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的电话打来时,我正在加一份永远也加不完的班。
手机在桌上嗡嗡地震,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蝉。
屏幕上跳动着“老妈”两个字,我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划开接听。
“喂,妈。”
“默默认真上班呢?”我妈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疲惫。
我嗯了一声,把键盘敲得噼啪响,假装自己真的很忙,“有事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传来一声很轻的叹息,“没事,就是问问你。你……最近别太累了。”
挂了电话,我盯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表格,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
不对劲。
我妈不是这样的人。她打电话,要么是催我找对象,要么是抱怨我爸又把袜子乱扔,声音总是中气十足,像个小钢炮。
这种疲惫到近乎虚弱的语气,我只听过一次。
那是我高考前,她阑尾炎穿孔,怕影响我考试,愣是忍了两天,送到医院时人已经半昏迷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直接关了电脑,抓起包就往外走。
“林默你干嘛去?报表不要了?”组长在后面喊。
“家里有急事!”我头也没回。
高铁票是临时买的,只有一个多小时的站票。
车厢连接处,风从缝隙里灌进来,我抱着双臂,脑子里乱成一团。
三个小时后,我拖着箱子站在了市立医院住院部的大楼前。
一股浓重的消毒水味劈头盖脸地砸过来,混杂着各种饭菜、药味和隐约的秽物气味,形成一种独属于医院的、让人胸口发闷的味道。
我凭着记忆找到心血管内科,远远就看见了那个熟悉的病房号。
病房门虚掩着,我推开一条缝。
外公正靠在床上,身上插着管子,闭着眼,呼吸很浅。
而我妈,就坐在床边的小马扎上,手里拿着一个苹果,正在用一把小小的水果刀削皮。
她的背佝偻着,像一张被拉满了的弓,头发贴在汗湿的鬓角,露出的一截脖颈,瘦得能看见筋骨。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给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可我只觉得刺眼。
那苹果皮在她手里,像一条红色的长蛇,一圈一圈,薄而不断。
这是她的绝活。我小时候最喜欢看她削苹果,总觉得像在变魔术。
可现在,我看着她专注而麻木的动作,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住了。
我叫了一声:“妈。”
她猛地一抖,手里的刀差点划到自己。苹果皮“啪”地断了。
她回过头,看见我,眼睛先是瞪大,随即迅速漫上一层水汽,“你……你怎么回来了?”
“我不回来,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我把箱子往墙角一放,声音有点冲。
外公被吵醒了,睁开眼,浑浊的目光在我脸上转了半天,才认出我来,“是……是默默啊。”
“外公。”我走过去,握住他干瘦的手。
我妈站起来,局促地擦了擦手,“你吃饭没?妈去给你买点。”
“我吃过了,”我拉住她,“你别忙了,坐下歇会儿。”
我把她按在病房里唯一的一张椅子上。她坐下去,整个人都陷在了里面,仿佛骨头都是软的。
“到底怎么回事?外公什么时候住院的?”
“两个月了。”
两个月。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心脏的老毛病,突然就不行了,幸好送来及时。”我妈垂着眼,声音低低的,“医生说要一直看着,离不开人。”
“舅舅呢?舅妈呢?许磊呢?”我一连串地问。
许磊是我表弟,舅舅的宝贝儿子。
提到舅舅,我妈的眼神闪躲了一下,“你舅舅……他忙。”
忙。
多好的借口。
我舅舅许国强,在市里的一个什么局当个不大不小的副科长,整天确实看着挺忙,忙着吃饭,忙着喝酒,忙着打牌。
“他再忙,亲爹住院两个月,他能一次都不来?”我的火气压不住了。
“来过,来过的。”我妈赶紧说,像是在替他辩解,“他工作走不开,都是下班了抽空过来看看,送点东西。”
我冷笑。
抽空看看,送点东西。说得真轻巧。
这两个月,六十个日日夜夜,是谁在这里守着?是谁端屎端尿?是谁整夜不敢合眼,盯着监护仪上的数据?
是我妈,许桂兰。
一个嫁出去了快三十年的女儿。
我看着她那张蜡黄的脸,还有深陷的眼窝,心里疼得像刀割。
“这两个月,你一直没回家?”
她点点头,“晚上就在这儿支个小床睡。”
她指了指墙角那个折叠起来的行军床。
我无法想象,我那个爱干净、认床、睡觉稍微有点光就睡不着的妈,是怎么在这张床上,在这种环境里,熬过六十个晚上的。
“爸呢?他没让你回去换换他?”
“你爸要上班,再说他一个女婿,在这儿伺候也不方便。”我妈的声音更低了,“而且,你舅舅他们……觉得让你爸来,面子上不好看。”
又是面子。
我气得想笑。
他们许家的面子,就要靠我妈一个女人在这里耗尽心力来维持?
正说着,病房门被推开了。
舅舅许国强挺着他那个标志性的啤酒肚走了进来,手里拎着一个保温桶。
“哟,默默回来啦?”他看见我,脸上堆起热情的笑,仿佛我们多亲近似的。
我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姐,今天给你带了排骨汤,我让丽萍炖了一下午呢。”他把保温桶往床头柜上一放,发出“砰”的一声。
王丽萍是我舅妈。
我妈连忙站起来,“国强你来了,快坐。”
“不坐了不坐了,单位还有个会,”舅舅摆摆手,官腔十足,“爸,今天感觉怎么样?”
外公哼唧了两声,算是回答。
舅舅俯下身,装模作样地给外公掖了掖被角,动作大得像是要给棉被厂做广告。
整个过程不超过三十秒。
然后他直起身,拍了拍我妈的肩膀,“姐,辛苦你了。家里这边,多亏有你。”
话说得真好听。
我妈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说的什么话,这是咱爸。”
“对对对,是咱爸。”舅舅连连点头,话锋一转,“那个……我单位事儿多,就先走了。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他像一阵风似的来了,又像一阵风似的走了。
从进门到出门,全程不超过五分钟。
保温桶还冒着热气,我妈打开盖子,一股浓郁的香气飘出来。
她盛了一碗,用勺子撇去上面的油花,小心地吹了吹,喂到外公嘴边。
外公喝了两口,就摇摇头,不喝了。
我妈把碗放下,自己一口没动。
我看着那碗油汪汪的汤,突然觉得一阵恶心。
这就是所谓的“孝顺”?
炖一锅汤,送来,说几句漂亮话,然后把所有的重担都扔给我妈一个人?
接下来的几天,我哪儿也没去,就待在医院。
我让我妈回家去洗个澡,好好睡一觉,她一开始不肯,说不放心。
“有我呢,你还不放心?”我把她往外推,“你再不回去,爸也要来医院逮人了。”
她这才半推半就地回去了。
我爸来接的她,看着我妈瘦脱了相的样子,眼圈都红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只是把她搂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
我一个人守在医院,才真正体会到我妈这两个月过的是什么日子。
白天要喂饭、擦身、换药、陪着说话,应对各种检查。
晚上也睡不安稳,外公稍微有点动静,或者仪器发出一声轻响,就得立刻惊醒。
仅仅两天,我就已经身心俱疲。
而我妈,过了整整六十天。
舅舅依旧是“抽空”来看看,每次都带着点水果或者汤,说几句“辛苦了”,然后就以“忙”为借口匆匆离开。
舅妈一次都没露过面,据说是最近血压高,不舒服。
表弟许磊,那个被他们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儿子,更是连人影都没见过。听说忙着考研,天大的事。
我算是看明白了。
在这个家里,女儿的付出是理所当然,是天经地义。
儿子的“忙”,就是金字招牌,可以挡掉一切责任。
我妈回家休息了两天,气色稍微好了一点,但眉宇间的疲惫还是化不开。
她回来的时候,跟我说:“默默,你明天就回上海吧,别耽误了工作。”
“我不走。”我说,“我请了年假,陪你。”
“你这孩子……”她眼圈红了,“妈没事。”
怎么会没事。
我看着她的白头发,好像比我上次见她时又多了许多。
那天下午,我跟我妈商量:“妈,你总不能一直这么耗着。你都守了两个月了,也该让舅舅来换换你了。”
我妈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我知道她在顾虑什么。
她怕她一开口,又会变成“不懂事”。
从小到大,她就是那个懂事的孩子。外公外婆说什么就是什么,有了好东西,永远是先紧着弟弟许国强。
出嫁的时候,家里没给一分钱嫁妆,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我爸妈结婚的房子,是我爷爷奶奶凑钱买的。
后来家里拆迁,分了两套房,一分钱都没落到我妈头上,理由是:户口不在了。
我妈一句怨言都没有。
她说,爸妈养大她不容易,不能跟弟弟争。
可我咽不下这口气。
凭什么?
凭什么我妈就要被这样理所当然地牺牲?
我拿出手机,直接拨了舅舅的电话。
“舅舅,是我,林默。”
“哦,默默啊,有事吗?”舅舅的声音听起来很愉悦,背景音里还有麻将的碰撞声。
真忙啊。
我压着火,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舅舅,我妈已经在这里守了两个个多月了,她身体也吃不消了。你看,你是不是该过来换换她,让她回家休息一段时间?”
电话那头沉默了。
麻将声也停了。
过了几秒,舅舅的声音传了过来,带着一丝不悦,“默默,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在质问我吗?”
“我不是质问,我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什么事实?照顾咱爸,不是应该的吗?你妈是姐姐,她多辛苦一点,怎么了?”
我被他这无耻的逻辑气笑了。
“她是姐姐,不是卖给你们许家了。她也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丈夫,她不是铁打的!”
“嘿!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没大没小的!”舅舅的声音高了起来,“我忙,我单位多少事你知不知道?我走得开吗?你妈现在退休了,她时间多,多照顾一点不是应该的吗?”
“她退休了就该给你当免费保姆吗?外公是你一个人的爹?还是我妈一个人的爹?”
“你……”
我没等他说话,直接把电话挂了。
我妈在我旁边,脸色煞白,一个劲地拽我胳膊,“默默,你别这样,别跟你舅舅吵。”
“妈!”我看着她,又心疼又生气,“你还要忍到什么时候?他们就是看你好欺负!”
她不说话,只是掉眼泪。
那通电话之后,舅舅一连三天没来医院。
连“五分钟”的探望都省了。
我妈每天都坐立不安,总觉得是我惹她弟弟生气了。
我跟她说:“妈,他不是生气,他是心虚,是理亏。”
她不信。
第四天,我爸来了。
他拎着一个大包,里面是我妈换洗的衣服和一些吃的。
他没多说什么,只是对我妈说:“桂兰,跟我回家。这里有我跟默默。”
我妈看着我爸,眼泪又下来了。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我爸的语气不容置疑,“你再不走,就不是照顾你爸了,是准备让你爸来照顾你了。”
我妈被我爸强行“押”回了家。
病房里,我爸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他做事比我妈利索,也比我妈有章法。
他给外公擦身,喂饭,动作虽然生疏,但很认真。
外公看着他,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建军……辛苦你了……”
我爸笑了笑,“爸,说这话就见外了。桂兰是我媳妇,您就是我亲爸。”
那天晚上,我爸守夜,让我去旁边的宾馆睡。
我没去,就在那张行军床上窝了一晚。
半夜,我听见我爸在轻轻地叹气。
第二天,舅舅终于出现了。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舅妈也来了。
舅妈王丽萍一进门,看见我爸,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夸张的惊讶,“哎哟,姐夫,您怎么来了?这多不合适啊!”
我爸没理她,继续给外公按摩腿。
舅舅的脸色很难看,他把我拉到走廊上。
“林默,你什么意思?让你爸来,是想打我的脸吗?让外人看我们许家的笑话?”
我看着他,觉得无比荒谬。
“舅舅,我爸不是外人,他是这个家的女婿。倒是你,像个外人。”
“你!”他气得手指发抖,“你妈呢?让她出来!躲着算怎么回事?”
“我妈回家了,她病了。被你这个好弟弟给累病的。”
“你胡说八道!”
我们的争吵声引来了护士。
护士长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一脸严肃,“这里是医院,要吵出去吵!”
舅舅这才压低了声音,但眼神里的怨毒却一点没少。
“行,林默,你厉害。你给你妈撑腰是吧?”他冷笑一声,“我告诉你,照顾爸是你们的责任,也是你妈的责任!”
“是大家的责任,不是我妈一个人的。”
“大家?我忙!我为这个家在外面奔波,容易吗?你妈一个退休女人,在家闲着也是闲着,照顾一下怎么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样的话能从一个亲弟弟嘴里说出来。
“我妈退休前,在厂里上了三十年班,为家里付出不比你少。她退休金还没你请客吃饭一顿花得多!她不欠你的,更不欠这个家!”
“好,好,好。”舅舅连说了三个好字,气冲冲地走了。
舅妈跟在后面,还回头阴阳怪气地说了句:“真是养了个好外甥女,胳膊肘往外拐。”
那之后,舅舅一家彻底消失了。
电话不接,信息不回。
住院费该交了,我打电话过去,没人接。
我爸二话没说,去把费用缴了。
我看着缴费单上那一长串的数字,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外公的病情时好时坏,但人是清醒的。
他看着每天守在床边的我和我爸,嘴里念叨着:“国强呢?国强怎么不来?”
我爸就骗他说:“国强忙,单位有重要任务。”
外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信了。
又过了一个星期,我妈身体好些了,坚持要来医院。
她说:“你爸一个大男人,总有不方便的地方。”
她来了,我爸就回家休息,我们俩轮流守着。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转眼,从我回来那天算起,又是一个月。
我妈守了两个月,加上我和我爸,这个家已经围着外公转了三个月。
我的年假早就用完了,公司那边催了好几次。
我不能再拖下去了。
我跟我妈说,我得回上海了。
我妈点点头,“是该回去了,工作要紧。”
那天,她看着窗外,很久很久,突然说了一句:“默默,妈也想回家了。”
我心里一酸。
是啊,她也想回家了。
这里是她的娘家,可她的家,在几十公里外的另一座房子里,那里有我爸,有她熟悉的一切。
她在这里,已经漂泊了太久。
“妈,你想回就回。”我说,“外公这边,我们可以请个护工。”
“请护工?”我妈愣了一下,随即摇头,“那得花多少钱……”
“钱我来出。”我说,“你不能再这么熬下去了。”
我妈犹豫了。
我知道,她心动了。
这两个多月,她已经到了极限。
就在我们商量着请护工的事情时,舅舅的电话打来了。
是打给我妈的。
我妈一看见来电显示,表情立刻就紧张起来。
她走到走廊上去接。
我隐约听到她的声音,很低,带着点讨好的意味。
“国强啊……”
“……没有没有,默默她不懂事,你别跟她计较。”
“……爸挺好的,你放心。”
过了大概十分钟,我妈回来了,脸色很难看。
“怎么了?”我问。
“你舅舅说……他晚上过来,有事商量。”
我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晚上七点,舅舅和舅妈一起来了。
这次,他们还带了表弟许磊。
一家三口,整整齐齐。
他们没带水果,也没带汤,两手空空。
一进门,舅舅就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要开家庭会议的架势。
“姐,”他看着我妈,开门见山,“我听说,你想回家了?”
我妈局促地点点头,“我……是在这里太久了……”
“太久了?”舅舅的声调一下子就扬了起来,“什么叫太久了?爸还躺在病床上,你就嫌时间久了?你这个女儿是怎么当的?”
我妈的脸一下子就白了。
我站起来,“舅舅,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妈在这里不眠不休伺候了两个月,还不够吗?”
“两个月怎么了?十年八年也得伺候!这是为人子女的本分!”舅舅义正词严地说。
旁边的舅妈立刻帮腔,“就是啊,姐,不是我说你,爸养我们这么大,现在他病了,需要人,你怎么能说走就走呢?这传出去,人家要戳我们许家脊梁骨的。”
我气得浑身发抖,“你们许家的脊梁骨在哪儿呢?我怎么没看见?这两个月你们人在哪儿?”
“我们忙!”舅舅又搬出他那套说辞。
“对,你们忙着打麻将,忙着考研,就是没空来看看亲爹!”我口不择言。
表弟许磊的脸涨得通红,“姐,你怎么说话呢?我考研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我们家以后有出息!”
“你家有没有出息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外公现在躺在床上,需要人照顾!”
场面一度非常混乱。
我妈拉着我,一个劲地说:“默默,少说两句。”
最后,还是舅舅,用他那副领导训话的口气,强行终止了争吵。
他看着我妈,眼神冰冷。
“姐,我今天来,就是跟你说清楚。爸这里,离不开人。你要走,可以。”
我妈眼里闪过一丝希望。
但舅舅接下来的话,像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把她浇了个透心凉。
他说:
“你是我姐,爸是咱爸。你照顾,是天经地义。我呢,是儿子,将来是要给爸养老送终,摔盆捧灵位的。咱俩分工不同。”
他顿了顿,似乎在欣赏我妈脸上血色褪尽的表情。
然后,他一字一句地,说出了那句让我记了一辈子的话。
“你要是实在不想照顾,也行。你现在就走,从今往后,爸的事你一概别管了。但是,爸妈留下来的那套老房子,你也一分钱都别想了。”
“那套房子,以后就是我的。你一个嫁出去的女儿,伺候几天自己的亲爹都斤斤计较,你还有什么资格回来分家产?”
整个病房,死一般地寂静。
连外公的呼吸声都好像消失了。
我妈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瞬间被风化的石像。
她的嘴唇微微张着,眼睛里没有震惊,没有愤怒,甚至没有悲伤。
是一种……彻底的空洞。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她身体里,在那一瞬间,彻底死掉了。
心寒。
原来这就是心寒。
不是刺骨的冷,而是一种从内到外的麻木。
她付出了半辈子的亲情,她退让了半辈子的利益,她小心翼翼维护了一辈子的姐弟关系,到头来,在对方眼里,只是一场明码标价的交易。
你的照顾,等价于你对家产的觊觎。
你不照顾,就代表你自动放弃。
多么清晰,多么冷酷,多么……可笑。
我看着舅舅那张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红的脸,突然觉得他很陌生。
这个从小叫我妈“姐”,吃着我妈省下来的零食长大的男人,怎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是时间,还是人性?
舅妈王丽萍还在旁边添油加醋,“国强说的对。姐,不是我们不讲情面,主要是得把话说清楚。亲兄弟还明算账呢,对吧?”
表弟许磊低着头,玩着手机,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走到我妈面前,握住她冰冷的手。
“妈,我们走。”
我妈像是没听见,依旧呆呆地站着。
“妈!”我摇了摇她,“我们回家!现在就走!”
她终于有了一点反应,目光缓缓地移动,落在我脸上。
然后,她慢慢地,慢慢地,点了点头。
“好。”
她只说了一个字。
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我拉着她,转身就去收拾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可收拾的,就是一个暖水瓶,几件换洗的衣服。
舅舅一家就那么站着,冷眼旁观。
仿佛在看一场与他们无关的闹剧。
临走前,我妈走到了外公的病床前。
外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正睁着眼看着天花板。
他或许听到了刚才的争吵,或许没有。
我妈俯下身,替他掖了掖被子,动作和我第一天来时看到的一模一样。
她看了外公很久。
然后,她直起身,没有说一句话,跟着我走出了病房。
走出住院部大楼,外面的冷风一吹,我妈打了个哆嗦。
她终于活了过来。
眼泪,毫无征兆地,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没有声音,就是流泪。
像是坏掉的水龙头,关不上了。
我抱着她,任由她的眼泪浸湿我的肩膀。
我什么也没说。
我知道,此刻任何安慰的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
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是一辈子的疤。
那天晚上,我爸开车来接我们。
看到我妈的样子,他什么也没问,只是脱下自己的外套,紧紧地裹在她身上。
回家的路上,车里很安静。
我妈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霓虹,一直没有说话。
到家了。
我爸煮了热腾腾的面条。
我妈坐在餐桌前,拿起筷子,却一口也吃不下去。
她突然开口,声音很平静。
“建军,默默。”
“我这辈子,好像做错了。”
我爸走过去,从后面抱住她,“你没错。是他们错了。”
“我总觉得,我是姐姐,我让着他是应该的。我总觉得,都是一家人,没必要计较那么多。”
“可是我忘了,人心是会变的。”
“他不是我小时候那个跟在我屁股后面,要我给他买糖吃的弟弟了。”
她说着,又笑了,笑里带着泪。
“也好,也好。今天把话说清楚了,我也就……死心了。”
从那天起,我妈再也没有提过“娘家”两个字。
舅舅那边,也没有再来过一个电话。
仿佛我们这两家人,就这么默契地,从彼此的生命里消失了。
外公的后续治疗,是我和爸爸负责的。
我们请了护工,费用我来承担。
我爸每个周末都会去医院,陪着外公,给他讲讲新闻,说说家常。
我妈没有再去过医院。
不是怨恨,也不是赌气。
我问过她。
她说:“我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我怕我看到你外公,就会想起你舅舅说的话。”
我懂。
有些伤口,不能碰,一碰就流血。
半年后,外公还是走了。
走得很安详。
葬礼是舅舅一手操办的。
他给我们家发了讣告。
我爸问我妈:“去吗?”
我妈在阳台上浇花,沉默了很久。
最后她说:“去。送爸最后一程。”
葬礼那天,天阴沉沉的。
我们一家三代,再次见面。
舅舅穿着一身黑西装,胸前别着白花,以长子的身份,招待着前来吊唁的宾客。
他看到我们,只是冷淡地点了点头。
舅妈的眼睛哭得红肿,不知道是真是假。
整个过程,我妈都很平静。
她给外公上了香,磕了头。
没有掉一滴眼泪。
在最后遗体告别的时候,舅舅作为家属代表,要“摔盆”。
他捧着那个瓦盆,走到灵柩前,高高举起,然后用力地摔在地上。
“砰”的一声脆响。
按照习俗,这盆子摔得越碎越好。
可舅舅手滑了,那盆子只裂成了两半。
周围的人发出一阵小小的骚动。
我看到舅舅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就在那一刻,我妈突然走上前去。
她捡起其中一半瓦盆,走到舅舅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
然后,她把那半个瓦盆,轻轻地,放在了他手里。
她什么也没说。
但她的眼神,却说了一切。
那眼神里,没有恨,没有怨,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哀和疏离。
好像在说:
你看,这个家,就像这个盆一样。
碎了。
你一半,我一半。
从此,我们两不相干。
舅舅的手,在发抖。
他不敢看我妈的眼睛。
葬礼结束后,我们没有留下吃饭。
回家的路上,天放晴了。
阳光透过车窗,照在我妈的脸上。
她靠着座椅,闭着眼睛,表情很安详。
我知道,她心里的那场雨,也停了。
那套老房子,后来怎么样了,我们谁也没有再去打听。
钱财也好,房产也罢,都抵不过人心的凉薄。
我妈失去了一个弟弟,但她好像也找回了自己。
她开始学着跳广场舞,报了老年大学的书法班,和我爸一起,把退休生活过得有声有色。
她的笑容,比以前多了,也真实了。
有时候,斩断一些有毒的关系,不是绝情,而是一种自救。
就像壁虎断尾。
虽然疼,但至少,能活下去。
而且,能活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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