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热得像个发了疯的婆娘,逮谁跟谁撒泼。
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喊,喊得人心烦意乱。地里的瓜藤都蔫了,耷拉着叶子,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我叫李德福,二十岁,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就回了村。
我爹说,读书的路走不通,就回来刨地,人总不能闲着。
于是,我们家承包的那三十亩瓜地,就成了我的战场。
为了防贼,也为了方便夜里给瓜浇水,我爹在瓜地中间搭了个窝棚。四根木桩子,几张破油毡,围了一圈玉米秆,就是我的“夏宫”。
白天,太阳能把油毡烤出焦味,里头跟蒸笼似的。我只能光着膀子,浑身淌着汗,躺在草席上,盼着那阵若有若无的穿堂风。
那天下午,我刚卖了一车瓜回来,累得骨头散架,喝了一瓢凉水,就钻进窝棚里睡了。
睡得正香,跟周公他闺女喝着小酒,唱着小曲儿。
“砰”的一声。
窝棚的门,其实就是一块破木板,被人从外面猛地撞开了。
我一个激灵坐起来,以为是偷瓜的贼。
“谁!”
我吼了一嗓子,顺手抄起了枕头边上的扁担。
门口站着个影子,逆着光,看不清脸。但能看出来,身形很单薄,不像村里那些五大三粗的汉子。
影子晃了一下,一头扎了进来,然后“啪”地一下,又把木板门给关上了。
窝棚里顿时暗了下来。
一股带着汗味和惊慌的香气,冲进我鼻子里。
不是贼。
是个女的。
我愣住了,举着扁担,不知是该放下还是该继续举着。
她背靠着门板,胸口剧烈地起伏,像刚跑完八百米。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能听见“呼哧呼哧”的声音。
“你……你谁啊?”我有点结巴。
她不说话,只是喘气。
窝棚里闷得要死,我能感觉到汗珠子正顺着我的脊梁沟往下滚。
过了好一会儿,她好像才缓过劲来,声音又细又颤。
“大哥,求求你,让我躲一下。”
我这才看清她的脸。
一张被太阳晒得微红的脸,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几缕头发黏在脸颊上。眼睛很大,很亮,像两颗被水洗过的黑葡萄,但里头全是惊恐。
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扣子都崩开了一颗,露出里面白色的背心。
是我们村的,叫赵红霞。
比我小两岁,刚高中毕业。
她爹是村里的会计,有点文化,眼睛长在头顶上,总觉得我们这些泥腿子配不上跟他说话。
赵红霞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好看,也是出了名的烈性子。
“你……你躲啥?”我把扁担放下了点。
“别问了,行吗?”她带着哭腔,“就一会儿,一会儿我就走。”
我看着她,心里一团乱麻。
一个大姑娘,慌里慌张地跑到我这个光棍汉的窝棚里,这要是传出去,她的名声还要不要?我的名声……我一个刨地的,倒也没啥名声。
可这事儿,透着邪乎。
我听见外头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还有狗叫。
“红霞!你个死丫头,给我滚出来!”
一个粗暴的男声,是她爹赵会计。
赵红霞浑身一抖,像只受惊的兔子,眼睛里的恐惧更浓了。她下意识地往窝棚最里头的角落缩了缩。
我明白了。
这是家里出事了。
“搜!给我仔细搜!田埂上,沟渠里,都看看!”赵会计的声音充满了怒火。
脚步声越来越近。
我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赵红霞死死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就是不掉下来。那股倔强劲儿,看得我心里莫名其妙地有点疼。
“你……你藏到草堆后头去。”我压低声音说。
窝棚角落里堆着一些干草,是给我铺床用的。
她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感激,也有不信任。
“快点!”我催她。
外头的脚步声已经到了窝棚门口。
她不再犹豫,猫着腰,钻进了草堆后面。
我赶紧躺回草席上,拿起一把破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装作刚睡醒的样子。
“砰!”
门又被撞开了。
这次是赵会计,他那张黑红的脸,因为愤怒而扭曲着。
他身后还跟着几个人,其中一个,是村长家的二儿子,王富贵。
王富贵长得人高马大,油头粉面,看人的眼神总带着一股子傲慢。听说赵会计要把赵红霞许给他,彩礼都谈好了,三转一响,外加三百块钱。
在八十年代初的我们村,这可是天价。
“李德福!”赵会计的眼睛像刀子一样在我身上刮,“看见我家红霞没有?”
我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慢吞吞地坐起来。
“赵会计啊,啥事儿火急火燎的?”我装糊涂,“我这刚睡着。”
王富贵一步跨进来,三角眼在小小的窝棚里扫来扫去,最后落在我身后的草堆上。
“德福,别装蒜。有人看见红霞往你这瓜地跑了。”王富贵皮笑肉不笑地说,“你这窝棚,可是个藏人的好地方。”
我心里一紧,脸上却不敢露出来。
“王哥,你这话说的。我这破窝棚,连耗子都嫌弃,藏啥人啊。”我拍了拍光着的膀子,“再说了,我一个大男人在这儿,红霞一个姑娘家,她能往我这儿跑?”
赵会计的眼神更冷了。
“少废话!给我搜!”
他一声令下,跟来的两个小子就要往里闯。
我站了起来,把扁担横在胸前。
“哎,赵会计,话不能这么说。”我的声音也硬了起来,“这是我的地方。你们说搜就搜,把我李德福当什么了?”
我穷,我家在村里没势力,但我爹从小就教我,人穷,骨头不能软。
赵会计没想到我敢拦他,愣了一下,随即勃然大怒。
“反了你了!李德福!你敢藏我闺女,我扒了你的皮!”
“我没藏。”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要是硬闯,那就是欺负人。我们老李家虽然穷,但也不是谁都能踩一脚的。”
气氛一下子僵住了。
窝棚里闷热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后背全是冷汗,握着扁担的手心也湿了。
我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子,敢跟赵会计和王富贵叫板。
也许是草堆后面,那个姑娘颤抖的呼吸,给了我勇气。
王富贵眯着眼睛,往前走了一步。
“德福,我劝你别给脸不要脸。把人交出来,这事儿就算了。不然……”他冷笑一声,“你这三十亩瓜,怕是过几天就得烂在地里了。”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我气得浑身发抖。
“王富贵,你他妈的别欺人太甚!”
“我就欺负你了,怎么着?”
眼看就要动手。
“住手!”
一个苍老但有力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是我爹。
他手里拎着一把锄头,肩膀上还搭着条汗巾,显然是刚从地里过来。他身材不高,背有点驼,但此刻站在那儿,像一堵墙。
“赵会计,王家小子,你们这是干什么?仗着人多,欺负我儿子?”
我爹扫了一眼窝棚里的情形,脸色沉了下来。
赵会计看见我爹,气焰稍微收敛了一点。毕竟都是一个村的,抬头不见低头见。
“李大哥,不是我们欺负他。是他藏了我闺女。”
“放屁!”我爹把锄头往地上一顿,震起一片尘土,“我儿子我了解,他干不出这事。你们要是没证据,就赶紧滚。别耽误我看瓜。”
我爹的强硬,是他们没想到的。
王富贵还想说什么,被赵会计一把拉住了。
赵会计盯着我看了半天,那眼神,像是要在我身上烧出两个洞。
“好,李德福,你有种。”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们走!我就不信,她能躲一辈子!”
一群人呼啦啦地走了。
窝棚里又恢复了安静,只剩下我和我爹。
我爹没看我,走到瓜田边上,拿起一个西瓜,用手掂了掂,又拍了拍。
“出来吧。”他头也不回地说。
草堆动了一下,赵红霞慢慢地走了出来。
她头发上沾着草屑,脸上又是汗又是泪,狼狈不堪。
她走到我爹面前,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叔……谢谢你。”
我爹转过身,看了她一眼,又看了我一眼,重重地叹了口气。
“德福,你惹上大麻烦了。”
他说完,没再多说一个字,扛着锄头,转身走了。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知道,我爹不是真的生气,他是担心。
窝棚里,只剩下我和赵红霞。
气氛比刚才还尴尬。
她低着头,不停地绞着自己的衣角。
“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
“没事。”我挠了挠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晚风吹进窝棚,带来一丝凉意。
她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地叫了一声。
她脸刷地一下就红了,红到了耳根。
我也跟着不好意思起来。
“你……饿了吧?”我问。
她点了点头。
“你等着。”
我走出窝棚,到地里摘了两个熟得最好的西瓜。
我们家的瓜,是附近几个村里最甜的。皮薄,瓤红,籽少。
我把瓜抱回窝棚,找了把切瓜的刀,一刀下去,“咔嚓”一声,清脆悦耳。
红色的瓜瓤,冒着甜丝丝的凉气。
我把中间最甜的那一块递给她。
“吃吧。”
她犹豫了一下,接了过去。
然后小口小口地吃起来,像只小猫。
我看着她吃,自己也拿起一块,大口地啃。
真甜。
是我那年夏天,吃过最甜的西瓜。
那天晚上,她没走。
赵会计的人还在村里到处找,她不敢出去。
我把我的草席让给了她,自己搬了个小马扎,坐在窝棚门口守着。
一夜没睡。
听着窝棚里她均匀的呼吸声,还有外面田野里的蛙鸣和虫叫。
我心里很乱,但又有一种奇怪的踏实感。
我知道,从她闯进我窝棚的那一刻起,我的生活,就不一样了。
接下来的三天,赵红霞就藏在我的窝棚里。
那是我人生中最奇特的七十二小时。
白天,我照常去地里干活,卖瓜。但我心里总揣着事儿,时不时就往窝棚的方向瞟一眼,生怕有人发现。
我娘会给我送午饭,用一个大荆条篮子装着。两个粗面馒头,一碟咸菜,有时候会有一碗绿豆汤。
我总是吃得很快,然后把剩下的馒头和菜,偷偷藏起来,带回窝棚给赵红霞。
她吃得很少,总是说“你吃吧,你干活累”。
但每次我把馒头递给她,她接过去的时候,眼睛里都亮晶晶的。
窝棚很小,我们俩待在里面,一举一动都躲不过对方的眼睛。
很尴尬。
尤其是我光着膀子,浑身是汗的时候。她总是把头扭到一边,脸红红的。
后来,只要她在,我就把那件被汗水浸得发黄的背心穿上,哪怕热得像要中暑。
我们开始说话。
一开始是有一句没一句的。
“外头……还有人找吗?”
“有,你爹跟疯了似的。”
“哦。”
后来,话就多了起来。
我知道了她为什么要跑。
赵会计为了那三百块钱的彩礼,还有为了跟村长家攀上关系,逼着她嫁给王富贵。
婚期都定好了,就在三天后。
“我死也不嫁给他。”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全是火,“王富贵是个什么东西,村里谁不知道?上学的时候就欺负女同学,前年还把隔壁村一个姑娘的肚子搞大了,最后花钱了事。”
她的声音在发抖,是气的。
“我跟我爹说,我就是跳河,也不嫁。我爹打了我一巴掌,说我的命是他给的,就得听他的。”
她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不是那种嚎啕大哭,就是无声地流,一颗一颗,砸在草席上。
我看着心里难受。
我想安慰她,却不知道说什么。我只能笨拙地又递给她一块西瓜。
“吃瓜,吃了就不难受了。”
她噗嗤一声笑了,带着泪。
“你这人,真有意思。什么事都能用西瓜解决吗?”
“我们家除了西瓜,也没别的了。”我老老实实地说。
她也跟我说她的事。
她说她也想考大学,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她的成绩比我好,要不是赵会计不让她复读,她觉得她去年就能考上。
“我不想一辈子待在村里,嫁人,生孩子,围着锅台转。我觉得人不应该就这么过一辈子。”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着光。
那是我在村里其他姑娘眼睛里,从来没见过的光。
我听得入了迷。
我从没想过这些。我以为,人一辈子,就是种地,娶媳妇,盖房子,养孩子,然后变老,就像我爹,我爷爷一样。
她的话,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我脑子里一扇我从不知道存在的门。
门后头,是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第三天晚上,出事了。
我娘半夜给我送绿豆汤,怕我中暑。
她提着马灯,悄无声息地就走到了窝棚门口。
我正坐在门口打盹,根本没发现。
她一掀门帘,就看到了睡在草席上的赵红霞。
我娘“啊”地一声,手里的瓦罐“哐当”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绿豆汤流了一地。
赵红霞惊醒了,坐了起来,惊恐地看着我娘。
我脑子“嗡”的一下,一片空白。
完了。
我娘的脸,白得像纸。她指着赵红霞,又指着我,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娘,你听我解释……”
“解释?还有什么好解释的!”我娘突然爆发了,声音尖利得刺耳,“李德福!你……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做出这种事!”
她说着,就冲上来,一巴掌扇在我脸上。
火辣辣的疼。
“娘!”我急了。
“你别叫我娘!我没你这种儿子!”我娘哭了起来,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大腿,“作孽啊!我们老李家几辈子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这要是传出去,我们一家人还怎么在村里做人啊!”
赵红霞也吓坏了,她赶紧下地,跪在我娘面前。
“婶儿,不关德福哥的事,都是我的错,是我求他收留我的。”
“你给我闭嘴!”我娘指着她骂,“你个小!好人家的姑娘,会半夜三更跑到男人窝棚里来?你爹妈是怎么教你的!不要脸!”
我娘的话,骂得很难听。
赵红霞的脸,一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咬得都快出血了。
我再也忍不住了。
“娘!你别骂了!”我吼了一声,把我娘都吓了一跳。
我把我娘从地上拉起来,推到窝棚外面。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是来躲难的!你要是再骂她,我就……我就不认你了!”
我也不知道我哪来的勇气,敢这么跟我娘说话。
我娘愣愣地看着我,好像不认识我这个儿子了。
“你……你为了个野女人,你敢这么跟我说话?”
“她不是野女人!她叫赵红霞!”我红着眼睛说,“她要是不躲,就要被她爹卖给王富贵了!她要是嫁过去,这辈子就毁了!”
我娘呆住了。
村里赵会计要嫁女儿的事,她也听说了。
她看着我,又回头看了看窝棚里那个缩在角落,浑身发抖的姑娘。
她脸上的怒气,慢慢变成了复杂和同情。
“那……那也不能藏在你这儿啊……”我娘的声音软了下来,“这算怎么回事啊……”
“那我能怎么办?我能眼睁睁看着她被拖回去吗?”
我娘不说话了,只是叹气。
她捡起地上的瓦罐碎片,对我说:“这事,瞒不住了。你爹要知道,非打断你的腿不可。”
我娘的预言,第二天就应验了。
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
第二天一早,赵会计就带着王富贵,还有一大帮子人,气势汹汹地冲到了我们家。
那时候,我刚把赵红霞偷偷送回家,让她先躲在我房间里。
我们一家人正在院子里吃早饭。
“李老头!把你儿子李德福给我交出来!”赵会计人还没进院子,声音就传了进来。
我爹放下手里的碗,脸色铁青。
我心里一沉,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
一群人涌进我们家小小的院子,把我们一家三口围在中间。
“赵会计,一大早的,你这是唱哪一出?”我爹站起来,不卑不亢。
“唱哪一出?”赵会计冷笑,“李老头,你养的好儿子!拐走我闺女,藏了三天三夜!这事你说怎么办吧!”
这话一出,院子周围看热闹的邻居,顿时一片哗然。
“什么?德福把赵家闺女给……”
“啧啧,看不出来啊,这李德福平时老老实实的。”
“这下老李家麻烦大了。”
我娘的脸瞬间没了血色。
我爹的身体晃了一下,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德福,他说的是真的?”
我咬着牙,站了出来。
“人是我收留的,但不是他说的拐!”我迎着赵会计的目光,“是你逼着红霞嫁给她不愿嫁的人,她才跑的!”
“放屁!”王富贵跳了出来,指着我的鼻子骂,“你个穷光蛋,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看上红霞了,就把她藏起来,安的什么心,别以为我们不知道!”
“你血口喷人!”我气得浑身发抖。
“是不是血口喷人,大家心里有数!”赵会计阴恻恻地说,“一个大姑娘,在你一个光棍汉的窝棚里待了三天三夜,她现在不清不白了!我们赵家的脸,都被你们李家丢尽了!”
他这话,太毒了。
这是要把赵红霞往死路上逼。
果然,我听到里屋传来一声压抑的哭声。
“赵会计!”我爹怒吼一声,“你嘴巴放干净点!事情没搞清楚,别在这儿败坏我儿子和红霞的名声!”
“名声?她还有名声吗?”赵会计一副吃定我们的样子,“李老头,我今天也不跟你废话。两条路。第一,让你儿子去坐牢,告他个拐卖妇女罪!第二,赔钱!我闺女的名声,被你儿子毁了,王家的婚事也黄了。你们得赔!王家给的彩礼,三百块,你们一分不少地赔给我!另外,再加二百块,赔我闺女的名声损失费!”
五百块!
院子里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五百块钱,在当时,对我们这样的家庭来说,是个天文数字。
我们家一年的收入,刨去吃喝开销,能剩下五十块就不错了。
这是要逼死我们。
我爹气得嘴唇发紫,指着赵会计,“你……你这是敲诈!”
“我就是敲诈了,怎么着?”赵会计一副无赖嘴脸,“谁让你儿子不干好事!拿不出钱,就让你儿子等着去蹲大牢吧!”
我娘“哇”的一声就哭了。
我爹气得直喘粗气,捂着胸口,差点没站稳。
我赶紧扶住他。
“爹,你别急。”
我看着眼前这帮人的丑恶嘴脸,看着我爹娘绝望的样子,一股血冲上我的头顶。
就在这时,里屋的门开了。
赵红霞走了出来。
她眼睛又红又肿,但脸上没有一丝泪痕。
她走到院子中间,看着她爹,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清清楚楚。
“爹,你别逼他们了。这事跟德福哥没关系。”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嫁。”
所有人都愣住了。
赵会计愣了,王富贵愣了,我爹娘也愣了。
我也愣住了。
“你说什么?”赵会计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我嫁给王富贵。”赵红霞重复了一遍,眼神空洞得像一口枯井,“但是,你得答应我,不能再找李家的麻烦。”
王富贵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赵会计也笑了,“早这样不就完了?行,我答应你。”
“红霞,你不能嫁!”我冲她喊。
她没有看我,只是摇了摇头。
她转身,准备跟着赵会计走。
那一刻,我看着她的背影,瘦弱,却又倔强。
我突然明白,她这是在用她的一辈子,来换我们家的安宁。
如果我让她就这么走了,我李德福,这辈子都别想抬起头做人。
“站住!”
我大吼一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
我走到赵红霞面前,拉住她的手。
她的手冰凉冰凉的。
我把她拉到我身后,然后,我看着赵会计,看着王富贵,看着院子里所有的人。
我清了清嗓子,用我这辈子最大的声音,喊了出来。
“赵红霞,我娶!”
整个院子,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用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着我。
我爹我娘惊得张大了嘴。
赵会计和王富贵先是错愕,随即爆发出刺耳的嘲笑。
“你娶?哈哈哈,李德福,你睡醒了没有?”王富贵笑得前仰后合,“你拿什么娶?拿你家那两间破瓦房,还是拿你地里那些烂西瓜?”
赵会计也一脸鄙夷,“你配吗?”
这三个字,像三根针,狠狠地扎在我心上。
我配吗?
是啊,我家穷,我没本事,我只是个种地的。
我凭什么娶她?
我身后的赵红霞,身体在微微发抖。我不知道她是在害怕,还是在激动。
我握紧了她的手。
她的手,给了我力量。
我抬起头,迎着所有嘲讽和鄙夷的目光。
“对,我就用我们家的西瓜娶!”
我的声音,掷地有声。
“王富贵能给你三百块彩礼,我给不了。我们家砸锅卖铁也凑不出。但是,我李德福今天当着全村人的面发誓!”
我举起另一只手。
“我李德福,会用我这双手,让赵红霞过上好日子!我不会让她饿着,不会让她冻着,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我会对她好一辈子!”
“从今天起,我地里所有的瓜,卖的每一分钱,都归她!我李德福这辈子,就给她赵红霞一个人当牛做马!”
我的话,傻得冒泡。
在那个讲究“三转一响”、讲究彩礼的年代,我的这番话,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没有一个人相信。
所有人都觉得我疯了。
可是,我身后的赵红霞,突然用力地回握住了我的手。
我能感觉到,她的手,不再冰冷了。
她从我身后走了出来,和我并肩站在一起。
她看着她爹,眼睛里,又有了光。
“爹,我就嫁给他。”
她说。
“你……你这个不知羞耻的东西!”赵会计气得浑身发抖,“你昏了头了!他能给你什么?跟着他,你准备一辈子吃糠咽菜吗?”
“我愿意。”赵红霞说,“吃糠咽菜,我也愿意。”
王富贵的脸,已经变成了猪肝色。
当着全村人的面,被一个穷光蛋抢了亲,这比打他一顿还难受。
“赵会计,这事没完!”他恶狠狠地扔下一句话,甩手走了。
赵会计看着我们俩,又看了看周围指指点点的村民,一张老脸涨成了紫红色。
“好……好!赵红霞,从今天起,我没有你这个女儿!你就当我死了!你以后是死是活,都别来找我!”
他撂下狠话,也气冲冲地走了。
一场闹剧,就这么收了场。
看热闹的人群也渐渐散了,院子里只剩下我们一家三口,还有赵红霞。
我爹看着我,眼神复杂。他抽着旱烟,一口接一口,半天没说话。
我娘拉着赵红霞的手,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好孩子,你……你这是何苦啊……”
赵红霞摇了摇头,对我娘笑了笑。
“婶儿,我不苦。”
那天,我爹抽了整整一包的烟。
晚上,他把我叫到院子里。
“德福,你想好了?”
“想好了,爹。”
“你可知道,你今天说出那些话,以后要走的路,有多难?”
“我知道。但我不怕。”
我爹沉默了很久,最后,他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
“行。不愧是我李家的种。”
他站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既然认定了,就好好对人家姑娘。我们家是穷,但不能让人家戳脊梁骨,说我们老李家亏待了儿媳妇。”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爹……”
“去吧。”我爹摆了摆手,“明天,我跟你娘,去赵家提亲。”
第二天,我爹娘真的去了。
他们提着家里仅有的两只老母鸡,还有一包红糖。
结果,被赵会计连人带东西,一起轰了出来。
赵会计放出话来,除非我拿出三百块钱彩礼,否则,休想娶他女儿。
他就是要让我知难而退,让全村人看我的笑话。
三百块。
像一座大山,压在我们全家人的心头。
我娘急得直掉眼泪。
我整整一个晚上没睡,在瓜棚里坐了一夜。
天快亮的时候,赵红霞找到了我。
她眼睛也是红的。
“德福哥,要不……就算了吧。”她声音沙哑,“我不能拖累你们家。”
“说什么胡话!”我看着她,“我李德福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我说要娶你,就一定要娶你!”
“可是那三百块钱……”
“钱的事,我来想办法!”我打断她,“你别管了,安心在家等着。”
我说得斩钉截铁,其实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从那天起,我疯了一样地干活。
白天,天不亮就下地,摘瓜,装车。然后蹬着那辆破三轮车,去几十里外的县城卖。
我不去镇上的集市,因为那里价钱低。县城里的人有钱,舍得买。
为了省下几毛钱的住宿费,我晚上就睡在三轮车旁边。蚊子咬得我满身是包。
饿了,就啃几口自己带的干粮。渴了,就喝几口凉水。
一个星期,我跑了三趟县城,卖了五车瓜。
我的脚底板磨出了血泡,肩膀被扁担压得又红又肿。整个人晒得像块黑炭,瘦了整整一圈。
我娘心疼得直哭,给我做鸡蛋面,我扒了两口就又要出门。
“德福,你别这么拼命,身体会垮的。”
“娘,我没事,我年轻。”
我把卖瓜挣来的钱,一毛一毛,一块一块,全都攒起来,用手绢包好,藏在枕头底下。
赵红霞每天都会来我家,帮我娘做饭,洗衣服,干各种家务活。
她话不多,但手脚勤快。
我们村里的人,风言风语就没断过。
“看,赵家那闺女,还没过门呢,就天天往李家跑,真不害臊。”
“这李德福也是,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为了个女人,命都不要了。”
但渐渐的,风向变了。
他们看到我每天天不亮就出门,半夜才拖着一身疲惫回来。
他们看到赵红霞把我家里家外收拾得井井有条,把我爹娘照顾得妥妥帖帖。
一些婶子大娘开始说:“这红霞,是个好姑娘。德福这小子,有福气。”
“是啊,老李家这是要转运了。”
半个月后,我拿着那个沉甸甸的手绢包,走进了赵会计家。
我把钱,倒在他家的八仙桌上。
有毛票,有块票,皱皱巴巴,带着我的汗味。
“赵会计,你数数。”我看着他,不卑不亢。
赵会计看着桌上那堆零钱,脸上的表情很精彩。
他大概没想到,我真的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凑到钱。
虽然,这里面只有一百二十七块五毛。
“不够。”他冷冷地说。
“我知道不够。”我说,“剩下的,我给你打欠条。我保证,年底之前,连本带利,一定还清。”
“我凭什么信你?”
“就凭我是李德福。”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就在这时,赵红霞从里屋冲了出来。
“爹!你非要逼死我们吗?”她哭着说。
她走到桌子前,把那堆钱,重新收拢起来,塞回我手里。
然后,她从自己的手腕上,褪下来一个银镯子。
那是她娘留给她唯一的遗物。
她把镯子,放在桌子上。
“爹,这是我娘留给我的。当年你说,等我出嫁的时候,就当我的嫁妆。现在,我还给你。”
她看着赵会计,眼神里没有恨,只有无尽的失望。
“从今天起,我跟你,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我就算嫁给德福哥,去要饭,也跟你们赵家,没有半点关系。”
说完,她拉着我的手,就往外走。
“站住!”
赵会计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带着一丝颤抖。
我们停下脚步,回头。
他看着桌上的银镯子,又看着我们俩紧紧握在一起的手。
这个在我们村里横了半辈子的男人,眼睛里,竟然有了一丝湿润。
他颓然地坐回到椅子上,摆了摆手。
“镯子……你拿回去。”
他闭上眼睛,像是瞬间老了十岁。
“彩礼,我不要了。”
“明天……让德福他爹娘,来家里一趟吧。商量一下……日子。”
我和赵红霞,都愣住了。
我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直到我们走出赵家的大门,沐浴在阳光下,才反应过来。
我们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狂喜。
我忍不住,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
“红霞!我们成功了!我们成功了!”
她在我怀里,先是惊呼,然后就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那是我听过的,最好听的笑声。
我们的婚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没有三百块的彩礼,也没有三转一响。
我爹娘,按照村里的规矩,送了些布料、点心,还有猪肉。
赵会计都收下了。
他没给我们好脸色,但也没有再为难我们。
婚礼那天,很简单。
家里摆了三桌酒席,请了些亲戚和关系好的邻居。
我穿着我爹唯一的一件蓝色卡其布中山装,胸口戴着一朵大红花。
赵红霞穿着一身红色的确良新衣服,是她自己做的。头发编成了两条长长的辫子,脸上带着羞涩的笑。
她真好看。
比我见过的所有姑娘,都好看。
拜了天地,拜了高堂。
我爹我娘坐在上首,笑得合不拢嘴。
我娘偷偷抹了好几次眼泪。
敬酒的时候,村里的人都来起哄。
“德福,你小子行啊!真让你把我们村最俊的姑娘给娶到手了!”
“这哪是娶啊,这是拿西瓜换的吧!哈哈哈!”
我嘿嘿地笑,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我端着酒,走到赵会计那一桌。
他一个人,闷头喝酒。
“爹。”我叫了他一声。
他身子一僵,没抬头。
赵红霞也跟着我,小声地叫了一声:“爹。”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以后,好好过日子。”他声音很低,“别让人……看扁了。”
“嗯。”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闹洞房的时候,村里的年轻人把我们俩围在屋里。
非要让我讲讲,我是怎么“骗”到新娘子的。
我喝了点酒,胆子也大了。
我清了清嗓子,大声说:“我没骗。我就是给了红霞两个西瓜。”
大家哄堂大笑。
我看着坐在床边,满脸通红的赵红霞,继续说:
“第一个瓜,是我看她饿了,给她解渴的。第二个瓜,是我跟她保证,以后我们家的瓜,都归她吃,管够!”
屋子里又是一阵大笑。
只有赵红霞,她抬起头,看着我。
她的眼睛里,亮晶晶的,像是盛满了星光。
那天晚上,等所有人都走了。
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红色的蜡烛,静静地燃烧着。
我有点紧张,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德福哥。”她突然叫我。
“嗯?”
“你今天说的话,还算数吗?”
“哪句?”
“以后你们家的瓜,都归我吃。”
我笑了。
“算数。一辈子都算数。”
她也笑了。
“那我今天还没吃西瓜呢。”
“等着。”
我转身跑出去,跑到瓜棚里,挑了一个最大最圆的瓜,抱了回来。
在院子里,用井水镇了镇。
然后,我把瓜切开,把最中间的那一块,递给她。
就像我们第一次在瓜棚里那样。
她接过去,咬了一口。
“甜吗?”我问。
她点了点头,眼睛弯成了月牙。
“真甜。”
婚后的日子,是甜的,也是苦的。
我们家底子薄,结完婚,更是捉襟见肘。
但赵红霞从来没有抱怨过一句。
她把我们的小家,打理得有声有色。
她会把我们吃不完的菜,做成咸菜干。
她会用最便宜的布,给我们做出最合身的衣服。
她甚至学会了纳鞋底,我脚上穿的千层底布鞋,一针一线,都是她熬夜做的。
我还是像以前一样,拼命地干活。
种瓜,卖瓜。
但我不觉得累。
因为我知道,家里有个人,在等我。
每天晚上,不管我多晚回来,灶上总有一碗热腾腾的饭,桌上总有一盏为我留着的灯。
我们开始攒钱。
一块,两块,慢慢地,攒下了一个小小的铁皮盒子。
第二年春天,赵红霞跟我说,她想试试,在瓜地旁边,种点别的。
“种什么?”
“种菜。种西红柿,种黄瓜。我听说,县城里的人,喜欢吃这些新鲜蔬菜。”
我没多想,就答应了。
“好,你想种什么,就种什么。”
于是,我们开垦了瓜地旁边的一片荒地。
我负责翻地,她负责播种,浇水。
那段时间,我们俩,就像是长在了地里。
夏天的时候,我们的菜地,丰收了。
红彤彤的西红柿,绿油油的黄瓜,挂满了枝头。
我用三轮车,拉着瓜,也拉着菜,去县城卖。
没想到,菜比瓜还受欢迎。
第一天,就卖了二十多块钱。
我拿着那二十多块钱,手都在抖。
那一年,靠着种菜和卖瓜,我们不仅还清了欠赵会计的钱,还攒下了一百多块。
年底,我去赵会计家还钱。
是我和红霞一起去的。
赵会计收了钱,留我们吃了顿饭。
饭桌上,他喝了很多酒,话也多了起来。
他说,他后悔了。
他说,他当初是瞎了眼。
红霞一直低着头,没说话,但我看到,她的眼泪,掉进了饭碗里。
从那以后,我们和娘家的关系,才算真正地缓和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
我们的生活,也像我们种的庄稼一样,一年比一年好。
我们盖了新房子,三间大瓦房,宽敞明亮。
我们买了村里第一台黑白电视机。每天晚上,我们家院子里都挤满了看电视的邻居。
我们还有了孩子。
一个儿子,一个女儿。
儿子叫李盼,女儿叫李望。盼望,盼望。
我希望他们,能过上比我们更好的生活。
孩子们渐渐长大,改革开放的春风,也吹遍了神州大地。
村里很多人,都出去打工了。
有人劝我,德福,你也出去闯闯吧,比你种地挣钱多。
我不是没动过心。
但每次看到红霞和孩子们,我就舍不得了。
红霞跟我说:“德福,你去吧。家里有我。”
我想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我跟她说:“我不走了。”
“为什么?”
“外面的世界再好,没有你们,也没意思。”我说,“我就守着你们,守着我们这片地。”
我没出去,但我把我们的“事业”,做大了。
我承包了村里更多的地,不光种瓜种菜,还建了塑料大棚。
这样,冬天我们也能种出新鲜的蔬菜。
我成了我们十里八乡有名的“蔬菜大王”。
我们买了拖拉机,后来又买了小货车。
我再也不用蹬着那辆破三轮,去几十里外的县城了。
儿子李盼,争气,考上了大学,学的是农业技术。
毕业后,他没有留在大城市,而是回到了我们村。
他跟我说:“爹,我要用我学的知识,把我们的事业,做得更大。”
他引进了新的品种,搞起了无土栽培,还开了网店,把我们的蔬菜,卖到了全国各地。
女儿李望,大学学的是师范。
毕业后,她回到了我们镇上的中学,当了一名老师。
她说,她要像她娘一样,让更多的农村孩子,有机会看到外面的世界。
时间过得真快啊。
一转眼,我和红霞,都老了。
头发白了,脸上有了皱纹。
我爹娘,还有赵会计,都先后走了。
王富贵,听说后来做生意赔了本,日子过得很潦倒。
那些曾经的风风雨雨,都成了过眼云烟。
去年,是我们结婚四十周年。
孩子们给我们办了一个小小的庆祝会。
李盼喝多了,抱着我,哭着说:“爹,你这辈子,太不容易了。”
我笑着拍了拍他的背。
“傻小子,你爹这辈子,过得值。”
晚上,我和红霞,坐在院子里乘凉。
天上的星星,跟我们年轻时候看到的一样,又多又亮。
“德福。”她靠在我肩膀上。
“嗯?”
“你还记得吗?你当年说,要用两个西瓜娶我。”
“怎么不记得。这不,把你骗到手了嘛。”我笑呵呵地说。
“你没骗我。”她说,“那是我这辈子,收到的最好的聘礼。”
她顿了顿,又说:“德福,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那天下午,没有把我赶出去。”
我握住她那双已经不再光滑的手。
“傻瓜。该说谢谢的,是我。”
我看着满天繁星,想起了那个炎热的夏天,那个狭小闷热的瓜棚。
想起了那个闯进来的,满眼惊恐的姑娘。
想起了那两只清甜的西瓜。
谁能想到呢。
就是那两个西瓜,开启了我李德福,一辈子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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