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拉开那个抽屉,看到里面那沓厚厚的、用牛皮筋捆着的单据时,我感觉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那一刻,过去十年里所有积压在我心头的怀疑、不满和精于计算的委屈,像一个被人一拳打碎的玻璃罐子,哗啦一声,碎片扎得我体无完肤。
十年了,自从父亲中风瘫痪,我每个月雷打不动地给继母刘敏的卡里打去五千块钱。我以为这是我作为儿子应尽的责任,是一笔维系着这个重组家庭脆弱平衡的“供养费”。我甚至不止一次地在心里盘算过,这笔钱,他们到底是怎么花的?父亲一个瘫在床上的老人,真的需要这么多吗?
而这一切,都得从今天早上,我送继母回老家说起。
第1章 旧沙发的味道
清晨六点,天刚蒙蒙亮,我把车停在继母住的老式居民楼下。楼道里弥漫着一股潮湿和老旧的味道,和我记忆里一模一样。
“陈阳,来了啊。”开门的是继母刘敏,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布褂,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朴素的发髻,几缕银丝在昏暗的灯光下格外显眼。她看起来比上次我见她时又清瘦了一些。
“嗯,刘姨,东西都收拾好了吗?”我一边换鞋,一边目光习惯性地扫过这个狭小的客厅。
还是那套用了快二十年的旧沙发,扶手的地方被磨得油光发亮,露出了里面的棉絮。电视机也是老式的大屁股彩电,上面盖着一块防尘的蕾丝布。整个屋子收拾得异常干净,但处处都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陈旧和拮据。
我心里那点微妙的优越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又冒了出来。十年,每个月五千,一年就是六万,十年就是六十万。这笔钱,就算是在省城,也足够让生活过得相当体面了。可他们这日子,怎么看怎么都透着一股寒酸气。
“都好了,就几个包。”刘敏指了指墙角的几个编织袋,里面塞得鼓鼓囊囊,“你哥林辉一会儿也过来,帮你一起往下搬。”
我点点头,走到里屋去看父亲。
父亲躺在床上,眼睛半睁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他的身体已经严重萎缩,整个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刘敏跟了进来,熟练地拿起毛巾,蘸了温水,仔细地帮父亲擦拭脸颊和嘴角流出的口水。
“医生说,爸现在就是维持着了,脑子……估计也不太清楚了。”刘敏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长年累月照顾病人后特有的疲惫,“这次回老家,主要是你哥那边房子装修好了,说接我们过去住一阵子,环境好点,对他身体恢复兴许有好处。”
我“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床头柜上。上面摆着几个药瓶,都是些最普通的降压药和营养补充剂,没什么特别昂贵的。我心里那本账又开始“哗哗”地翻动起来。
五千块,扣掉这些基础药物,剩下的钱呢?吃饭?一个瘫痪的老人,一个节俭的妇人,能吃掉多少?
我知道这种想法很混蛋,很不孝,但我控制不住。自从我妈去世,父亲娶了带着一个儿子的刘敏进门,我们这个家就始终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我爸在的时候,大家面子上还过得去。他这一倒,那层膜就变得越来越厚,厚到只剩下金钱这根细细的线维系着。
我每个月准时打钱,逢年过节过来坐坐,送些礼品,自认为已经尽到了一个儿子的全部责任。而他们,刘敏和她的儿子林辉,则负责日复一日的屎尿屁和床前的消磨。我们之间,像是一种心照不宣的交易。我出钱,他们出力。
所以,我有权知道我的钱花得值不值,不是吗?
正想着,门外传来了敲门声,继兄林辉来了。他比我大三岁,在一家工厂当技术工,皮肤黝黑,手上全是老茧,笑起来一脸憨厚。
“阳子,来啦!”他嗓门很大,一进门就把手里的早点放在桌上,“快,趁热吃。妈,你也吃点,等下路上好几个小时呢。”
他一边说,一边毫不费力地拎起那两个最大的编织袋,“我先拿下楼,你们吃,吃完我们就出发。”
看着他宽厚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再看看桌上热气腾腾的包子和豆浆,我心里那种怀疑和不适感,不但没有减轻,反而更加强烈了。这种过度的热情,在我看来,更像是一种心虚的掩饰。
第2章 后备箱里的菜
去林辉老家的路要开四个多小时。刘敏坐在副驾驶上,大部分时间都在沉默地看着窗外。我偶尔找些话跟她说,比如公司里的事,我女儿的学习情况,她也只是温和地应着,从不多问。
车里的气氛有些沉闷,就像我们之间这二十多年的关系。
我记得她刚嫁过来的时候,对我很好。总是变着法子给我做好吃的,小心翼翼地讨好我这个正处在青春期的继子。但我心里始终有根刺。我觉得她抢走了我爸,抢走了我妈的位置。所以我对她的好,总是冷淡地回应,甚至时常故意找茬。
后来我爸做生意失败,家里最困难的时候,是她拿出自己带来的嫁妆,还清了大部分债务。我爸当时拉着我的手说:“陈阳,你刘姨是个好女人,你要记着她的情。”
我记着,所以我爸倒下后,我没有丝毫犹豫地承担了医药费和生活费。但我总觉得,这“情”和我给的钱,已经两清了。我们之间,只剩下责任。
车子下了高速,拐进一条坑坑洼洼的乡间小路。路两边是绿油油的稻田,空气里有股泥土和青草的混合气息。
“前面那个岔路口,往左拐就到了。”刘敏指着前面说。
林辉的老家是村里新盖的两层小楼,外面贴着白色的瓷砖,在周围一片灰扑扑的老房子里显得很打眼。院子里收拾得很干净,还种着一片菜地,豆角、黄瓜、西红柿都长得郁郁葱葱。
林辉和他媳妇王娟早就等在门口了。看到我们的车,林辉快步跑过来,拉开车门,小心地把刘敏扶下来。
“妈,路上累了吧?快进屋歇着。”王娟也热情地迎上来,拉着刘敏的手往里走。
我停好车,打开后备箱,准备把刘敏的行李拿下来。林辉却拦住了我。
“阳子,别动,你的后备箱我还有用。”他神秘地笑了笑,转身就往院子里的菜地走。
不一会儿,他就提着一个大竹筐回来了,里面装满了刚从地里摘下来的新鲜蔬菜,叶子上还带着露水。
“来,这些你带回去吃。自己家种的,没打农药,比城里卖的好吃多了。”说着,他也不管我同不同意,就一棵一棵地往我那干净的后备箱里装。翠绿的黄瓜,紫色的茄子,红彤彤的西红柿……很快,我的后备箱就被塞得满满当当。
我站在一旁,心里五味杂陈。
我开的是一辆四十多万的德系车,后备箱里铺着原厂的绒面地毯,平时连个纸箱子都舍不得放。现在,却被这些带着泥土的蔬菜给占满了。
一种莫名的烦躁和屈辱感涌上心头。
我知道他是好意,但在我看来,这更像是一种廉价的补偿,一种施舍。就好像在说:“你看,我们拿了你那么多钱,现在用这些不值钱的蔬菜来回报你。”
这感觉太糟糕了。就好像我那每个月五千块的真金白银,最后就换来了这一后备箱的土特产。
“哥,不用了,真不用,城里什么都有,买着方便。”我试图阻止他。
“买的哪有自己家种的好?”林辉头也不抬,继续往里塞,“给你闺女尝尝鲜。对了,那边还有一笼土鸡蛋,我也给你装上。”
我的脸色肯定很难看,但我努力克制着。我告诉自己,他是庄稼人,思想淳朴,没有恶意。可我心里的疙瘩就是解不开。
这十年,他们从来没有跟我“汇报”过钱是怎么花的。我每次旁敲侧击地问起父亲的治疗情况,他们也总是说“挺好的,你别担心”。这种“懂事”,在我看来就是一种刻意的隐瞒。
今天,这一后备箱的菜,就像一根导火索,彻底点燃了我心中积压已久的怀疑。
第3章 微开的抽屉
林辉和王娟在厨房里忙活着准备午饭,刘敏在里屋陪着刚被安顿好的父亲。客厅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坐在那张崭新的布艺沙发上,浑身不自在。屋子装修得很简单,但看得出花了不少心思。墙上挂着林辉的结婚照,照片上的他笑得一脸幸福。
我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客厅那台崭新的大尺寸液晶电视上,以及电视下面的那个深棕色的电视柜。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中式电视柜,有好几个抽屉。其中一个,或许是没关好,留下了一道小小的缝隙。
一个疯狂的念头,毫无征兆地从我心底冒了出来。
我想去拉开它看看。
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是不是藏着存折?或者是什么贵重的票据?我想找到他们“挪用”我给父亲的生活费的证据,来印证我这十年来的猜测。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这是,是侵犯别人的隐私,是极其不道德的行为。我怎么会有这么龌龊的想法?
我端起茶几上的水杯,猛喝了一口,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厨房里传来王娟爽朗的笑声,和林辉憨厚的应答声。他们聊着家常,说着村里的趣事,气氛温馨而融洽。
可这温馨,却像针一样刺着我。我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一个格格不入的“金主”。我付了钱,却被隔绝在他们真实的生活之外。
我越想越觉得不甘心。
凭什么?我爸是我亲爸,我每个月给的钱是我辛辛苦苦挣来的。我为什么不能知道真相?
我站起身,心脏“怦怦”直跳,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我走到电视柜前,假装在研究上面的一个摆件。
厨房的门关着,听不到里面的动静了。里屋也很安静。
就是现在。
我的手,颤抖着,伸向了那个微开的抽屉。我的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金属把手,那一瞬间,我甚至想到了退缩。理智告诉我,一旦拉开,有些东西可能就再也回不去了。
可是,那股被欺瞒、被糊弄了十年的怨气,像一只无形的手,推着我,让我无法后退。
我深吸一口气,猛地一咬牙,轻轻地,将抽屉拉开了。
第4e章 牛皮筋捆着的单据
抽屉里没有我预想中的存折,也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
满满一抽屉,全都是各种各样的单据。
最上面是一沓用牛皮筋捆得整整齐齐的医院发票。我拿起最上面的一张,是市第一人民医院的住院收费票据,日期是去年七月的。上面的名字,是我父亲陈建国。住院天数,28天。总金额,三万七千多。
我的手开始发抖。
我迅速翻看下面几张,全是住院票据,时间从三年前到去年,每年都有一两次,每次的金额都在两三万以上。
我一直以为,父亲自从十年前那次大中风后,就一直在家里静养。他们从来没告诉过我,他这几年还反复住院。
我把那沓住院单据放到一边,下面是更多零散的收据。有药店的购药小票,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一些我看不懂的药名,但价格都不便宜,很多都是几百上千一盒。还有一些购买特殊营养品、护理用品的发票,甚至还有请护工的收据,虽然只有短短几次,但费用也不低。
这些单据,被分门别类,用夹子夹好,上面用圆珠笔标注着日期。每一张,都像一个无声的耳光,狠狠地抽在我的脸上。
我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在抽屉的最底下,我看到了一个蓝色的硬壳笔记本。封面已经有些磨损了。
我颤抖着手,翻开了笔记本。
第一页,是林辉那有些笨拙的字迹,写着:爸,医药账本。
日期,是十年前,我父亲刚出院的时候。
“2014年5月12日。爸出院,阳子打来第一个月生活费5000元。收入:5000。”
“5月13日。购药:脑复康3盒,450元。尿不湿2包,120元。支出:570元。结余:4430元。”
“5月15日。买轮椅,1200元。支出:1200元。结余:3230元。”
一笔一笔,一行一行,记得清清楚楚。每一笔收入,每一笔支出,后面都跟着一个结余的数字。
我一页一页地往下翻,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最初的几年,我给的五千块钱,每个月都还有些结余。但从大概五年前开始,情况变了。
“2019年8月20日。爸突发肺炎,送医院。阳子打款5000。我工资4800。收入:9800。”
“8月21日。缴住院押金10000元。支出:10000元。结余:200元。”
从那一页开始,账本上开始频繁出现“我工资”、“王娟奖金”、“向三叔借款”这样的字眼。而每个月的支出栏里,也多出了“理疗费”、“康复训练”、“专家挂号费”这些我从未听过的项目。
我给的五千块,从最开始的“主要来源”,慢慢变成了这个家庭总支出里的一部分,而且占比越来越小。
我翻到最后一页,是上个月的记录。
“2024年4月10日。阳子打款5000。我工资6200。收入:11200。”
“4月11日。购进口营养液一箱,1800元。”
“4月15日。请钟点工帮忙翻身擦洗,800元。”
“4月25日。爸褥疮感染,买药膏、消毒用品,650元。”
最后一行的结余,是鲜红的负数:750元。
笔记本“啪”的一声从我手中滑落,掉在地上。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十年,六十万。我一直以为我是在用这笔钱购买心安理得,是在“雇佣”他们照顾我的父亲。我甚至沾沾自喜于自己的“大方”和“孝顺”。
可真相是,我这六十万,对于父亲这十年所耗费的巨额开销来说,根本就是杯水车薪。
真相是,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在我心安理得地经营着自己的小家庭,为事业奔波的时候,是林辉,这个跟我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继兄,用他那份微薄的工资,和他妻子一起,默默地填补着这个无底洞。
他们不仅没有动我那一分钱,反而自己贴进去了几十万。他们盖了新房,我以为是挪用了我爸的钱。可现在看来,这房子,恐怕是他们省吃俭用,甚至背着债建起来的。
他们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向我开口要钱?
一个念头猛地击中了我。他们不是在隐瞒,他们是在保护。
他们怕我担心,怕我为难,怕给我这个正在事业上升期、有妻有女的“城里弟弟”增加负担。所以他们选择自己扛下所有。
而我,我这个自以为是的混蛋,刚才还在为了一后备箱的蔬菜而感到屈辱和不忿。
第5章 无声的对峙
“阳子,看什么呢?”
林辉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吓得我一个激灵。
我猛地回头,看到他端着一盘切好的西瓜站在那里,脸上还带着憨厚的笑容。但当他的目光落在我脚边的账本和那个被拉开的抽屉时,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厨房里的王娟似乎也察觉到了异样,探出头来:“怎么了?”
客厅里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被抽干了。
我狼狈地站在那里,手里还捏着几张发票,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烧得滚烫。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当场抓获的小偷,所有的伪装和尊严都被撕得粉碎,只剩下赤裸裸的丑陋和不堪。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道歉?解释?我说什么?说我怀疑了你们十年,今天特意来寻找证据?
林辉默默地走进来,把西瓜放在茶几上,然后弯下腰,捡起了地上的账本。他没有看我,只是用手轻轻拍了拍账本上的灰尘,然后把它放回抽屉,关好。
整个过程,他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也没有一句责备的话。
可正是这种沉默,比任何严厉的斥责都让我感到无地自容。
“饭……快好了。”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身走进了厨房。
王娟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她丈夫的背影,似乎明白了什么。她叹了口气,也转身回了厨房。
我一个人僵在客厅中央,手脚冰凉。
我听见厨房里传来压抑的对话声。
“他都看见了?”是王娟的声音。
“嗯。”
“你怎么不跟他说清楚?这么多年,你为这个家掏了多少心血,受了多少累!他倒好,跑来翻箱倒柜,把我们当贼防着!”王娟的声音里带着委屈和愤怒。
“别说了……”林辉的声音很疲惫,“他……他也不是故意的。他一个人在城里打拼也不容易。我们是当哥嫂的,多担待点,应该的。这事就当没发生过,别让妈知道,她知道了心里该多难受。”
“你就是老好人!”
之后的对话,我再也听不清了。
我的眼泪,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
原来,在他们心里,我不是“金主”,而是需要被体谅、被保护的“弟弟”。他们默默承受着一切,只是为了让我能“不容易”的生活,再轻松一点。
而我呢?我把他们的善良和体谅,当成了心虚和算计。我用自己那颗肮脏、市侩的心,去揣度他们金子般的品格。
我走到里屋门口,看到刘敏正坐在床边,握着父亲的手,低声跟他说话。
“老陈,你看,儿子今天来看你了。他出息了,开着那么好的车,工作也好。你该放心了……咱们不拖累他,不给他添麻烦……”
她的背影在夕阳的余晖里,显得那么单薄,却又那么坚韧。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地攥住了,疼得无法呼吸。我一直以为维系这个家的,是我的钱。现在我才明白,真正支撑着这个家的,是我从未看在眼里的,他们的情义和担当。
第6章 返程的路
那顿午饭,我吃得食不下咽。
饭桌上,林辉和王娟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不停地给我夹菜,劝我多吃点。刘敏也絮絮叨叨地嘱咐我,开车在路上要注意安全,工作再忙也要注意身体。
他们越是这样,我心里就越是煎熬。
我几次想开口道歉,但话到嘴边,又被那巨大的羞愧感给堵了回去。我觉得自己没脸开口。
吃完饭,我几乎是逃也似地提出了告辞。
“这么快就走?再坐会儿吧。”刘敏起身想留我。
“不了,刘姨,公司还有点急事。”我找了个蹩脚的借口。
林辉默默地把我送到车旁。我打开车门,准备上车,他却突然开口了。
“阳子,”他叫住我,递给我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这是我刚去村头王大爷家给你装的土鸡蛋,他家鸡是散养的,有营养。拿回去给你闺女吃。”
我接过那个沉甸甸的袋子,入手温热,仿佛还带着母鸡的体温。
我再也忍不住了,眼圈一红,声音哽咽:“哥……”
我只叫出了一个字,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林伸手,在我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两下,力气很大,拍得我生疼。
“行了,大老爷们的。”他咧开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路上开慢点。爸这边,有我呢。你……别想太多。”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钻进车里,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车子缓缓驶出村子,我从后视镜里看到,林辉、王娟,还有刘敏,他们三个人一直站在门口,对着我的车挥手,直到我的车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路的尽头。
我把车开到一处无人的路边,停下,趴在方向盘上,像个孩子一样失声痛哭。
眼泪冲刷着我内心的肮脏和自私。我哭我这十年的狭隘和愚蠢,哭我差点就亲手毁掉了这份世界上最珍贵的亲情。
后备箱里那些带着泥土的蔬菜,此刻在我的眼里,不再是廉价的补偿,而是这个朴实的家庭,能给出的最实在、最真挚的情意。
我哭了好久,直到把心里所有的悔恨和羞愧都倾泻出来,才慢慢平静下来。
我擦干眼泪,重新发动了车子。
但我没有往省城的方向开,而是调转车头,朝着县城的方向驶去。
到了县城,我找了一家最大的银行,走进ATM机隔间。我拿出手机,打开银行APP,找到给刘敏转账的那个熟悉界面。
过去十年,我每个月都在这里输入“5000”。
而今天,我深吸一口气,删掉了那个数字,然后郑重地输入了“200000”。
在转账附言里,我犹豫了很久,最终只写了六个字:
哥,以后,有我。
点击确认的那一刻,我感觉压在心头十年的那块巨石,终于被搬开了。我知道,这点钱,远不足以弥补他们这些年的付出,更无法洗刷我的过错。
但这对我来说,是一个新的开始。
第7章 那一壶热水
回城的路上,夕阳把天边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
我的车开得很平稳,心里却波涛汹涌。我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复盘着过去二十多年的点点滴滴。
我想起刘敏刚进门时,笨拙地学着我亲妈的样子给我包我最爱吃的荠菜饺子,我却赌气一个都不吃。
我想起林辉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家里拿不出学费,他一声不吭地把录取通知书撕了,第二天就跟着同乡出去打工了。那时候,我爸还劝他,他只是憨憨地笑,说自己不是读书的料。现在想来,他是不是为了把家里更多的资源留给我这个“亲儿子”?
我想起每次我回家,刘敏总会提前把我的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床上的被褥都晒得充满了阳光的味道。
我想起林辉结婚的时候,我因为一个不重要的项目推脱着没有回去,只随了五百块钱的份子。
这些被我忽略、被我漠视的过往,此刻都变成了锋利的碎片,扎在我的心上。他们给予我的,是家人毫无保留的爱与包容。而我回馈给他们的,却是冷漠、猜忌和算计。
车子驶入市区,华灯初上。我鬼使神差地,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把车开到了我爸以前常去的那家医院。
我找到了神经内科的主任办公室,敲门进去。王主任还认得我。
“陈阳啊,好久不见了。来看你父亲?”
“王主任,您好。我……我想问问,我爸这几年的情况。”
王主任扶了扶眼镜,从病历柜里找出我父亲厚厚的一沓病历。
“你爸的情况,怎么说呢,维持得相当不错了。”王主任指着病历说,“像他这种程度的中风后遗症,最怕的就是并发症,褥疮、肺部感染、肌肉萎缩……哪一样都致命。但你看看,这几年他虽然也住了几次院,但都是有惊无险。这全靠你那个哥哥和你继母照顾得好啊。”
“我记得特别清楚,有一次你爸半夜肺部感染,情况很危急。你哥背着他,一口气从六楼跑下来,送到医院的时候,他自己的腿都在抖。还有你继母,为了给你爸做理疗,专门去学了按摩推拿,天天坚持,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说实话,我们当医生的,见多了久病床前无孝子,但你们家,真是个例外。”
从主任办公室出来,我站在医院的走廊里,看着窗外城市的霓虹,只觉得无比讽刺。
在医生和外人眼里,我们家是“例外”,是亲情的典范。可他们不知道,这个“典范”里,最应该出力的我,却是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甚至是个卑劣的怀疑者。
我回到车里,打开了林辉给我装的那个袋子。土鸡蛋被用稻草一个个隔开,码得整整齐齐,一个都没有破。
在袋子的最底下,我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是一个老式的军绿色保温壶。
我拧开盖子,一股热气冒了出来。我凑上去闻了闻,是白开水的味道。
我想起来了。今天早上出发前,刘敏一直在厨房里忙活,原来是在给我灌热水。她说,路上开车累了,喝口热的,舒服。
当时我心里还觉得她多此一举,服务区什么买不到?
可现在,我端着这壶还温热的水,感觉它比我喝过的任何昂贵的茶和咖啡,都要暖。它暖得,让我的眼眶发烫。
这壶水,就像他们对我的爱一样。朴实,笨拙,不值钱,却一直都在。只是我自己,选择了视而不见。
第8章 新的账本
一个月后,我利用周末,又一次开车回了老家。
这一次,我的后备箱里没有空着。我给父亲买了一张更专业的护理床,给刘敏和林辉夫妇买了好几身新衣服,还给王娟买了一套她念叨了很久的护肤品。当然,还有给我那未曾谋面的小侄子买的一大堆玩具和零食。
当我把车开进院子时,他们三个人都愣住了。
“阳子,你这是干什么?怎么又买这么多东西?”刘敏嗔怪道。
我没说话,只是笑着,一件一件地把东西搬下来。林辉想上来帮忙,被我拦住了。
“哥,你歇着,我来。”
我把护理床安装好,把父亲小心地抱上去,他的身体似乎比上次更舒服了些。然后我把买给他们的礼物一一送到他们手上。
王娟拿着那套护肤品,眼睛都红了。林辉摸着新衣服的料子,嘴上说着“太浪费了”,脸上的笑容却藏不住。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第一次真正像一家人一样,坐在一起,吃了一顿热热闹闹的晚饭。
饭桌上,我主动提起了父亲的医药费。
“哥,刘姨,爸以后的开销,我们两个一人一半。不,我七你三。我的收入比你高,理应多承担一些。”
林辉刚想拒绝,我按住了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哥,以前是我混蛋,是我不懂事。但从今天起,这个家,有我。我们一起扛。”
林辉看着我,眼眶也红了。他重重地点了下头,端起酒杯:“好!”
那天,我们兄弟俩喝了很多酒,聊了很多。聊我们小时候一起掏鸟窝、下河摸鱼的糗事,聊他这些年在工厂的辛苦,聊我这些年在城里的打拼。我们之间的那层隔膜,在酒精和真诚的交谈中,彻底融化了。
临走前,我把一个新买的蓝色硬壳笔记本,交给了林辉。
“哥,这个,给你。”
林辉打开一看,愣住了。
本子的第一页,是我写的字:家,收支账本。
下面第一行是:“2024年6月15日。陈阳,家庭基金,十万元。收入:100000。”
林辉抬起头,震惊地看着我。
我笑了笑,说:“以前那个账本,记的是我爸的账。从今天起,这个账本,记的是我们整个家的账。家里的任何开销,买米买面,人情往来,都从这里面出。我们不分你我,我们是一家人。”
回城的路上,我的手机响了,是银行的短信提醒。
刘敏给我转了九万五千块钱。
紧接着,她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声音带着哭腔:“陈阳,你这是干什么?你的钱,姨不能要。你给我们五千,就够了,真的够了……”
我把车停在路边,听着电话那头她的哽咽,心里一片温暖。
“刘姨,”我轻声说,“那不是给你的钱,那是给咱们家的。以前,是你们在守护这个家。以后,换我来。”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连绵的青山,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和踏实。
我终于明白,家人之间,算的从来不该是钱,而是情。当你在用金钱去衡量亲情的时候,你失去的,远比那点钱要珍贵得多。
我很庆幸,我拉开了那个抽屉。虽然过程充满了羞愧和不堪,但它让我看清了真相,也给了我一个弥补和重新开始的机会。
从今往后,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那个家的账本,我会和哥哥一起,用一辈子的时间,认真地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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