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屋的窗外,东莞的雨又开始下了,不大,却黏糊糊的,像我此刻的心情,甩不掉,也干不了。我把最后一份盒饭的汤汁都喝得干干净净,胃里暖和了一点,心里那块又冷又硬的石头却丝毫没有融化的迹象。手机屏幕上,招聘软件的图标被我盯得快要烧出一个洞,可点进去,那些已读不回的消息,就像一排排冰冷的墓碑,埋葬着我来这座城市时所有的豪情壮志。
三个月了,整整三个月,我像一颗被风吹来的野草种子,拼了命想在这片钢筋水泥的森林里扎下根,结果却发现,这里连一丝能让我喘息的土壤缝隙都没有。我叫阿玲,来自广西一个山清水秀的小县城。来东莞前,村里的姐妹都说,阿玲你读过高中,人又机灵,去大城市肯定能混出个名堂。我妈一边给我收拾行李,一边红着眼眶说,在外面累了就回家,家里总有你一口饭吃。我当时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说,妈,你放心,我一定挣大钱,接你和爸来城里享福。
现在想来,那些话像一个个响亮的耳光,扇得我脸颊发烫。我不是没努力过。电子厂的流水线,一天十二个小时,站得腿都不是自己的,因为动作慢了点,被拉长骂得狗血淋头,我忍了。餐厅的服务员,端盘子端到手腕发酸,被喝醉的客人拉着不放,我赔着笑脸挣脱了。后来想找个文员的工作,人家一看我只有高中学历,连面试的机会都懒得给。投出去的简历,石沉大海。偶尔有几个回复的,不是让我交钱培训,就是那种一眼就能看出来的骗子公司。
口袋里的钱越来越少,从刚来时的几千块,到现在只剩下几百。房租马上又要交了,一百五十块一个月的单间,小得只放得下一张床和一张桌子,一开门就是一股潮湿的霉味。可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容身之所,我也快要保不住了。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盯着天花板上因为漏水而泛黄的印记,它像一张狰狞的脸,嘲笑着我的不自量力。
沮丧像潮水一样,一点点将我淹没。走在东莞繁华的街头,看着那些打扮时髦的男男女女,我觉得自己和他们像是活在两个世界。他们脸上的自信和从容,是我做梦都想拥有的东西。而我,穿着洗得发白的T恤和牛仔裤,低着头,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粒尘埃,不让任何人看见。我开始害怕出门,害怕看到招聘广告,害怕接到房东催租的电话。我把自己关在那间小小的出租屋里,像一只受伤的困兽,舔舐着自己的伤口,却发现伤口不仅没有愈合,反而越来越深。
那天晚上,我又一次面试失败。那是一家小公司的前台,经理是个油腻的中年男人,他上下打量我的眼神,让我觉得自己像菜市场里待价而沽的猪肉。他问我有没有男朋友,能不能接受加班和应酬。我窘迫地摇了摇头,然后他就挥挥手让我回去了。走出那栋写字楼,外面的天已经黑了,城市的霓虹灯次第亮起,像一颗颗冰冷的钻石,璀璨,却没有任何温度。我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道该去哪里。肚子饿得咕咕叫,可我连买一碗最便宜的汤粉都觉得奢侈。
我就在那个时候,彻底崩溃了。我蹲在路边一个公交站台的角落里,把脸埋在膝盖里,放声大哭。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知道眼泪把裤子都浸湿了一大片。那些委屈,那些不甘,那些对未来的恐惧,像决堤的洪水,一瞬间全部倾泻而出。我哭自己为什么这么没用,哭现实为什么这么残酷,哭这座城市为什么容不下我小小的梦想。
哭累了,我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妈妈的未接来电。我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回拨了过去。电话一接通,妈妈熟悉又带着担忧的声音就传了过来:“阿玲啊,怎么不接电话?是不是又加班了?吃饭了没有?”
听到她的声音,我刚刚止住的眼泪又涌了上来,哽咽着说不出话。
“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你快说话啊,别吓唬妈!”妈妈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急切。
我深吸一口气,强忍着哭腔,把这几个月的经历,那些碰壁和委“屈,一股脑地全说了出来。我像一个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把所有的害怕和无助都倾倒给了最亲的人。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我能听到妈妈压抑的抽泣声。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傻孩子,在外面受了这么多苦,怎么不早点跟家里说。回来吧,阿玲,咱不在这外面受这份罪了。钱什么时候都能挣,人要紧。”
“妈,可是……”我还想说什么,却被她打断了。
“没什么可是的。你爸也常念叨你,说一个女孩子家在外面不容易。回来吧,家里什么都有。”妈妈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小心翼翼,“阿玲,你……你还记得隔壁村的王婶吗?她前几天还跟我说,她娘家那边有个男的,条件不错,就是年纪大了点,快四十了,离过婚,没孩子。人很老实,在县城自己开了个小店,有房有车。她说……想给你介绍介绍。”
我的心猛地一沉。相亲,大叔,离婚。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我今年才二十三岁,在我的想象里,我的爱情应该是和同龄的男孩子,一起奋斗,一起分享喜怒哀乐,而不是和一个可以当我叔叔的人,过着一眼就能望到头的生活。
“妈,我……”我下意识地想拒绝。
“你先别急着回绝。”妈妈仿佛猜到了我的心思,叹了口气,“妈知道你心气高,想找个自己喜欢的。可你看现在这个情况,你在外面漂着,工作没着落,一个人无依无靠的,妈和你爸天天在家里担心得睡不着觉。那个男的,我托人打听过了,人品真的不错,就是以前那个老婆太厉害,他受不了才离的。他就是想找个本分人,好好过日子。阿玲,过日子,不就是图个安稳吗?什么情啊爱的,能当饭吃吗?”
妈妈的话,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我的心上。是啊,安稳。这两个字,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是多么大的奢侈。我在这座城市里拼死拼活,不就是为了能有一个安稳的未来吗?可现实却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我追求的那些所谓的梦想和爱情,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挂了电话,我坐在冰冷的台阶上,脑子里一片混乱。东莞的夜风吹在身上,凉飕飕的。我看着远处高楼大P厦里透出的万家灯火,没有一盏是为我而亮的。我想起了我的家,想起了村口那棵大榕树,想起了妈妈做的酸笋炒肉,想起了爸爸沉默却温暖的眼神。在家里,我永远是被宠爱的女儿,不用看人脸色,不用担心下一顿饭在哪里。
回家吗?去相亲吗?嫁给一个大叔?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再也压不下去了。我开始认真地思考这件事的可能性。大叔怎么了?年纪大一点,会疼人,会照顾人。离过婚又怎么了?经历过一次失败的婚姻,应该会更懂得珍惜。他有房有车,有自己的小店,我嫁过去,至少不用再为生计发愁,不用再住这种潮湿阴暗的出租屋。我可以不用再挤公交,不用再吃十块钱的盒饭,不用再看那些招聘经理的脸色。
我好像突然想通了。我在这座城市里追求的,无非就是一份安定的生活。如果这条路走不通,为什么不能换一条路走呢?我曾经以为,女人的价值在于事业的成功,在于经济的独立。可是现在我才明白,对于一个普通女孩来说,能找到一个温暖的港湾,安安稳稳地过一生,或许才是最实际的幸福。
我嘲笑自己曾经的天真。什么非要嫁给爱情,什么一定要在大城市出人头地。那些都是电视里演的,都是写在书上的。现实生活,就是柴米油盐,就是一日三餐。我累了,真的累了。我不想再挣扎了。
“大叔也能接受。”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不仅仅是一种妥协,更像是一种清醒。我接受自己的平凡,接受现实的骨感。我不再幻想那些遥不可及的东西,我只想抓住眼前能抓住的幸福。
做出决定的那一刻,我感觉心里那块又冷又硬的石头,好像松动了。我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朝着出租屋的方向走去。脚步虽然还有些沉重,但心里却有了一丝前所未有的踏实。
第二天,我给房东打了电话,告诉他我不续租了。然后我开始收拾行李。东西不多,一个行李箱就装完了。来的时候,这个箱子装满了我的梦想和希望。走的时候,它装的是我的疲惫和清醒。我把那些为了面试买的廉价西装和高跟鞋都留下了,只带走了几件舒服的便服。
离开东莞的那天,天气意外地晴朗。我坐上了回广西的大巴车。车子缓缓驶出车站,窗外的景象飞速倒退。那些我曾经无比向往的高楼大P厦,那些我曾经挤过的公交站台,那些我曾经流过泪的街角,都离我越来越远。我没有回头,也没有流泪。我知道,我只是告别了一段不属于我的人生。
车窗外,城市的景象渐渐被绿色的田野和连绵的群山取代。那是我熟悉的风景,是我长大的地方。空气里仿佛都飘来了家乡泥土的芬芳。我拿出手机,给妈妈发了一条信息:“妈,我上车了,很快就到家了。王婶说的那个人,你帮我约个时间见见吧。”
信息发出去后,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靠在座椅上,闭上了眼睛。我不知道等待我的是怎样的一个人,也不知道未来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但至少,我不再迷茫,不再恐惧。我知道,我正在回家的路上。那里有我的根,有我的亲人,有属于我的那份安稳。
也许,对于一只飞累了的鸟儿来说,回家,回到那个温暖的巢,就是最好的归宿。至于爱情,或许就像妈妈说的,平平淡淡才是真。找一个疼我爱我的人,一起把日子过得热气腾腾,这不也是一种幸福吗?
大叔就大叔吧,只要他是个好人,能给我一个家,我就认了。东莞的梦,醒了就醒了。人总要学会和自己和解,和现实和解。我的青春或许没有那么轰轰烈烈,但我的未来,至少可以是温暖而平静的。想到这里,我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扬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阳光透过车窗照在我的脸上,暖洋洋的。我知道,一个新的开始,正在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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