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婿陈峰把那张银行卡塞到我手里时,我的手抖了一下,差点没接住。卡片冰凉的边缘硌着我粗糙的掌心,那点凉意却迅速被心头涌起的热浪给融化了。
“妈,这是六万块钱,您拿着。这三年,您辛苦了。”陈峰的声音有些沙哑,眼圈底下是藏不住的青黑,一看就是最近工作累得不轻。他是个不善言辞的人,能说出这样一番话,已经算是掏心窝子了。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卡片,感觉它有千斤重。六万,对于我们这个小县城的人来说,是一笔想都不敢想的巨款。我一个月的退休金才两千出头,这相当于我两年半不吃不喝的全部收入。
三年前,女儿小敏怀孕,孕吐反应大得吓人,吃什么吐什么,人瘦得脱了相。我心疼得不行,二话不说,收拾了包袱就从老家过来了。外孙乐乐出生后,小敏要上班,亲家母身体不好,带孩子的重任自然就落在了我肩上。
这一带,就是三年。
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我从一个连尿不湿正反面都分不清的新手外婆,变成了一个能同时抱着娃、炒着菜、嘴里还哼着儿歌的“全能战士”。乐乐的第一声“外婆”,他摇摇晃晃迈出的第一步,他第一次自己用勺子吃饭,每一个瞬间都刻在我的脑子里,比什么都珍贵。
辛苦吗?当然辛苦。晚上孩子一宿要醒好几次,我跟着就没睡过一个整觉。乐乐一岁多的时候最是磨人,上蹿下跳,一不留神就能把家里弄得天翻地覆。我的腰椎间盘突出就是那会儿累出来的,阴雨天就疼得直不起来。
可我从没跟女儿女婿抱怨过一句。看着外孙粉嫩的小脸,听着他奶声奶气地喊我“婆婆”,我觉得什么都值了。
当陈峰把这张卡给我的时候,我第一反应是巨大的惊喜和欣慰。我觉得自己的付出被看到了,被认可了。女婿是个好孩子,懂得感恩,知道心疼我这个丈母娘。
我嘴上推辞着:“哎呀,一家人,说什么辛苦不辛苦的。我带自己外孙,天经地义,给什么钱啊,快拿回去。”
小敏也在旁边帮腔,但她的眼神有点躲闪:“是啊,陈峰,妈不会要的。你把钱收起来。”
陈峰却很坚持,他把我的手合上,紧紧握住:“妈,您必须收下。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您也该给自己买点好吃的,添几件新衣服,别总省着。”
他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再推辞就显得生分了。我心里暖烘烘的,眼眶有点发热。我想,这钱我先替他们存着,将来他们要换房子或者乐乐上学,总有需要用钱的地方。
那天晚上,我高兴得有点失眠。躺在床上,我翻来覆去地想,这六万块钱怎么花。老家的房子屋顶有点漏雨,该修一修了;老头子一直念叨着想换个新电视,也该安排上;我自己……我自己好像也没什么要买的,给乐乐多买几罐好奶粉,多报两个兴趣班倒是真的。
喜悦的心情持续了整整一天。直到第二天晚上,我起夜上厕所,路过他们卧室门口时,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争吵声。
门虚掩着,小敏的声音带着哭腔:“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明知道我妈的脾气,她要是知道了真相,会多伤心?”
“我能怎么办?”陈峰的声音充满了疲惫和无奈,“我妈那个态度你又不是没看到。她说了,要么拿钱请个专业的育儿嫂,让你妈回家。要么,她就天天过来‘指导’。你是想让她天天来咱们家,把你妈当保姆一样使唤,还是想让她拿着钱,体体面面地回家养老?”
我的心,咯噔一下,像被人用冰锥狠狠地凿了一下,瞬间四分五裂。
“养老?我妈才六十出头,身体好好的,用得着你妈安排她养老?陈峰,那是我妈!她不是我们家的保姆,她是来帮我们的!”小敏的声音激动起来。
“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我妈觉得……觉得妈带孩子的方式太老旧了。上次乐乐发烧,妈非要用土方子物理降温,我妈就抓住不放,说她不科学,会害了孩子。还有,她总给乐乐吃那些她认为有营养的,什么菜泡饭,肥肉汤……我妈说,城里孩子哪有这么养的?以后带出去,又土又没规矩,会被人笑话的。”
“那是心疼孩子!我妈一辈子省吃俭用,把最好的都给了我们,现在也是把她认为最好的给乐乐!你妈凭什么这么说她?”
“小敏,你冷静点。我夹在中间我容易吗?一边是我妈,一边是你妈。我妈这次是下了死命令,她说她已经把钱都给我们了,这六万块钱,就是给我丈母娘的‘辛苦费’和‘遣散费’。让我们过年就把妈送回去,年后找个好点的育儿嫂。她说,亲戚之间,最好别掺和这些事,掺和久了,情分都没了,不如用钱解决来得干脆。”
“遣散费”三个字,像三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扎进了我的耳朵里,疼得我浑身一颤。我扶着冰冷的墙壁,才没让自己滑坐到地上。原来,那六万块钱,不是女婿心疼我的奖励,而是他妈妈打发我走的买断金。
我这三年的含辛茹苦,日夜操劳,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一场可以明码标价的雇佣。而我,这个外婆,随时可以被一个更“专业”的育身嫂所取代。
我踉踉跄跄地回到自己的小房间,关上门,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窗外的月光冷冷地洒进来,照在我那张被岁月刻满痕迹的脸上。我看着床头柜上那张银行卡,它不再是温暖的认可,而是一块冰冷的烙铁,烫得我心口生疼。
我哭了。
不是嚎啕大哭,而是那种无声的,把所有委屈和心酸都吞进肚子里的流泪。眼泪顺着眼角的皱纹,一滴一滴,砸在枕头上,晕开一圈圈深色的印记。
我想起乐乐刚出生时,黄疸严重,医生说要多晒太阳。我抱着他在阳台上,一站就是一两个小时,胳膊都麻了也不敢动。
我想起乐乐半夜发高烧,小敏和陈峰急得团团转,是我用温水一遍遍给他擦身子,守了一整夜,直到他体温降下来。
我想起我为了给乐乐做有营养的辅食,专门去书店买育儿书,戴着老花镜一个字一个字地研究。那些所谓的“土方子”,哪一样不是我从邻里街坊、亲戚朋友那里讨教来的,被验证过无数次的经验?
我以为我是在用爱和生命,浇灌一棵小树苗的成长。可到头来,在亲家母眼里,我只是个不科学、不上台面的乡下老太太。我的一片真心,被当成了驴肝肺。
第二天,我眼睛肿得像核桃。小敏和陈峰看到我,都吓了一跳。
“妈,您怎么了?眼睛怎么这么肿?”小日志关切地问。
我没说话,从枕头底下拿出那张银行卡,轻轻地放在饭桌上,推到他们面前。
“这钱,我不能要。”我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但每个字都重若千钧,“你们也别找什么育儿嫂了,我今天就收拾东西回老家。乐乐……你们自己带吧。”
小敏的脸“刷”地一下白了。陈峰也愣住了,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妈……您……您是不是听到了什么?”小敏的声音发着颤。
我看着她,眼泪又忍不住涌了上来:“小敏,妈不怪你,也不怪陈峰。妈只是……只是想不通。我把乐乐当成心尖肉,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我没图过你们一分钱,我图的,就是这份祖孙情,这份一家人的热乎气。可现在,人家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我这三年的付出,值六万块钱。给了钱,我就该走了。”
我的话像一把锤子,狠狠地敲在小敏和陈峰的心上。
小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她冲过来抱住我:“妈,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的错,是我没用,我没护着您!”
陈峰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眼圈红得吓人。他“扑通”一声,竟然对着我跪了下来。
“妈!是我混蛋!是我没处理好!我该死!”他抬手就给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我妈那边,我去说!这个家,离了谁都行,就是不能没有您!您要是走了,这个家就散了!”
我被他这个举动吓了一跳,赶紧去拉他:“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你是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怎么能说跪就跪!”
可他就是不起来,仰着头,满脸都是悔恨和痛苦:“妈,我就是个懦夫。我妈强势了一辈子,我从小就怕她。她说的话我不敢不听。她说您带孩子不好,要把您送走,我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可我不敢跟她吵。我以为……我以为把钱给您,是一种补偿,能让您心里好受点。我没想到,这比直接赶您走还伤人。妈,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看着女婿这副样子,听着他发自肺腑的话,我心里的那块坚冰,开始慢慢融化。我知道,他本性不坏,只是愚孝,加上不懂得如何处理婆媳、翁婿之间的复杂关系。
小敏也哭着说:“妈,陈峰他就是个闷葫芦,心里有苦他不说。他妈每次打电话来挑您的不是,他都替您辩解,可他嘴笨,说不过他妈。他压力也大,工作上不顺心,回家还要处理这些事。妈,您别生他的气了,也别走,好不好?乐乐不能没有外婆,我也不能没有您啊!”
外孙乐乐似乎感觉到了家里的气氛不对,他摇摇摆摆地走过来,抱住我的腿,仰着小脸,用含混不清的声音说:“婆婆……不走……乐乐……要婆婆……”
那一瞬间,我的眼泪彻底决堤了。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心酸,都在这一声声“婆婆”中烟消云散。我弯下腰,把乐乐紧紧地搂在怀里。这可是我一手带大的孩子,是我心头的一块肉,我怎么舍得离开他?
我把陈峰拉了起来,擦了擦眼泪,对他们说:“好了,都别哭了。事情说开了就好。陈峰,你记住,以后有什么事,别自己扛着,也别用钱来解决。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最重要的是沟通,是坦诚。钱能买来保姆,但买不来亲情。”
然后,我把那张卡又推了回去:“这钱,你们拿去,还给你妈。告诉她,她的心意我领了,但我带外孙,不是为了钱。只要你们需要我,只要乐乐还需要我,我就不走。但如果有一天,你们觉得我碍事了,或者你们能自己带好孩子了,你们直接跟我说,我绝不赖着不走。”
那天之后,家里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陈峰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他变得更有担当。他真的给他妈妈打了个电话,具体说了什么我不知道,但从那以后,亲家母再也没有打来过“指导”电话。
过年的时候,陈峰没有给我钱,而是给我和小敏一人买了一件厚厚的羽绒服,给老家的老头子买了一台最新款的按摩椅,还给乐乐报了一个他一直想去的早教班。他说,以后他要把钱花在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地方,让家人感受到实实在在的温暖。
那个年,我们过得特别温馨。除夕夜,看着女儿女婿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听着外孙在客厅里咯咯的笑声,我心里无比踏实。
我明白了,家人之间,难免会有磕磕绊绊,会有观念的碰撞。重要的不是谁对谁错,而是我们如何去面对和解决这些问题。用钱来衡量亲情,是最愚蠢也最伤人的方式。而真正的爱,是尊重,是理解,是无论发生什么都坚定地站在一起。
那六万块钱,像一块试金石,试出了人性的复杂,也试出了亲情的真伪。它让我哭过,痛过,但也让我最终明白,对于一个母亲、一个外婆来说,最珍贵的奖励,从来不是金钱,而是被需要、被尊重、被爱着的感觉。这份感觉,千金不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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