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晓明 网络版第1823期
吴肃公(1626—1703),字雨若,号晴岩, 一号逸鸿,别号街南,学者称之为“街南先生”, 宣城人,明末诸生,是明末清初江南遗民中重要的学者、散文家、史学家、诗人。入清后, 宣城吴氏家族因卷入了反清复明的斗争,吴氏家族及吴肃公家庭由此发生重大变故,其个人的人生轨迹也因之发生逆转。宣城北乡偏远的水阳镇,在吴肃公前路被堵,退路无着的情况下,以其宽厚、包容的胸怀,接纳了这位不幸的郡城学者来此隐居,时间之长,达36 年之久。
隐居水阳的岁月里,吴肃公依靠设馆授业、卖文行医解决了一家老小的生计问题。闲暇时日,他著述不辍、交游名士,水阳街市、圩乡阡陌,留下了这位贫病潦倒、坚守节操、探源经术、扬善激恶布衣学者的人生履痕。在现存的二十卷《街南文集》和七卷《街南续集》等文献中,有多篇文章记叙了吴肃公不得不隐居水阳的凄苦情景,他那不满当朝、追怀前明、不合流俗、称颂先烈的一腔愤懑之情也流淌在字里行间。当细细翻阅吴肃公留存下来的这些文字,一位真实饱满、鲜活的吴肃公赫然眼前。
世变罹难,家道败落
明天启六年(1626),吴肃公出生于宣城望族“城南吴氏”的一个世代官宦之家, 为吴氏二十四世孙。曾祖吴诏相,曾官河南汝州知州;祖父吴伯敷举人出身,祖母张孺人为御史张克家之女;父亲吴煐是邑庠生, 母亲麻孺人为吏部郎中、山东按察使麻溶之孙女。由宋以来,吴氏家族代有名臣,诸如其先祖吴柔胜、吴渊、吴潜等,都是载入青史的名臣,有着一般世家难以望其项背的声望。但是,随着明朝的灭亡,对于前明王朝的深深眷念随即萌发于吴肃公父亲吴煐的内心深处,其个人的仕进理想即因之幻灭。
清顺治二年(1645)七月,吴肃公舅父麻三衡起兵抵抗清军,兵败后在南京惨遭杀害, 首级悬挂于城门东楼。顺治三年(1646),吴肃公从兄吴汉超聚集乡勇在宣城城南华阳起兵,在一举攻占宣城数日后兵败,被清军所俘, 遭肢解抛尸。时清军都督胡茂祯、参军王家梁由此合谋,想要剿灭吴氏家族。吴煐得到这个消息,义愤填膺。他为挽救家族,凛然走进清军兵营,自请斩首,以全家族。胡茂祯恼羞成怒,想加害吴煐。幸得司理陈如旦从中调和斡旋,吴煐方免一死,吴氏全族也得以幸免灭族。接二连三的灾难接续发生,使得年仅 21 岁的吴肃公感受到了太多的丧亲之痛和政治迫害的残酷无情。于是,他义无反顾地效法父亲吴煐、叔父吴坰、恩师沈寿民,决然抛弃被视为光宗耀祖的举子业,以前明遗民自守,甘守穷病困顿,终身以耕作、行医、授徒、卖文为生, 以示与清廷、流俗的决裂。
![]()
即便如此,灾难并未离他而去,不幸还是接踵而至。
顺治十四年(1657),前明太史杨昌祚、孝廉汤瓒禹等人,因受前明吏部主事李之椿反清案牵连而下大狱。吴煐因念旧情,冒险探监, 不料身陷囹圄。为救父亲,吴肃公变卖家产,几经周折,才使父亲获救出狱。顺治十五年(1658),遭遇家庭变故而饥寒交迫的吴肃公为谋生计来到水阳,设馆龙溪孙氏家族之荒园,为孙氏子弟授业。顺治十七年(1660)之后, 吴氏家族又遭遇惨烈的“宗人之讼”,吴氏族人“被系者累累”。为救宗亲,吴肃公放下孙氏馆业,返回宣城,与父亲变卖了所有田产房舍,仍然没有凑足赎资。几番折腾下来,吴肃公父子家财用尽,负债累累,家道从此败落, 全家只落得“离徙穷厄,踏踱无所”。无奈之下, 吴肃公举家前往宣城北乡水阳镇南一个叫迁滩的地方,这一年,吴肃公35 岁。这在他的《刘缉生五十序》和《哭外父文》中分别作了记叙:
“予交缉生自戊戌馆孙氏始。予立伯仲故贵公子,师缉生,而其从兄弟等皆师予不佞。是时,两家园亭相亚,竹树相映,文艺呫毕相差池。其宗老萍庵先生亦频席两家,三人更研讨辩论相昕夕。再逾岁,家多难,予别去。“(《街南文集》卷十三)
“属世之变,兵燹之离析,舅殉国难; 予父苦痹疾,坏户穷年;翁虽健,颇食贫,求复如囊日从莫可得,然予犹岁一问劳。前年庚子,会有家难,庐室非我有,挈妇若子,葺茅舍龙溪之迁滩,奴仆卖遣,不惟问劳过从,即书讯阔如矣。而翁亦游齐游闽,去年自闽归,予仅有一省翁禾塘,妇之晤翁则翁游齐岁也, 今五年矣。” (《街南文集》卷十七)
从这些自叙中,可以了解到在世变罹难之下,吴肃公为生活所迫,亦为远离随时可能降临的政治迫害,带着夫人麻顺龄(1626-1688) 和儿子吴汉侯,无奈地来到水阳镇街南龙上迁滩隐居下来凄凉境况。
隐居迁滩三十六年
迁滩何在?吴肃公隐居水阳时有作《迁滩记》,文中介绍了迁滩的方位、地形与地貌特征以及迁滩得名由来和“迁徙靡恒”的种种情形。
迁滩记 有滩于龙溪之上流,滩有田有垾,垾有洫, 洫内为堤,堤有庐。吴子自街南来居焉,田以亩计者十,滩居五,又五分其一以为圃,非有农桑之饶也、山水之胜也。古隐者之迁,皆卜焉而乐就之而吴子独以有所避,无所止也。居而田之,已不得于田而去;去而复来,乃仍不得宁于处也,殆迁徙靡恒者欤?故名“尖滩”, 遂易之“迁”云。今夫水岛屿之峙列,洲渚之浮沉,硖之啮,涯浒之沿,皆恒其止,而滩独否,隆于西则浚于东,然则滩固善迁者欤?吾安知异日滩之不舍我而迁耶?(《街南文集》卷十四)
水阳古镇初名龙兴,故由南向北流经水阳古镇的河流因名“龙溪”。龙溪上流即在龙溪之南,这里旧名为“龙上”。龙上东面的大河中原来确有一片天然滩地,滩地从大河中隆起,南起茶亭,北近街市,长约三里许。滩地北部宽展,而南部渐窄,呈尖形,故里人名滩地以南为“尖滩”。尖滩所在,即今之水阳镇朝阳村东部、茶亭村民组东面的外滩。
古之尖滩无主,遂可于滩上垦荒,变滩地为园田,以资耕作。滩地上开垦出的园田以东有大河环抱,西有水道在滩地与大圩圩堤间穿流,堤岸上有茅屋数间。这里就是吴肃公的隐居地。
尖滩园田仅有十亩,余为五亩滩地,又五分之一开垦为菜园。显然,这里并不是一个有利农事的富饶之地,也没有山水胜景可供赏 玩。罹患家难的吴肃公举家隐于迁滩时,只得 “居而田之已不得于田而去;去而复来,乃仍 不得宁于处也”。于是,他将“尖滩”更名为 “迁滩”,并作《迁滩记》,描绘了河流冲刷, 洲渚沉浮,而迁滩独隆起于大河不易受水患侵 害的自然风貌。出于自我安慰,吴肃公在这里 流露出迁滩有情,不忍迁离的欣喜。
相比于金宝圩中,迁滩肯定不是谋生安居的最佳所在,但吴肃公把隐居地选在迁滩, 其中原因正如他在《迁滩记》所说:只为“有所避”,并不想“所止”。迁滩毕竟有田可耕, 有庐可居,走投无路之下,选择迁滩隐居,则可使一家老小暂时安顿,且又能避世,这恰与吴肃公内心完全吻合。此外,迁滩近市,且庐在河堤,此地正好处于静闹之间。走进街市, 这里有他先前设馆授徒时结识的故友新朋,居于此地,并不寂寞。况街市上有大量的人流集散,十分方便他交游叙旧,兼以行医卖文。而退居庐中,又能够远离嚣市,静心读书,专注著述。选择这样的地方隐居,对于来自郡城、且身为学者的吴肃公而言,显然再合适不过。
吴肃公隐居迁滩至何时为止?这在他于清康熙三十五年(1696)所写《王节妇传》中可找到答案。
予喜谈节义事,顾所闻里中闺操,大率有子克家,老而弗渝,其常耳。茕茕贫独,多可悯悼,至以躯殉,亦仅仅矣。乃若从容以守, 而复慷慨以殉,如北关王节妇。呜呼!贞也! 烈也!庶其兼之耶!时予滞龙溪,不获瓣香虔礼,谨摭实而为之传。……时丙子四月之十二日,朝寀之死以癸酉正月,至是,凡周岁者三而又逾三月云。(《街南续集》卷六)
由此可知,及至清康熙三十五年(1696), 吴肃公仍然还滞留在水阳,此时,吴肃公已经是69岁的垂垂老人了。从35岁到71岁的36年间,吴肃公或隐居在水阳古镇街市之南的龙上迁滩,或短住于宣城街南草堂,水阳龙上迁
滩已然成了他的第二个故乡。36年来,吴肃公在龙上迁滩经历了中年、壮年、老年三个重要的人生阶段。这期间,吴肃公的家庭发生了一系列重大变故:儿子早夭、父母离世、妻子先他而去。但是,迫于时势和生计,吴肃公始终没有彻底离开龙上迁滩。他在儿子吴汉侯去世8年之后的清康熙十年(1671),将儿子的灵柩安葬在了迁滩。他一生大部分的诗文都是在迁滩创作完成的, 他甚至将自己所创作的四卷诗作之一卷题名为《迁滩》。可见,迁滩于吴肃公心中的地位是何其重要。
时光已经过去了 360 多年,当回望吴肃公隐居迁滩的那段岁月,仿佛可见当年迁滩圩堤上那间风雨飘摇的茅庐里,孤灯黄卷陪伴下的吴肃公,怀揣家破国亡之痛,愤世著作、茕茕自适的凄苦情景。他在水阳龙上迁滩留下的一系列载于青史的鸿文巨章,成为一缕珍贵的文脉,流芳在水阳古镇的街市上、圩乡沃野的阡陌间。
潦倒贫病,卖文营生
隐于迁滩的36年,既是吴肃公创作精力最旺盛的人生阶段,也是吴肃公生活潦倒困窘的艰难岁月。因此,这一时期,他除却写下了一系列崇儒尚道,扬善激恶,褒扬先贤,坚守气节的诗文外,还为了生计,不得不过起了卖文营生的日子。据现有史料可证,吴肃公隐居迁滩至少为水阳四个地方世家撰修了宗谱。至于受托为人撰写的文传、寿序则不可胜数。
——因医结友,撰修白沙倪氏宗谱
吴肃公居迁滩不久,即结识了在水阳街市上卖药行医为业的倪达可,吴、倪二人因同为医者,故两人常常相与论医,视为知己。倪达可原籍水阳北四里白沙里,幼承祖业替人卜占吉凶,兼以相术。之后,因耻于相术有欺人之嫌,遂自学为医,尤擅长小儿科。他在与吴肃公的交往中,深为吴肃公的医术折服。尤其是吴肃公的学术及书法,更为倪达可所仰慕。为附风雅,倪达可请吴肃公为其药房命名,吴肃公遂将倪达可的诊所命名为“诚保堂”,并雅作《诚保堂记》,文中纵论医道之义,以警医者。而对倪达可“不汩于利,不市于名”的“医诚” 品行,给予了充分肯定。又应倪达可之请,吴肃公将其寓所题名为“留云阁”,并欣然为“留云阁”书额而铭之。
留云阁铭 医者倪达可,卖药龙溪之西,三徙其舍, 后得一小阁,属街南额之。街南生曰:“汝止耶?寄耶?”达可曰:“予若行云焉,亦何心去留耶?”遂颜以“留云”而铭之: 趾廛带溪,有拳者阁。乃篰乃丰,游目四索。何与绮疏,夹道云齐。何与一壶,局栖两仪。彼块逆旅,而偶氏倪。维谷则响,维海则沤。维云叆叇,太虚以浮。会是无心,而为我留。(《街南续集》卷七)
水阳为千年古镇,宋以来无数商贾于街市置业经营,但古代店家字号鲜有记载,留存下来的老字号稽考者寥寥,惟“诚保堂”是目前可知的最早的古镇店家字号,可视为了解千年古镇商业繁华的珍贵遗产。
不仅如此,吴肃公还应倪达可之请,为其倪氏撰修宗谱。倪氏旧谱佚于元季兵燹,其源流无考。吴肃公惟实是据,不妄为攀附,而是依倪氏故老口耳相传,由倪氏徙金宝圩倪家坝长裕公为始祖,分倪氏为白沙、官沟、慈溪三支,且图而系之,并作《白沙倪谱录》上、下两篇。今朝阳村官塘基倪湾自然村所居倪氏, 即为其一支,而白沙、慈溪两支已无倪氏族人居住了。今官塘基倪氏宗谱尚未发现,但吴肃公留存下来的《白沙倪谱录》为朝阳村倪湾村庄倪氏留下了家族源流的珍贵记载。
——授业结缘,撰修龙溪范氏宗谱
清康熙九年(1670),龙溪范氏大修宗谱。因范氏宗人范应桂的儿子范嘉睿是吴肃公从游门生,故范氏得与闻吴肃公文名。于是,委派范嘉睿备上丰厚礼金,前往迁滩,请吴肃公为范氏撰修宗谱,吴肃公欣然应允。范氏先祖, 为宋文正公范仲淹,其“十世祖满,元至正间居龙溪,入明二百余年为隆庆壬申,而谱牒具。又迄今九十有八年,支庶流衍,居亦错焉。”
因此,吴肃公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告之以推原本始,与夫收宗睦族之所由,盖古者以昭其仁爱,而非以侈援妄合为也。”遂以范氏满公为龙溪范氏始祖,续而成谱。同时,吴肃公将范氏先祖范仲淹置义田以泽后世的懿行收录谱中,以励范氏子孙积德行善,且于谱成之时命笔作《范氏族谱序》。
——交游结谊,撰修龙溪东西两镇孙氏宗谱
水阳孙氏世居龙溪东西两镇,两镇孙氏同源一脉,东镇孙氏世居东镇街市,西镇孙氏散居临街私圩、文宫、孙家佬(今朝阳村长垾组)。孙氏先祖于宋嘉祐四年(1059)因官宁国节度副使而卜居宣城,后裔于元末(1330 年前后) 分徙龙溪东西两镇。东镇孙氏族人孙襄为明崇祯七年(1634)进士,其次子孙卓为清康熙十八年(1679)进士第二。十一世孙竹、十四世孙喆均为清代名诗人。
孙氏宗谱历代重修都是族人亲笔,未曾托请他氏代笔撰修。而康熙三十三年(1694)孙氏重修宗谱,却是礼聘吴肃公代为执笔编修, 是年吴肃公已是 69 岁高龄了。孙氏所以将修谱重任托于吴肃公,其原因不难考究。清顺治十五年(1658),吴肃公与好友刘缉生即设馆龙溪东镇孙氏荒园授业,孙卓师从刘缉生,而孙卓从兄弟则师从吴肃公。故吴肃公与孙卓辈弟兄有师生之谊。尤其是孙氏宗老孙羽辰与吴肃公因文结缘,成为忘年莫逆,由此更加深了吴肃公与孙氏诸老的交游情谊。兼以孙氏族人对吴肃公渊博的学识早有较深的了解,这才促使孙氏家族下决心将撰修宗谱的大任相托与吴肃公。吴肃公亦不负孙氏诸老重托,历时两年,完成了东镇孙氏宗谱的撰修。
继东镇孙氏宗谱告竣,西镇孙氏亦请吴肃公撰修宗谱。在撰修西镇孙氏宗谱时,吴肃公将东、西两镇孙氏连为一体总述,又从西镇孙氏本支图、祠记、世牒、始迁、宅里、分派、雁次、列传八个方面进行分述,进而论述了宗谱撰修的原则和规范,体现出吴肃公对于宗谱撰修的深入研究和精深见解,为民间宗谱撰修指明了方向。今西镇孙氏宗谱残存一卷,当将其与《街南续集》卷七中《孙谱杂题》诸文相对照,两者完全一致。
此外,吴肃公隐居迁滩的岁月里,还为水阳河东袁氏、河西李氏、总管马氏、雁翅唐氏、白沙刘氏,及周边慈溪陶氏、符离镇(今东门渡)黄氏等撰写了很多文传、寿序、墓志铭等, 这不仅丰富了吴肃公一生的创作,也为他全家在水阳度过困窘的生活,提供了必不可少的财力支持。
交游名士,佳话流传
吴肃公素负文名,思想深邃。虽隐居迁滩,但也常常应邀外出讲学、问诊、访友, 足迹涉及宣城、泾县、芜湖、歙县、吴江等地,一生的交游十分广泛。他隐于水阳龙上迁滩时,曾应友人之约前往圩中造访、酒叙, 从现存诗文中,即可见吴肃公在水阳的交游也是异彩纷呈。
——龙溪市上交游“龙溪四先生”,相与研习,文酒相欢
![]()
顺治十五年(1658),33岁的吴肃公设馆龙溪孙氏荒园授业,与当时水阳街市上“龙溪四先生”孙羽辰、唐允甲、陈祮、戚懋庐馆相望。因“龙溪四先生”素与吴肃公父叔有交游旧谊,当吴肃公来到水阳,很自然与四位先生有了密切交往。四位先生爱其才学,竟皆屈行辈与吴肃公“为文艺之游”。在清初的水阳街市上,留下了一段风雅无限的文人士子文酒相欢的佳话。
孙羽辰,号萍庵,水阳东镇孙氏儒生。他精于《周易》,有《〈易〉注》传世,且一生工于诗,讲求“诗取达情,亦务去陈言”。吴肃公设馆孙氏授业及隐居迁滩时,孙羽辰先生常常往吴肃公家中探访,相互间“研讨辩论相昕夕”。作为晚辈,吴肃公每将著文出示, 孙先生则“诩诩叹嘉,矜相告也”。这给了吴肃公莫大的鼓励。当孙先生病故八年之后, 其《〈易〉注》刊印,吴肃公深怀思念之情,为作《孙萍庵先生〈易注〉跋》,存亡今昔之情油然于心。
戚懋(1602—1674),字稚含,宣城人。清初曾入边幕,后以诸生任龙泉县教谕,期年告归,隐于水阳西镇,与吴肃公常作“文酒之宴”且“风雨弗间”。和孙羽辰、唐允甲不同, 戚懋不仅盛赞吴肃公作文,对于吴肃公的诗作总是“诩诩叹嘉”,并出示自己所作诗作,“欿然属之甲乙,窜点以为常”。其谦逊、认真的为诗风格,给了自以为不善为诗的吴肃公以很大的启发。当吴肃公因事自迁滩暂还宣城街南,年高七十、茕茕倚庐的戚先生还致函问询: “抚念老友萍庵、吉裘君、家大人皆安在,独耕坞东西南北人,而予亦茕茕倚庐,念知己文酒之宴不可复得,不胜凄然也。予老矣,子毋靳一言赠我夫。”其景其情,令人不胜凄然欷歔。对戚懋先生的嘱托,吴肃公当然不会辞谢, 遂遵嘱作《赠戚稚翁序》,表达自己对戚懋先生的感念之情。
唐允甲(1601—1674),字祖命,号耕坞, 雁翅人,明崇祯末被荐为中书舍人,明亡后不仕,文名享誉海内。晚年的唐允甲置别业于水阳西镇中市,在雁翅、水阳两地居住。陈祮(1604—1670),字吉裘,一字蘧人,宣城人, 博学且善为文。明亡后,弃诸生,隐居水阳, 授徒为业。生平孤介,形如野鹤,耻与流俗为伍。吴肃公隐居水阳龙上迁滩时得以结识二位先生,且每每以所作诗文出示两位先生就教。而唐允甲、陈祮二位先生则不以年高学深自居,而能曲行辈相与研磨。当吴肃公儿子汉侯去世,其本人“家难未敉,豪弁责逋,方有官事,侍老父郡城,家无主宾者,独病妻呜呜床上耳”。而已经离开水阳的陈祮不辞远道,闻讯即亲赴迁滩吊唁,之后又致函慰问。两人交游之真情,可见一斑。
与龙溪四先生的水阳交游,在吴肃公心中留下了深刻的记忆,他在《赠戚稚翁序》中曾深情地回忆了与四先生交游的美好时光:“四先生皆先民典型,岿然末流,交予父叔,而皆屈行辈与予岁时为文艺之游。唐先生负海内声,孙先生笃古淡造,其得予文,各诩诩叹嘉,矜相告也。而孙先生顾不慊予诗,时时有子固之唱,予夙折其能,因内自恧,不复吟。而戚、陈两先生殊不谓然于是。”吴肃公对龙溪四先生交游细节的回忆,情真意切,充满缠绵情致, 读来感人肺腑。
——双庙市上赴“河朔之饮”,赏“柳花覆春屋,禾稼登秋畦”的田园秋景
![]()
今日之双林
康熙七年(1668)秋,吴肃公应受业门生邀请,偕族兄吴瓛公(1622—1700)去往圩中双林(今水阳镇双盈村双庙街市)赴“河朔之饮”。邀请吴肃公的这位门生叫刘一韩(1639—1708),字西韩(又字西寒),号在涧,是明进士刘仲斗胞弟刘彲的长孙,著有《在涧草堂诗》行世。
刘一韩出生世家,祖父刘彲,字仲升,号香醉,是明代的一位贡士,著有《象夷堂集》《藕孔居集》行世。在祖上的熏陶下,刘一韩少负英气,性喜读书,平日里手不释卷,一心只求举子业。无奈,身处明清迭代、时事纷纭之际, 刘一韩的求仕之途坎坷曲折。于是,他放弃仕进,一心研学。
刘一韩初居宣城,师从吴肃公游。吴肃公擅文,而刘一韩尤喜为诗,但这并没有影响两人师生之情,两人相交三十多年,感情真挚而深厚。吴肃公对刘一韩的印象是“事予益虔,信予益笃。吾有所说,必守之而不变”。(《街南文集》卷十一之《赠刘西寒序》)而刘一韩居宣城时,常往吴肃公、吴瓛公家登门请政,造访之日必击节而歌,“杯酒唱和,匪伊朝夕。”这样的好日子没过多久,刘一韩夫妇迁居到双林。当刘一韩三十初度,他便想起了隐居在迁滩的先生吴肃公, 遂热情邀请先生来双林作“河朔之饮”。于是,金宝圩中、双林聚上,刘一韩的茅宅中, 迎来了吴肃公和吴瓛公弟兄。
三人把酒相欢,谈诗论文,不忍与别。席间,吴肃公作诗志贺。
祝西韩道弟三十初度 刘生真我好,无殊问字时。街南帴铅椠, 一纪忆于斯。磊磊二三子,头角相参差。或汗驹而啮,或芄兰之支。确荦吾家玉,出璞同雕追。生时尚弱冠,芳华秀颜眉。勃律气勇张, 海风振鳞而。古业瞥眼窥,讵论文与诗。浮云忽飘泊,家与陆谷移。驹驰兰弗采,琢玉独以隳。落落心所知。棹翻澄江月,溯洄……黄菊照茱萸,适生初度期。举杯酬岁月,岁月隙影驰。努力敦壮怀,毋为贫贱欺。晴岩老友吴肃公题。(《陷马塘刘氏宗谱》卷十五)
——白沙里造访涉园,乘舟纡折菱苇,茗饮索对,向暝而返
![]()
今日之白沙里
在吴肃公交游的圩中文人士子中,水阳镇北四里许白沙里的刘锡麟(1647—1728)、刘民长兄弟尤显特别。吴肃公与刘氏兄弟既是亲戚,又为文友,甚至能算是心灵深处的知音, 因此,他们的交游自然也就更为亲切、深入。康熙十一年(1672)秋,吴肃公曾造访水阳白沙里孟渎村,作有《涉园记》,留下了他们茗饮唱和、舟行水上的畅快场景。
涉园记 渎村滨河,泿湍漭泱,帆樯挂檐,额刘世聚庐焉。而天石及弟民长,皆好学工文,民长尤善论史。每致予斋中,信宿抗谈,酒阑, 烛见跋,天石挟一童出门去,怪问之,辄指向西墩,所谓“涉园”者,其读书别业也。一日, 民长导予村曲小艇一叶,纡折菱苇可里许, 短垣出波上,室三楹,中贮图史;小亭峙圃, 杂缀名蔬奇卉。四际无人,惟获声时来水面, 而东隅隐隐见南山。天石诵渊明“悠然见南山” 之句,索对署壁,茗饮向暝而返,微月落岸柳矣。夫水动而不息,圣人称“知者乐水”, 今沟洫渟滋,横袤万顷,视大河漭泱何静也, 天石抑亦在动静之间耶?而当暝返,时舟荡如醉叟,予肘民长不能坐立,而天石弄篙挈舟, 笑狎烟波若平地,其所宜日涉也夫!壬子秋八月记。(《街南文集》卷十)
涉园坐落在今白沙里(今水阳镇鱤圩村东部沿埂一带)孟渎村老巷以西之湖塘中央的土墩上,四周短墙围合,中有房屋三间,主人将平生所藏书籍、字画存放其中,且构筑两层亭阁一座,名为“铁舟亭”,院中种植各色名蔬奇卉。涉园四面环水,有石桥与西面田垾相通, 主人则常乘圩人口中的“小划子”,由溪上通达涉园。登临铁舟亭,东望大河滔滔北流,西涉园西墩望田畴郁郁苍苍,安坐亭中,实在是一处绝好的读书养性之所。
![]()
涉园之西墩
涉园的主人为刘锡麟,字天石,号祥庵, 岁贡生,白沙刘氏三房贤四公支十七世孙。他自幼好读,学识广博,工于诗文,尤擅识认古文奇字,兼精于大小楷,其书法艺林视为珍宝, 诗文见于《宛雅》和府县志《艺文》卷。其弟刘民长尤善论史,这正与吴肃公志同而道合。于是,吴肃公常与刘氏兄弟在一起相互研史论道,畅谈不休。
当吴肃公在刘民长的引导下,乘舟来到涉园,他兴致盎然地与刘氏兄弟在涉园中茗饮抗谈,索对署壁。而当兴尽而返,乘舟溪上, 已是“微月落岸柳”的黄昏。此时,“舟荡如醉叟,予肘民长不能坐立,而天石弄篙挈舟, 笑狎烟波若平地”。至此,吴肃公由衷感叹: “其所宜日涉也夫。”
吴肃公在水阳的交游远非以上所能尽述。“铭座寻常挂酒瓢,清秋暇日肯相邀。”(施闰章《学余堂诗集》之《马吉人宅同雨若、文虎》)是施闰章、吴肃公清秋时节应邀赴好友总管庙马之榜(1644—1687,字吉人)家与秀才马文虎等把酒言欢的交游场景。“生文词书法,皆斐然足多者。”(《街南文集》卷十之《赠袁士旦序》)是吴肃公与从游弟子、龙溪西镇袁氏族人袁启旭(1647—1696)交游中,对袁启旭给予的肯定与美赞。“里中古学,龙溪则袁唐伯、孙羽辰、唐祖命三先生焉。唐以藻丽,孙以渊颖,而博闻强记,则皆不逮袁先生云。”(《龙溪东镇袁氏宗谱》卷四)是吴肃公雅交龙溪东镇袁子义、袁子明时,对他们的父亲袁唐伯给予的由衷赞誉。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从35岁到71岁,吴肃公大部分时间隐居在水阳龙溪上迁滩。迁滩,显然是吴肃公一生读史治学、勤劬著书的最重要的地方。当我们捧读他的《街南文集》与《街南续集》,他在水阳的交游与创作、困窘与贫病、愤懑与不平, 每每跃然纸上。而他对民瘼的关心、志义的褒扬、流弊的痛斥也仿佛能够历历触摸。如今, 随着水阳江开卡工程的实施和水阳船闸的建成,迁滩已不复存在。但是,吴肃公的迁滩岁月,不会因迁滩的消失而为历史所遗忘;对吴肃公迁滩岁月的研究,也必将对水阳镇文旅开发产生深远影响。
(作者系宣城市历史文化研究会会员)
制作:童达清。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