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世界博览」原创内容 *
卡蒙斯之于葡萄牙,正如但丁之于意大利,塞万提斯之于西班牙,莎士比亚之于英国。
《致卡蒙斯》
阿根廷诗人博尔赫斯
(Jorge Luis Borges,1899—1986)
时光无憾无怨地蚀损了
那些历经战斗洗礼的宝剑。
你穷困潦倒地回到了思念的祖国,
一代人杰啊,希望在它的怀抱中度过残年。
我想知道,最后回到海岸这边之后,
你那谦卑的心里可曾预感:
东方和西方以及兵甲和战旗,
所有这些被人遗忘了的光焰
(完全不受人世变迁的约束)
会借你的《埃涅阿斯纪》流传。
(林之木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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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牙人常常称自己的国家为“海边一座小花园”,带着点偏安一隅的悠然和谦逊。葡萄牙的精神气质中,往往有一种微妙的对撞和丝滑的调和,想必是来自于海洋文明特有的灵动和包容。作为葡萄牙首都、国家政治中心的里斯本,大街小巷始终洋溢着活泼的生活气息。这座城市和罗马一样也被称为“七丘之城”,缤纷多彩的房屋在高低山坡上层层叠叠,色调轻盈而欢快。特茹河在这里与大西洋汇合,入海口无比宽阔,河流、海洋和天空深深浅浅的蓝色交织一体,在灿烂的阳光下变幻无穷。
葡萄牙精神中这种“对撞与调和”的独特魅力在其文学传统中彰显无遗:葡萄牙文学经典的绝对核心、16世纪的大诗人卡蒙斯(Luís Vaz de Camões,1524/1525—1580)本身就是一位富有矛盾魅力的传奇人物。他的雕像和纪念碑在葡萄牙很常见,里斯本卡蒙斯广场即有一座面容坚毅,头戴桂冠,一手携诗卷,一手执宝剑,军人与诗人形象融合不悖的雕像。卡蒙斯歌唱葡萄牙历史的煌煌巨著《卢济塔尼亚人之歌》(Os Lusíadas,又译《葡国魂》,第一版出版1572年)的诗歌作品,早已是一个辐射全球的文化符号。葡萄牙语文学的至高荣誉以诗人为名——“卡蒙斯文学奖”;葡萄牙在世界各地传播葡语文化的教学机构叫“卡蒙斯学院”。
卡蒙斯之于葡萄牙,正如但丁之于意大利,塞万提斯之于西班牙,莎士比亚之于英国。与身后如此显赫的声名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卡蒙斯那坎坷而漂泊的一生。卡蒙斯求过学,也当过兵。年轻时在里斯本闯荡,好勇斗狠,可能因触犯权贵进过牢,可能被流放,不得不背井离乡;在休达(今西班牙在非洲北部的属地)与摩尔人战斗时瞎了一只眼睛,之后又从北非辗转至印度的果阿(曾为葡萄牙的殖民地),在东方待了17年之久,其间还有可能到过澳门。回到里斯本的诗人晚景凄凉,相当不得志,谁能料想到他在葡语世界的凝聚力如此经久不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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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蒙斯广场坐落在里斯本老城中心北侧,广场中心有卡蒙斯的雕像,四周商铺云集。
卡蒙斯之谜
可以说,卡蒙斯是葡萄牙毫无争议的“民族诗人”。葡萄牙把自己的国庆日设立在卡蒙斯的忌日(6月10日),国庆日的全称是“卡蒙斯、葡萄牙和全球葡萄牙语社群日”。这首先是对天主教文化传统的一大继承。此外,把诗人看作世俗圣人的做法,将对诗人的纪念提升到全民族的维度,也有着明显的浪漫主义情怀。18世纪德国浪漫主义思想家赫尔德认为,一个民族的传统、历史和精髓都浓缩在它的语言中,而使用该语言的伟大诗人就是这个民族当之无愧的先知和精神领袖。
关于卡蒙斯的人生,我们能够获得的有效信息并不多,历史和传说的边界往往复杂难辨,以致葡萄牙学界诞生了“卡蒙斯神话学”来研究诗人的传奇及其对文化、社会和政治的影响。
我们甚至无法确认卡蒙斯的出生年。一般认为他出生于1524或1525年,因此在2024年和2025年很多葡语国家和地区都在持续开展卡蒙斯的500年诞辰纪念活动。我们甚至也不知道卡蒙斯的出生地在何处。在葡萄牙有好几个城市都在争夺这一殊荣。首都里斯本当然呼声最高,同时大学城科英布拉、中部城市康斯坦西亚、北部城市查维斯(近西葡边境)等地也都认为自己才是诗人的故乡,还有人认为卡蒙斯“祖籍”在西班牙加利西亚。即使6月10日这个忌日,也是根据卡蒙斯未能领取国王津贴的记录推测而出的,只是相对可靠的信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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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东尼奥·拉马略(António Ramalho)的画作:卡蒙斯向塞巴斯蒂昂一世献诗。
早在1880年,也就是卡蒙斯逝世300周年的时候,当时葡萄牙还是个王国,国王路易斯一世(Dom Luís I,1838—1889)就下令将卡蒙斯忌日作为国家级的庆典,诗人遗骨也和航海家达·伽马(Vasco da Gama, ?—1524)的遗骨一起被隆重迁至葡萄牙最庄严神圣也是最雄伟恢宏的建筑——里斯本哲罗尼莫修道院(Mosteiro dos Jerónimos),供世人瞻仰。
卡蒙斯的故居虽已不可考,所幸其墓还有迹可循。但正如现代葡萄牙学者维托尔·阿吉阿尔·席尔瓦(Vítor Aguiar e Silva, 1939—2022)所指出的,如今在诗人墓中的遗骨,很可能并不属于卡蒙斯。但重要的是,卡蒙斯、达·伽马作为葡萄牙大航海时代的见证人和实践者,他们的墓都在哲罗尼莫修道院,那葡萄牙的民族精神也就不再抽象缥缈,而是真切可感的。路易斯一世完全清楚伟大诗人的遗骨能对整个民族起到怎样的团结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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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72年第一版《卢济塔尼亚人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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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蒙斯一生颠沛流离、命运多舛:曾经在驻北非的军队中服役;1553年又被派 往印度服役;据说后被逐出果阿,去到了澳门。墙壁上所绘正是卡蒙斯流浪世界的路线图。
哲罗尼莫修道院与大航海纪念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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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罗尼莫修道院内的卡蒙斯之墓。
哲罗尼莫修道院这座令人惊叹的建筑本身也是大航海时代的见证。修道院其实是在原有的一个小教堂的基础上建造起来的。它所在的区域是今天里斯本的贝伦区,这里在中世纪仅仅是一个小渔村,后来才慢慢发展成一个小小的海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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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罗尼莫修道院外景。
今天的贝伦区在里斯本的西面,好像一个巨大的十字路口,东西连接特茹河与大西洋,同时通过一座巨大的悬索桥,连接里斯本南北两岸。这座“四月二十五日”大桥在1966年由美国钢铁进出口公司建成,外形酷似金门大桥,也是葡萄牙对新大陆的致意。桥边大航海纪念碑和贝伦塔迎风而立,与不远处的哲罗尼莫修道院相呼应。
葡萄牙大航海的主导恩里克王子(Infante Dom Henrique, 1394—1460)下令将小教堂扩建,遂成贝伦圣母教堂。1497年7月达·伽马在启航前于该教堂彻夜祷告,1498年航海家到达印度,奠定了葡萄牙作为海洋帝国的地位。如今在贝伦塔(Torre de Belém)旁边的大航海纪念碑上,那位领头的人物就是恩里克王子,纪念碑上跟随王子左右的其他雕像,都是大航海时期葡萄牙科技、军事、文化和艺术的群贤,而手执《卢济塔尼亚人之歌》的卡蒙斯在王子的右侧。在纪念碑旁的地面上用黑、白、红色碎石拼成的世界地图,意味着是葡萄牙翻开了未知世界的第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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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罗尼莫修道院内部如同繁星漫天的穹顶结构。
葡萄牙鼎盛时期的国王曼努埃尔一世(Dom Manuel I,1469—1521)推崇注重阅读和学习的哲罗尼莫修会,于1495年在贝伦兴建哲罗尼莫修道院。我们今天欣赏到的哲罗尼莫修道院,具有成熟的哥特风格。在艺术史上,它被认为是葡萄牙特有的“曼努埃尔风格”。远看哲罗尼莫修道院洁白晶莹,美轮美奂,拱门装饰大量使用海洋元素,包括缆索纽结、真实和想象中的海洋生物等等。走到里面,修道院如同一个巨大的宫殿,宽敞而不失纤巧,内部光线柔和神秘,穹顶结构如同繁星漫天,整体给人一种奇异的飞升感。尽管当年的海上强国早已式微,但在哲罗尼莫修道院我们或许还能真切感受到,曾几何时的里斯本是连接全世界的中心枢纽,也是令人瞩目的国际大都市。
沧海桑田,葡萄牙帝国早已分崩离析,葡萄牙王国也早已成为共和国并经历了多次变迁,但是整个葡语世界对卡蒙斯的敬仰始终不变;《卢济塔尼亚人之歌》作为大航海时代的精神写照,也守护着葡萄牙精神中最高远和最深沉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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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航海纪念碑
卡蒙斯独特的矛盾性
在《卢济塔尼亚人之歌》中借助卡蒙斯文字的魔力,我们也可以清晰地倾听到那颗海洋帝国之心的震跳,但葡萄牙和卡蒙斯都有着独特的矛盾性。地处欧洲西南一隅的葡萄牙,凭借着逆天的冒险精神,勇敢地扬帆出海,探索未知世界,诚然令人敬佩。然而卡蒙斯的史诗却不只是赞歌,诗人对他的时代也不乏批判。
最有名的一个例子,就是第4章中出现的雷斯特罗老人(雷斯特罗就是今天的贝伦区域),他严厉批评大航海事业给葡萄牙带来的消极影响:人们不再安守本分而是盲目投身冒险,在贪婪的驱使下,多少人有去无回,多少家庭从此破碎。即使达·伽马是史诗的主人公、葡萄牙历史的叙述者,卡蒙斯也毫不留情地批评这位海上英雄不懂艺术,不重视文化。
卡蒙斯所延续的是传统的古典史诗。与他推崇的典范《埃涅阿斯纪》(取材古罗马神话传说的史诗)的作者维吉尔(Publius Vergilius Maro,公元前70—公元前19)一样,我们在卡蒙斯的史诗中也时刻可以感受到一种严肃的道德力量。对无谓的暴力、不公和残忍,对其所处时代的腐败、贪婪和妒忌,诗人始终给予了深刻的警示。
卡蒙斯的一生过得相当艰难,“饥饿的卡蒙斯”在葡萄牙及欧洲浪漫主义文艺中成为一个重要的形象。安徒生童话《光荣的荆棘路》里也提到,里斯本王宫的大理石台阶上,卡蒙斯忠实的黑奴在为主人求乞,如果没有他的奴人,卡蒙斯怕是早就饿死了。比利时画家古斯塔夫·沃佩斯(Gustave Wappers,1803—1874)也作了一幅画,画家保留了卡蒙斯的双眼,诗人手中也紧紧攥着宝剑和诗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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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凄惨的晚年似乎也应示着葡萄牙的衰败。卡蒙斯于1580年去世,历史往往将这一年作为葡萄牙由盛转衰的节点。卡蒙斯的《卢济塔尼亚人之歌》正是献给当时年轻的葡萄牙国王塞巴斯蒂昂一世(Dom Sebastião,1554—1578)的,但这位国王远征北非战死疆场,且没有留下子嗣。在1580年,西班牙国王费利佩二世(Filipe II, 1527—1598)成为葡萄牙国王,开启了持续60年之久的西葡王朝合并时期。有趣的是正是这位费利佩二世,奠定了卡蒙斯的巨大声名。费利佩二世非常推崇卡蒙斯的史诗和抒情诗,甚至还亲自翻译。虽然西班牙在一段时间内吞并了葡萄牙,但是卡蒙斯的诗歌却征服了整个伊比利亚半岛,可谓峰回路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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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蒙斯的形象在里斯本许多庆典活动中常常出现。
卡蒙斯的爱情故事
在《卢济塔尼亚人之歌》中卡蒙斯对葡萄牙的历史使命进行了深刻的思索。他所设想的葡萄牙帝国,重在精神境界:葡萄牙必须超越人类历史上其他的帝国,不只是穷兵黩武,而应传播爱和公正。民间传说卡蒙斯不但去过澳门,还爱上过一位中国姑娘。诗人想把姑娘带回葡萄牙,可惜在湄公河上他们遭遇了翻船事故,姑娘不幸溺水而亡。卡蒙斯最有名的抒情诗“我的灵魂呀,你这么遗憾地早早抛弃了此生”,据说就是写给她的。
卡蒙斯把这位姑娘叫作“迪娜梅”,这个名字源自古希腊水中的仙女,曾在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出现过。也许是因为葡萄牙和中国通过澳门有着500年的直接接触,唯有卡蒙斯那足够传奇的爱情故事才能配得上这段东西交往的历史吧!如今澳门白鸽巢公园内仍可看到“卡蒙斯洞”(澳门把卡蒙斯译作“贾梅士”),还可以想象一下诗人在东方的奇遇。
而当我们走在里斯本的特茹河边,望着大航海纪念碑和贝伦塔抒发思古幽情的时候,还可以仔细听一听,特茹河的仙女是否还在唱着《卢济塔尼亚人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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