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凤凰牌和永久牌
1985年的夏天,热得像一锅总也凉不下来的绿豆汤。黏稠的空气糊在人身上,撕都撕不下来。我叫陈卫东,二十八了,在红星机械厂当一名光荣的八级钳工。在街坊邻居眼里,这算是个铁饭碗。但在那个相亲比上班还重要的年纪,我这只“饭碗”的成色,显然不太够看。
那天下午,我第三次相亲失败。
介绍人王阿姨把我领到城南一处新建的家属楼。女方叫李莉,在百货公司站柜台,人长得像画报上的明星,眼睛大,烫着时髦的卷花头。她家是三楼,一进门,一股凉气就扑面而来。我愣了一下,才看见客厅角落里,立着一台崭新的“永久牌”单开门冰箱,嗡嗡地唱着歌。
那是我第一次离冰箱这么近。它通体雪白,像个高傲的城里小姐,浑身上下都写着“你高攀不起”。
李莉的父亲,是市建二公司的副主任。他穿着一件白色的确凉衬衫,坐在沙发上,端着一杯飘着茉莉花茶沫子的玻璃杯,从我进门起,眼神就没离开过我脚上那双擦得锃亮的“双星”牌球鞋。那眼神,不像在看一个未来女婿,倒像在审一件有瑕疵的零件。
“小陈是吧?听王姐说,你在机械厂?”他呷了口茶,慢悠悠地问。
我赶紧挺直腰板:“是的,叔叔。我是八级钳工。”我特意加重了“八级”两个字,这是我身上最值钱的标签了。
他点点头,眼皮耷拉着,看不出喜怒。“八级工,不错。技术是傍身的本事。”他顿了顿,话锋一转,“现在厂里效益怎么样?奖金发得勤吗?”
我的脸“刷”地一下就热了。我们厂效益平平,奖金这东西,像天上的云,看着有,落不到自个儿头上。我支吾了半天,含糊地说:“还……还行。”
李莉的母亲端着一盘切好的西瓜出来,放在茶几上,笑着打圆场:“吃瓜,吃瓜。小陈,别客气。”
我拿起一块,啃得小心翼翼,生怕西瓜汁溅到人家一尘不染的地板上。满嘴的甜,心里却发苦。我能感觉到,那台“永久牌”冰箱的嗡嗡声,像是在替这一家人盘问我:你有房吗?你有彩电吗?你拿什么配我们家莉莉?
果然,没坐够半小时,李莉的父亲就抬手看了看腕子上的“上海牌”手表,说:“莉莉下午还要盘点,要不今天就先到这儿?”
我像个被赦免的犯人,仓皇地站起来告辞。从头到尾,那个叫李莉的姑娘,除了开头对我笑了笑,就再没正眼瞧过我。她一直低着头,假装摆弄自己的手指甲。
走出那栋楼,夏天的太阳像个大火球,烤得柏油路都泛着油光。我跨上我那辆“凤凰牌”28大杠自行车,心里堵得像塞了一团湿棉花。这辆车,是我工作三年,攒了所有工资和奖金买的。车身漆黑锃亮,车铃擦得能照出人影。每天下班,我都要用一块软布,把它从头到脚擦一遍。这是我全部的家当,是我作为一个男人,最拿得出手的脸面。
可今天,这张“脸面”,在那台“永久牌”冰箱面前,被臊得通红。
我没直接回厂里宿舍,骑着车在街上瞎逛。路过电影院,门口的海报上,刘晓庆正对着我笑。路过公园,小年轻们穿着喇叭裤,拎着录音机,放着邓丽君的“甜蜜蜜”。整个世界都热热闹*闹的,只有我,像个被挤出来的多余零件,哪儿都安放不进去。
车轮压过路面,链条发出轻微的“咔哒”声。我心里一遍遍地回想着李莉父亲的眼神,那是一种不动声色的审判。他没说一句重话,但每个字都像一把小锉刀,锉在我那点可怜的自尊上。
我明白,人家不是嫌弃我陈卫东这个人,是嫌弃我这个人背后,空空如也的背景。我爹妈是郊区的农民,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供我读完技校,已经是掏空了家底。我这“八级钳工”的身份,在他们眼里,顶天了也就是个饿不死的手艺人。而他们的女儿,是要配一个家里有“永久牌”冰箱,手腕上戴着“上海牌”手表的干部的。
凤凰,凤凰,终究是飞不上枝头的。而人家,已经是“永久”了。
骑到浑身被汗浸透,我才慢悠悠地往宿舍晃。太阳偏西,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孤零零地投在地上,像一根没人要的电线杆。我把车停在宿舍楼下,从兜里掏出那块擦车的软布,一下一下,用力地擦着车把上的镀铬。那上面,映出我一张苦瓜似的脸。
我心里憋着一股无名火,不是对李莉一家,是对自己。恨自己没本事,恨自己没个好爹,恨自己连让人家正眼瞧一下的资格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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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弄堂里的风
红星机械厂的单身宿舍,是一排红砖筒子楼。我住在二楼最西头那间。十几平米的水泥地,靠墙一张单人床,一张吱呀作响的书桌,就是我的全部天地。
推开门,一股热浪夹杂着汗味和烟味扑面而来。我把门敞着,希望能透点风进来,可吹进来的风也是热的,像砂纸一样刮在脸上。我脱了被汗水浸透的背心,光着膀子,从床底下摸出一瓶“四特”酒,一包“大前门”香烟。
拧开瓶盖,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搪瓷缸子,仰头就灌下去一半。辛辣的液体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烧得我眼泪都快出来了。我点上一根烟,狠狠地吸了一口,呛得直咳嗽。
烟雾缭绕中,我又想起了那台“永久牌”冰箱。它像个沉默的宣判官,宣判了我的死刑。我陈卫东,一个二十八岁的男人,在它面前,连个屁都不算。
“咚咚咚。”门被敲响了。
我没好气地喊:“谁啊?”
门口探进来一个脑袋,梳着两条油光水滑的大辫子,一双眼睛笑起来像弯弯的月牙。“陈卫东,又喝上了?”
是林夏。我技校的同班同学,毕业后也分到了我们厂,在后勤科管仓库。她比我小一岁,人很文静,平时话不多,但每次见了我,总会笑。
“有事?”我的语气还是冲得很。
她没在意,径直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本书。“喏,上次跟你借的《平凡的世界》,看完了,还你。”她把书放在我桌上,目光落在我面前的酒和烟上,轻轻皱了下眉。“怎么了?相亲又没成?”
我哼了一声,算是回答。把搪瓷缸子里剩下的半缸酒一饮而尽,又给自己满上。“没成正好!人家是干部家庭,住楼房,用冰箱。我算哪根葱?一个破钳工,配得上吗?”
林夏没说话,默默地帮我把敞开的窗户又推开了一点。窗外,天色渐渐暗下来,远处工厂的大烟囱吐着黑烟,像一个巨大的、叹息的巨人。
“走,我请你吃饭。”她突然说。
“不去,没胃口。”我把烟屁股往地上一扔,用脚碾灭。
“去吧,”她的声音很轻,但很坚持,“我刚发了工资。就当……给我个机会,请劳动模范吃顿饭。”
我去年被评上厂里的劳动模范,这事儿全厂都知道。她拿这个当借口,我没法再拒绝。心里那股邪火,也需要一个地方撒一撒。
我们去了厂门口那家“老胖子饭馆”。饭馆很小,就四五张桌子,墙壁被油烟熏得发黄。老板老胖子见我俩进来,扯着嗓子喊:“哟,卫东,带对象来啦?”
我的脸又是一热,林夏却大大方方地笑了笑:“胖叔,别瞎说。我俩同学。”
我们找了个靠墙的角落坐下。林夏点了两个菜,一盘花生米,一盘拍黄瓜,又要了两瓶啤酒。
“喝啤的吧,那个不上头。”她把一瓶啤酒放到我面前。
我没作声,拿起瓶子,用牙咬开瓶盖,对着瓶口就吹。冰凉的啤酒顺着喉咙下去,总算把心里的那股燥热压下去一点。
几口酒下肚,我的话匣子就关不住了。我把下午相亲的整个过程,从进门看到冰箱,到李莉父亲那轻描淡写的盘问,再到我狼狈地告辞,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遍。我学着李莉父亲的腔调,捏着嗓子说:“小陈啊,技术是傍身的本事啊……”
林夏被我逗笑了,那两只月牙眼又弯了起来。她不怎么说话,就静静地听着,时不时地帮我把酒杯满上。
风从弄堂里穿过,吹在人身上,总算带了点凉意。饭馆里人声鼎沸,划拳的,聊天的,声音大得像吵架。可我一点也不觉得烦,反而觉得这股烟火气特别亲切。在这里,没人管你家里有没有冰箱,没人用那种审视的眼光看你。大家都是光着膀子喝啤酒的劳动人民,谁也不比谁高贵。
我喝得有点多,舌头也大了。“林夏,你说,我是不是特没用?”我夹起一粒花生米,扔进嘴里,嚼得嘎嘣响,“人家二十八岁,都结婚生孩子了。我还在这儿……跟个没人要的破烂似的。”
“怎么会,”她轻声说,“你技术好,人又踏实,厂里谁不夸你?”
“夸我有屁用!”我把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墩,酒洒出来一些,“夸我能给我变出一套房子?能给我变出一台冰箱?林夏,这年头,人踏实不值钱,值钱的是票子,是房子,是手腕上那块‘上海’表!”
我越说越激动,声音也大了起来,邻桌的人都朝我们这边看。林夏的脸有点红,她低下头,小声说:“你喝多了。”
“我没喝多!”我抓起桌上的“大前门”,抖出一根,却半天点不着。手里的火柴划了一根又一根,“呲啦”,“呲啦”,就是不起火。那小小的硫磺味,在闷热的空气里弥漫开来,闻着让人更加烦躁。
“我跟你说,我就是那案板上的硬骨头,看着有肉,其实一口都啃不动。人家姑娘想找的是红烧肉,一口下去满嘴油,谁有那闲工夫来啃我这硬骨头?”我把没划着的火柴梗往地上一扔,自嘲地笑了。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特别可悲。像个在舞台上卖力表演的小丑,演的都是自己的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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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耳边的悄悄话
夜色像一块巨大的黑布,把整个厂区都罩了起来。老胖子饭馆门口挂着的灯泡,在潮湿的空气里散发着昏黄的光晕,把飞来飞去的蚊虫照得清清楚楚。
我还在喋喋不休地抱怨着,从我的农民父母,说到我那间四面漏风的宿舍,再说到我这辈子可能都买不起一台冰箱。那些平时深埋在心底,连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自卑和怨气,在酒精的催化下,像决了堤的洪水,一泻千里。
林夏一直没怎么插话,她只是安静地听着,帮我剥花生,把剥好的花生仁一颗颗放在我面前的小碟子里。她的手指很巧,指甲修得干干净净,不像我,满手的机油味,指甲缝里永远是黑的。
“……所以说,我这样的人,就活该打一辈子光棍。哪个好姑娘愿意跟着我受这个罪?”我说完最后一句,长长地叹了口气,感觉把这二十八年积攒的委屈都吐了出来。
周围的喧嚣好像都离我远去了,我只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叫。
我拿起桌上那盒“大前门”,又抖出一根叼在嘴上。大概是手喝软了,火柴盒捏在手里滑溜溜的。我划了好几下,火柴梗都断了,也没能点着。那“呲啦、呲啦”的声音,在寂静的间隙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来吧。”
林夏忽然伸过手,从我手里拿走了火柴盒。她的手很凉,碰到我的手时,我激灵一下,酒醒了一半。
她捏着火柴,在盒边轻轻一划。“呲啦”一声,一小簇橘黄色的火苗“腾”地一下跳了起来。那火光,映在她清亮的眼睛里,像两颗小小的星星。她把手拢成一个杯状,护着那点微弱的火苗,慢慢地凑到我嘴边的烟上。
一股熟悉的硫磺味钻进我的鼻子。我下意识地凑过去,吸了一口。烟头亮了,一缕青烟袅袅升起。
就在那一瞬间,我闻到了另一股味道。不是硫磺,不是烟草,是一种淡淡的、像肥皂又像洗干净的头发的清香。那是从她身上传来的。我们的脸离得很近,近到我能看清她额前细细的绒毛,和她因为喝酒而微微泛红的脸颊。
我的心,毫无征兆地漏跳了一拍。
我赶紧往后缩了缩,有点不敢看她的眼睛。饭馆里不知什么时候安静了下来,老胖子在柜台后打着瞌睡,墙上的电风扇有气无力地摇着头,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陈卫东,”她忽然开口,声音很低,像怕惊醒什么似的。
“嗯?”我含糊地应着,眼睛盯着桌上的油渍。
“你说的那些……房子,冰箱,彩电……”她顿了顿,好像在组织语言,“是不是有了那些,才算过日子?”
“不然呢?”我没好气地反问,“没那些,连个家都算不上,顶多算个窝。”
她沉默了。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我以为我的话伤到她了,心里有点后悔。毕竟,她也是住宿舍,家里条件也不比我好多少。
就在我准备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气氛的时候,她忽然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我。那眼神,很亮,很认真,里面有一种我看不懂的东西,像下了很大的决心。
然后,她做了一个让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动作。
她把身子往前倾,越过那堆花生壳和啤酒瓶,慢慢地、慢慢地凑到我的耳边。她的辫梢扫过我的肩膀,痒痒的。温热的气息吹在我的耳廓上,带着一丝酒气和她身上独有的清香。
我的整个身体都僵住了,血液好像在那一刻凝固了。我能听见自己“咚咚咚”的心跳声,像厂里的大马力冲床。
然后,我听见一个极轻、极轻的声音,像风吹过树叶,像夏夜的梦呓,钻进我的耳朵里:
“要不,咱俩试试?”
说完,她就迅速地坐了回去,脸红得像块红布,低着头,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再也不敢看我。
整个世界,在那一瞬间,都安静了。只剩下那句话,在我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回响。
“要不,咱俩试试?”
我叼着那根她帮我点着的烟,忘了吸,烟头的火星一点点地烧到了过滤嘴,烫了我的嘴唇,我才猛地回过神来。
我看着对面那个恨不得把头埋进桌子底下的姑娘,心里翻江倒海。震惊,怀疑,不敢相信,还有一丝……一丝压抑不住的狂喜。
那晚的风,好像一下子就凉快了。吹在脸上,舒服得让人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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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一辆自行车的婚事
林夏的那句“咱俩试试”,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我心里激起了千层浪。那天晚上,我几乎一夜没睡。翻来覆去地想,她是不是喝多了说胡话?还是可怜我,想安慰我一下?
第二天上班,我在车间里坐立不安,手里的锉刀都拿不稳了。好几次,我都想冲到后勤科去找她,问个清楚。可脚下像灌了铅,怎么也迈不开步。我怕,怕那只是我的一场梦,一戳就破。
直到下午快下班的时候,林夏自己来了。她提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两个饭盒,站在我们车间门口,冲我招了招手。车间里几十号光棍汉的目光,“刷”地一下全集中到了我身上,带着起哄的笑。我的脸瞬间烫得能煎鸡蛋。
我几乎是逃一样地跑了出去。
“给你的。”她把网兜递给我,眼睛不敢看我,“我妈今天送来的饺子,猪肉白菜馅的。”
我接过来,沉甸甸的。心里那块悬了一天的大石头,好像终于落了地。她没忘,也不是在开玩笑。
“昨晚……你说的话……”我鼓足了勇气,声音却小得像蚊子叫。
“我没喝多。”她抢在我前面说了,脸还是红的,但眼神很坚定。“陈卫东,我觉得你是个好人。过日子,不就是找个好人吗?”
好人。我又想起了那块“啃不动的硬骨头”。原来,在她眼里,我这块骨头,是值得啃的。
我们就这样“试”了起来。没有花前月下,没有甜言蜜语。我们的约会,就是在厂区里散散步,或者去电影院看一场五毛钱的电影。更多的时候,是我骑着我的“凤凰”,载着她,去郊区的河边。她坐在后座上,轻轻地扶着我的腰。我能闻到她头发上的皂角香,心里就觉得特别踏实。
那时候的人,过日子就像往存钱罐里塞钢镚儿,攒的是踏实,不是心跳。
三个月后,我们决定结婚。
我跟父母说了,他们高兴得合不拢嘴,立刻就要把家里仅有的那点积蓄拿出来,给我办彩礼。我拒绝了。我知道林夏不是冲着这些来的,我也不想让她一进门,就背上还不清的人情债。
我找到林夏,跟她商量:“小夏,我们家的情况你也知道……三转一响,我一样也拿不出来。委屈你了。”
她正在灯下给我织毛衣,闻言抬起头,笑了:“谁说你拿不出来?你不是有辆‘凤凰’吗?我也有工资,我自己买一辆。以后,咱俩一人一辆,并排骑着去上班,多气派。”
我看着她,眼眶一热。一个姑娘家,不要彩礼,不要酒席,就图我这个人,图我这辆破自行车。我陈卫东何德何能?
我咬了咬牙,把我工作这几年攒下的所有钱都取了出来,一共三百二十七块五毛。我揣着这笔“巨款”,跑遍了全城的百货商店,最后,在人民商场,买了一辆崭新的“飞鸽”牌女士自行车。淡绿色的车身,小巧玲珑,配着一个精致的车篮。
我把车推到她宿舍楼下的时候,她正和几个女同事说说笑笑地走出来。看到那辆新车,她愣住了。
“给你的。”我把车把递到她手里,像献上一份最贵重的礼物,“以后,我的‘凤凰’载你,你的‘飞鸽’载着我们的日子。”
她眼圈红了,当着她那么多同事的面,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们的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没有隆重的仪式,没有喧闹的酒席。我们就去街道领了张证,请双方的父母和几个要好的同事,在“老胖子饭馆”吃了顿饭。那天,老胖子特意给我们加了两个菜,一个红烧鲤鱼,一个四喜丸子,嘴里不停地喊着:“早生贵子!早生贵子!”
婚后,我们仍然住在我的那间单身宿舍里。只是,屋里多了一张小床,是林夏的。我们把两张床并在一起,中间隔着半尺的距离。屋子小,但因为多了个人,好像一下子就满了。
林夏是个极爱干净的姑娘。她把我们的小屋收拾得井井有条。我的臭袜子不再随处乱扔,书桌上的工具书也摆放得整整齐齐。她还买了一台“蝴蝶牌”缝纫机,放在窗边。从此,那“嗡嗡嗡”的缝纫机声,就成了我们家最动听的背景音乐。她给我们俩做新衣服,给床单缝上漂亮的花边,甚至还学着给我的旧工装打补丁,补丁的样子都方方正正,特别好看。
我心里憋着一股劲。我觉得,我欠林夏的。她这么好的一个姑娘,跟着我,住这么小的屋子,连个像样的婚礼都没有。我得拼了命地对她好,拼了命地挣钱,让她过上好日子。我要让她知道,她没有选错人。
我工作更卖力了。车间的活儿,别人不愿干的,我抢着干。加班加点,成了家常便饭。每个月发了工资,我一分不留,全部交给她。看着她把那些零零碎碎的票子,一张张抚平,小心地放进一个小铁盒里,我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感。
那辆“凤凰”和那辆“飞鸽”,每天都并排停在宿舍楼下。早上,我们一起推着车出门。晚上,我又骑着“凤凰”,去厂门口接她下班。她坐在后座上,有时候会把脸轻轻地靠在我的背上。夏天的风,冬天的雪,我们就这样,在两辆自行车的“咔哒”声中,度过了一天又一天。
我以为,这就是我能给她的,最好的生活了。我以为,只要我努力,总有一天,能给她买上冰箱,买上彩电,让她过上像李莉那样的日子。我把这当成我的责任,我的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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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漏水的屋顶
日子像自行车的链条,一节扣着一节,平淡无奇地转动着。转眼,就到了九十年代末。
我们的儿子陈念,已经长成了一个半大小子,学习成绩很好,马上就要考大学了。我们也从当年的单身宿舍,搬进了厂里分的筒子楼套间。虽然还是没有独立的厨房和厕所,但好歹有了两间房,一间我们住,一间给儿子。
这些年,我凭着一股拼劲,从八级钳工干到了车间副主任。林夏也还在后勤科,仓库里的那些零件,她闭着眼睛都能摸出是哪个型号。我们的日子,就像那台用了十几年的缝纫机,虽然旧了,但还能“嗡嗡”地转着,缝缝补补,勉强维持着体面。
可时代的链条,转得比我们想象的要快。厂里的效益一年不如一年,下岗的浪潮像乌云一样,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我的工资已经好几个月没全额发了,林夏的奖金也变成了空头支票。
那年夏天,雨水特别多。连着下了半个多月的梅雨,空气湿得能拧出水来。我们那间朝北的卧室,屋顶开始漏水。先是墙角洇出一片黄豆大的水渍,慢慢地,水渍越扩越大,最后,开始顺着墙角往下滴水。
“滴答,滴答”,像个永远也关不紧的水龙头,敲在人的心上,烦得要命。
我找了几个盆和桶,放在墙角接水。每天早上起来,都能接上小半盆。林夏拿旧毛巾把地板擦干,叹口气说:“卫东,得找人修修了。再这么漏下去,墙都要泡坏了。”
“修,修,拿什么修?”我正为儿子上大学的学费发愁,一听这话,火气就上来了,“厂里工资都发不出来,你让我上哪儿弄钱去?”
林夏没说话,默默地拧干毛巾,又去摆弄她的缝纫机了。那“嗡嗡”声,在“滴答”的雨声中,显得特别单薄。
又过了几天,雨越下越大。半夜,我被一阵哗啦啦的声音惊醒。开灯一看,屋顶那块石灰皮被水泡得掉了下来,砸在地上,摔得粉碎。雨水直接从那个窟窿里灌进来,墙角接水的盆早就满了,水漫了一地。
我手忙脚乱地起来,找来家里所有能装水的容器,连锅都用上了。林夏也披着衣服起来帮忙。我们俩在漆黑的屋子里,踩着冰冷的积水,狼狈得像两只落汤鸡。
“这日子,真他妈的没法过了!”我把一个接满水的脸盆重重地墩在地上,水溅了我一身。积压了多日的烦躁、焦虑和无力感,在那一刻,彻底爆发了。
“陈卫东,你冲我发什么火?”林夏的声音也带着哭腔,“这天要下雨,难道是我的错吗?”
“是,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是我没本事!是我没能耐!”我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在小小的房间里来回踱步,声音大得把隔壁屋的儿子都惊醒了。
“爸,妈,你们别吵了……”陈念揉着眼睛,站在门口,怯生生地说。
我没理他,指着那漏水的屋顶,对着林夏嘶吼:“你看看!你看看这叫什么家?屋顶漏了都没钱修!我陈卫东算什么男人?我让你跟着我,过了十几年这种日子!”
“我没觉得苦!”林夏也提高了声音,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从我跟你那天起,我就没想过要住多大的房子,要用多好的东西!”
“你没想过?你那是说不出口!”我被怒火冲昏了头,口不择言起来,“哪个女人不想过好日子?你当年跟我,不就是看我老实,觉得能凑合过吗?你要是嫁给别人,嫁给那些有本事的,至于跟我在这儿受这个罪吗?”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林夏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她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变得惨白。屋子里死一般地寂静,只剩下窗外的雨声和屋顶的“滴答”声。
过了很久,很久,她才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陈卫东,在你心里……我就是这么想的?”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以为,我以为我们是在一起过日子。可原来在你心里,你一直在‘还债’。”她惨然一笑,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我这辈子……就是想让你过上好日子,让你不后悔!可我没本事!”我终于说出了那句压在我心底十几年,像石头一样沉重的话。我的声音也哽咽了,“我不想让你被人看不起,不想让人家说你林夏瞎了眼,找了个没用的男人!”
林-夏-沉默地看着我,看了很久。然后,她走到窗边,关掉了那台一直在“嗡嗡”作响的缝纫机。她转过身,一字一句地对我说:
“陈卫东,我的好日子,不是屋顶不漏水。”
“我的好日子,是你别总觉得欠我的。”
“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后悔的,是你。你从来,就没信过我。也从来,没信过你自己。”
那一晚,我们没有再说话。雨下了一夜,屋顶漏了一夜,我的心,也像那个屋顶,破了一个怎么也补不上的大洞。我第一次意识到,我以为我在用一辈子对她好,其实,我是在用一辈子,折磨她,也折磨我自己。
我以为她跟我凑合,后来才明白,她是在用一辈子,治我的“不配”。而我,却亲手把她给的药,当成了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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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生锈的链条
时间是最好的瓦匠,它能把漏水的屋顶补上,也能把心里的窟窿,慢慢地填平。
那次争吵之后,我们冷战了很久。谁也不跟谁说话,家里安静得可怕。后来,还是儿子陈念,拿着他考上大学的通知书,打破了僵局。我们俩看着那张红色的纸,都哭了。为了儿子的学费,我们卖掉了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林夏的那台“蝴蝶牌”缝纫机。
买走缝纫机的是收旧货的。那人把它搬上三轮车的时候,林夏站在窗边,看了很久。我走过去,从后面轻轻地抱住她。她没挣扎,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卫东,”她轻声说,“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下岗潮,再就业,儿子的大学,儿子的工作,儿子的婚事……我们就像两只在风浪里颠簸的小船,互相依偎着,总算都挺了过来。
一晃,又是二十年。
我们都老了,头发白了,背也驼了。儿子在北京安了家,有了自己的孩子。他好几次要接我们去北京住,我们都拒绝了。离不开这栋住了大半辈子的筒子楼,离不开这里熟悉的街坊和味道。
那辆我当宝贝似的“凤凰”28大杠,早就不骑了。它被我搬到了院子里的角落,风吹日晒,车身的黑漆已经剥落,露出了底下暗红色的铁锈。链条锈死了,脚蹬子也掉了一个,像个功成身退、满身伤痕的老兵。
一个秋天的午后,阳光暖洋洋的,一点也不晒人。我搬了张小马扎,坐在院子里,看着墙角那辆生了锈的自行车发呆。阳光照在上面,那些铁锈仿佛都镀上了一层金边。
我又想起了1985年的那个夏天,我骑着崭新的它,穿过燥热的街道,心里充满了屈辱和不甘。又想起了那个夜晚,林夏坐在后座上,把脸贴在我的背上。那时候,我的背还很直,蹬起车来,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劲儿。
一辈子,好像就是蹬几下脚蹬子的功夫,就过来了。
我从兜里摸出烟盒,抖出一根烟叼在嘴上。人老了,手也开始不听使唤,抖得厉害。我掏出火柴盒,划了好几下,那火柴梗不是断了,就是划出的火苗一闪就灭,根本点不着烟。
“呲啦——”
一声清脆的声响,一簇稳定而明亮的火苗,在我眼前跳动起来。
是林夏。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我身边,手里拿着我那个火柴盒。她用她那双布满皱纹、但依然很稳的手,帮我点着了烟。
火光映着她满是银丝的头发,和眼角深刻的皱纹。那些皱纹,像一圈圈的年轮,刻着我们一起走过的岁月。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烟雾在肺里转了一圈,再缓缓吐出。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像一朵绽开的菊花。她什么也没说,转身回屋里去了。
我坐在那里,夹着烟,看着墙角那辆生锈的自行车,看着地上被阳光拉长的、我和马扎的影子。忽然之间,心里那块压了几十年的大石头,好像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
什么“不配”,什么“亏欠”,什么“还不清的债”,在刚才那“呲啦”一声的火柴声里,都变得无足轻重。
我们这一辈子,没住过大房子,没开过小汽车,连那台“永久牌”冰箱,也是儿子后来给我们买的。我没能让林夏过上她“本可以”过上的好日子。
可什么,才算是好日子呢?
是屋顶不漏水吗?是家里有三转一响吗?
或许,好日子就是,当你想抽根烟,手抖得划不着火柴时,有个人,会走过来,一声不响地,帮你点上。
那簇小小的、温暖的火苗,就是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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