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笔三十万的转账确认短信跳出来时,我心里是踏实的。
可仅仅五分钟后,当电话那头传来女儿和女婿的窃窃私语,我才明白,我给出去的不是养老钱,而是我作为一个母亲,最后的尊严。
这三十万,是我老伴儿走后,我一个人,一分一毛,从菜市场的小贩手里、从水电费的账单里,硬生生从牙缝里省出来的。从女儿林静上大学那天起,我就想着,得给她攒个厚实的家底,让她在这个偌大的城市里,在婆家面前,腰杆能挺得直一些。
十几年了,我没给自己添过一件超过两百块的新衣,没出过一次远门,那本被我翻得起了毛边的存折,就是我后半辈子生活的全部意义。我以为这是母爱的证明,却没想到,成了他们言谈间可以随意挪用的砝码。
思绪被猛地拉回三天前,那个闷热的午后,女儿林静的电话,就是这一切的开始。
第1章 闷热午后的电话
“妈,是我,小静。”
电话接通的那一刻,窗外聒噪的蝉鸣似乎都安静了几分。我把手里正在择的豆角放在膝盖上,腾出手来调大了听筒的音量,脸上不自觉地堆满了笑。
“哎,小静啊,吃饭了没?最近工作忙不忙?你跟高强都好吧?”我一连串地问,生怕漏掉了哪一句关心。
林静是我唯一的女儿,大学毕业后就留在了省城,嫁给了她的同学高强。小两口都是普通上班族,在一个房价高得令人咋舌的城市里打拼,我知道他们不容易。
电话那头的林静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还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妈,我们都挺好的。就是……就是有点事,想跟您商量一下。”
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出什么事了?是不是钱不够花了?还是谁身体不舒服了?”
“没有没有,妈您别紧张。”林静赶紧解释,“我们挺好的。是这么回事,我们现在住的这个房子,不是有点小嘛,一室一厅的,将来要是有个孩子,根本住不开。高强他们单位最近有内部的福利房指标,位置和价格都特别好,我们寻思着,想把现在这个卖了,换个大点的。”
我一听是好事,心里松了口气,连忙说:“换!该换!这是大好事啊!你们早就该换了,那个鸽子笼一样的地方,转个身都费劲。”
林静在那头干笑了两声,语气里的犹豫却更重了。“是好事……就是,妈,首付还差一点。我们算了一下,把现在的房子卖了,加上我们这几年的积蓄,还差大概……三十万。”
三十万。
这个数字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我平静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圈涟漪。
我没有立刻回答。我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卧室里那个上了锁的旧木柜。我所有的家当,那本记录着我大半生节俭的存折,就在那个柜子里。上面的数字,是三十二万零六百七十五块四毛二。
这是我给自己准备的养老钱,是万一哪天病了倒了,不给女儿添麻烦的底气。老伴儿走得早,我一个人把林静拉扯大,深知世事艰难,凡事都得靠自己。
“妈?您在听吗?”林'静的声音有些急了。
“在,在听。”我回过神来,清了清嗓子,“三十万……是吧?我想想办法。”
我几乎没有犹豫。什么养老钱,什么底气,在女儿的“大事”面前,似乎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我一辈子,不就是为了她吗?我年轻时吃过的苦,不想让她再吃一遍。
“妈,您别为难。”林静的语气听起来充满了愧疚和感激,“我们也在想别的办法,找朋友凑凑……”
“找什么朋友!”我打断了她,语气不容置疑,“朋友能有几个钱?这种事还得靠家里。你别管了,妈有钱。这钱本来就是给你们留的。”
这是我的真心话。从她出生的那天起,我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她吗?
“谢谢妈!我就知道您最疼我了!”林静的声音一下子变得轻快起来,像个得了糖果的孩子,“那……我们这边手续办得很快,可能后天就需要用钱。”
“行,后天是吧?我明天就去银行给你转过去。”我爽快地答应了。
挂了电话,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里既有为女儿解决难题的满足感,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空落。那本存折的重量,仿佛一下子从我心里挪走了,让我觉得有些轻飘飘的。
我重新拿起膝盖上的豆角,一根一根地掐掉两头。窗外的蝉鸣又开始鼓噪起来,搅得人心烦意乱。
晚饭我只简单地煮了一碗面条。一个人吃饭,总是没什么胃口。看着空荡荡的对座,我想起了老伴儿。如果他还在,肯定也会支持我的决定吧。我们俩一辈子省吃俭用,不就是盼着孩子能过上好日子吗?
想到这里,我心里那点空落感又被填满了。是的,只要女儿过得好,我怎么样都值了。这个信念,像一根定海神针,支撑了我半辈子。
第2章 存折上的旧时光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我就醒了。
我小心翼翼地从旧木柜里取出那本存折,用一块干净的手帕反复擦拭着已经有些褪色的封面。这本存折,比我家里任何一件东西都要干净。
我换上了一件自认为最体面的蓝色布上衣,对着镜子梳了梳已经花白的头发,这才揣着存折和身份证出了门。
银行还没开门,门口已经有几个老人在排队了。我找了个角落站着,手不自觉地按着口袋里的存折,像是揣着一个滚烫的山芋。
等待的时间里,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一幕幕全是过去的日子。
我想起林静小时候,家里穷,买不起新衣服,她总是穿着邻居家姐姐的旧衣服,却从不抱怨。有一次学校组织春游,别的孩子都带着面包火腿肠,我只能给她煮两个鸡蛋,装在一个洗得发白的布袋里。她回来后,却兴奋地告诉我,鸡蛋是最好吃的东西。
我想起她考上大学那年,我把家里唯一值钱的一头猪卖了,又东拼西凑,才凑齐了第一年的学费。在火车站送她的时候,我把一沓被汗水浸得有些潮湿的零钱塞到她手里,嘴里不停地嘱咐:“到了学校别省着,该吃的吃,该穿的穿,钱不够了就跟妈说。”林静抱着我,哭得一塌糊涂,她说:“妈,您放心,我以后一定挣大钱,让您过上好日子。”
那句“让您过上好日子”,我一直记在心里。
后来她毕业、工作、结婚,留在了大城市。每次回来,都会给我买些我没见过的营养品,给我一些零花钱。但我都舍不得用,悄悄地又存回了这张存折里。她在大城市生活压力大,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我一个老婆子,吃穿用不了几个钱。
她结婚的时候,我拿出了十万块钱,是当时存折里的一大半,给她当嫁妆。我记得当时高强和他父母脸上的惊讶和满意。那一刻,我觉得我给女儿撑了腰,心里特别踏实。
从那以后,我存钱的念头就更强烈了。我要给她攒一个更厚实的“后盾”。万一她跟高强吵架了,受了委屈,她得有底气说:“我走,我还有我妈。”
这三十万,就是我这些年所有的成果。每一笔进账的后面,都缩影着我无数个精打细算的日子。少吃的一斤肉,少开的一小时空调,没舍得打的一次车……它们慢慢累积,变成了存折上那个冷冰冰却又让我无比安心的数字。
“下一位,A03号!”
银行柜员的叫声打断了我的回忆。我深吸一口气,走到了柜台前。
“阿姨,您好,请问办什么业务?”年轻的柜员小姐微笑着问。
“我……我要转账。”我有些紧张地把存折和身份证递了过去,“转三十万。”
柜员小姐愣了一下,看了一眼存折上的余额,又抬头看了看我朴素的穿着,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她职业性地提醒道:“阿姨,转账金额比较大,您认识对方吗?现在电信诈骗很多,您要不要跟家里人再确认一下?”
我心里一暖,笑着摆了摆手:“谢谢你啊姑娘,我认识,是转给我女儿的。她在省城买房子,首付不够。”
听到是给女儿买房,柜员小姐的表情放松下来,熟练地开始操作。
“您女儿真有福气。”她一边敲着键盘,一边随口说道。
我笑了笑,没说话。心里却想,是我有福气才对,能养出这么一个有出息的女儿。
输密码的时候,我的手指有些颤抖。这六个数字,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但这一次按下,却感觉像是按下了我后半生的句点。
随着打印机“吱吱呀呀”地响起,一张汇款凭条递到了我的面前。柜员小姐把只剩下两万多块余额的存折还给了我。
我捏着那张轻飘飘的凭条,心里反而前所未有的踏实。
我做到了。我遵守了我对女儿的承诺,在她最需要的时候,我这个当妈的,没有掉链子。
走出银行,阳光有些刺眼。我掏出我的老年机,拨通了林静的电话。
“小静,钱给你转过去了,你查一下。”
“这么快?妈,您真是……”电话那头,林静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听得我心里又酸又软。
“好了好了,别说这些。钱收到了就行。你们赶紧把房子的事办好,妈就放心了。”我笑着说,心里充满了作为一个母亲的骄傲和满足。
“嗯嗯!妈,您太好了!我跟高强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了。等我们搬了新家,第一个就接您过来住!”
“好好好,”我乐呵呵地答应着,“行了,你们忙吧,我这儿还有点事,先挂了啊。”
我说着就要挂电话,却听到林静在那头急急地喊了一声:“妈,您等一下!”
我把手机重新放回耳边:“怎么了?”
“那个……高强想跟您说两句。”
第3章 未曾挂断的线
“妈,是我,高强。”
听筒里传来女婿高强热情洋溢的声音,比平时更多了几分亲热。
“哎,高强啊。”我应了一声。
“妈,真是太谢谢您了!您这笔钱,真是帮了我们天大的忙了!小静都跟我说了,您把自己的养老钱都拿出来了,我们……我们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高强的语气听起来诚恳极了。
我心里熨帖,嘴上却说:“一家人,说这些就见外了。你们好好的,比什么都强。”
“那是肯定的!妈您放心,我们以后一定好好孝敬您!”高强信誓旦旦地保证,“等我们新房装修好了,就把您的房间布置得舒舒服服的,接您过来享福!”
我听着这些话,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花。我仿佛已经能看到未来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场景。
“行,行。你们有这份心我就很高兴了。”我满足地说,“好了,你们忙正事吧,我真要挂了。”
“好的妈,您注意身体,再见!”
“再见。”
我按下了红色的挂断键,但也许是手机老旧,反应迟钝,屏幕暗下去的瞬间,我并没有立刻把手机从耳边拿开。
就是这短短一两秒的延迟,让我听到了那段足以颠覆我整个世界的对话。
电话那头,并没有因为我说挂断而立刻安静下来。我猜想,是林静那边也以为电话已经挂断了。
一个压低了的,带着一丝埋怨的女声响起,是林静:“你跟她说那么多干嘛,肉麻死了。”
“嘿,这你就不懂了。”是高强得意的声音,他似乎还轻笑了一声,“老太太就吃这一套。你看,三十万,多顺利就到手了。这叫情绪价值,懂不懂?说几句好听的,比什么都管用。”
我的心,咯噔一下,像是被人用冰水从头浇下,瞬间凉了个透彻。
我举着手机,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我以为是我听错了,或者是什么电视剧里的声音串了线。
但接下来林静的话,将我最后一丝幻想彻底击碎。
“你小声点!”林静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安,“妈把养老钱都给我们了,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万一她以后生病了怎么办?”
“生病?生病有医保嘛。再说了,不是还有你这个女儿吗?我们养着她不就行了。”高强的声音显得不以为然,“你别想那么多了。这钱放在她手里也是死钱,存银行里能有几个利息?还不如给我们买房子,这叫投资!等房价涨了,这三十万说不定就变五十万了。到时候我们再给她点零花钱,她不也高兴吗?”
“再说了,”高强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我从未听过的算计,“她那套老破小,早晚不也是咱们的?现在先把这笔活钱拿到手,把资产盘活,才是最聪明的做法。那个人,耳根子软,心也软,只要你多说几句好话,哄一哄,她什么都愿意给。咱们这是……合理利用资源。”
“合理利用资源……”
这六个字,像六根淬了毒的钢针,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脏。
我感觉一阵天旋地转,手脚冰凉。手里的老年机“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屏幕摔得粉碎,就像我此刻的心。
原来,我十几年如一日的省吃俭用,我掏心掏肺的付出,在他们眼里,只是“可以合理利用的资源”。
原来,我引以为傲的母爱,只是他们可以轻易拿捏的“软肋”。
原来,那些“孝敬我”、“接我享福”的承诺,都只是为了让我心甘情愿拿出养老钱的“情绪价值”。
他们甚至已经算计到了我这套老房子……我唯一的安身立命之所。
我弯下腰,想去捡起地上的手机,却感觉浑身无力,眼前阵阵发黑。我扶着路边的墙,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巨石,闷得我几乎要窒息。
街上的行人来来往往,阳光依旧明媚,可我的世界,却在这一刻,彻底坍塌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短短的一段路,我却像是走了一个世纪。
打开家门,屋子里空荡荡的,静得可怕。我看着那个被我擦拭得一尘不染的旧木柜,突然觉得无比讽刺。我守护了一辈子的珍宝,在别人眼里,不过是唾手可得的囊中之物。
我一生的付出,我的骄傲,我的爱,都成了一个笑话。
一个彻头彻尾的,天大的笑话。
第4章 一碗没放盐的汤
我在沙发上枯坐了一整个下午。
从日头正盛,到夕阳西下,再到窗外华灯初上。我没有开灯,任由自己被黑暗一点点吞噬。
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高强那句“合理利用资源”。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钝刀子,在我的心上来回地割。
我试图为女儿林静辩解。她也许只是一时糊涂,是被高强说服了。她是有顾虑的,她说了“心里不踏实”。
可这个念头一起,另一个声音就立刻反驳:她为什么不阻止?她为什么默认了这种说法?她难道不知道那三十万对我意味着什么吗?
她知道的。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她清楚我为了省几块钱的菜钱,会坐半小时公交车去更远的菜市场;她清楚我一件衣服能穿十年,缝缝补补也舍不得扔;她清楚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她能过得好。
正因为她清楚,所以她才能和高强一起,精准地利用我的爱,我的软肋。
胃里一阵阵地抽痛,我才想起自己一天没吃东西了。我挣扎着站起来,走进厨房,想给自己下碗面。
打开冰箱,里面还放着上周林静回来时,我特意给她炖的鸡汤。她当时喝了一口,撒娇说:“妈,您炖的汤还是最好喝,高强怎么都学不会。”
当时的我,听得心里比蜜还甜。
现在想来,那句话,是不是也属于高强口中的“情绪价值”?
我关上冰箱门,瞬间没了任何胃口。
不行,我不能就这么倒下。我这一辈子,什么苦没吃过,什么难没经过。老伴儿走的时候,我觉得天都塌了,不也一样挺过来了吗?
只是这一次,捅向我心窝的,是我最疼爱的女儿。这比任何苦难都更让人难以承受。
我打开灯,刺眼的光亮让我的眼睛一阵酸涩。我走到电话旁,拿起听筒,又缓缓放下。
我该说什么?质问他们?痛骂他们?
然后呢?听他们苍白的解释和道歉?然后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继续扮演那个慈爱无私的母亲?
不。
我不能。
有些裂痕一旦出现,就再也无法弥补了。信任这东西,就像一面镜子,碎了,就是碎了。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得想清楚,接下来该怎么办。
钱已经转过去了,要回来,恐怕比登天还难。就算能要回来,我和女儿之间的关系,也彻底完了。
我坐在餐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凉白开,一口气喝了下去。冰冷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让发热的头脑清醒了一些。
我不能就这么算了。我不能让他们觉得,我陈秀云就是一个可以随意拿捏、予取予求的傻老太婆。
我养育她,爱她,是我作为母亲的本分。但这不代表,她可以把我的付出当成理所当然,甚至当成算计的资本。
我得让他们知道,我给出去的,是情分。我不给,他们也不能抢。
我得让他们明白,母亲的爱是港湾,但不是可以无限透支的银行。
一个念头,在我脑海里慢慢成形。它有些疯狂,有些不计后果,但却是我此刻唯一能想到的,为自己找回尊严的方式。
那天晚上,我给自己做了一碗西红柿鸡蛋汤。做好之后才发现,我忘了放盐,寡淡无味,难以下咽。
就像我此刻的人生。
我把那碗没放盐的汤倒掉,然后走进卧室,打开了衣柜。在最底层,我翻出了一个陈旧的旅行袋。
是时候了。
是时候为自己活一次了。
第5. 我想去看看海
第二天上午,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去菜市场,而是去了附近一家最大的旅行社。
接待我的是个很热情的小姑娘,她看我一个人来,有些惊讶,但还是耐心地给我介绍各种旅游线路。
“阿姨,您是想给子女报团,还是您自己出去走走?”
“我自己。”我平静地回答。
小姑娘的眼睛亮了一下:“那您想去哪儿?我们有夕阳红专线,去北京看故宫,去桂林看山水,行程都不累,特别适合您这个年纪的。”
我摇了摇头,目光落在墙上一张巨大的宣传海报上。那是一片蔚蓝的大海,金色的沙滩,海鸥在自由地飞翔。
“我想去这里。”我指着海报说,“去看看海。”
我这辈子,都生活在内陆城市。见过最高的山,走过最长的路,却从未见过真正的大海。老伴儿在世时总说,等退休了,就带我去看海。可他没等到退休就走了,这个承诺,也成了一个永远的遗憾。
小姑娘帮我选了一条去三亚的线路,五天四晚,包吃包住,价格不菲。
“阿姨,这个团费是八千八,您看……”她有些犹豫地看着我。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本只剩下两万多块的存折,递给她:“刷卡。”
付完钱,拿着手里的合同和行程单,我心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这八千八,是我这辈子为自己花的,最大的一笔钱。
从旅行社出来,我又去了附近的房产中介。
挂牌出售我这套住了三十年的老房子,这个决定,比花掉八千八要艰难得多,但也决绝得多。
当中介小伙子问我期望售价时,我说:“比市场价低十万,要求只有一个,全款,尽快成交。”
小伙子以为自己听错了,反复确认了好几遍。在得到我肯定的答复后,他立刻像打了鸡血一样,开始打电话联系客户。
做完这一切,已经是下午了。我回到家,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拨通了林静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那头有些嘈杂。
“妈?怎么了?”林静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心不在焉。
“小静,跟你说个事。”我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您说。”
“我准备出去旅游一段时间。”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是林静惊讶的声音:“旅游?您怎么突然想起来旅游了?去哪儿啊?跟谁去啊?”
“一个人,去三亚,看看海。”我一字一句地说,“后天的飞机。”
“一个人?那怎么行!您年纪大了,一个人出去我们不放心!”林静的语气听起来很着急,充满了“关切”。
我不为所动,继续说:“还有一件事。我把你爸留下的这套房子,挂在中介卖了。”
这一次,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死寂。
我能想象得到,林静和她身边的高强,此刻会是怎样震惊的表情。
“卖……卖房子?”林静的声音都变了调,尖锐得有些刺耳,“妈!您疯了吗?好端端的卖房子干什么?那房子您要是不住,留着以后给我们也行啊!您卖了住哪儿去?”
她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留着给你们?”我轻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悲凉和嘲讽,“我还没死呢,就惦记上我的房子了?”
“妈,我不是那个意思……”林静慌忙解释。
“你是什么意思,我很清楚。”我打断了她,“房子是我的,我想卖就卖。至于我住哪儿,就不劳你们费心了。我可以用卖房子的钱,去住最好的养老院,或者干脆环游世界,都随我高兴。”
“妈!您不能这样!这房子是我爸留下的,您不能说卖就卖!”高强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语气强硬,带着一丝气急败坏。
“高强,”我连名带姓地喊他,“这房产证上,写的是我陈秀云的名字。跟你,跟林静,没有一分钱关系。我处置我自己的财产,还轮不到你来教我做事。”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另外,”我顿了顿,抛出了最后一颗炸弹,“我昨天去咨询了律师。关于我给你们转的那三十万,属于大额财产赠与。如果子女对父母有不当行为,或者未能尽到赡养义务,父母是有权要求撤销赠与的。也就是说,那笔钱,我可以起诉要回来。”
电话那头,彻底没了声音。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
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感觉积压在胸口好几天的郁气,终于消散了一些。
“我给你们一天时间考虑。”我下了最后的通牒,“明天下午五点之前,把三十万还给我。否则,我们就法庭上见。另外,你们也别想着赶回来,我不想见你们。钱打到我卡上就行。”
说完,不等他们有任何反应,我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这一次,我确认电话是真的挂断了。
第6章 迟来的坦白
我以为他们会立刻打电话回来,或者争辩,或者求饶。
但一下午,我的手机都安安静静。
我没有感到意外,甚至有些意料之中。他们需要时间去消化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需要时间去权衡利弊。
是继续嘴硬,冒着被我告上法庭、闹得人尽皆知的风险?还是乖乖把钱还回来,暂时平息我的怒火?
我相信高强是个聪明人,他会做出最“理性”的选择。
晚饭我依旧吃得很少。房子里太安静了,静得能听到墙上石英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一下,一下,敲在我的心上。
我真的要走到那一步吗?和自己的亲生女儿对簿公堂?
光是想一想,我的心就像被撕裂了一样疼。
可如果不这样,我又该如何?继续假装糊涂,任由他们把我的爱和尊严踩在脚下吗?
我做不到。
晚上十点多,门铃突然响了。急促而响亮,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闯入感。
我透过猫眼一看,是林静和高强。
他们到底还是回来了。从省城开车到我这里,最快也要四个小时。看来,我挂了电话,他们就立刻出发了。
我没有开门。
“妈!开门啊妈!我们知道您在里面!”林静在门外哭喊着,用力地拍打着门板,“您听我们解释啊!”
高强也在一旁说:“妈,您别生气,有什么话我们当面说清楚。您这样我们很担心啊!”
他们的声音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引得邻居都打开了门探头探脑。
我靠在门后,闭上眼睛,不为所动。
当面说清楚?说什么?说他们是如何把我当成“资源”来“合理利用”的吗?
门外的哭喊和劝说持续了很久,直到他们的声音都变得沙哑。最后,楼道里安静了下来。我以为他们走了,可过了一会儿,林静的短信一条接一条地发了过来。
“妈,对不起,我们错了。”
“我们不该算计您的钱,更不该说那些混账话。”
“您别卖房子,也别去旅游了,我们害怕。您把门打开好不好?我们就在门口等着,您不开门我们就不走。”
我看着手机屏幕,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我恨他们的算计,怨他们的凉薄,可她终究是我的女儿,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看到她这样低声下气地哀求,我的心怎么可能不痛?
我就这样靠着门,他们在门外,我在门内,一门之隔,仿佛隔着两个世界。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高强压低声音在劝林静:“算了,我们先找个旅馆住下,别在门口待着了,影响不好。让妈也冷静一下。”
然后是林静带着哭腔的声音:“我不走!妈不开门我就不走!”
再后来,我听到了高强离开的脚步声,而林静的抽泣声,却一直断断续续地从门外传来。
那一夜,我彻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我顶着一双红肿的眼睛打开了门。
林静就蜷缩在门口的角落里,靠着墙睡着了。她的脸上还挂着泪痕,头发凌乱,看起来狼狈又可怜。
听到开门声,她猛地惊醒,看到我,立刻挣扎着站起来,嘴唇哆嗦着,喊了一声:“妈……”
我没有看她,径直走进厨房,给她倒了一杯温水。
“进来吧。”我淡淡地说。
林静跟着我走进屋,局促地站在客厅中央,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我把水杯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然后在沙发上坐下,看着她。
“说吧。”
林静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她“噗通”一声跪在了我面前。
“妈,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她泣不成声,“我不该鬼迷心窍,听高强的话,打您养老金的主意。我不是人,我对不起您,对不起死去的爸爸!”
她一边说,一边抬手扇自己的耳光。
我没有去拦她。我知道,我需要一个解释,一个不加任何掩饰的,最真实的解释。
哭了很久,林静的情绪才稍微平复了一些。
她断断续续地,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我。
原来,他们想换的那个福利房,并不是非买不可。只是高强觉得,他单位的同事都换了,他们不换,显得很没面子。而且那个小区的业主,非富即贵,他觉得搬进去,就等于进入了一个新的圈层,对他的事业有帮助。
他们的钱,确实不够。高强就想到了我的养老金。
是他一步步地劝说林静。他说,反正妈的钱早晚是你的,现在只是提前预支。他说,妈最疼你,只要你开口,她肯定会给。他说,等我们以后发达了,再十倍百倍地还给妈。
林静一开始是不同意的。但是,她架不住高强的软磨硬泡,也架不住那种对“更好生活”的向往。她承认,她有虚荣心,也想在朋友同事面前炫耀自己的新房子。
于是,她动摇了,最终选择了配合高强,给我打了那个电话。
至于电话里那些话,高强是说给林静听的,为了打消她心里最后的那点愧疚感。他把一切都“合理化”,让她觉得他们做的是一件“聪明”的事,而不是一件“错误”的事。
“妈,我就是个懦夫。”林静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看着我,“我明知道那是错的,却没有勇气拒绝。我怕高强跟我吵架,也贪图他描绘的那些美好未来。是我……是我把您的爱,当成了理所当然。”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五味杂陈。
我看到了女儿的软弱、虚荣和自私,但我也看到了她此刻真心实意的悔恨。
人性,或许本就是如此复杂。
第7章 三十万的距离
高强是在中午的时候回来的。
他手里提着一些我爱吃的点心,看到跪在地上的林静和我,表情尴尬又愧疚。
“妈……”他嗫嚅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也跪下。”我看着他,语气平静。
高强愣了一下,但还是顺从地在林静旁边跪了下来。
屋子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没有骂他们,也没有哭。我只是看着他们,看了很久很久。然后,我开口了,声音沙哑。
“高强,我问你,在你心里,我是什么?”
高强抬起头,嘴唇动了动:“您是……是小静的妈妈,是我的丈母娘。”
“只是这样吗?”我追问,“不是你们‘合理利用的资源’吗?不是你们通往更好生活的‘踏脚石’吗?”
高强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妈,对不起,我混蛋,我说那些话不是人话。”
“你说的,恐怕是你的真心话。”我没有给他留情面,“你觉得我老了,没用了,手里的钱放着也是浪费,不如给你们去‘投资’,去‘盘活资产’。你甚至连我这套老房子都算计好了,觉得它早晚是你们的。”
“我……”高强无言以对。
“我告诉你们,”我的声音不大,但异常坚定,“我陈秀云,首先是我自己,然后才是林静的母亲,你的丈母娘。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有我自己的尊严。我的钱,我的房子,都是我辛辛苦苦挣来的,我有权决定怎么处置它们。”
“我可以因为爱,把它们给我的女儿。但我绝不允许,任何人把我的爱当成算计的筹码。”
我站起身,从卧室里拿出那张转账凭条,放在他们面前。
“钱,什么时候还我?”
林静哭着说:“妈,钱我们马上还给您。昨天我们连夜就把新房的认购协议给退了,定金损失了好几万,但开发商说剩下的钱要走流程,大概需要一周才能退回来。”
“一周?”我看着他们,“那三十万,是我存了十几年的。你们只用了一天,就让它变成了别人的定金。”
我的话让林静和高强把头埋得更低了。
“房子,我暂时不卖了。”我说,“旅行,我也暂时不去了。”
听到这话,他们俩明显松了一口气。
“但是,”我话锋一转,“这不代表我原谅了你们。”
我看着林静,一字一句地说:“从今天起,你们每个月,还我五千块钱。直到把三十万还清为止。”
“五千?”高强下意识地抬起头,“妈,我们一个月工资加起来也就一万多,还要还房贷,生活开销也大,五千是不是……”
“这是惩罚,不是商量。”我打断了他,“你们既然有能力去追求更‘体面’的生活,就该有能力为自己的错误买单。如果觉得困难,你们可以把现在住的房子卖了,租个小点的,或者干脆搬回我这里来住。正好,也让我看看,你们的‘孝心’到底值多少钱。”
高强彻底不说话了。
“至于这套房子,”我继续说,“我已经立了遗嘱。如果我走的时候,你们还没还清那三十万,这套房子,我会直接捐给慈善机构。你们一分钱也别想拿到。”
我的决定,像两座大山,压在了他们身上。
林静哭着点头:“好,妈,都听您的。我们还,我们一定还。”
我看着他们,心里没有报复的快感,只有无尽的疲惫和悲哀。
钱,或许能还清。
但我们之间的距离,那道因为三十万而产生的裂痕,又该如何弥补?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从这一天起,我不再是那个会为女儿倾尽所有的母亲了。我学会了保留,学会了设立底线。
这是他们用最残忍的方式,给我上的,人生中最重要的一课。
第8章 窗台上的绿萝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林静和高强没有再提接我过去住的事,我也乐得清静。每个月一号,我的银行卡里都会准时收到他们转来的五千块钱,不多不少。
他们偶尔会回来看我,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在我面前小心翼翼,陪着笑脸。高强会抢着干所有的家务,林静则会坐在我身边,给我讲她工作中的趣事,就像小时候一样。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我们之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他们不敢再像以前那样跟我撒娇、提要求,我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对他们掏心掏肺。我们都客气得,像一对不太熟悉的亲戚。
那套他们心心念念的福利房,最终还是没买成。听说高强因为这事,在单位里被同事嘲笑了很久,事业也受到了一些影响。他们把现在住的房子挂出去卖了,但因为市场不好,一直没能成交。生活的压力,让他们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
我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我并不希望他们过得不好,可一想到他们当初的算计,我又觉得这是他们应得的教训。
时间一晃,过去了一年。
那天是我六十岁的生日。我本以为会像往常一样,一个人简单地过。没想到,林静和高强一早就回来了。
他们没有买蛋糕,也没有买贵重的礼物,而是带回来一整车的食材。高强在厨房里忙活了一上午,做了一大桌子菜。林静则帮我把整个家都打扫了一遍,还买了一盆绿油油的绿萝,放在了窗台上。
“妈,这绿萝好养活,您看着也心情好。”林静笑着说。
吃饭的时候,高强给我倒了一杯酒,他端起酒杯,站了起来。
“妈,”他的眼圈有些红,“过去这一年,我想了很多。是我不对,是我太急功近利,太自私,伤害了您,也带坏了小静。这一年,我们过得很辛苦,但也想明白了很多事。钱没了可以再挣,房子小点也能住,但家人的心要是伤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他说着,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我们跟您保证,以后一定踏踏实实做人,本本分分过日子。那笔钱,我们一定会还清。只求您……别不认我们。”
林静也站了起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看着他们,一年不见,他们都憔悴了不少,但眼神里,却多了一些过去没有的沉稳和真诚。
我心里的那块坚冰,似乎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
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吃完饭,他们陪着我聊了很久。聊我年轻时候的事,聊林静小时候的糗事,聊那些被我们遗忘在岁月里的,温暖的细节。
临走时,林静从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塞到我手里。
“妈,这里面是五万块钱。是高强今年的年终奖,我们一分没动,都给您。我知道离三十万还差得远,但我们会努力的。”
我捏着那张卡,心里百感交集。
他们走后,我一个人坐在窗边,看着那盆生机勃勃的绿萝。阳光透过玻璃,洒在翠绿的叶子上,显得格外温暖。
或许,有些伤害无法彻底遗忘,但时间,真的可以抚平一些伤痛。
我拿出手机,给林静发了一条短信。
“以后每个月还三千就行了,你们也得生活。”
很快,林静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哭腔:“妈……”
“行了,”我打断了她,“好好过日子吧。别让我失望。”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天边是绚烂的晚霞。
我知道,我们这个家,回不到过去了。但或许,我们可以走向一个更好的未来。一个建立在尊重、理解和界限之上的,更成熟,也更坚固的未来。
而我,也终于明白。爱,不是无底线的给予,而是有原则的付出。真正的爱,是教会孩子成长,哪怕代价是让他们经历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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