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最后,只剩下了一抽屉的账本,和一句比冬风还冷的话:“小姨,我会一分不少地还给你。”
我用了十五年的时间,看着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长成了穿着毕业礼服的大姑娘。我为她做了十五年的三餐,检查了十五年的作业,熬过了无数个她发烧的夜晚。我以为我给了她一个家,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港湾。
我以为,我们是亲人。
可这一切,都要从那个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午后说起,从她拖着行李箱,站在门口,对我说出那句奇怪嘱咐的那一刻,重新说起。
第一章 空巢
侄女林晓琪离开的第一个小时,屋子里静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
我站在客厅中央,看着她房间那扇紧闭的门,心里空落落的,像被谁硬生生掏走了一块。墙上的石英钟,秒针“嗒、嗒、嗒”地走着,每一下,都像是踩在我空荡荡的心房上。
十五年了,这个两室一厅的小房子,第一次恢复了它最初的寂静。
晓琪是高考结束第二天走的。她的父母,也就是我哥陈伟和嫂子李芳,早早地就从深圳飞了回来,在外面酒店订了房间,说是要带她去毕业旅行,好好庆祝一下。我明白,他们是想弥补这十五年的缺席。
我没什么理由反对,只是在他们来接晓琪的时候,我特意做了一大桌子菜,都是晓琪从小到大爱吃的。糖醋里脊要炸得外酥里嫩,番茄炒蛋要多放糖,还有那道工序繁复的梅菜扣肉,我提前一天就开始准备,肉要选五花三层的,煮过、炸过,再切成薄片,和泡得发亮的梅干菜一起码在碗里,蒸上足足两个小时,直到肉皮入口即化,梅菜的咸香浸透每一丝肉的纹理。
这道菜,是晓琪的“状元菜”。从中考到高考,每一次大考前,我都会给她做。
饭桌上,哥哥和嫂子显得有些局促,一个劲儿地给我夹菜,说着这些年辛苦我了。他们的话语很客气,客气得像远房亲戚。晓琪一直低着头吃饭,话不多,和我平时在家里一样。只是偶尔,她会抬起头,目光在我和她父母之间游移一下,然后又迅速垂下,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我心里有点堵。我知道,这顿饭,名为“践行”,实为“交接”。从今天起,我这个当了十五年“代理妈妈”的小姨,就要正式“下岗”了。
送他们到门口,晓琪已经换好了鞋,她背着一个崭新的双肩包,手里拖着一个同样崭新的行李箱,都是她爸妈买的。她回头看我,夏日的阳光从楼道的窗户里斜射进来,在她年轻的脸庞上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小姨,”她开口,声音不大,却很清晰,“我走了。”
我点点头,想说点什么,比如“路上小心”、“到了报个平安”,但喉咙里像塞了一团棉花,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对了,你书桌最下面那个抽屉,有空……注意一下。”
我愣住了。那个抽屉?那个抽屉的锁早就坏了,一直闲置着,我平时就拿来放一些旧报纸和废弃的单据。有什么好注意的?
没等我细问,我哥就在楼下催促了。晓琪对我挥了挥手,转身就走,脚步没有丝毫留恋。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的拐角,那扇沉重的防盗门“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声音,也隔绝了我和她之间十五年的朝夕相处。
我回到屋里,那桌子丰盛的菜肴还冒着热气,却已经凉了人心。梅菜扣肉动得最少,大部分还完整地扣在碗里,油光锃亮,像一件无人问津的艺术品。
我没有立刻去动那个抽屉。
心里有个声音在抗拒。我害怕,害怕那里面藏着什么我无法面对的东西。这十五年,我自认对晓琪倾尽了所有。我三十岁那年,哥嫂生意失败,远走深圳打拼,把三岁的晓琪托付给我。那时候,我正谈着一个不错的对象,对方是我的同事,我们连婚房都看好了。但为了照顾晓琪,我选择了分手。
我从没后悔过。一个女人,不一定非要结婚生子才算完整。看着晓琪一天天长大,从一个只会哭着找妈妈的小不点,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她的每一次进步,每一张奖状,都填补了我人生的空白。
我给她买最好的文具,报最贵的补习班,省吃俭用,把哥嫂寄来的生活费一分不少地存起来,说是给她当嫁妆。我自己的衣服,常常是穿了好几年的旧款。同事们笑我活得像个苦行僧,我说,你们不懂,家里有个孩子,心里就踏实。
我以为晓琪也懂。她一直很乖,很懂事,学习从不要,回家就安安静静地写作业、看书。我们之间话不多,但我觉得,我们是默契的。就像我每天晚上会给她热一杯牛奶,她也总会记得在我加班晚归时,留一盏客厅的灯。
这种不动声色的关心,不就是家人之间最好的证明吗?
我在沙发上坐了很久,直到窗外的天色从明亮变成昏黄,再到彻底被夜色吞没。屋子里的寂静像一张网,把我紧紧包裹。我终于站起身,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步步走向书房。
书桌还是那张老旧的实木书桌,用了快二十年,边角都磨得圆润了。我蹲下身,拉开了最下面那个抽屉。
一股淡淡的樟脑丸和旧纸张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里面没有我想象中的旧报纸,而是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叠笔记本,至少有十几本,都是最普通的那种牛皮纸封面的本子。
我疑惑地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封面上,用娟秀的字迹写着四个字:
“家庭账本”。
我的心,猛地一沉。
第二章 账本
我颤抖着手,翻开了第一本“家庭账本”。
扉页上,用钢笔写着一行小字:“2009年9月1日,晴。小姨家。”
那一年,晓琪八岁,上小学二年级。字迹还带着一丝稚嫩,一笔一划,却写得格外用力,仿佛要将这几个字刻进纸里。
我翻开第一页。
“2009年9月1日:开学报名费,280元。新书包,55元。文具盒,12元。早餐,豆浆油条,3元。”
“2009年9月2日:午餐费(一个月),150元。零花钱,5元。”
“2009年9月15日:中秋节,月饼一盒,小姨单位发的,算30元。买了新裙子,128元。”
一笔一笔,一行一行,密密麻麻,记录着她来到我家之后,我为她花掉的每一分钱。小到一块橡皮,一根冰棍,大到每个学期的学费,每年的新衣服,甚至是我偶尔带她出去吃的一顿肯德基,她都用小小的尺子画着横线,工工整整地记了下来。
我快速地翻着,一本又一本。
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字迹从歪歪扭扭的孩童体,逐渐变得清秀、流利。本子的厚度也在增加,记录的内容越来越详细。
“2015年7月10日:初中升学,报了‘优才’补习班,暑期强化,3500元。小姨说,只要能考上重点高中,花多少钱都值。”
“2018年3月5日:高二,换了一副眼镜,880元。小姨说,保护眼睛最重要,不能省。”
“2021年1月20日:感冒发烧,去医院挂水,医药费,345.5元。小姨请假陪了我一天,误工费,按200元计。”
看到“误工费”三个字,我的眼睛瞬间就模糊了。我从没告诉过她我的工资是多少,这个孩子,她是怎么……她竟然连我为她付出的时间,都折算成了金钱,一笔一笔,清清楚楚地记在了这里。
这哪里是家庭账本?这分明是一份长达十五年的、详细到令人心悸的债务清单。
我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十几本账本散落在我周围,像一堵无形的墙,将我困在中间。我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只剩下彻骨的寒冷。
我一直以为,我是她的亲人,是她的港湾。可在这本子里,我看到了另一个身份——债权人。
她把我对她的好,对她的爱,全都明码标价,换算成了一个个冰冷的阿拉伯数字。这十五年的亲情,在她眼里,难道就是一笔可以计算、可以偿还的债务吗?
我拿起最后一本,也是最厚的一本。翻到最后一页。
那一页上,没有密密麻麻的记录,只有一个用加粗字体写下的总额。数字很庞大,足以让一个刚成年的孩子感到绝望。
在那个庞大的数字下面,是晓琪用红笔写下的一行字,字迹有些颤抖,力透纸背:
“小姨,谢谢您十五年的养育之恩。这些钱,我会用一辈子的时间,一分不少地还给您。——林晓琪,2024年6月8日。”
落款日期,是她高考结束的那一天。
原来,在她走出考场,宣告着人生新阶段开始的那一刻,她心里想的,不是解放,不是未来,而是如何偿还这笔“巨债”。
我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砸在牛皮纸的封面上,迅速晕开,模糊了“家庭账本”那四个字。
为什么?
我一遍遍地问自己。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想起这些年的点点滴滴。为了不让她有寄人篱下的感觉,我总是小心翼翼。我从不在她面前提钱的事,哥嫂寄来的生活费,我一分没动,都用我自己的工资来开销。我怕她有压力,从不对她提任何要求,除了学习。
我记得她初中时,学校组织春游,需要交200块钱。她犹豫了很久才告诉我,小声地说:“小姨,我们可不可以不去?”
我当时没多想,以为她是不想耽误学习,还笑着鼓励她:“去吧,多跟同学出去玩玩,别老闷在家里。”我爽快地给了她钱,还多给了50让她买点零食。她接过钱的时候,低着头,我没有看到她的表情。
现在想来,她那时候是不是已经觉得,这200块钱,又给她那本秘密的账本上,增添了一笔新的“债务”?
还有高中的时候,她看中了一双名牌运动鞋,同学们都在穿。我看出她的喜欢,二话不说就带她去商场买了下来。八百多块钱,我一个月的伙食费。我刷卡的时候眼睛都没眨一下,心里想的是,我的晓琪不能比别的孩子差,不能因为家里的情况,让她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
她穿上新鞋的那天,我看到她脸上有一闪而过的喜悦,但很快就消失了。那几天,她比平时更加沉默,做家务也更勤快了。我只当她是懂事,现在才明白,那份喜悦的背后,是多么沉重的负担。
我自以为是的“为她好”,在她看来,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施舍,一次又一次地加重了她的债务。
我像一个傻子,一个自作多情的傻子。我精心烹饪了十五年的亲情盛宴,满心欢喜地端到她面前,而她却只把它当成了一顿需要AA制的便饭。
书桌上的台灯还亮着,灯光下,那些数字仿佛都有了生命,在我眼前跳动、旋转,嘲笑着我的天真和愚蠢。
我拿起手机,手指在通讯录里划了很久,最终停在了哥哥“陈伟”的名字上。
我必须问个清楚。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这关乎我付出的十五年青春,关乎我所坚守的一切。
电话拨了出去,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小静,怎么了?这么晚了。”哥哥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但开口的瞬间,还是带上了无法抑制的颤抖:
“哥,你告诉我,晓琪她……是不是一直都很恨我?”
第三章 裂痕
电话那头,陈伟明显愣住了,沉默了足有十几秒。
“小静,你胡说什么呢?晓琪怎么会恨你?你为她付出多少,我们都看在眼里,她自己心里也清楚。”他的声音有些急切,似乎想立刻打消我的念头。
“清楚?”我冷笑一声,感觉喉咙里像是被砂纸磨过一样,又干又疼,“她要是清楚,就不会给我留下这么一份‘大礼’了!”
我将抽屉里那些账本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每说一句,我的心就像被凌迟一刀,那些被我视若珍宝的温情回忆,此刻都变成了沾着血的证据,证明着我十五年来的“一厢情愿”。
我说到最后,声音已经哽咽得不成样子:“哥,她把误工费都算进去了!她把我当成什么了?一个需要付费的保姆吗?这十五年,在她眼里,就是一桩生意吗?”
电话那头的陈伟,呼吸声变得沉重起来。
“账本……她真的这么做了?”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随即转为一声长长的、满是疲惫的叹息,“这个傻孩子……这个傻孩子啊……”
“她傻?我看她精明得很!”我的情绪彻底失控了,积压了十五年的委屈,在这一刻如同山洪般爆发,“她把每一笔账都算得清清楚楚,就等着翅膀硬了,跟我划清界限!你们把她扔给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我为了她,工作不敢换,恋爱不敢谈,我快五十岁的人了,孤身一人,我图什么啊?我图她给我记一本账,然后告诉我,我会还给你的?!”
我吼得声嘶力竭,眼泪糊了满脸。这是我第一次,对哥哥说出这样重的话。这些年,我总是报喜不报忧,告诉他们晓琪很好,我一切都好。我不想让他们觉得亏欠我,更不想让他们觉得我是个累赘。
可现在,我装不下去了。那十几本账本,像一把锋利的刀,把我维持了十五年的体面和坚强,剖得干干净净。
电话那头,长久的沉默。我能听到他粗重的喘息,和嫂子李芳在一旁小声询问“怎么了”的声音。
过了很久,陈伟才重新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小静,对不起……是我们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晓琪。”
“对不起有什么用?”我哭着说,“现在不是说对不起的时候。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你们教她的?让她从小就跟我分得这么清?”
“不是!绝对不是!”陈伟立刻否认,声音都变了调,“我们怎么会教她这个!小静,你听我说,晓琪这孩子……她心思重,自尊心又强得吓人。你可能不知道,她上初中的时候,有一次我们给她打电话,问她钱够不够花,缺什么就跟小姨说,爸妈给你寄过去。”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当时的情景。
“结果她在电话里就哭了。她说,‘你们别再给我寄钱了,小姨对我很好,什么都不缺。你们老是寄钱,别人会以为小姨是为了你们的钱才对我好的。’从那以后,我们再寄钱,都是直接打到你的卡上,不敢让她知道。”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陈伟继续说道:“还有一次,她妈妈跟她视频,看她穿的还是去年的旧棉袄,就说给她买件新的羽绒服寄过去。结果你猜她怎么说?她说,‘不用了,我的衣服够穿。小姨赚钱不容易,她还要给自己存养老钱呢。’小静,这孩子,她什么都懂。她不是不爱你,她就是……她就是太爱你了,爱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她把你看得太重了,觉得你为她牺牲了太多。她心里那份愧疚和感激,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那么骄傲的一个孩子,不愿意白白接受别人的好。所以她就用了最笨、最傻的办法,把你的每一分好都记下来,告诉自己,这不是亏欠,这是借贷,是将来可以偿还的。她以为这样,她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你对她的爱。”
哥哥的这番话,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愣住了。
是这样吗?
那些冰冷的数字背后,藏着的不是疏离和算计,而是深沉到无处安放的爱和愧疚?
我想起晓琪那总是低垂的眼眸,想起她沉默寡言的性格,想起她总是抢着做家务的瘦小身影。我一直以为那是她寄人篱下的懂事和敏感,却从未想过,在那份懂事的背后,是如此沉重的心理负担。
我为她付出的越多,她心里的“债务”就越重。我给她的爱越是毫无保留,她内心的枷锁就勒得越紧。
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睡在相邻的两个房间,却隔着一道由爱和愧疚筑成的高墙,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真实的心。
“那……我现在该怎么办?”我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充满了迷茫和无助。
“小静,你先别急。”陈伟的声音稍微平复了一些,“这事儿,我们也有责任。我们明天就带晓琪回来,当面跟你说清楚。不,现在就回去,我们立刻订票。”
“别!”我立刻阻止了他,“别回来。她刚考完试,你们说好要带她去旅行的,让她好好放松一下。这件事,让我来处理。”
挂掉电话,我看着散落一地的账本,心里五味杂陈。愤怒和委屈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阵尖锐的心疼。
我心疼那个在夜深人静时,一笔一划记录着“债务”的小女孩。她该是怀着怎样一种心情,去量化那些本该是温情的瞬间?每一次我笑着递给她新衣服、新文具的时候,她的心里,是不是都在默默地做着加法?
我这个自以为是的小姨,非但没有给她一个温暖的港湾,反而亲手为她打造了一个金色的牢笼。
我必须和她谈谈。不是质问,不是指责,而是作为家人,真正地、深入地谈一次。
我找到晓琪的微信,点开头像,对话框里还停留在几天前我提醒她看天气预报的记录上。我深吸一口气,打下了一行字。
“晓琪,我们能视频聊聊吗?”
消息发出去,石沉大海,久久没有回应。
第四章 对峙
一夜无眠。
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从漆黑一片,到渐渐泛起鱼肚白。脑子里反复回放着这十五年的片段,以及那些账本上触目惊心的数字。
原来,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晓琪用她的方式,独自打了一场长达十五年的战争。一场关于爱、愧疚和自尊的战争。而我,是她这场战争中,最亲密也最无知的“敌人”。
上午十点多,手机终于响了。不是微信视频,而是晓琪直接打来的电话。
我几乎是立刻就按下了接听键,心脏“怦怦”直跳,紧张得手心冒汗。
“小姨。”电话那头,晓琪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听起来也像是一夜没睡好。
“晓琪。”我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干涩得厉害。
我们之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电流的“滋滋”声在传递着彼此的局促和不安。
还是我先打破了僵局。“你……看到我发的消息了?”
“嗯。”她应了一声,“我爸……都跟我说了。”
我能想象到,哥哥在电话里是如何跟她说的。或许是责备,或许是叹息。
“抽屉里的东西,我看到了。”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但我知道,我的声音里一定还残留着昨夜的颤抖,“晓琪,你能不能告诉小姨,为什么?”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我耐心地等着,没有催促。我知道,这个问题对她来说,像是在揭开一道她藏了十五年的伤疤。
过了很久,我才听到她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小姨,对不起。”
这句“对不起”,比任何解释都更让我心痛。
“我不要听对不起。”我的声音也哽咽了,“我要听实话。在你心里,小姨到底是什么?我们这十五年,又算什么?”
“你是我最亲的人。”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急切,带着哭腔,“就是因为你太亲了,我才……我才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的情绪似乎也决堤了。
“从我记事起,我就知道,我跟别人不一样。别人的爸爸妈妈都在身边,我的不在。别人住在自己家,我住在小姨家。我知道你对我好,比亲生妈妈还好。你把所有最好的东西都给了我,你自己什么都舍不得买。你为了我,连自己的家都没有了。”
“我上小学的时候,听到邻居的阿姨在背后议论,说你是个傻子,养着别人的孩子,耽误了自己一辈子。我当时就冲上去跟她吵,我说我小姨才不是傻子!可是回到家,看到你为了给我省钱,晚饭只吃白粥配咸菜,我就觉得自己是个罪人。”
“我恨自己,恨自己那么小,什么都做不了。我怕,我怕我长大以后,会忘了你对我的好。所以我就想,我要把它们都记下来。记下来,我就不会忘。记下来,我就知道我将来要怎么报答你。”
“一开始,我只是记你给我买了什么。后来,我慢慢长大,我知道了,你给我的,远远不止那些东西。你付出了时间,付出了感情,付出了你全部的人生。那些东西,我没法记,也不知道该怎么还。我只能用最笨的办法,把所有能换算成钱的东西都记下来,然后告诉自己,林晓琪,你要努力,你要争气,将来一定要把这些都还给小姨。”
“只有这样想,我才敢心安理得地穿着你给我买的新衣服,才敢吃你给我做的红烧肉,才敢在你生病的时候,让你休息,我来照顾你。因为我觉得,那是我在‘偿还’利息。”
电话那头,晓琪已经泣不成声。
我的眼泪也无声地滑落。我终于明白了。
那本账本,不是债务清单,而是她用来自我救赎的诺亚方舟。她把所有的恩情都装进去,以为这样,自己就不会被愧疚的洪水淹没。
她不是不爱我,她是太爱我了,爱到觉得自己不配拥有这份爱。
“傻孩子……”我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疼惜,“你怎么这么傻……”
“小姨,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很冷血?”她抽泣着问。
“不。”我摇摇头,尽管她看不见,“我不觉得你可笑。我只觉得……心疼。小姨心疼你,这些年,你一个人心里藏了这么多事,太苦了。”
我深吸一口气,擦掉眼泪,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出了那句我早就该说的话:“晓琪,你听着。第一,你不是寄人篱下,这里就是你的家。第二,我不是你的债主,我是你的小姨,是你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爸妈之外,最亲的人。我为你做的一切,不是投资,更不是施舍,那叫‘心甘情愿’。”
“亲人之间,算的是情,不是账。如果爱都可以用金钱来衡量,那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值得珍惜的?”
“你记了十五年的账,现在,小姨也想跟你算一笔账。”
电话那头的晓琪,停止了哭泣,似乎有些不解。
我缓缓地说道:“你三岁那年,我第一次牵着你的手去公园,你指着蝴蝶,咯咯地笑,那份快乐,多少钱?你上小学,第一次拿到一百分,跑回家扑到我怀里,那份骄傲,多少钱?我加班到深夜,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看到你给我留的那盏灯,那份温暖,又值多少钱?”
“晓琪,你给我的这些,是再多的钱也买不到的。如果真要算账,那该还债的人,是我。是你,让我的生活有了奔头,有了意义。是你,让我体会到了为人母的快乐和牵挂。我们之间,早就两清了,谁也不欠谁。不,是我们彼此都‘赚’了,我们赚到了十五年独一无二的亲情。”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压抑的哭声。这一次,是释放,是解脱。
我也在哭,哭我们这十五年走过的弯路,也笑我们终于在此刻,抵达了彼此的内心。
“那些本子,”我最后说,“回来之后,我们一起把它烧了吧。从今以后,你的心里,不许再有那本账。你要记的,只有一件事:小姨爱你,永远爱你。”
“嗯……”她哽咽着,重重地应了一声,“小姨,我也爱你。”
这句迟到了十五年的“我爱你”,穿过几千公里的距离,像一道温暖的光,瞬间照亮了我心中所有的阴霾。
第五章 余波
那通电话,像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冲刷了我们之间长达十五年的尘埃和误解。
挂断电话后,我感觉整个人都虚脱了,像是刚跑完一场马拉松。但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明亮。我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刺眼的阳光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将客厅里的每一粒尘埃都照得清清楚楚。
原来,阳光一直都在,只是我关上了窗。
下午,我接到了嫂子李芳的电话。她的声音充满了歉意和感激。
“小静,真的……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们做父母的太失职了,让孩子心里背了这么重的包袱,还让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
“嫂子,别这么说。”我的心态已经完全变了,“事情说开了就好了。晓琪是个好孩子,只是我们都……都用错了方式。”
我们聊了很久,聊晓琪小时候的趣事,聊她倔强的脾气,聊她不善言辞却内心柔软的性格。这是十五年来,我们第一次如此坦诚地交流,不再是客套的问候和感谢,而是像真正的家人一样,共同探讨着如何去爱一个我们共同深爱着的女孩。
嫂子告诉我,晓琪跟他们坦白了一切。她说,她从小就有一个梦想,就是快点长大,快点赚钱,然后给小姨买一座大房子,让她再也不用挤在这个小小的两居室里。她要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都给小姨,就像小姨对她那样。
那本账本,是她的计划书,是她梦想的起点。
我听着,眼眶又湿了。原来,在她沉默的外表下,藏着如此炽热和深沉的爱。
生活似乎又恢复了平静,但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了。
我和晓琪的联系,变得频繁起来。她不再是那个只会在逢年过节才发一句“小姨节日快乐”的孩子。她会给我发她在旅行中看到的风景,吃到的小吃,遇到的趣事。照片里,她的笑容灿烂得像夏天的太阳,是我从未见过的放松和开朗。
她会问我今天吃了什么,工作累不累,叮嘱我不要太节省,要对自己好一点。我们的对话,终于有了家人之间该有的温度和琐碎。
一个星期后,他们旅行结束,回到了我们这座城市。哥哥和嫂子没有直接带晓琪回深圳,而是先回了我这里。
门铃响起的那一刻,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打开门,晓琪就站在门口。她晒黑了点,也好像长高了些,眼神明亮,看着我,嘴角带着一丝腼腆的笑。
“小姨,我回来了。”
“嗯,回来就好。”
没有拥抱,没有煽情的场面,只是最简单的一句问候。但我们都明白,这一次的“回来”,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回家”。
那天晚上,我依然做了一大桌子菜。梅菜扣肉摆在最中间。
饭桌上,气氛不再尴尬。哥哥和嫂子不再一个劲儿地道谢,而是自然地聊起了家常。晓琪的话也多了起来,她绘声绘色地描述着旅途中的见闻,逗得我们哈哈大笑。
吃完饭,晓琪主动收拾碗筷。我走进厨房,想去帮忙,却看到她站在水池边,肩膀一耸一耸的。
我走过去,才发现她在无声地掉眼泪。
“怎么了?”我轻声问。
她转过身,用沾着泡沫的手背擦了擦眼睛,红着眼圈对我笑:“没事,小姨。就是觉得……真好。”
是啊,真好。
曾经以为坚不可摧的隔阂,原来只需要一次勇敢的沟通,就可以瞬间瓦解。
那天晚上,晓我没有让她跟父母去住酒店,而是让她睡在了她自己的房间。一切都和她走之前一样,书桌上还放着她的复习资料,床头的玩偶也歪着脑袋,好像在等她回来。
夜里,我起夜,经过她房间门口,看到门缝里透出光来。我悄悄推开一条缝,看到她正坐在书桌前,背对着我。
不是在看书,也不是在玩手机。
她手里拿着一个打火机,面前是一个不锈钢的盆。她正一本一本地,将那些“家庭账本”,丢进火盆里。
火光跳跃,映着她年轻的侧脸,表情是从未有过的平静和释然。
那燃烧的,哪里是纸张,分明是她背负了十五年的枷锁。
我没有出声打扰她,悄悄地关上了门。回到床上,我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我知道,从明天起,一切都会是新的开始。
第六章 新生
烧掉账本的第二天,晓琪像是完成了一个重要的仪式,整个人都变得不一样了。
她的眉眼间,那股长久以来挥之不去的、淡淡的忧郁和疏离感,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明朗和坦然。她会很自然地挽着我的胳膊去逛超市,会在看到有趣的东西时,像个小孩子一样咋咋呼呼地叫我去看,会和我争论电视剧里哪个角色更讨人喜欢。
这才是十八岁女孩该有的样子。
哥哥和嫂子在我这儿住了几天,我们一家人,仿佛要把这十五年缺失的时光都弥补回来。我们一起去逛了公园,拍了很多照片。照片里,晓琪站在我们中间,一手挽着我,一手挽着她妈妈,笑得格外灿烂。哥哥站在我们身后,看着我们,眼里闪着光。
我把那张照片洗了出来,放在了客厅最显眼的位置。
临走前一晚,哥哥把我拉到阳台上,塞给我一张银行卡。
“小静,这里面是五十万。密码是晓琪的生日。我知道,这点钱,根本还不清你这十五年的恩情,但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你必须收下。”
我把卡推了回去,态度很坚决:“哥,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妹妹,就把卡收回去。我们之间,要是也用钱来算,那和晓琪之前做的,又有什么区别?”
我看着他,认真地说:“你们最好的补偿,不是给我钱,而是以后,多爱晓琪一点,多花时间陪陪她。别再让她觉得,自己是一个需要用懂事来换取关爱的孩子。”
哥哥沉默了很久,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眶红了。
送他们去机场那天,晓琪抱着我,抱了很久。
“小姨,等我上大学放假了,我就回来看你。”她在耳边小声说。
“好,小姨等你。”我拍了拍她的背,“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钱不够了就跟小姨说,别再自己扛着了。”
“知道啦!”她笑着应道,声音清脆。
看着他们一家三口走进安检口的背影,我心里没有了以往的失落和孤单,反而充满了温暖和期待。我知道,晓琪不是离开我,她只是去往更广阔的世界。而我这个家,永远是她的根,是她随时可以回来的港湾。
生活又恢复了一个人的平静。
但这份平静,和晓琪刚离开时,已经截然不同。那时是死寂,是空洞;现在,是安宁,是丰盈。
我开始学着为自己活。我报了一个瑜伽班,周末会约上几个老同事去郊区爬山。我甚至开始重新拾起年轻时的爱好,买了一套画具,在阳台上支起画架,学着画一些花花草草。
我的生活,因为晓琪的“离开”,反而变得更加丰富多彩。
高考成绩出来那天,晓琪第一时间就给我打了电话。她的分数很高,超了重点线一大截。电话里,她兴奋得语无伦次,我也跟着激动得热泪盈眶。
我们一起研究着填报志愿,她很有主见,选择了南方一所知名大学的建筑系。她说:“小姨,我以后想当一个建筑师,亲手设计一座房子,一座很大、很温暖的房子,给我们住。”
我笑着说:“好,小姨等着住你设计的大房子。”
那个夏天,我收到了两份礼物。一份是晓琪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另一份,是晓琪用她人生第一笔稿费——她给一个杂志社的征文写稿,得了二等奖,奖金八百元——给我买的一条丝巾。
丝巾是淡紫色的,上面有很漂亮的栀子花暗纹,很衬我的肤色。
她把丝巾寄过来的时候,附了一张小小的卡片,上面写着:
“小姨,这是我第一次用自己赚的钱给您买礼物。它很便宜,也无法衡量您对我的爱。但从今以后,我会用无数个这样的‘第一次’,来表达我对您的爱。这一次,不算账,只算爱。”
我拿着那条丝巾,在镜子前比划了很久,眼泪流了下来,却是笑着的。
原来,爱不是沉重的债务,而是温暖的礼物。它不需要偿还,只需要传递。
那个被尘封了十五年的抽屉,我没有再放旧报纸。我把它清理干净,铺上了干净的绒布,小心翼翼地,只放了两样东西。
一样,是晓琪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另一样,是那张写着“只算爱”的卡片。
这是我们一家人,用十五年的时间,共同完成的一份,关于爱的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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