绝。
“爸,我请客,挑个好点的地方。”我在电话里爽快地说。
“不用不用,”公公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异样,“就小区门口那家‘川香阁’就行,你妈爱吃那的嫩牛肉。”
我没多想,只当是老人家节俭惯了。
周六晚上,我特意提前下班,赶到火锅店。公公和陈奕已经到了,铜锅里红油滚滚,热气氤氲。公公一反常态地热情,一个劲地给我夹菜,说我辛苦了,要多吃点。
我心里熨帖,连日来的疲惫都仿佛被这顿火锅的热气融化了。
可我刚夹起一片毛肚,准备在“七上八下”的涮烫仪式里寻找一点生活的小确幸时,火锅店的玻璃门被推开了。
进来的是大伯子陈兵一家五口。
大伯子和他老婆,带着三个从小学到高中的孩子,浩浩荡荡地走了进来,熟门熟路地朝着我们这桌走来。
我愣住了,筷子上的毛肚“啪”地掉进了锅里,溅起几滴滚烫的油。
“爸,我们来了,路上有点堵。”大伯子声音洪亮地打招呼。
公公立刻站起来,脸上堆着我从未见过的、近乎讨好的笑容:“来了就好,快坐快坐!服务员,加两副碗筷!不,加五副!”
陈奕也懵了,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爸,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瞬间明白了。这不是偶遇,这是早有预谋的“组团”。
大伯子一家毫不客气地挤了过来,原本宽敞的四人卡座瞬间变得拥挤不堪。三个孩子吵吵嚷嚷,抱怨着座位太挤,大嫂则拿起菜单,毫不客气地加菜:“再来四份精品肥牛,两份虾滑,那个澳洲和牛也来一份尝尝……”
我的太阳穴突突地跳。
我和陈奕是自己奋斗买的房,每个月背着不低的房贷和车贷。而大伯子陈兵,一直和公婆住在老房子里,工作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家里开销基本靠啃老。平日里,他们一家子对我这个弟媳,嘴上客气,眼里的算计却藏不住。
我不是小气的人,一家人吃饭,谁付钱都无所谓。但我厌恶这种被人当成冤大头的感觉,尤其是在我明确表示要请客之后,这种“突然袭击”,像一记无声的耳光,打在我脸上。
那翻滚的红油,此刻在我眼里,变成了烧灼的愤怒。我看着公公殷勤地给大孙子夹菜,看着大嫂心安理得地点着最贵的菜,再看看身边一脸为难却不敢出声的丈夫,一股难以言说的委屈和厌烦涌了上来。
我深吸一口气,慢慢放下筷子,拿起椅背上的包,站了起来。
整个饭桌瞬间安静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大嫂的眼神里带着一丝挑衅,大伯子有些错愕,而公公的脸,瞬间拉了下来。
“小冉,你干什么去?”陈奕小声问我,伸手想拉我的胳膊。
我没看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公公,说:“爸,我公司还有点急事,得先回去处理。你们慢用。”
这是我能想到的,最体面的借口。
公公的脸色变得铁青,他手里的筷子重重地拍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周围几桌的客人都看了过来。
他死死地盯着我,浑浊的眼睛里透着一股我看不懂的急切和……狼狈。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你走了,谁买单?”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从头到脚将我浇了个透心凉。我所有的体面、所有的情分,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
原来,在他眼里,我今天的作用,就是一个移动的钱包。
我气得浑身发抖,眼眶瞬间就红了。我看着他,也看着这一桌子等着我“买单”的家人,都说不出来。我转身就走,身后传来陈奕焦急的呼喊,和公公气急败坏的咒骂。
那天晚上,我和陈奕大吵一架。
“林冉,你今天太过分了!那是我爸!你让他当着那么多人下不来台!”他气冲冲地质问我。
“我过分?陈奕,你爸把我当什么了?摇钱树吗?叫我来吃饭就是为了给你们一大家子买单?他尊重过我吗?”我把包狠狠摔在沙发上,积压已久的委屈彻底爆发,“你哥一家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吗?每次都这样,把我们当冤大头!”
“那能怎么办?他是我哥,那是我爸!”陈奕的理由永远是这一句。
“所以我就活该被算计?”
我们俩不欢而散。我睡在客房,一夜无眠。
接下来的日子,家里气氛降到冰点。我和陈奕冷战,公公那边,他更是提都不敢提。
只是,我渐渐发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一向节俭的公公,开始频繁地出入各种保健品店,每次都提着大包小包的“特效药”回家。家里的气氛也变得很奇怪,婆婆不再像以前那样爱笑了,总是一个人坐在阳台发呆。而大伯子一家,来得更勤了,但每次来都和公公关在房间里,像是在密谋什么。
最让我起疑的,是公公随身带着的一个小本子。那是个很旧的皮面本,他总是在上面写写画画,宝贝得不得了,连上厕所都揣在兜里。
直觉告诉我,这个家里,一定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我对公公的怨气,慢慢被一种莫名的不安所取代。这种不安,源于一个家庭即将面临未知危机的恐惧,源于对家人命运的深切关切。
一次,我借着送水果的名义回了趟公婆家。
婆婆不在家,公公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地忙活。我悄悄走进他的卧室,那个小本子,正放在床头柜上。
鬼使神差地,我拿起了它。
我的心跳得飞快,既有偷窥的罪恶感,又有接近真相的渴望。我颤抖着手,翻开了本子。
本子里没有我想象中的“欠款记录”,也没有什么“理财计划”。
第一页,是一行颤抖的字迹:
“2023年10月12日,确诊,肺腺癌,晚期。”
我的脑袋“嗡”地一声,仿佛被重锤击中。
我继续往下翻,密密麻麻的,全是公公的笔迹。
“靶向药,一个月一万八,医保报销后自费七千。医生说效果好的话,能延长两到三年。”
“老太婆喜欢吃川香阁的嫩牛肉,但医生说要少吃红肉和辛辣。下次带她去吃粤菜,清淡。”
“陈兵(大伯子)说他认识个偏方,一副药三千,先买两副试试。万一有用呢?”
“今天老太婆精神不错,还和我去逛了公园。她笑着说,叶子都黄了,真好看。我没敢告诉她,医生说可能看不到明年的黄叶子了。”
“小冉工作忙,陈奕压力也大,房贷车贷压着,这事不能告诉他们,不能再给他们添麻烦了。”
“……我想在老太婆倒下之前,再凑齐一家人,热热闹闹吃顿饭。她嘴上不说,心里最盼着一家人整整齐齐。那天在火锅店,本来约好她也去的,结果她早上起来就喘不上气,没去成。我对不起小冉,她是个好孩子,我不该那么对她说话,可我当时……我急了啊。我怕这顿饭,是咱们家最后一顿团圆饭了……”
我的眼泪,一滴一滴砸在本子上,将那笨拙而深情的字迹晕开。
原来,那顿让我倍感屈辱的火锅,是公公笨拙地想要抓住幸福尾巴的尝试。
原来,他近乎无理的“买单”要求,背后是一个男人扛起整个家庭的绝望和无助。
原来,他不是把我当摇钱树,而是把我当成能撑起这个家的支柱之一,只是他用错了方式。
原来,他不是在算计我,而是在用他仅有的、顽固的方式,保护着我和陈奕,不让我们被这突如其来的风暴过早地卷入。
所有的怨恨,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排山倒海的心疼。
我心疼那个偷偷抹眼泪的婆婆,心疼那个故作坚强、四处寻找偏方的公公,也心疼那个夹在中间、一无所知的丈夫。
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笨拙地爱着这个家,笨拙地对抗着命运。而我,却因为一时的委屈,选择了隔岸观火。
我合上本子,擦干眼泪,走了出去。
公公已经端着一碗汤从厨房出来,看到我,愣了一下,眼神躲闪着,想说什么,又没说。
我走到他面前,接过他手里的碗,轻声说:“爸,我来吧。”
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公公浑身一震,他看着我发红的眼眶,瞬间明白了什么。这个一直强撑着的、要强了一辈子的男人,肩膀猛地垮了下来,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小冉……”他张了张嘴,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爸,”我打断他,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们是一家人。”
那天晚上,我们家开了有史以来第一次“家庭会议”。
没有争吵,没有指责。
我把我和陈奕的积蓄拿了出来,大伯子也把他攒着给孩子上辅导班的钱拿了出来。
我告诉公公:“爸,偏方不能信,咱们得科学治疗。钱的事您别担心,我咨询了朋友,也查了资料,妈这个情况,用最新的靶向药,配合好的治疗方案,希望很大。我和陈奕的收入还不错,能撑得住。”
陈奕紧紧握住我的手,看着我,眼睛里全是感激和愧疚。
大伯子红着眼圈,瓮声瓮气地说:“弟妹,之前是哥不对。以后,照顾妈的事,我跟你嫂子全包了,你们安心上班赚钱。”
公公看着我们,嘴唇哆嗦着,也说不出来,只是不停地用手背抹着眼泪。
从那天起,我们家像一台重新校准过的机器,每个零件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严丝合缝地运转起来。
我负责查资料、联系最好的医生、规划治疗费用。
陈奕负责医院的各种手续和后勤。
大伯子和大嫂负责每天给婆婆做营养餐,陪她聊天,带她散步。
我们不再有分歧,不再有误解。那个曾经让我们产生隔阂的“困境”,此刻成了将我们紧紧捆绑在一起的绳索。我们每个人都倾尽全力,拉着绳子的另一头,与名为“病魔”的对手进行一场拔河。
婆婆的治疗很顺利,虽然过程辛苦,但她的精神状态一天比一天好。
两个月后的一天,是婆婆的生日。
我们没有去外面,就在家里,由大嫂主厨,做了一桌子清淡又营养的菜。
饭桌上,婆婆气色红润,笑着给我们讲她年轻时的趣事。公公坐在她旁边,不停地给她夹菜,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
吃到一半,公公突然从兜里掏出那个小本子。
他没有再藏着掖着,而是摊开放在桌子中央。我凑过去发现后面又多了很多页。
“11月5日,医生说肿瘤标志物下降了,是个好兆头。老太婆高兴得像个孩子。”
“11月15日,小冉带了她最爱吃的草莓,她吃了大半盒。”
“11月25日,全家一起包饺子,老太婆擀的皮,薄厚均匀,宝刀未老。”
“今天,她生日,一家人都在。真好。”
本子的公公用红笔,重重地画了一个太阳。
看着那个歪歪扭扭却充满希望的太阳,我的眼眶又一次湿润了。我扭头看向窗外,初冬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暖洋洋的。
我突然想起那家叫“川香阁”的火锅店。如果没有那场让我愤然离席的闹剧,我也许永远不会有机会窥见家人们深藏的爱与挣扎,永远不会明白,在狂风暴雨来临之际,那个看似摇摇欲坠的家,才是我们唯一的港湾。
而我们这些看似普通、各有缺点的家人,在并肩作战时,竟能爆发出如此强大的力量。
那一刻,我无比庆幸,我没有在那天真正地转身离开。因为我差一点就错过了,成为一名“战友”的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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