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天,就二十四天。李秀梅提着那个小行李箱离开的时候,和我来时一样,客气,疏离,仿佛我们之间那二十多天的锅碗瓢盆,都只是一场过于真实的梦。
我对着空荡荡的屋子,鼻子里还闻得到她那股雪花膏的味儿。从老伴儿走了以后,这五年,屋子第一次有了第二个人的气息,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消失得一干二净。
儿子说我固执,不懂变通。介绍人王姐说我没福气,这么好的人都抓不住。可他们谁都不知道,每天晚上,当卫生间的灯亮起,一亮就是三个钟头,我坐在客厅沙发上,听着里面哗哗的水声,心里有多煎熬。
其实,故事的开始,和所有黄昏恋一样,充满了阳光和一点点不合时宜的羞涩。
第1章 相亲角的文化人
我叫周建国,今年六十八,退休前是国营机床厂的技术员。老伴走了五年,儿子周伟在省城安了家,一年也就逢年过节回来两趟。偌大个两室一厅,白天还好,我能去公园找老伙计下棋、侃大山,可一到晚上,那份安静就跟冰水似的,能从脚底板凉到天灵盖。
儿子心疼我,隔三差五就在电话里念叨:“爸,找个伴儿吧,你一个人我们不放心。”
我说找什么找,都这把年纪了,还能跟小年轻一样谈情说爱?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也知道,这屋子是该有点活气儿了。
这事儿就拜托给了社区热心的王姐。王姐是我们这片儿有名的“红娘”,撮合成了不少对。她听了我的情况,一拍大腿:“老周,你这条件算好的,有退休金,有房子,人也精神。我给你物色个好的,保证你满意。”
没过一个礼拜,王姐就来了电话,说给我约了个人,叫李秀梅,退休小学老师,比我岁。约在人民公园的那个老槐树下见面。
那天我特意穿了件干净的白衬衫,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到了地方,一眼就看见了王姐旁边坐着的那个人。李秀梅穿了件淡蓝色的布衫,头发虽然白了不少,但盘在脑后,很利落。她没怎么说话,就坐在那儿,手里拿着把蒲扇,慢慢地摇着,眼神很静。
不像公园里其他那些大嗓门的阿姨,她身上有股说不出的书卷气。我心里一下就有了几分好感。
王姐看我俩都挺拘谨,就使劲儿地找话说:“秀梅姐,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周大哥,老周。人老实,本分,一手好厨艺!老周,这是李老师,文化人,知书达理。”
李秀梅冲我笑了笑,很温和:“周大哥,你好。”
我也赶紧点头:“李老师,你好你好。”
接下来的场面,就像学生见老师,我有点手足无措。还是李秀梅先开了口,她问我平时都喜欢干些什么。我说下下棋,看看报纸,偶尔摆弄一下阳台上的花草。她听了,眼睛一亮,说:“我也喜欢花,就是自己养不好,总是没几天就黄了叶子。”
话匣子就这么打开了。我们从养花聊到看报,从以前厂里的趣事聊到她学校里的调皮学生。我发现她说话声音不大,但条理清晰,总能说到点子上。她不像我那些老伙计,说话爱吹牛,她很实在,也很会倾听。
那一下午,公园里的阳光透过槐树叶子洒下来,碎金一样落在我们身上。我心里那潭沉寂了五年的死水,好像被投进了一颗小石子,荡起了圈圈涟漪。
临走的时候,我们互相留了电话号码。王姐冲我挤眉弄眼,意思是“有戏”。
回去的路上,我心里一直是热乎乎的。晚上给儿子打电话,把这事儿一说,儿子在电话那头比我还激动:“爸,这是好事啊!人家是老师,有文化,素质高,你可得好好把握!”
我嘴上应着“知道了知道了”,心里却想,这八字还没一撇呢。
可事情的发展比我想象的要顺利。第二天,我鼓起勇气给李秀梅发了条短信,问她阳台上那盆不开花的君子兰是怎么回事。没过五分钟,她就回了电话过来,仔仔细细地给我讲了浇水、施肥的要领。那声音,温温柔柔的,通过听筒传过来,让我觉得心里特别踏实。
我们就这样联系了起来。有时候是发短信,有时候是打电话。周末的时候,我会约她出来,到公园里走走,或者去爬爬我们市里那座不高的北山。
相处得越久,我越觉得她是个好女人。她爱干净,每次出门衣服都穿得整整齐齐。她很体贴,我们爬山,她会提前准备好水和毛巾。她还很善良,看到路边的流浪猫,会从包里掏出火腿肠喂它们。
有一次,我们走到一个卖糖画的小摊前,她看着那些栩栩如生的龙凤,眼神里流露出小孩子一样的向往。我心里一动,就说:“李老师,你喜欢哪个?我给你买一个。”
她连连摆手:“不用不用,都多大年纪了,还吃这个。”
我没听她的,跟老板说:“来个凤凰。”
我拿着那个晶莹剔透的糖凤凰递给她,她接过去的时候,脸微微有点红了。那一刻,我感觉我们之间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段时间,可以说是我老伴走后最开心的日子。我开始期待每天早晨的到来,期待手机响起,期待周末的约会。我觉得,我的生活,好像又有了奔头。
第2章 “有话直说”的约定
大概处了两个多月,我们的关系已经非常稳定了。身边的老伙计们都开玩笑,说我周建国是“老树开新花”,一个个都催我赶紧把事儿定下来。
其实我心里也急。我们这个年纪,不像年轻人,有大把的时间去慢慢磨合。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能有多少好日子?能抓住的,就得赶紧抓住。
那天,我们俩在外面吃完晚饭,我送她回家。走到她家楼下,看着楼道里昏黄的灯光,我鼓足了勇气,开了口。
“秀梅,”我很少这么叫她,一出口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你看,我们俩也处了这么久了,彼此感觉都还不错。我呢,一个人住,你也是一个人。要不……我们搭个伴儿,一起过日子?”
李秀梅低着头,没说话,只是用脚尖轻轻地踢着地上的一个小石子。
我心里有点打鼓,怕自己太唐突了。正想说点什么缓和一下,她却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有种很复杂的情绪。
“建国,”她也换了称呼,“搭伴过日子,不是小事。我们都各自生活了大半辈子,脾气、习惯,都定型了。住到一起,锅碗瓢盆,柴米油盐,肯定会有摩擦。我怕……”
我一听有门儿,赶紧接话:“怕什么?有什么可怕的。有摩擦才正常,说明是过日子嘛。牙齿还有跟舌头打架的时候呢。关键是,我们得有个态度。”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的想法是,以后要真在一起了,咱们就约法三章。第一,经济上AA制,你的退休金你自己拿着,我的我拿着,家里的日常开销,我来负责,你不用操心。第二,互相尊重,你的兴趣爱好,你的亲戚朋友,我绝不干涉,反过来也一样。最重要是第三条,也是最关键的一条——有话直说,有事儿摊开说。心里有什么不痛快,别憋着,别藏着,直接说出来。咱们商量着解决。你看行不行?”
这番话,我是琢磨了很久的。老年人再婚,最怕的就是经济纠纷和子女干涉,其次就是生活习惯的矛盾。我把丑话说在前面,就是想让她安心。
李秀梅静静地听我说完,沉默了很久。久到我心里又开始发毛。
最后,她轻轻点了点头,说:“建国,你是个实在人。你说的这几条,我都同意。特别是第三条,‘有话直说’,我觉得很重要。”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我还是觉得,直接搬到一起太快了。要不,我们先试试?我搬到你那儿去住一段时间,算‘试同居’,行吗?如果处得好,我们就去领证。如果觉得不合适,那……那我们也好聚好散,谁也别怨谁。”
“试同居”,这个词从她一个退休老师嘴里说出来,让我觉得既新鲜又有点感动。我明白,这是她谨慎,也是她对我们这段关系的负责。
“行!太行了!”我高兴得差点拍起手来,“就这么办!你什么时候方便,我来帮你搬东西。”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那个周末,我起了个大早,把家里彻彻底底地打扫了一遍。地板拖得能照出人影,窗户擦得锃亮。我还特意去商场,买了一套全新的床上四件套,淡雅的碎花图案,我想她应该会喜欢。衣柜里,我把我那些汗衫背心都挪到一边,给她腾出了一大半的空间。
我甚至还对着镜子练习了好几遍,想象着她来了之后,我该怎么说欢迎词。
下午,我开着儿子给我买的那辆代步小车,去她家帮她搬东西。其实她的东西不多,就是一个小行李箱,里面装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和一些日用品,另外就是一盆她养了很久的兰花。
她说:“别的都好说,这盆兰花我得带着。”
我小心翼翼地把兰花抱在怀里,就像抱着什么稀世珍宝。
车开在我家楼下,我提着行李箱,她抱着兰花,一起上了楼。打开门,阳光正好从客厅的窗户照进来,把屋子照得暖洋洋的。
“秀梅,欢迎回家。”我把练习了半天的话说了出来。
她看着窗明几净的屋子,看着那套崭新的床品,眼圈有点红。她把兰花放在阳台上,转过身对我说:“建国,辛苦你了。”
那一刻,我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生活的憧憬。我觉得,我的晚年,终于要有阳光照进来了。我们那个“有话直说”的约定,就像是这段关系的定海神针,让我觉得无比安心。
我怎么也没想到,最先打破这个约定的,会是我们自己。而那些真正憋在心里的话,远比锅碗瓢盆的碰撞,要伤人得多。
第3章 第一道裂痕
同居生活的第一周,是甜蜜的。
每天早上,我还在睡梦中,就能闻到厨房里飘来的小米粥的香气。李秀梅起得早,她会做好早饭,然后把我叫醒。我们俩坐在餐桌前,就着她腌的爽口小菜,喝着热腾腾的粥,感觉日子安稳又踏实。
白天,她会看看书,练练字,我呢,就在旁边看报纸。有时候,我们会因为报纸上的一条新闻争论几句,但那不是吵架,反而像一种调剂。到了下午,我们就一起去菜市场买菜。我喜欢吃肉,她偏爱清淡,我们就互相迁就,今天红烧肉,明天就清炒时蔬。
晚上,我们一起看电视。她喜欢看情感剧,我爱看新闻和战争片。我们商量好了,单数日子听她的,双数日子听我的。虽然有时候看着那些哭哭啼啼的电视剧,我直打瞌S睡,但只要一扭头,看到她专注的样子,我就觉得心里挺暖的。
她把我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我的白衬衫,她总是洗得干干净净,领口袖口都刷得雪白。我随手乱放的报纸,她会叠得整整齐齐放在茶几一角。阳台上的那些花,也被她伺候得精神抖擞。
我那些老伙计都羡慕我,说我捡到宝了。我也觉得自己运气好。
可是,再平稳的湖面,也经不起一颗小石子日复一日地搅动。那颗小石子,就是卫生间。
大概是第三天晚上,我第一次发现了她的这个习惯。吃完晚饭,收拾停当,差不多八点钟。她说:“建国,我去洗个澡。”
我说:“去吧。”
然后,她就进了卫生间。我坐在客厅看电视,看着看着,一集电视剧演完了,开始放广告了,她还没出来。我又换了个台,看起了新闻联播的重播,看完了,她还是没出来。
我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指针已经指向了九点半。一个半小时了。
我心里有点犯嘀咕,该不会是滑倒了吧?我们这个年纪,最怕在卫生间里出事。我走到卫生间门口,侧耳听了听,里面有哗哗的水声。
“秀梅?你没事吧?”我敲了敲门。
过了好一会儿,里面才传来她的声音,有点模糊:“没事,快好了。”
听到她回话,我松了口气,回到沙发上继续看电视。可这“快好了”,又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等她终于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了。
她穿着睡衣,头发用毛巾包着,脸上被热气蒸得红扑扑的,看起来很疲惫。
“怎么洗这么久?”我忍不住问了一句。
她笑了笑,说:“人老了,动作慢。再说,热水泡一泡,舒服。”
我心想,也是,可能就是爱干净,动作慢点也正常。就没再多问。
可是,从那天开始,这就成了她的一个固定习惯。每天晚上八点左右,准时进入卫生间,然后,卫生间的灯,就会一直亮到十点半,甚至十一点。
一开始,我还能忍。我想,人家爱干净是好事,我一个大老爷们,有什么好计较的。可是,时间长了,我心里就开始有点不舒服了。
首先是作息被打乱了。我习惯十点钟准时上床睡觉,雷打不动。可她占着卫生间,我洗漱不了,就只能在客厅干等着。等着等着,睡意就没了。等她出来,我再进去洗漱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其次,是感觉自己的空间被侵占了。这个房子是我的,每一寸空间我都熟悉。可现在,那个小小的卫生间,每天晚上都有三个小时不属于我。那种感觉很奇怪,就像自己的领地里,被划出了一块“租界”。
还有水费。我不是个小气的人,但哗哗的流水声流上三个小时,我这心里就像有只猫爪子在挠。那流走的不是水,是钱啊。
我开始旁敲侧击。
吃饭的时候,我会装作不经意地说:“哎,最近电视上老说,要节约用水,创建节水型城市。”
她听了,点点头:“是该节约,水是生命之源嘛。”可到了晚上,卫生间的水声依旧。
看电视看到一半,我会说:“秀梅啊,早点洗吧,洗完了早点休息,对身体好。”
她总是温和地笑笑:“不急,你先看。”
我心里憋着一股劲儿,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我们当初明明约定好了,“有话直说”。可这话到了嘴边,就觉得千斤重。怎么说?说“你洗澡时间太长了,我心疼水费”?显得我小气。说“你占着卫生间,影响我睡觉”?显得我霸道。
我突然发现,那个“有话直说”的约定,在真正面对问题的时候,是多么的苍白无力。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可能在彼此之间划下一道裂痕。
我选择了沉默。我以为,我的忍耐和暗示,她能懂。
可我错了。她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我的不满。每天依旧如此。客厅里,我坐在这头,听着卫生间里的水声,心里的烦躁就像野草一样,疯狂地滋长。
我们之间的气氛,也在悄悄地发生变化。白天的相敬如宾,到了晚上,就被那扇紧闭的卫生间门隔开。门里是她的世界,门外是我的煎熬。
我们之间,出现了第一道裂痕。虽然看不见,但我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它的存在。
第4章 沉默的战争
进入第二周,我的耐心被那持续不断的水声消磨得所剩无几。
我开始变得有些阴阳怪气。我知道这样不好,但我控制不住自己。
有天晚上,她又在卫生间里待了两个多小时后出来了。我正拿着一本杂志假装在看,眼皮都没抬,说了一句:“哟,出浴了?我还以为你打算在里面过夜呢。”
空气瞬间就凝固了。
李秀梅擦头发的动作停住了。她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些惊讶,也有些受伤。她没说话,默默地走回了卧室。
那天晚上,我们第一次分房睡了。她睡主卧,我抱着枕头去了次卧。躺在次卧那张有点硬的床上,我心里又后悔又委屈。后悔自己说话太冲,委屈的是,她为什么就不能体谅我一下?
第二天早上,气氛很尴尬。她依然做了早饭,但我们俩谁也没说话,饭桌上只有喝粥的吸溜声。
冷战就这么开始了。
白天的交流变得越来越少。她看她的书,我看我的报纸,互不打扰。以前我们还会讨论一下书里的情节、报纸上的新闻,现在,客厅里安静得可怕。
那种感觉,比我一个人住的时候还要孤单。一个人住,是纯粹的安静。现在,是两个人的沉默,那沉默里充满了压抑和不满。
卫生间,成了我们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战场。
我开始用我的方式进行“反抗”。她不是喜欢晚上洗吗?我偏要在晚上八点前,抢先进去。我一个大男人,洗澡能用多久?顶多二十分钟。我洗完出来,把换洗的衣服往洗衣机里一扔,然后就坐在沙发上,抱着胳膊看电视,看她怎么办。
她看到我先洗了,也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等到我洗完,然后自己再进去。可她进去的时间,非但没有缩短,反而更长了。有时候甚至会到十一点半才出来。
我感觉自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有劲儿没处使。
有一次,我实在憋不住了。大概晚上十点多,我肚子突然不舒服,想上厕所。可她在里面。我敲了敲门,有点急地喊:“秀梅,你好了没有?我肚子疼。”
里面水声停了。过了大概半分钟,她才回话:“你……你再等一会儿。”
“还要等多久啊?”我捂着肚子,额头上都冒汗了。
“就……就快了。”她的声音听起来也有点慌。
我在门口来回踱步,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蹿了起来。这叫什么事儿?在自己家里,上个厕所都得排队?
又等了十几分钟,她才把门打开一条缝,侧着身子让我进去,自己又闪了回去,把门关上了。
我解决完出来,气冲冲地坐在沙发上。等她磨磨蹭蹭地终于出来,我没好气地问:“李秀梅,你到底在里面干什么?搞什么名堂?要三个小时?你当这里是澡堂子吗?包场了?”
我的声音很大,带着压抑了很久的怒气。
她被我吼得愣住了,站在那里,脸色一阵白一阵红。她手里还拿着搓澡巾,水珠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在地板上。
“我……我……”她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她低下头,绕过我,快步走进了卧室,“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那一晚,客厅的灯我开了一夜。我坐在沙发上,抽了一根又一根的烟。烟雾缭绕中,我看着那扇紧闭的卧室门,心里乱成一团麻。
我们当初说好的“有话直说”,怎么就变成了互相指责和沉默对抗?
我想不明白。我只觉得,这个我曾经期待能给我带来温暖的女人,现在却成了我最大的烦恼。那个小小的卫生间,就像一个潘多拉的魔盒,释放出了我们之间所有的不合拍。
我也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我太小题大做了?不就是洗澡时间长一点吗?至于吗?可转念一想,这不是一天两天,是天天如此!这是生活习惯,是根深蒂固的毛病!一辈子那么长,难道我要忍一辈子?
越想越烦,越想越觉得我们俩不合适。
那场沉默的战争,在那天晚上我爆发之后,达到了顶峰。我们都知道,有些事情,已经回不去了。
第5章 二十四天的终点
那次大吵之后,我们之间最后一丝温情也消失殆尽。
我们不再一起吃饭。她会自己简单煮点面条,在厨房里吃完。我则去楼下的小饭馆解决。回到家,她待在卧室里,我守着客厅。一个屋檐下,两个人,活得像两个毫不相干的租客。
这种日子,比吵架还难受。
我儿子周伟打来电话,照例问我:“爸,跟李阿姨处得怎么样啊?”
我含糊其辞:“还行吧,就那样。”
“什么叫就那样啊?”儿子在电话那头很敏锐,“你俩是不是闹矛盾了?爸,我跟你说,李阿姨人不错,你可别耍老干部脾气,多让着人家点。”
我听了心里更堵得慌,没好气地说:“你懂什么!过日子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行了,挂了!”
我把电话一摔,心里烦闷到了极点。是啊,所有人都觉得她好,知书达理,温柔贤惠。就我一个人,跟她过不去。难道真的是我的问题?是我太固执,太不懂得包容?
可是,那三个小时的水声,就像魔咒一样,每天晚上准时响起,提醒着我我们之间的鸿沟。那不是简单的洗澡,那是一种我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的生活方式。
同居的第二十四天,是个周日。
早上,我起床的时候,看见李秀梅已经起来了。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卧室看书,而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面前放着她来时提的那个小行李箱。
我的心,咯噔一下。
她见我出来,站起身,表情很平静,甚至还带着一丝歉意的微笑。
“建国,我想了很久。我们……可能真的不合适。”
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挽留的话?我说不出口。指责的话?到了这个地步,也没了意义。
她继续说:“你是个好人,真的。这段时间,谢谢你的照顾。”她指了指那个行李箱,“我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就不给你添麻烦了。”
她又走到阳台,把那盆她视若珍宝的兰花端了起来,轻轻抚摸着叶子,眼神里满是不舍。
“这盆花……”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留给你吧。我怕我拿回去,也养不好了。”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这个曾经让我觉得能共度余生的女人,现在就要离开了。我们的缘分,只有短短的二十四天。
“真的……就因为那点事?”我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我想知道,在她心里,这件事到底有多重。
李秀梅沉默了片刻,然后抬起头,认真地看着我:“建国,不只因为那点事。那件事只是一个开始。我发现,我们俩,谁都没办法为对方改变自己坚持了一辈子的习惯。你习惯了你的清静和规律,我……也有我自己的生活方式。我们都想找个伴儿,但我们可能都还没准备好,去接纳一个完全不同的人,闯进自己的生活。”
她的这番话,说得很通透,也说得很残忍。她点破了我们之间最根本的问题。我们都太老了,老到已经失去了改变的弹性和意愿。
“我走了。”她提起行李箱,朝门口走去。
我木然地跟在她身后,帮她打开了门。
门口,她转过身,对我鞠了一躬:“保重。”
我也只能干巴巴地回了一句:“你也是。”
她走了。门在身后轻轻关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声,就像给我们这二十四天的缘分,画上了一个句号。
我回到空荡荡的客厅,一屁股瘫坐在沙发上。屋子里,好像还残留着她的气息,那股淡淡的雪花膏味道。阳台上,那盆兰花静静地立在那里,翠绿的叶子,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我突然觉得无比的疲惫和失败。
我拿起手机,给儿子发了条短信:
“你李阿姨走了。我们分开了。”
没过一会儿,儿子的电话就打了过来,他在电话里叹着气,一遍遍地问我:“爸,到底为什么啊?”
我对着电话,把积压了二十多天的委屈和愤怒,一股脑地吼了出来:
“为什么?因为她洗澡!她洗一次澡要用三个小时!天天如此!你受得了吗?换你你受得了吗!”
吼完,我直接挂了电话,把脸深深地埋进了手掌里。
第6章 卫生间的秘密
李秀梅走后,我的生活又恢复了原样。
或者说,表面上恢复了原样。
每天还是去公园下棋,看报纸,摆弄花草。但心里,总觉得空了一块。吃饭的时候,会下意识地多摆一副碗筷。看到电视里演到情感剧,会不自觉地拿起遥控器想换台,然后才想起,那个爱看剧的人已经不在了。
最难熬的,还是晚上。八点钟一到,我就会条件反射地看向卫生间的方向。那里安安静静,灯是暗的,再也没有那让我心烦的水声。可是,当整个屋子都陷入死寂的时候,我却开始怀念起那哗哗的水声了。至少,那证明这个屋子里,还有第二个人存在。
老伙计们看我情绪不高,都来问我怎么回事。我拉不下面子,只说是性格不合。他们都替我惋셔,说这么好的一个文化人,我怎么就不知道珍惜。
我嘴上不说,心里却在固执地认为,我没错。是她太奇怪,太不顾及别人的感受。
一个星期后,我在菜市场碰到了介绍人王姐。
王姐看到我,表情有点尴尬,想躲,被我叫住了。
“王姐,躲什么呀。”我苦笑了一下。
王姐叹了口气,走过来说:“老周啊,你这事儿……唉,我真是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秀梅姐那么好的一个人……”
“她好?”我心里那股劲儿又上来了,“她哪里好?你知道她洗个澡要多久吗?三个小时!整整三个小时!”
我以为王姐听了会很惊讶,会站在我这边。没想到,她听完之后,脸上的表情却变得非常复杂,有同情,有惋惜,还有一丝责备。
她拉着我走到旁边一个没人的角落,压低了声音对我说:“老周,你啊你,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你跟秀梅姐处了这么久,你就没问过她,为什么洗这么久吗?”
我愣住了:“问?这有什么好问的?不就是个坏习惯吗?”
“坏习惯?”王姐的声音提高了一点,随即又压了下去,“那是坏习惯吗?那是她的命啊!”
看着我一脸茫然,王姐叹了口气,把一切都告诉了我。
原来,李秀梅的老伴,在去世前最后两年,得了一种很严重的皮肤病。全身瘙痒,溃烂,医生说必须要保持绝对的清洁,每天都要用特制的药水长时间浸泡、冲洗,才能缓解痛苦。
那两年,李秀梅每天的工作,就是给她老伴洗澡。从擦洗、浸泡、上药,再到最后的冲洗,一套流程下来,没有两三个小时根本完不成。她老伴脾气不好,病痛折磨得他很暴躁,经常对她发火,但她从来没有一句怨言。
“她老伴走了以后,这个习惯就留下了。”王姐的眼圈红了,“她说,她一进到卫生间,一听到水声,就好像她老伴还在一样。她是在用这种方式,纪念她老伴,跟她老伴说说话。”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捶了一下。
“还不止这些。”王姐接着说,“秀梅姐自己,有很严重的关节炎,特别是腿。医生说,每天用热水长时间冲泡,能活血,缓解疼痛。她每天晚上在里面那么久,一半是思念,一半是给自己治病啊!她那个人,又要强,自尊心又高,觉得这是自己的私事,又是病痛,不想让你知道,怕你嫌弃她是个病秧子,给你添麻烦。她想着,等你俩关系再稳定点,再慢慢跟你说。谁知道……唉……”
王姐后面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清了。我的脑子里“嗡嗡”作响,全是她刚才说的那番话。
纪念。
治病。
要强。
怕给我添麻烦。
这几个词,像一把把锥子,一下一下地扎在我的心上。
我一直以为,那三个小时的水声,是她的自私,是她的不体谅。我怎么也想不到,在那扇紧闭的门后,藏着的是一个女人对亡夫深沉的思念,和一个老人对病痛默默的忍耐。
我想起我那些刻薄的话,“你当这里是澡堂子吗?”,想起我那些不耐烦的敲门声,想起我冷战时那张冰冷的脸。
我真是个混蛋!
我连一句“为什么”都没有问过。我只看到了自己的不便,自己的烦躁,却从来没有想过去了解一下,她行为背后的原因。
我们约定好的“有话直说”,她因为要强和体谅没有说,而我,因为自私和偏见,选择了质问和攻击。我们都违背了当初的诺言。
我呆呆地站在菜市场的角落里,人来人往,喧嚣嘈杂,可我什么都听不见。我只觉得,自己像个小丑,一个自以为是、可笑又可悲的小丑。
第7章 一通道歉的电话
从菜市场回来,我失魂落魄。
王姐的话,像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反复播放。我眼前浮现出李秀梅在热气腾腾的卫生间里,一边忍着关节的疼痛,一边在水声中怀念过去的样子。那该是多么孤独,又多么深情的一幅画面。
而我,这个口口声声说要给她一个家的男人,却只在门外感受到了烦躁和愤怒。
我走到阳台,看着那盆李秀梅留下的兰花。她走的时候,花还没开。这几天,在我的胡乱浇灌下,它竟然从叶子中间,抽出了一支细细的花茎,顶端结了一个小小的花苞。
我伸出手,轻轻碰了一下那个花苞。冰凉的,脆弱的,就像我和李秀梅那段只有二十四天的感情。
我做错了。错得离谱。
我是一个六十八岁的老人,不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我经历了那么多事,为什么还会这么肤浅,这么自私,这么不懂得体谅和理解?
我拿起手机,翻出李秀梅的号码。那个号码,我以为我再也不会拨打了。我的手指在拨号键上悬了很久,迟迟按不下去。
我该说什么?说“对不起”?太轻了。说“我错了”?太苍白了。说“我们重新开始吧”?我还有这个资格吗?
手机在我手里,烫得像一块烙铁。
儿子周伟的电话,偏偏在这个时候打了进来。
“爸,你这几天怎么样?”他的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心。
我的情绪,一下子找到了一个宣泄口。我把从王姐那里听到的一切,都跟儿子说了。说到最后,我的声音都哽咽了。
“儿子,爸做错了……我把一个那么好的人,硬生生地给气走了。我就是个老混蛋……”
电话那头,儿子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非常平和的语气说:“爸,你现在知道,也不晚。人都会犯错,关键是,你有没有勇气去承认错误,去弥补。”
“弥补?怎么弥补?她肯定不想再见到我了。”
“见不见你是她的选择。但道不道歉,是你的责任。”儿子说,“爸,给她打个电话吧。就算不能在一起,至少,把心里的愧疚说出来,别让这个疙瘩,跟你们一辈子。也让她知道,她没有选错人,你只是……一时糊涂。”
儿子的话,点醒了我。
是啊,我不能再这么懦弱下去了。无论结果如何,这个歉,我必须道。
挂了儿子的电话,我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按下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就在我以为没人会接,准备挂断的时候,那边接通了。
“喂?”是李秀梅的声音,依旧那么温和,但带着一丝疏离和疑惑。
“……秀梅,是我,周建国。”我的声音有点发抖。
那边沉默了。我能听到她轻轻的呼吸声。
“对不起。”我闭上眼睛,把这三个字说了出来,“秀梅,我对不起你。”
我把从王姐那里听到的话,都复述了一遍,然后说:“我……我不知道这些。我太自私了,我只想着自己,从来没有想过为你考虑。我混蛋,我说了很多伤害你的话,做了很多伤害你的事。我今天给你打电话,不是求你原谅,更不是想让你回来……我没那个脸。我就是想跟你说一声,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一口气说完,我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我握着电话,紧张地等待着她的“判决”。
电话那头,长久的沉默。
然后,我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叹息,似乎还带着一点点哽咽。
“建国……”她终于开口了,“这件事,不全怪你。我也有错。我当初答应过你,有话直说,可我没做到。我总觉得,那是我的私事,是我的伤疤,不想揭开给别人看。我怕……怕你觉得我晦气,是个累赘。说到底,是我对你,对我们这段感情,还不够信任。”
听到她这么说,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她没有骂我,没有指责我,反而还在检讨她自己。
“我们……我们都太急了。”我哽咽着说,“急着想找个伴儿,却忘了怎么去爱一个人,怎么去理解一个人。”
“是啊。”她在那头轻声说,“人老了,心也老了,变得又硬又脆。经不起一点磕碰。”
那一刻,我们之间所有的怨怼、不满、隔阂,好像都在这通电话里,烟消云散了。我们没有谈要不要复合,没有谈未来。我们就只是像两个犯了错的老朋友一样,坦诚地面对自己的问题,然后,轻轻地,放下了。
“那盆兰花,”她最后说,“好好养着。快开花了。”
“嗯,”我看着窗外的花苞,“我会的。”
挂了电话,我感觉心里那块压了很久的巨石,终于被搬开了。虽然依旧充满了遗憾,但更多的是一种释然。
第88章 兰花开了
那通电话之后,我和李秀梅没有再联系。
我们都默契地选择了不再打扰对方的生活。或许,对我们来说,做两个能互相理解的“前任”,比做一对磕磕绊绊的伴侣,要更轻松一些。
我的生活,真正地恢复了平静。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
我开始学着放慢自己的节奏。下棋的时候,不再为一步错棋懊恼半天。看报纸的时候,会试着去理解那些和我不一样的观点。我甚至开始看起了情感剧,虽然还是觉得有点肉麻,但会试着去感受里面人物的喜怒哀乐。
儿子周伟再打电话回来,明显感觉到了我的变化。
“爸,你最近好像……平和了不少。”
我笑了笑:“人嘛,总要学着长大。哪怕六十八岁了也一样。”
我和儿子的关系,也因为这件事,亲近了很多。我开始愿意跟他分享我内心的想法,他也更愿意听我这个老头子唠叨了。我明白了,家人之间,最重要的不是物质上的给予,而是情感上的沟通和理解。
那盆兰花,我把它当成了宝贝。我上网查资料,请教公园里的养花高手,每天按时浇水,定期施肥。在我的精心照料下,那个小小的花苞,一天天长大。
一个月后的一天早上,我起床去阳台,一股淡淡的幽香扑鼻而来。
我走过去一看,兰花开了。
那是一种非常素雅的白色花朵,花瓣上带着几缕淡紫色的纹路,不张扬,不艳丽,就那么静静地开着,散发着清雅的香气。
我看着那朵花,看了很久很久。
我想起了李秀梅。我想,她就像这朵兰花一样。她的美好,她的故事,她的伤痛,都藏在那份安静和素雅的背后,需要你静下心来,用足够的时间和耐心,才能闻到那沁人心脾的芬芳。
可惜,我当初太急了,也太笨了,错过了最好的花期。
我拿出手机,对着那朵盛开的兰花,拍了一张照片。
想了想,我点开那个熟悉的对话框,把照片发了过去。
然后,我附上了一句话:
“花开了,很香。谢谢你。”
这一次,我没有等她的回复。发完之后,我就把手机放在一边,去厨房给自己煮了一碗热腾腾的面条。
我知道,我们的人生,可能不会再有交集。那二十四天的同居生活,就像我人生长河里一个短暂的浪花,来得快,去得也快。但它留下的,却是一道深刻的印记。
它教会了我,两个人在一起,不是简单的搭伙过日子,不是把两套餐具放在一张桌子上。而是要学着走进对方的世界,去理解对方的沉默,去抚慰对方的伤痛,去接纳那些你起初无法理解的“习惯”。
它也让我明白,晚年的幸福,不一定非要找个人来填满屋子。内心的平和,对世界的善意,以及与家人之间温暖的联结,或许才是更重要的东西。
窗外,阳光正好。屋子里,兰香浮动。
我的生活,还在继续。一个人,但不再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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