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决定开车去亲家接人的那个下午,我其实已经做好了撕破脸的准备。但当我真的把哭得几乎脱力的侄女林悦和她怀里小小的婴儿一同塞进车里时,我才意识到,我撕开的,可能是一个家庭最脆弱的遮羞布。
从林悦怀孕时的喜悦,到月子里这短短二十天,她眼里的光是如何一点点熄灭的,我这个做姑姑的,隔着电话都能感觉到。那些被压抑的委屈,那些以爱为名的禁锢,像一锅熬得过浓的猪蹄汤,油腻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总以为,忍一忍就过去了,毕竟,哪个女人不是这么过来的?老一辈的规矩,总有他们的道理。
直到三天前,那条深夜里发来的、带着哭腔的语音信息,彻底打碎了我所有的侥幸。
“姑姑,我可以去您家住几天吗?”
那声音,脆弱得像一片被揉碎的叶子。
一切,要从二十天前,林悦出院那天说起。
第1章 月子里的“围城”
林悦出院那天,天气很好。秋高气爽,阳光透过车窗洒进来,暖洋洋的。我哥,也就是林悦的爸爸陈建军,开着车,我坐在副驾,林悦和她婆婆张桂芬抱着刚出生的小外孙坐在后排。
一路上,张桂芬都在反复叮嘱:“悦悦啊,记住了,这月子可不是闹着玩的,是女人第二次投胎。千万不能吹风,不能碰凉水,不能哭,不然老了要落一身病根的。”
林悦刚经历生产,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眉眼间满是初为人母的温柔。她点点头,轻声应着:“知道了,妈。”
那时的她,大概和我一样,都以为这“为你好”的叮嘱,是这个新家庭最温暖的序曲。
谁也没想到,这序曲的调子,会一天比一天压抑。
林悦住的是婚房,两室一厅,她和丈夫周明凯一间,张桂芬从老家赶来,就住在了另一间。周明凯在一家设计公司上班,忙得脚不沾地,照顾月子的重任,自然就落在了张桂芬身上。
起初的几天,一切似乎都还算和谐。张桂芬确实是尽心尽力,一天六顿月子餐,变着花样地做。只是那花样,永远离不开一个“油”字。
“妈,这猪蹄汤太油了,我喝不下。”林悦看着碗里那层厚厚的黄油,实在没什么胃口。
“油才下奶啊!”张桂芬把碗又往她面前推了推,语气不容置疑,“你现在不是一个人吃,要喂孩子的!我那时候,想喝还没得喝呢。快,趁热喝了。”
林悦没办法,只能屏着呼吸,像喝药一样把汤灌下去。结果就是,奶水没见多多少,自己倒先堵了奶,乳腺炎的早期症状,疼得她整夜睡不着。她想请个通乳师,张桂芬一听就炸了毛:“花那冤枉钱干啥?就是喝汤喝得少!再说了,让个外人来家里摸来摸去,像什么样子!”
周明凯夹在中间,只会说:“妈也是为你好,悦悦,你再忍忍。”
忍,成了林悦月子里的主题词。
不能开窗,因为会进风。十月份的天气,屋里闷得像个蒸笼,空气里混杂着奶味、汗味和油烟味,让人头晕脑胀。林悦只是想把窗户开一条小缝透透气,张桂芬就像护着什么稀世珍宝一样冲过来,“啪”地一声关上。
“我的小祖宗哎,你想落下头疼的病根吗?”
不能洗澡,不能洗头。林悦是爱干净的姑娘,不到半个月,她觉得自己浑身都馊了。头发油得能打绺,粘在枕头上,又痒又难受。她实在忍不住,想用热毛巾擦擦身子,都被张桂fen眼疾手快地拦下。
“月子里沾水,寒气要进骨头的!我给你用艾叶煮水擦了手脚,就行了。脏点怕什么,熬过这一个月就好了!”
林悦看着镜子里那个面色蜡黄、头发油腻的自己,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不敢哭出来,因为婆婆说了,月子里哭,眼睛会瞎。
压垮骆驼的,往往不是最后一根稻草,而是每一根。
小外孙的脸上起了湿疹,红红的一片。林悦心疼得不行,查了资料,说是捂得太热了。她想给孩子少穿一件衣服,张桂芬立刻把孩子抢过去,又裹上一层小被子。
“胡说八道!小孩儿没有六月天,就是怕冷!你懂什么?我生明凯的时候,大夏天都得裹着,不也养得好好的?”
林悦试图跟她讲道理:“妈,现在都讲究科学育儿,医生说要保持凉爽……”
“医生懂个屁!”张桂fen打断她,声音陡然拔高,“他们没生过孩子,都是纸上谈兵!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米都多,我还能害我亲孙子不成?”
那天晚上,周明凯加班回来,林悦跟他诉苦。她没有大吵大闹,只是小声地说:“明凯,我真的快受不了了。我觉得自己不像个人,像个被圈养的牲口。”
周明凯一脸疲惫,叹了口气,抱着她说:“我知道你委屈,可我妈她也是好心,她那个年代的人都这样。你就当为了我,为了宝宝,再忍一忍,好不好?就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
又是“忍一忍”。
林悦的心,一点一点地凉了下去。她发现,在这个家里,她成了一个孤岛。丈夫指望不上,婆婆是一堵无法沟通的墙。她想给自己的妈妈打电话,又怕远在老家的父母担心。
那天夜里,孩子因为湿疹痒,哭闹不休。林悦抱着孩子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流。房间里闷热得让她几乎要窒息。她看着窗外那轮清冷的月亮,忽然觉得,自己就像被困在这间屋子里的囚徒,连呼吸一口新鲜空气的权利都没有。
她拿出手机,手指颤抖着,点开了我的微信头像。
犹豫了很久,她没有打电话,而是发了一条语音。
点开那条语音时,我正准备睡觉。深夜的寂静里,侄女那压抑着哭腔、气若游丝的声音,像一根针,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里。
“姑姑,我可以去您家住几天吗?”
第2章 一份迟到的承诺
我和林悦的关系,一直很亲近。我哥陈建军是个典型的严父,不苟言笑,我嫂子又是个性格绵软的人。所以林悦从小到大,有什么心里话,都爱跟我说。
她上大学选专业,第一次失恋,找工作面试,我都是她的第一军师。她结婚的时候,我亲手把她交到周明凯手上,对他说:“明凯,我们家悦悦是个好姑娘,有点小脾气,但心眼好。以后你俩过日子,你多担待。要是你敢欺负她,我这个姑姑可不答应。”
周明凯当时握着我的手,信誓旦旦:“姑姑您放心,我一定对悦悦好。”
言犹在耳,可如今……
林悦怀孕的时候,我去看她,给她买了一大堆孕妇用品和育儿书籍。当时,她还靠在沙发上,一边翻着书,一边笑着跟我说:“姑姑,你看,书上说月子里也要适当通风,注意个人卫生,不然容易产后抑郁。我得提前给我婆婆和明凯洗洗脑。”
我当时还打趣她:“你婆婆那辈人,思想根深蒂固,你可别硬碰硬。”
现在想来,我那句话,竟一语成谶。
我还记得,那天临走时,我拉着她的手,郑重地对她说了一句话。
“悦悦,记住,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事,尤其是在月子里,要是受了委屈,或者有什么想不通的,千万别自己憋着。第一时间给姑姑打电话,姑姑家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这句承诺,当时说得轻描淡写,我以为只是一句常规的宽慰。我没想到,它会成为林悦在绝望中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收到那条语音的第二天一早,我压着心里的火气,先给周明凯打了个电话。
电话接通,周明凯的声音带着没睡醒的沙哑:“喂,姑姑,这么早啊。”
“明凯,我问你,悦悦到底怎么了?”我开门见山,语气严肃,“她昨天半夜给我发信息,哭着说想来我这儿住几天。你们是不是吵架了?还是为难她了?”
周明凯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姑姑,没什么大事。就是……就是我妈和悦悦在带孩子的事情上有点小分歧,产妇嘛,情绪容易波动,您别担心。”他还在试图轻描淡写。
“小分歧?”我的火气“噌”地就上来了,“小分歧能让一个刚生完孩子的女人半夜哭着要离家出走?周明凯,我当初是怎么跟你说的?悦悦现在是什么时期?她身体虚弱,激素水平不稳定,最需要的是关心和理解,不是让你们跟她讲道理,更不是让她‘忍一忍’!”
我的声音有点大,周明凯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姑姑,我……我知道。我妈她……她也是好心。”
“好心能把人逼成这样?”我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缓下来,“明凯,我不是要指责谁。但悦悦现在的状态很不好,非常不好。你今天下班后,跟好好谈谈。告诉她,时代不一样了,坐月子也得讲科学。产妇需要休息,需要干净舒适的环境,需要好心情。如果你们谈不拢,我下午就过去接她,让她来我这儿住几天,换换环境。”
“别,姑姑,您别过来。”周明凯的语气一下子急了,“这事儿我们自己能解决。您一来,我妈肯定觉得是悦悦跟您告状了,到时候矛盾不是更大了吗?您相信我,我今天一定好好跟我妈说。”
我沉吟了一下,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我一个当姑姑的,直接插手他们婆媳之间的事情,确实容易激化矛盾。
“好,明凯,我信你一次。你记住,悦悦是你的妻子,是跟你过一辈子的人。是要尊重,但你得拎得清主次。晚上给我回个电话,告诉我结果。”
挂了电话,我一整天都心神不宁。
我试着给林悦发微信,问她怎么样了。她回得很慢,只说:“还好,姑姑,您别担心。”
我知道,她这是不想让。这孩子,就是太懂事,也太能忍。
直到晚上九点多,周明凯的电话才打过来。他的声音听起来比早上更加疲惫和沮丧。
“姑姑……对不起,我……我没办好。”
我心里一沉:“怎么了?”
“我跟我妈说了,想让她同意悦悦洗个澡,把窗户开个缝。结果我妈反应特别大,说我娶了媳妇忘了娘,听媳妇的歪理邪说,要害她。还说……还说悦悦就是矫情,身在福中不知福,她们那时候在田里生完孩子,歇三天就下地干活了,哪有这么多毛病。”
“然后呢?悦悦呢?”
“悦悦在屋里听到了,就出来跟我妈理论了几句。她说她不是矫情,只是想科学地坐月子。结果我妈一激动,说她这是嫌弃她这个农村老婆子,照顾得不好。说着说着,我妈就哭了……姑姑,我真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电话里,传来周明凯压抑的哽咽声,和背景里隐约的争吵声。
我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林悦那张苍白憔悴的脸。
够了。
不能再让她“忍一忍”了。
有些火,必须得有人来点。有些脸,必须得有人来撕。
“明凯,你听着。”我的声音冷静得像结了冰,“你什么都不用做了。明天下午,我去接悦悦。你提前把她的东西和孩子的东西收拾好。那边,我来跟她说。”
“姑姑,这样真的好吗?我怕……”
“没什么好怕的!”我打断他,“再这样下去,悦悦就不是产后抑郁那么简单了!周明凯,你记住,一个家,如果连你妻子的身心健康都保证不了,那这个家就散了!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
说完,我直接挂了电话。
我看着窗外的夜色,拿起车钥匙,放在了玄关的柜子上。
那份迟到的承诺,明天,该由我这个做姑姑的,亲手去兑现了。
第3章 上门
第二天下午,我特意提前下了班。我没有通知任何人,直接开车导航到了周明凯他们家的小区。
站在那扇熟悉的防盗门前,我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推开这扇门,我将面对的,可能是一场家庭的风暴。但我更清楚,如果今天我不来,门后那个我从小疼到大的女孩,她的世界可能会就此坍塌。
我按下了门铃。
开门的是张桂芬。她看到我,愣了一下,脸上挤出一丝略显僵硬的笑容:“哎呀,是悦悦姑姑啊,快请进,怎么来也不提前说一声。”
我点点头,换了鞋走进去。
屋子里的景象,和我预想的差不多。窗户紧闭,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混合了油腻食物和婴儿用品的闷味。客厅的茶几上,还放着一个没喝完的汤碗,碗边凝着一圈黄色的油。
“悦悦呢?”我问。
“在屋里喂奶呢。”张桂芬一边给我倒水,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这孩子,就是脾气犟,昨天跟明凯闹别扭,饭都没吃好。现在的年轻人啊,就是不懂事,月子里生气,多伤身子……”
她的话,听起来像是在关心,但每一个字都透着对林悦的指责。
我没接她的话,径直走到林悦的房门口,轻轻敲了敲门。
“悦悦,是姑姑。”
门里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过了一会儿,门开了。
看到林悦的那一刻,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了。
二十天,仅仅二十天。那个曾经明媚爱笑的姑娘,此刻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她穿着一套厚厚的棉质睡衣,在闷热的房间里,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最让我心疼的,是她的眼神,空洞、麻木,像一潭死水,看不到一丝光亮。
她怀里抱着孩子,看到我,那潭死水里才泛起一丝涟D动,嘴唇翕动了几下,眼圈瞬间就红了。
“姑姑……”她叫了我一声,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走进去,拉住她的手,冰凉潮湿。我摸了摸她怀里孩子的额头,也是一层薄汗。
“怎么穿这么多?孩子都出汗了。”我说着,就要去解孩子的襁褓。
“不能解!”张桂芬一步跟了进来,急忙按住我的手,“小孩儿就得多穿点,不然要着凉的!”
我转过头,平静地看着她:“亲家母,现在是秋天,不是冬天。屋里这么闷,大人都受不了,何况是孩子。捂得太厉害,容易得捂热综合征,那是要命的。”
我的语气虽然平静,但内容却很严肃。张桂芬的脸色变了变,有些不悦:“什么综合征,我没听说过。我带大了明凯,都是这么带的,也没见出什么事。”
“那是明凯命大。”我毫不客气地回了一句,“时代不同了,育儿观念也要更新。您是长辈,经验丰富,我们尊重。但科学的育身方法,我们也要听取,对不对?”
我一边说,一边还是轻轻解开了孩子的襁褓,露出了里面一件单薄的连体衣。小家伙被松开束缚,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张桂芬站在一旁,嘴唇紧紧抿着,脸色很难看。她大概没想到,我这个平时客客气气的亲家姑姑,今天会这么直接。
我没再理会她,拉着林悦坐到床边,柔声问:“悦悦,告诉姑姑,你想不想跟姑姑回家住几天?”
林悦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拼命点头,却因为怕婆婆听到,不敢哭出声,只能死死地咬着嘴唇,肩膀一抽一抽的。
我拍了拍她的背,把她揽进怀里。这个曾经那么爱说爱笑的姑娘,此刻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好了,别怕。”我轻声说,“姑姑今天就是来接你的。去收拾东西,我们回家。”
我的话音刚落,张桂芬终于爆发了。
“接她?接她去哪儿?”她的声音尖锐起来,“她是我周家的媳妇,现在在坐月子,哪儿也不能去!你这是什么意思?挑拨我们婆媳关系吗?”
“亲家母,我没有挑拨任何人的意思。”我站起身,直视着她,不卑不亢,“我只是心疼我的侄女。她现在身心俱疲,情绪非常不稳定。再这样下去,会出问题的。我接她去我那儿,换个环境,让她好好休息两天。这对她,对孩子,对你们这个家,都有好处。”
“有什么好处?传出去像什么话?人家还以为我这个婆婆虐待她了呢!”张桂芬气得胸口起伏,“我辛辛苦苦伺候她,她倒好,还往外跑!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妈!”林悦终于忍不住了,带着哭腔喊了一声,“我没有不知福!我只是……我只是想洗个澡,想开开窗,我想像个人一样活着!我快要被逼疯了!”
这是二十多天来,林悦第一次如此激烈地反抗。
她的话,像一记耳光,狠狠地扇在了张桂芬的脸上,也扇在了这个压抑得令人窒息的房间里。
空气,瞬间凝固了。
第4章 撕破脸
张桂芬被林悦吼得愣住了,她大概从没想过,这个一向温顺的儿媳妇,会用这样决绝的语气跟她说话。
短暂的错愕之后,是排山倒海的愤怒和委屈。
“你……你这个没良心的!”张桂芬指着林悦,手指都在发抖,“我一把屎一把尿地伺候你们娘俩,没睡过一个囫囵觉,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就换来你一句‘快被逼疯了’?我图什么啊我!我还不是为了你好,为了我孙子好!”
说着,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拍着大腿嚎啕大哭起来。
“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养大了儿子,还得伺候儿媳妇,结果还被人嫌弃!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
这种“一哭二闹”的场面,最是难缠。林悦一下子就慌了手脚,站在那里,脸色煞白,不知所措。
我心里叹了口气。我知道,张桂芬的哭诉里,有真委屈,也有拿捏晚辈的手段。她用她的“付出”和“辛苦”编织了一张道德的网,让林悦和周明凯都动弹不得。
但我今天来,就不是来跟她讲道理的。
“亲家母,您先起来,地上凉。”我走过去,试图扶她,但她一把甩开了我的手。
“你别碰我!你们陈家人,合起伙来欺负我一个老婆子!”
我收回手,直起身子,声音也冷了下来:“亲家母,我们谁也没有欺负您。但您所谓的‘为她好’,已经严重伤害到了她的身心健康。坐月子,不是坐牢。产妇不是犯人,她有权利要求一个舒适、干净、能让她心情愉快的环境。您用您的老经验,把她关在这个密不透风的房间里,逼她吃她不想吃的东西,不许她做最基本的个人清洁,这不是爱,这是折磨。”
我的话,一字一句,清晰地敲在房间里每个人的心上。
“你……你胡说!”张桂芬哭声一滞,抬头怒视着我。
“我有没有胡说,您自己心里清楚。”我看着她,目光没有丝毫退让,“您只想着您所谓的‘月子病’,您想过产后抑郁吗?您知道一个产妇如果心情长期压抑,会是什么后果吗?轻则影响奶水,影响孩子,重则……后果不堪设想!”
我加重了“不堪设想”四个字。
张桂芬被我镇住了,一时忘了哭。
就在这时,门开了,周明凯回来了。他看到屋里这剑拔弩张的情形,特别是坐在地上哭的母亲和站在一旁抹眼泪的妻子,整个人都懵了。
“这……这是怎么了?”
“明凯,你回来得正好!”张桂芬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挣扎着爬起来,扑到儿子面前,“你看看你媳妇,还有她姑姑!她们要造反了!要从这个家里把我和你儿子都赶出去!”
这颠倒黑白的能力,让我叹为观止。
“妈,您别这么说。”周明凯一脸为难,又看向我,“姑姑,您……”
“明凯,我今天来,就是要接悦悦走。”我打断他,把决定权直接交到他手上,“我昨天跟你说得很清楚了。现在,你做个决定。是让你媳妇继续在这个让她窒息的环境里熬下去,熬到出事为止。还是让她跟我走,喘口气,调整一下状态,对所有人都好。”
我顿了顿,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是这个家的男主人,是悦悦的丈夫,是孩子的父亲。这个时候,你必须做出选择。”
周明凯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额头上渗出了汗。一边是生他养他的母亲,一边是为他生儿育女的妻子。这个选择,对他来说,无疑是痛苦的。
他看着坐在地上还在抽泣的母亲,又看看旁边那个眼神空洞、仿佛随时都会碎掉的妻子。
林悦没有看他,她只是低着头,死死地抱着怀里的孩子,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她的沉默,比任何哭喊都更有力量。
良久,周明凯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他走过去,先是扶起了自己的母亲,让她坐到椅子上,低声说:“妈,您别哭了,这事儿不怪您,也不怪悦悦。”
然后,他走到林悦面前,蹲下身子,轻轻握住她的手。
“悦悦,”他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和愧疚,“对不起。这段时间,让你受委屈了。”
林悦的身体猛地一颤,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她等的,或许就是这一句“对不起”。
“你跟姑姑去吧。”周明凯抬头,眼神坚定地看着我,“去姑姑家住几天,好好休息一下。家里……交给我。”
张桂芬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明凯,你……你说什么?你让她走?”
“妈,”周明凯站起身,第一次用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对他的母亲说,“让她走,是为了让她更好地回来。我们都需要冷静一下。您辛苦了这么久,也该歇歇了。”
说完,他不再犹豫,转身走进房间,开始默默地帮林悦收拾东西。
那一刻,我看着周明凯的背影,心里对他这个侄女婿,总算有了一丝改观。他虽然懦弱,虽然迟钝,但终究在最关键的时刻,守住了一个丈夫和父亲的底线。
脸,已经撕破了。但一个新家庭的秩序,或许正是在这种撕扯中,开始艰难地重建。
第5章 新的呼吸
从周明凯家出来,坐进我的车里,林悦一直紧绷的身体才终于松弛下来。她靠在副驾驶座上,怀里抱着熟睡的孩子,眼泪无声地往下淌,像是要把这二十多天积攒的所有委屈,都一次性流干净。
我没有劝她,只是把车里的音乐调得轻柔一些,默默地递给她一包纸巾。
有时候,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比任何安慰的话语都管用。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回家的路上,窗外的街景不断后退。我打开了一点车窗,一股清新的风涌了进来,吹动了林悦额前的碎发。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仿佛要把肺里所有的浊气都排空。
“姑姑,”她忽然开口,声音还有些沙哑,“我是不是很不孝顺?把您也牵扯进来,还把婆婆气成那样。”
“傻孩子,这不叫不孝顺。”我目视着前方,语气温和,“这叫自我保护。一个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的母亲,又怎么能保护好自己的孩子呢?你没有错,想要一个健康、科学的产后恢复环境,是你的正当权利。至于你婆婆,她需要时间去理解和接受。而我,是你的姑姑,你的家人,帮你,是我的责任。”
林悦没有再说话,只是把头轻轻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到我家时,天已经快黑了。我提前让家里的阿姨把客房收拾了出来,床单被罩都换了新的,在阳光下晒过,散发着好闻的味道。房间的窗户开着,通风极好。
“先去洗个热水澡,好好泡一泡。”我把她带到浴室,“水温给你调好了,换洗的衣服也准备了。孩子让阿姨先看着,你什么都别想,放松一下。”
林悦站在浴室门口,看着里面氤氲的热气,眼圈又红了。她点点头,像个听话的孩子。
等她洗完澡出来,换上我给她准备的干净柔软的家居服,整个人都仿佛焕然一新。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眉宇间的郁结之气消散了不少。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散发着洗发水的清香。
晚饭,我让阿姨做得格外清淡。小米南瓜粥,清蒸鲈鱼,还有一碟烫青菜。
林悦端起碗,喝了一口温热的粥,眼泪又掉了下来。
“姑姑,我快一个月没吃到这么清淡的东西了。”
我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心里又酸又疼。这哪里是坐月子,分明是遭罪。
吃完饭,阿姨抱着孩子去睡觉了。客厅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我们聊了很久。林悦把这二十多天里的所有细节,所有压抑和绝望,都一点一点地倒了出来。从每天被逼着喝油汤,到因为想开窗跟婆婆争吵;从孩子起了湿疹被指责,到丈夫永远只会说“忍一忍”。
她说着说着,情绪又激动起来:“姑姑,您知道吗?最让我难过的,不是我婆婆的那些规矩,而是明凯的态度。我觉得,他根本不理解我,也不心疼我。他只觉得我矫情,在给他添麻烦。在他心里,他妈妈的辛苦,比我的痛苦重要得多。”
“明凯有他的难处。”我客观地分析道,“他夹在中间,一边是强势的母亲,一边是产后脆弱的妻子,他不知道怎么处理。很多男人在这方面都是缺位的,他们总以为‘为你好’就够了,却不知道,你们真正需要的,是‘我懂你’。”
“那我该怎么办?”林悦迷茫地看着我,“我们以后还要跟她一起生活,难道要一直这样吵下去吗?”
“当然不是。”我给她续上一杯温水,“悦悦,这件事,既是危机,也是契机。它把你们家庭长期存在的问题,一次性都暴露了出来。你婆婆的问题,是观念陈旧,控制欲强。周明凯的问题,是逃避和稀泥。而你的问题,是太能忍,不懂得在一开始就温和而坚定地表达自己的底线。”
“我……我只是不想吵架。”
“不吵架不代表没有矛盾,只是把矛盾压了下来,总有一天会爆发,而且会爆得更厉害。”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从现在开始,你要学着去沟通,而不是忍耐。你要明确地告诉周明凯,你需要他做什么,而不是指望他自己能猜到。比如,你可以跟他说,‘老公,我知道妈是为我好,但我现在身体真的接受不了这么油腻的食物,你能不能去跟妈说一下,让她做点清淡的?’把你的需求,具体化,让他有明确的执行方向。”
“至于你婆婆,硬碰硬肯定不行。要学会‘曲线救国’。比如,你可以找一些权威的育儿专家或者医生的视频,‘无意中’让周明凯看到,让他去给他妈妈做工作。男人的话,有时候比我们说十句都管用。”
林悦若有所思地点着头,眼神里渐渐有了一丝光亮。
“姑姑,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明白就好。”我拍拍她的手,“你今天做得最对的一件事,就是向外求助。记住,家不是一个讲理的地方,但必须是一个讲爱和尊重的地方。你们需要的,是建立新的家庭规则,一个能让所有人都舒服的规则。”
那一晚,林悦睡得很沉。这是她生完孩子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我看着她恬静的睡颜,知道她心里的那扇窗,已经悄悄地打开了。而窗外,有风,有阳光,有新的呼吸。
第6章 冰山下的暖流
林悦在我家的日子,过得格外平静。
没有了无休止的叮嘱和争论,她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每天睡到自然醒,吃清淡可口的饭菜,下午还能在小区里抱着孩子散散步,晒晒太阳。
她终于可以痛痛快快地洗澡洗头,可以打开窗户,呼吸新鲜的空气。孩子脸上的湿疹,在保持凉爽和涂抹了药膏后,也很快消退了。
她的笑容渐渐多了起来,脸色也一天比一天红润。我们聊育儿,聊工作,聊未来的打算,仿佛又回到了她未嫁时,我们姑侄俩无话不谈的亲密时光。
这期间,周明凯每天都会打来视频电话。
起初,他只是小心翼翼地问候,看看孩子,跟林悦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林悦对他,态度也有些冷淡。
我知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心里的疙瘩,没那么容易解开。
转机发生在第三天。
那天视频时,周明凯的表情显得有些疲惫,但又带着一丝如释重负。
“悦悦,我跟我妈……谈了一次。”他看着屏幕里的林悦,语气诚恳,“我把姑姑说的话,还有网上那些关于产后抑郁的视频,都找给她看了。我告诉她,她的爱,给你的压力太大了,再这样下去,家就真的要散了。”
林悦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我妈……她听进去了。”周明凯的声音有些哽咽,“她哭了一晚上,说她不是故意的,她只是怕你没坐好月子,老了受罪。她说,她当年生我的时候,受了很多苦,所以就想把她认为最好的都给你……她让我跟你说声,对不起。”
听到“对不起”三个字,林悦的眼圈红了。
“她还说,”周明凯继续道,“她想通了,以后……以后都听你们年轻人的,你们说怎么科学就怎么来。她就是个粗人,不懂那么多。”
视频那头的周明凯,眼睛也是红的。可以想象,这场母子间的谈话,对他来说有多么艰难。
“悦悦,也……对不起。”他看着林悦,一字一句地说,“是我不好,我没有尽到做丈夫的责任,总想着逃避,让你一个人受了那么多委屈。以后不会了。我保证,以后我一定站在你和孩子这边,我们一起面对所有问题。”
林悦的眼泪,终于还是落了下来。但这一次,不再是委屈的泪,而是释然的泪。
她擦了擦眼睛,对着屏幕,轻轻地点了点头。
挂了视频,林悦沉默了很久。
“姑姑,”她忽然对我说,“我想回家了。”
我一点也不意外。
“想好了?”
“嗯。”她看着我,眼神里是从未有过的坚定,“您说得对,逃避解决不了问题。明凯和他妈妈,都在努力改变,我也应该勇敢一点,回去和他们一起,建立我们家的新规则。”
我欣慰地笑了。我知道,我的侄女,那个曾经只会忍耐和退让的小姑娘,真的长大了。
第二天,是周明凯亲自开车来接的。
他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有给我的谢礼,还有一大袋子张桂芬亲手包的饺子。
“姑姑,谢谢您。”他站在我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您点醒了我,也救了我们这个家。”
我扶起他,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以后好好对悦悦。”
临走时,林悦抱着我,在我耳边轻声说:“姑姑,您是我的英雄。”
我笑了,眼角有些湿润。
我不是什么英雄,我只是做了一个家人该做的事。
看着他们一家三口驱车离去的背影,我忽然明白,所谓的亲情,或许就是这样。它不是永远的风和日丽,也会有暴雨和冰霜。但只要爱的暖流还在冰山之下涌动,就总有破冰和解、春暖花开的那一天。
第7章 窗开了
一周后,我去看林悦。
还是那扇门,我按响门铃时,心情已经和上次截然不同。
开门的依然是张桂芬。这一次,她脸上的笑容自然了许多,虽然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
“姑姑来了,快进来坐。”
我走进屋子,立刻感受到了变化。
窗户开着一条缝,清新的空气在房间里流通。客厅收拾得干干净净,茶几上摆着新鲜的水果。空气里,不再是那股令人窒息的油腻味道,而是一股淡淡的鸡汤的鲜香。
林悦从房间里走出来,她穿着舒适的家居服,头发清爽地扎在脑后,脸上化了淡妆,气色好得不得了。
“姑姑!”她笑着迎上来,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恢复得不错啊。”我笑着打量她。
“那当然,心情好,吃得好,睡得好,能不好吗?”她俏皮地眨了眨眼。
这时,张桂芬端着一碗汤从厨房出来,放在林悦面前。
“悦悦,快,把这碗鱼汤喝了。我特意问了营养师,说这个下奶又不长胖。”她的语气,虽然还是带着命令式的习惯,但已经温柔了许多。
林悦乖巧地端起碗,喝了一大口,然后抬头对婆婆说:“谢谢妈,真好喝。”
张桂芬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周明凯正在给孩子换尿布,动作虽然笨拙,但格外认真。换完尿布,他抱着孩子,走到我们身边。
“姑姑,您看,我们家宝儿是不是又胖了点?”他一脸的骄傲。
我看着眼前这其乐融融的一幕,心里感慨万千。
矛盾并没有消失,只是被一种新的相处模式所取代。
林悦告诉我,她回家后,和周明凯、婆婆一起,开了一个家庭会议。她把自己的感受和需求,平心静气地、一条一条地说了出来。
比如,她希望每天能有至少半小时的开窗通风时间;她希望饮食能清淡多样,而不是只有油腻的汤水;她希望能保证基本的个人卫生,每天洗脸刷牙,每周洗一次澡;她希望在育儿观念上有分歧时,大家可以一起查阅权威资料,或者咨询医生,而不是固执己见。
张桂芬一开始还有些不情愿,但在周明凯的劝说和林悦坚定的态度下,她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和接受。
“其实我婆婆也不是不讲理。”林悦悄悄对我说,“她只是害怕。怕她一辈子的经验被全盘否定,怕自己在新家庭里变得没用。当我跟她说,‘妈,您的经验也很宝贵,比如您给宝宝拍嗝的手法就比我好多了,以后还得您多教教我’的时候,她一下子就高兴了。”
尊重,是相互的。理解,也是。
那天,我在他们家吃了晚饭。饭桌上,大家有说有笑。张桂芬给我夹了一筷子她自己做的酱菜,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亲家姑姑,上次……是我糊涂,您别往心里去。”
我笑着摇摇头:“都过去了。咱们都是为了孩子好。”
吃完饭,我准备离开。林悦送我到门口。
晚风习习,小区的路灯亮着,一切都那么宁静而美好。
“姑姑,谢谢您。”林悦再次真诚地对我说。
“傻丫头,又说。”
“不是客气。”她看着我,眼睛亮亮的,“您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在一个家庭里,爱很重要,但懂得如何去爱,更重要。有时候,我们需要一点勇气,去打破那些以爱为名的枷锁,才能让爱,以更健康的方式,重新流动起来。”
我欣慰地看着她。那个曾经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的姑娘,如今,已经长成了一个懂得如何经营自己家庭的、真正的女主人。
回家的路上,我摇下车窗,任由晚风吹拂着我的脸。
我想,每个家庭,或许都有一扇紧闭的窗。窗外是新的观念,新的世界,窗内是固守的传统,陈旧的经验。推开它,需要勇气,需要智慧,更需要爱。
而我,很庆幸,我帮我的侄女,推开了那扇窗。
从此,阳光普照,清风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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