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最后一段水泥路,一头扎进坑坑洼洼的土路上。
我的五菱宏光像是得了帕金森,抖得我连方向盘都快抓不住。
手机信号在一个小时前就彻底消失了。导航里林志玲的声音变成了滋滋啦啦的电流,最后归于死寂。
我叫陈阳,一个刚毕业没两年的兽医。在省城一家宠物医院上班,每天对着猫猫狗狗,处理的都是些打疫苗、做绝育的轻松活。
这次来这鸟不拉屎的山沟沟,纯属是给我导师刘老师擦屁股。
他老人家接了个私活,给一个养牛大户的牛看病,电话里说得挺严重,好像是难产。结果临出发,他老伴一个电话,说孙子发高烧,刘老师立马就把这活儿甩给了我。
“小陈啊,就当是实践了,书本知识跟实际操作是两码事。那头牛可是进口的西门塔尔,金贵着呢,你可得给我上心点。”
我上心?我上火才是真的。
天色越来越阴沉,乌云跟被人泼了浓墨似的,黑压压地堆在山头。空气里全是潮湿的土腥味,闷得人喘不过气。
又颠了半个多小时,我终于看到了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一个皮肤黝黑、满脸褶子的老大爷正焦急地等在那儿,看我车过来,跟看到救星似的,一个劲儿地招手。
他就是牛的主人,李大爷。
“陈医生?哎哟可算把你盼来了!快快快,我家那头牛快不行了!”
我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就被李大爷拽着往他家跑。
他家是那种典型的农村土坯房,院子里一股浓重的牲口味儿。牛棚里,一头黄白相间的母牛躺在草料上,肚子高高鼓起,痛苦地喘着粗气,鼻孔里喷出的热气带着一股血腥味。
情况比我想象的还糟。
我立刻打开带来的医药箱,消毒,戴手套,开始检查。
胎位不正,而且小牛犊个头太大,卡住了。
“李大爷,得助产,不然一尸两命。”我语气严肃。
李大爷的脸瞬间白了,“医生,你……你尽管弄,只要能保住牛,咋都行!”
这活儿真是个体力活。
我半个身子都探了进去,摸索着调整胎位。牛棚里又闷又热,汗水顺着我的额头往下淌,糊住了眼睛。母牛因为疼痛,好几次差点把我顶飞出去。
李大爷和他老伴儿在旁边也是急得团团转,一会儿给我递毛巾,一会儿给我端水,嘴里还念念有词,也不知道是在求神拜佛还是在安慰那头牛。
折腾了快两个小时,在我累得快虚脱的时候,终于,伴随着母牛一声长长的嘶鸣,一只湿漉漉的小牛犊被我拽了出来。
是个“儿子”。
小牛犊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发出“哞哞”的叫声。
李大爷老两口激动得眼泪都出来了,抓着我的手一个劲儿地说谢谢。
“陈医生,你可真是华佗在世啊!救了我家的大功臣!”
我累得瘫坐在地上,摆摆手,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就在这时,外面“轰隆”一声炸雷,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了下来,瞬间就连成了线。
天,彻底黑了。
雨下得跟天漏了似的,噼里啪啦地砸在屋顶的瓦片上,院子里很快就积起了水。
这下彻底走不了了。
李大婶是个热情实在的农村妇女,非要留我吃饭,还杀了只自家养的鸡。
饭桌上,李大爷一个劲儿地给我倒他自己泡的药酒,那酒劲儿大得吓人,我喝了两杯就感觉天旋地转。
“陈医生,今晚就在这儿住下吧,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山路滑,不安全。”李大爷端着酒杯,脸喝得通红。
“这……太麻烦了吧。”我有些不好意思。
“麻烦啥!你救了我家牛,就是我们家的大恩人!”李大婶端上一盘热气腾腾的炒鸡蛋,“就是家里地方小,委屈你了,只能睡我闺女那屋。她去城里打工了,那屋一直空着。”
我晕晕乎乎的,也顾不上客气了,连连点头道谢。
吃完饭,雨势一点没小。李大婶给我找了身干净的衣服,让我去洗个热水澡。山里的夜晚特别安静,除了雨声,就只有偶尔几声蛙鸣。
洗完澡,身上的疲惫和酒劲儿一起涌了上来。李大婶把我领到一间小屋。
屋子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一张铺着碎花床单的木板床,一个老式的木衣柜,还有一张书桌。桌上放着几本书,旁边还有个小小的毛绒兔子。
空气里有股淡淡的、好闻的香味,像是洗发水的味道。
“这是我闺女李月的屋,她好久没回来了。”李大婶帮我铺好被子,絮絮叨叨地说着,“这孩子,心野了,总说外面好,唉……”
我当时困得眼皮都睁不开了,胡乱应了几声,李大婶就出去了。
我几乎是沾到枕头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我迷迷糊糊中感觉有点不对劲。
好像……有点挤。
而且,身边有个热源。
我一个激灵,酒醒了一大半。
我不是一个人睡的吗?
我僵着身子,一点点地转过头。
窗外的闪电划破夜空,一瞬间的光亮照亮了屋子。
我的身边,赫然躺着一个长头发的姑娘。
她侧着身子,背对着我,呼吸均匀,显然睡得很沉。乌黑的长发散落在枕头上,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睡裙。
我脑子“嗡”的一声,彻底炸了。
这是谁?
李大爷的闺女?李月?
她不是在城里打工吗?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儿?
仙人跳?
不对,李大爷老两口看着不像那种人啊。
难道是我喝多了,走错房间了?
我猛地坐起来,环顾四周。没错,就是那间有毛绒兔子的屋子。
那她是怎么进来的?
我心脏砰砰狂跳,感觉自己像个闯入别人领地的贼。
我该怎么办?
把她叫醒?
不行,这大半夜的,一个陌生男人在她床上,她不把我当流氓才怪。
偷偷溜出去?
去哪儿?客厅?万一被李大爷他们发现,更说不清了。
我就这么僵坐着,一动也不敢动,感觉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窗外传来几声虫鸣。
身边的姑娘翻了个身,面朝我这边。
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微弱月光,我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很清秀的一张脸,鼻梁高高的,嘴唇的轮廓很好看。睡着的时候,眉头微微蹙着,好像有什么心事。
她……长得还挺好看的。
我脑子里冒出这个不合时宜的念头,然后赶紧甩了甩头,把这危险的想法驱逐出去。
陈阳啊陈阳,你现在是身处险境,想什么呢!
我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的一角,准备下床。
刚把脚挪到床边,她忽然呓语了一句。
“妈,别念了……”
声音含含糊糊的,带着浓浓的鼻音。
我吓得魂都快飞了,整个人瞬间石化,大气都不敢喘。
还好,她只是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
我像个拆弹专家一样,用尽了毕生的耐心和技巧,花了足足十分钟,才从床上下来,双脚落地的瞬间,我感觉自己像是完成了诺曼底登陆。
我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轻轻拉开一条缝。
外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
我叹了口气,看来只能在这屋里熬到天亮了。
我搬过书桌前的椅子,在离床最远的角落坐下,抱着胳膊,瞪大眼睛看着床上那个身影,生怕她再有什么动静。
后半夜,我就这么睁着眼睛,在无尽的胡思乱想和自我谴责中度过。
天快亮的时候,我实在是撑不住了,靠在墙上打起了瞌睡。
“你是谁?”
一个清脆又带着警惕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猛地惊醒,发现天已经大亮了。
床上的姑娘已经坐了起来,正一脸戒备地看着我。她用被子紧紧地裹着自己,只露出一张素净的脸。
刚睡醒的她,眼睛里还有些迷蒙,但那份警惕却是实实在在的。
“我……我……”我张了张嘴,发现嗓子干得要命,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你怎么会在我房间里?”她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丝颤抖。
“你别误会!我是……”
我的话还没说完,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李大婶端着一盆热水走了进来,“月月,醒啦?快起来洗把脸。咦?陈医生,你咋起这么早?”
李大婶看到屋里这诡异的对峙场面,愣了一下。
“妈!”床上的李月又气又急,“他怎么在这儿?”
“啊?”李大婶这才反应过来,一拍大腿,“哎哟!你看我这记性!忘了跟你说了!”
她赶紧解释道:“月月啊,这是陈医生,昨天来给咱家牛接生的。昨晚下大雨,走不了,我就让他住你这屋了。我寻思你今天下午才到家,谁知道你半夜就摸回来了!”
李月听完,脸上的表情从警惕变成了惊愕,然后又慢慢染上了一层红晕,一直红到了耳根。
我也总算松了口气,还好,不是仙人跳。
“我……我昨晚搭了个顺风车,半夜到的。看你们都睡了,就没叫门,自己拿钥匙进来的。”李月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头也埋了下去。
“那你进屋看见有人,咋不吭声啊?”李大D婶大大咧咧地问。
“我……我以为是妈你怕打雷,过来跟我睡的……”
这下轮到我尴尬了。
气氛一度非常诡异。
李大婶倒是没觉得有什么,把毛巾递给我,“陈医生,你也快洗把脸,准备吃早饭了。”
我逃也似的冲出房间,用冷水狠狠泼了把脸,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早饭桌上,气氛依旧尴尬。
李大爷倒是很高兴,一个劲儿地夸我医术高明,还说那小牛犊多亏了我。
李月一直低着头喝粥,偶尔抬眼飞快地瞥我一下,然后又迅速低下头,脸颊上还带着未消的红晕。
我也不敢看她,只能埋头猛吃。一碗小米粥,硬是被我吃出了山珍海味的感觉。
“月月,这次回来待几天啊?”李大爷开口打破了沉默。
“……就周末两天,周日下午就得走。”李月小声说。
“两天?两天够干啥的!”李大爷的嗓门一下子高了起来,“我跟你妈都多久没见你了!就不能多请几天假?”
“我忙,没时间。”李月的语气也硬了起来。
“忙忙忙!一天到晚就知道忙!你一个女孩子家,在外面漂着有啥意思?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回来考个公务员,或者当个老师,安安稳稳的,不好吗?”
“我不想回来。”李月的声音不大,但很坚定,“我喜欢现在的工作。”
“你喜欢?你喜欢一个月挣那几千块钱,连个厕所都买不起?我跟你王叔都说好了,他儿子在镇上上班,人大小伙子长得也精神,你们见见……”
“我不见!”李月猛地放下碗,筷子在桌上磕出清脆的响声,“我的事不用你们管!”
说完,她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进了自己房间,“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饭桌上只剩下我和李大爷老两口,面面相觑。
李大爷气得脸红脖子粗,端起酒杯“咕咚”一口就闷了。
李大婶在一旁叹气,眼圈都红了。
我坐在这儿,感觉自己像个巨大的电灯泡,还是瓦数最高的那种。
“唉,陈医生,让你见笑了。”李大婶抹了抹眼睛,“这孩子,越大越不听话。”
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干巴巴地安慰道:“阿姨,孩子大了,都有自己的想法。”
一场好好的早饭,就这么不欢而散。
雨停了,太阳出来了。院子里的泥土被晒得冒出白烟。
我提出要走,李大爷非要留我吃午饭,还说要开车送我到镇上,山路不好走。我拗不过,只好答应了。
上午,我借口去看看小牛犊的情况,躲进了牛棚。
小牛犊很健康,正依偎在母牛身边吃奶。母牛也恢复得不错,看到我,还温顺地叫了两声。
我蹲在牛棚里,心里却想着刚才饭桌上的那一幕。
这种争吵,其实很熟悉。
我很多同学,毕业后都面临着同样的选择:是留在大城市,还是回老家。
这背后,是两代人完全不同的价值观的碰撞。
正想着,一个人影出现在牛棚门口。
是李月。
她换了一身衣服,简单的T恤牛仔裤,头发扎成了马尾,看起来比早上多了几分清爽。
“那个……早上,不好意思。”她先开了口,脸上还有些不自然。
“没事,是我该说不好意思才对。”我赶紧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草屑。
我们在牛棚门口站着,一时无话。
“你……是兽医?”她找了个话题。
“嗯,刚毕业没多久。”
“在省城工作?”
“对。”
她“哦”了一声,又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问:“你觉得,留在大城市好,还是回小地方好?”
我没想到她会问我这个。
我看着她,她的眼睛很亮,里面带着迷茫和一丝倔强。
我想了想,说:“这没有好不好,只有适合不适合。看你自己想要什么了。”
“我想要什么?”她像是问我,又像是在问自己,“我爸妈觉得我应该回来,找个安稳的工作,嫁个本地人,一辈子就这么过了。他们觉得这是对我好。”
“他们是爱你。”我说。
“但这不是我想要的爱。”她摇了摇头,“这种爱太沉重了,压得我喘不过气。他们从来不问我想要什么,只是一厢情愿地把他们认为好的东西强加给我。”
她的声音里带着委屈和不甘。
“我辛辛苦苦考上大学,就是为了走出这个小山村。我在城里有我的朋友,我的事业,我的生活。虽然累,虽然有时候会很孤独,但那是我自己选的路,我甘之如饴。”
“可是在他们眼里,我做的这一切,都比不上一个所谓的‘铁饭碗’,一个本地户口的男人。”
她说着,眼圈慢慢红了。
我递给她一张纸巾。
“谢谢。”她接过去,擦了擦眼角。
“其实,我能理解你。”我说,“我爸妈也总劝我回老家考公务员。每次打电话,三句离不开这个。”
她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着我。
“那你呢?你怎么想?”
“我?”我笑了笑,“我跟他们说,我的理想是治好全世界的猫猫狗狗。他们觉得我没出息,但这是我的理想,跟出息没关系。”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里的阴霾散去了一些。
“你这个理想……还挺伟大的。”
“是吧?我也觉得。”我故作得意地挺了挺胸。
气氛一下子轻松了不少。
我们俩就这么靠在牛棚的栏杆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聊她的工作,她是个广告公司的文案,每天加班到深夜是家常便饭。
聊我的工作,我跟她讲我遇到过的奇葩宠物主人和可爱的猫猫狗狗。
她听得很认真,时不时地被我逗得哈哈大笑。
我发现,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弯成月牙的形状,很好看。
中午,李大婶做了一大桌子菜。
饭桌上,李月没有再跟她爸妈顶嘴,气氛缓和了不少。她还主动给我夹了块鸡肉。
“多吃点,陈医生,昨天辛苦你了。”
李大爷看着自己闺女,脸色也好了很多,又开始劝我喝酒。
吃完午饭,李大爷开着他那辆半旧的皮卡送我。
李月也跟着上了车,说要去镇上买点东西。
车子在颠簸的山路上行驶,我们三个坐在驾驶室里,有点挤。我的胳膊不时会碰到李月的胳膊。
她的皮肤很凉,很滑。
我有点心猿意马。
到了镇上,我拿上我的医药箱,跟他们告别。
“陈医生,以后常来玩啊!”李大爷热情地说。
“一定一定。”
我转身准备去客运站,李月忽然叫住了我。
“陈阳。”
她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嗯?”我回头。
她走到我面前,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那个……我们加个微信吧。昨天……谢谢你。”
我愣了一下,然后赶紧拿出手机。
我们扫了二维码,加上了好友。她的微信头像是一只猫,很可爱。
“那我走了。”她说。
“好,路上小心。”
我看着她和李大爷的皮卡车消失在街道的尽头,才转身走向客运站。
坐在回城的班车上,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这次下乡的经历,像一场意外的闯入。
那个下着暴雨的夜晚,那个尴尬的清晨,那个倔强的姑娘……
一切都像电影情节一样。
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李月发来的消息。
“到家了吗?”
我笑了笑,回她:“还在车上,估计还要两个小时。”
“哦,那你注意安全。”
“好。”
之后,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我发现我们有很多共同话题。我们都喜欢看电影,喜欢同一个导演;我们都喜欢听民谣,喜欢同一个歌手;我们甚至都讨厌吃香菜。
这种感觉很奇妙,好像认识了很久一样。
回到省城,我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每天上班,下班,偶尔跟朋友出去聚餐。
但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我会下意识地去看手机,期待那个猫咪头像的跳动。
我们会分享各自的生活。
她会给我发她新写的文案,问我怎么样。
我会给她拍我们医院新来的小猫,萌得她嗷嗷叫。
我们像两只在各自城市里孤独游荡的刺猬,小心翼翼地靠近,用最柔软的部分去触碰对方。
一个月后,她告诉我,她要来省城出差。
我那天特意请了假,去高铁站接她。
她从出站口走出来,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在人群中特别显眼。
看到我,她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
“嗨。”
“嗨。”
我们相视而笑,一切都那么自然。
我带她去吃了本地最有名的小吃,带她去逛了最繁华的商场,带她去看了我工作的宠物医院。
晚上,我送她回酒店。
在酒店楼下,我们沉默了很久。
“我……该上去了。”她轻声说。
“嗯。”
她转身,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回头看我。
“陈阳。”
“我在。”
“我爸妈又催我回去相亲了。”她说。
我的心猛地一沉。
“他们说,那个男的条件很好,在镇上两套房,一辆车。我如果嫁给他,一辈子都不用愁了。”
我看着她,没有说话。
“可是……”她顿了顿,鼓起勇气,直视着我的眼睛,“我不想。我想留在这里。”
她往前走了一步,离我更近了。
“我想……为了一个人留在这里。”
我的心跳得飞快,几乎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她:“那个人……是谁?”
她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我,眼睛里像是有星星在闪烁。
然后,她踮起脚尖,在我嘴唇上轻轻碰了一下。
像羽毛划过,轻柔,却在我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是你。”
那个夏天,空气里都是甜的。
我们在一起了。
像所有热恋中的情侣一样,我们恨不得二十四小时都黏在一起。
我们一起去看了无数场电影,一起压过深夜的马路,一起在出租屋里做饭。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生活可以这么美好。
当然,我们也有矛盾。
最大的矛盾,依旧是她的家庭。
她跟家里摊牌了,说她谈了男朋友,暂时不考虑回家。
电话那头,李大爷气得差点把手机摔了。
“男朋友?哪儿的?干啥的?家里几口人?有房有车吗?”
一连串的“灵魂拷问”,让李月无力招架。
当他们听说我只是个宠物医生,还在租房子住的时候,态度就更坚决了。
“不行!我不同意!”
李大爷在电话里咆哮,“月月,你马上给我回来!你要是还认我这个爹,就跟他断了!”
李月哭着挂了电话。
那晚,她在我怀里哭了很久。
“陈阳,我是不是很不孝?”
我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傻瓜,这不是你的错。他们只是太爱你了,用错了方式。”
“可是我真的不想回去。我一想到要离开你,回到那个小地方,过那种一眼就能望到头的生活,我就觉得窒息。”
“那就别回去。”我捧起她的脸,认真地看着她,“有我呢셔。我们一起努力,在这里安个家。”
她看着我,泪眼婆娑地点了点头。
为了让她爸妈放心,我开始更拼命地工作。
我利用休息时间,去各种宠物相关的培训班学习,考取了更高级的兽医资格证。我们院长老张看我肯干,也愿意提拔我,把很多重要的手术都交给我来做。
我的工资涨了不少。
李月也一样。她跳槽到了一家更大的广告公司,虽然更忙了,但薪水也翻了一番。
我们开始攒钱,计划着在这座城市买一套属于我们自己的小房子。
日子虽然辛苦,但因为有彼此,我们都觉得充满了希望。
转眼到了年底,快过年了。
李月要回家。
“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她小心翼翼地问我。
我知道,这是个挑战。
“去。”我没有丝毫犹豫。
丑媳妇总要见公婆,虽然我是个“男媳妇”。
我准备了很多礼物,从名贵的烟酒茶,到给他们买的保暖内衣,塞了满满一个后备箱。
去她家的路,我已经很熟悉了。
再次见到李大爷和李大婶,他们的脸色果然不怎么好看。
李大爷全程板着脸,我跟他说话,他爱答不理。
李大婶虽然没那么直接,但眉宇间的疏离感也藏不住。
饭桌上,气氛压抑得像西伯利亚的冷空气。
“小陈是吧?”李大爷终于开了金口。
“是,叔叔。”我赶紧应道。
“听月月说,你是兽医?”
“对。”
“一个月挣多少钱啊?”
来了,送命题。
我报了个大概的数字。
李大爷撇了撇嘴,没说话,那表情仿佛在说“就这点?”。
“打算什么时候买房啊?省城的房价,不便宜吧?”
“叔叔,我们正在努力攒钱,已经看好几个楼盘了。”
“哦,那就是还没买。”李大爷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现在的年轻人啊,就是好高骛远。没那个金刚钻,就别揽那瓷器活。”
这话说的,就有点难听了。
李月想替我说话,被我用眼神制止了。
我笑了笑,说:“叔叔,我承认我现在条件是不够好,但我年轻,我肯努力。我爱月月,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给她一个好的未来。”
“未来?未来是你说出来的吗?”李大爷冷笑一声,“我告诉你,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不同意月月跟你在一起!我们家就这么一个闺女,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跟你去外面吃苦!”
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那顿年夜饭,我们吃得食不下咽。
晚上,李月不让我跟她睡一个屋,说怕她爸看见了,会打断我的腿。
我被安排在了一个小偏房里。
半夜,李月偷偷溜了进来。
她抱着我,小声说:“对不起,让你受委be屈了。”
“傻瓜,这有什么委屈的。”我摸了摸她的头,“你爸也是为了你好。他要是对我客客气气的,我反而觉得不正常了,说明他根本没把你放在心上。”
“可是他说话也太难听了。”
“没事,我脸皮厚。”我安慰她,“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他接受我的。”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
我看到李大爷正在院子里劈柴,就走过去,“叔叔,我来吧。”
他瞥了我一眼,没说话,把斧子递给了我。
我脱了外套,抡起斧子就干了起来。我从小在农村长大,这点活儿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我一上午劈的柴,比他家院子里堆着的还多。
李大爷看着那堆得像小山一样的柴火,眼神里有了一丝松动。
接下来的几天,我包揽了家里所有的体力活。挑水,扫院子,喂猪……什么脏活累活我都抢着干。
李大爷和李大婶虽然嘴上不说,但态度明显缓和了不少。
转机发生在大年初三。
邻村王大伯家的一头驴,突然得了急病,上吐下泻,眼看就要不行了。村里的土兽医看了,也束手无策。
王大伯急得没办法,听说了我,就找上了门。
李大爷本来不想让我去,觉得丢人。
但我二话没说,拿起我的医药箱就跟着王大伯走了。
我检查了一下,是急性肠胃炎,加上感染。
我给驴打了针,又开了药,嘱咐了注意事项。
第二天,王大伯提着两只鸡就上门了,一个劲儿地感谢我,说他家的驴好了,又能吃草了。
这件事,在村里一下子就传开了。
大家都知道李大爷家来了个有本事的“城里女婿”,还是个厉害的兽医。
不少村民都跑来看我,有几个家里养了牲口的,还顺便向我咨询问题。
我都很耐心地一一解答。
李大爷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他开始在邻居面前,有意无意地提起我。
“哦,你说小陈啊,省城大医院的医生,那技术,就是不一样。”
我听了,心里偷偷地乐。
我知道,这座冰山,开始融化了。
过完年,我们要回城了。
临走的时候,李大婶给我们装了满满一后备箱的土特产,腊肉、香肠、土鸡蛋……塞得连个缝都没有。
“月月,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别老是熬夜。”李大婶拉着李月的手,絮絮叨叨。
“小陈啊,”李大爷走到我身边,递给我一根烟,“路上开车,慢点。”
“知道了,叔叔。”我接过烟。
“还有……”他顿了顿,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对我们家月月,好一点。”
我看着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郑重地点了点头。
“叔叔,您放心。”
车子开出村口,李月靠在我的肩膀上,长长地舒了口气。
“我感觉,像打了一场硬仗。”
“是啊,”我笑着说,“不过,我们好像打赢了。”
回到省城,我们的生活又回到了正轨,但心态却完全不一样了。
我们感觉未来充满了希望。
我们更加努力地工作,更加用心地生活。
一年后,我们用攒下的钱,付了首付,买了一套小小的二手房。
虽然不大,但那是我们在个座城市里,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
拿到房本的那天,李月哭了。
她抱着我,说:“陈阳,我们有家了。”
“是啊,”我抱着她,心里满满的都是幸福,“我们有家了。”
我们自己动手,把小家布置得温馨又舒适。
搬家那天,李大爷和李大婶也来了。
他们看着焕然一新的房子,看着我们俩忙碌的身影,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那天晚上,李大爷喝了很多酒。
他拉着我的手,跟我说了很多话。
他说,他不是看不起我,他只是怕,怕自己的宝贝闺女在外面受了委屈,他这个当爹的,却什么也做不了。
他说,把女儿交给我,他现在放心了。
我听着,眼眶也湿了。
我跟他保证,我这辈子,一定会对李月好。
生活就像一条奔流不息的河,有时候平静,有时候也会有波澜。
但只要我们两个人的手紧紧牵在一起,就什么也不怕。
又是一个夏天。
我带着李月回她家。
车子开在熟悉的土路上,两边的风景依旧。
只是,我们的心境,已经完全不同了。
院子里,李大爷和李大婶正坐在树下乘凉。看到我们回来,笑得满脸都是褶子。
那头西门塔尔母牛,又怀上了。
李大爷说,等这头小牛犊生下来,就送给我们,当是给我们新家的贺礼。
晚上,我们一家人坐在院子里,看天上的星星。
山里的夜空格外清澈,星星又多又亮。
李月靠在我的肩膀上,轻声说:“陈阳,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怎么会不记得。”我笑了,“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半夜醒来,发现身边多了个姑娘,差点没把我吓死。”
她也笑了,捶了我一下。
“你说,这是不是就是缘分?”
“是。”我握住她的手,紧紧地,“是天大的缘分。”
如果不是那场意外的暴雨,如果不是那头难产的母牛,我可能永远也不会遇到她。
我的人生,可能就是另一番模样。
有时候,生活就是这么奇妙。
它会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时候,给你一个最大的惊喜。
而那个惊喜,就是我身边的这个人。
我转过头,看着她。
她也正看着我,眼睛里,是揉碎了的星光。
还有,满满的爱意。
我想,这就够了。
往后余生,有她,有家,有爱。
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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