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痛像一辆失控的列车,碾过我的小腹。
我抓紧了身下的床单,白色的棉布被攥成一团腌菜。
“用力!林女士,看到头了!再加把劲!”
助产士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水下传来,模糊,带着嗡鸣。
汗水糊住了我的眼睛,我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到一团模糊的、穿着绿色手术服的影子。
我想用力,可四肢百骸的力气都被那辆名为“疼痛”的列车吸走了。
它轰隆隆地来,又轰隆隆地去,在间歇的片刻,我才能找回一丝属于自己的神智。
“江哲……江哲还没来吗?”我用气声问。
助产士的动作顿了一下,语气有些为难:“江医生的手术还没结束,电话打不通。”
意料之中的答案。
我的心,像被扔进冰水里的石头,直直地沉了下去。
手术,又是手术。
我们结婚五年,他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属于手术台。
另外三分之二,属于手术后的疲惫、学术会议和没完没了的应酬。
留给我的,只有深夜里一个冰冷的背影,和一句“我太累了”。
疼痛再次袭来,这一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凶猛。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像一个被拧到极限的瓶盖,下一秒就要崩裂。
“啊——”
我没忍住,尖叫出声。
就在这时,产房的门被推开了。
逆着光,走进来两个高大的身影。
我眯着眼,费力地辨认。
走在前面的,是我公公,江卫民。
他是这家医院妇产科的荣休主任,权威中的权威。
跟在他身后的,是我的小叔子,江驰。麻醉科医生。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所有的疼痛仿佛都在这一刻静止了。
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江卫民已经换上了一身绿色的手术服,戴着口罩和帽子,只露出一双熟悉的、永远带着审视意味的眼睛。
他径直走到产床边,看了一眼仪器上的数据,又低头看了看我的情况。
动作熟练,神情冷峻,像是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宫口开全了,胎心有点慢,不能再等了。”
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权威。
他对助产士说:“我来接。”
助产士愣住了,看看江卫民,又看看我,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
“江……江主任?”
“准备吧。”江卫民没再多说,自顾自地戴上手套。
我的血液,一瞬间冲上了头顶。
愤怒,屈辱,像两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咙。
“你出去。”
我开口,声音因为脱力而沙哑,但每个字都淬着冰。
江卫民戴手套的动作停住了。
他抬起眼,隔着口罩,我都能感觉到他目光里的冷意。
“林舒,别闹脾气。现在是为了孩子。”
孩子。
又是孩子。
这个我盼了三年,用尽了各种方法才怀上的孩子,此刻却成了他侵犯我边界的令牌。
“我让你出去!”我拔高了声音,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吼。
江驰站在一旁,手足无措。
他想上来劝,又不敢,只能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学生。
“姐……我爸也是担心你和孩子。哥他……”
“你闭嘴!”我吼断他。
我的身体在发抖,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愤怒。
产房里,一时间静得可怕。
只有仪器单调的“滴滴”声,和我的粗重的喘息。
助产士站在原地,看看我,又看看江卫民,脸憋得通红,像是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她大概从业以来,从未见过如此荒诞的场面。
公公给儿媳接生,小叔子在旁边“陪产”。
这算什么?
家族荣耀的现场展示?还是对我这个外姓人一次彻底的规训?
我的婚姻,在这一刻,像一个笑话。
一个天大的笑话。
时间倒退回两天前。
那是一个普通的周五,下着雨。
我提前一个小时下了班,想回家给江哲炖一锅他喜欢的莲藕排骨汤。
他最近一台大手术连着一台,人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圈。
我们的关系虽然冷淡,但五年的夫妻,我还是习惯性地心疼他。
婚姻是什么?
或许就像房间里那盏用了很久的灯,它不亮了,你不会立刻扔掉,总会先拍一拍,拧一拧,试图修复它。
我就是那个还在“拍一拍”的人。
车停进地库,我拎着菜,走进电梯。
电梯壁光洁如镜,映出我臃肿的身形和一张因为怀孕而有些浮肿的脸。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些陌生。
那个曾经在法庭上言辞犀利、寸步不让的林律师,如今被困在一具笨重的身体里,每天计算着胎动,研究着各种育儿知识。
我以为,这是为“家”付出的代价。
我心甘情愿。
回到家,玄关处没有江哲的鞋。
我换了鞋,把菜放进厨房,然后习惯性地拿起他早上换下来的西装,准备送去干洗。
口袋里,他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那种很轻微的,信息提示的震动。
我本没有看别人手机的习惯。
这是我的职业素养,也是我作为一个人的基本教养。
尊重隐私,是成年人交往的第一法则。
可鬼使神差地,我拿出了那部手机。
屏幕亮着,一条信息悬浮在锁屏界面上。
没有备注,只有一个号码。
内容很简单:“汤收到了,谢谢江医生,暖暖的。”
后面跟了一个小太阳的表情。
我的心,咯噔一下。
我解锁了手机。
密码是我的生日。
这是我们刚在一起时,他为了表达爱意设定的。
后来,激情褪去,生活磨损,很多东西都变了,只有这个密码,一直没变。
我曾以为,这是我们之间仅存的一点温情。
现在想来,或许只是他懒得改。
我点开那个号码的对话框。
聊天记录不多,但很密集。
大多是关于工作的讨论,偶尔夹杂着几句日常的关心。
“今天手术顺利吗?”
“记得按时吃饭。”
“别太累了。”
很平常,很客气。
但我的直觉告诉我,没那么简单。
我点开了江哲的出行APP。
“常用同行人”那一栏,跳出来一个名字。
备注是:“小安”。
头像是一个年轻女孩的自拍,笑得很甜,背景是医院的走廊。
我认得她。
心外科新来的实习生,安然。
年轻,漂亮,眼睛像小鹿一样,看谁都带着一点怯生生的崇拜。
尤其是看江哲的时候。
我见过一次,在医院的年会上。
她端着酒杯,走到江哲面前,仰着头,满眼星光地对他说:“江医生,您今天做的那个演讲太棒了!我能……加您个微信吗?”
江哲当时看了我一眼,礼貌地拒绝了。
他说:“我太太不喜欢。”
我当时心里是得意的。
我觉得,他至少还在乎我的感受。
可现在,APP上清晰地记录着,近三个月,他们“同行”了十七次。
大多是深夜,从医院到同一个小区。
那个小区,离我们家不远。
安然就住在那儿。
我的手开始发抖。
莲藕和排骨还躺在厨房的流理台上,带着超市的冷气。
我却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凉透了。
我没有哭,也没有闹。
我只是把手机放回原处,脱下围裙,叠好,放在沙发上。
然后,我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杯子是结婚时买的,一对。
我的那个印着字母“L”,他的那个印着“J”。
我摩挲着杯壁上冰冷的字母,脑子里一片空白。
晚上十一点,江哲回来了。
他带着一身的疲惫和消毒水的味道。
“回来了。”他把钥匙扔在玄管柜上,声音里透着倦意。
“嗯。”我坐在沙发上,没动。
他换了鞋,走过来,想抱抱我。
我下意识地侧身躲开了。
他的手臂僵在半空中,脸上的表情有些尴尬。
“怎么了?”他问。
“我们谈谈。”我说。
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江哲愣了一下,随即在我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
他靠进沙发里,捏了捏眉心。
“我很累,林舒。能不能明天再说?”
“不能。”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江哲,我们的婚姻,是不是出问题了?”
他掀起眼皮,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里,有惊讶,有不耐烦,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我没有胡思乱想。”我把他的手机扔在茶几上,“你自己看。”
手机滑到他面前,屏幕因为碰撞而亮起。
那条“汤收到了”的信息,清晰地映在他的瞳孔里。
他的脸色,瞬间变了。
那是一种被戳穿了伪装的苍白。
但他很快镇定下来。
“一个实习生,家里送了汤,她喝不完,分了我一份。就这么简单。”
他解释道,语气坦然得仿佛他才是受委屈的那一个。
“是吗?”我笑了笑,觉得有些荒谬,“那‘常用同行人’呢?十七次,江哲。你送她回家,送了十七次。”
他沉默了。
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那是他心虚时的习惯性动作。
良久,他才开口。
“她一个小姑娘,一个人住,经常加班到半夜,不安全。我顺路送一下,有什么问题?”
“问题在于,你没有告诉我。”
我盯着他的眼睛,“你瞒着我,江哲。你把你的关心、你的时间、你的‘顺路’,都给了一个外人。而我,你的妻子,怀着你的孩子,每天在等你回家。”
我的声音有些发颤,但我努力控制着。
我不是来吵架的。
我是来解决问题的。
“你觉得,这公平吗?”
他再次沉默了。
客厅里只剩下挂钟的滴答声,像一把小锤,不轻不重地敲在我的心上。
“林舒,你想要我怎么样?”他终于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破罐子破摔的无力。
“我累。我每天面对的是生死,是高强度的压力。我回到家,只想安安静静地待一会儿。我没有精力去应付你的情绪,你的猜忌。”
他说,他累。
他说,我猜忌。
原来,在我这里是背叛的证据,在他那里,只是我无理取闹的情绪。
我忽然觉得很可笑。
“江哲,我们结婚的时候,在民政局宣过誓。”
我说,“‘我愿意她(他)成为我的妻子(丈夫),从今天开始相互拥有、相互扶持,无论是顺境还是逆境,富裕还是贫穷,健康还是疾病,我都爱她、珍惜她,直到死亡将我们分离。’”
“你还记得吗?”
他看着我,眼神里闪过一丝动容,但很快又被疲惫所掩盖。
“记得。可生活不是誓言,林舒。生活是具体的,是琐碎的,是一地鸡毛。”
“所以,誓言就可以不作数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我和安然,什么都没有。我只是……只是觉得和她在一起,很轻松。”
轻松。
这个词,像一把淬了毒的刀,精准地捅进了我的心脏。
和我在一起,是负担。
和她在一起,是轻松。
我明白了。
我彻底明白了。
“好。”我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我站起身,从书房里拿出两份文件,和一支笔。
“这是什么?”他皱眉。
“婚内财产协议,和忠诚协议。”
我把文件放在他面前,“我已经签好字了。你看一下,没问题的话,就签了吧。”
他拿起那几张纸,脸上的表情从不解,到震惊,再到愤怒。
“林舒!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跟我算账?”
“不是算账。”我平静地看着他,“是明确规则。”
“我们的婚姻,既然已经没有感情作为基础,那就用规则来维系。这和签合同一个道理。”
“共同财产如何分割,重大开支如何决策,孩子的抚养权和教育基金。以及,最重要的,忠诚义务,和违约责任。”
我指着“忠诚协议”上的一条,“任何一方,与婚外第三方发生超越正常同事、朋友界限的情感或身体接触,即为违约。”
“违约方,自愿放弃所有婚内共同财产,并一次性支付给守约方精神损害赔偿金,五百万。”
江哲的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
他“啪”地一声把文件摔在桌上。
“你疯了!你把婚姻当成什么了?一场交易吗?”
“不然呢?”我反问,“当成一个可以让你随时停靠、又随时离开的港湾吗?江哲,我不是你的港湾,我是你的妻子。”
“克制不是恩赐,是义务。”
“忠诚不是选择,是底线。”
“如果你连这份协议都不敢签,那你凭什么让我相信,你和那个安然‘什么都没有’?”
他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死死地瞪着我。
我们对峙着,像两只斗红了眼的兽。
空气里,充满了火药味。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颓然地坐回沙发上。
“好。”
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他拿起笔,在两份协议的末尾,龙飞凤舞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那一刻,我没有胜利的快感。
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荒凉。
我们的婚姻,从那天起,变成了一纸合同。
我是甲方,他是乙方。
孩子,是我们之间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合作项目。
而现在,这个“项目”即将交付。
乙方便理所当然地缺席了。
取而代之的,是乙方的父亲和弟弟。
他们以“家族”的名义,强行介入了这场本该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交付仪式。
我看着产房里这荒诞的一幕,忽然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疼……”
我喃喃地说。
“真的……好疼啊……”
我说不清,这疼痛是来自宫缩,还是来自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江卫民皱了皱眉。
“别喊了,保存体力。”他命令道。
他的声音,像一把冰冷的镊子,敲在我的神经上。
我猛地睁开眼,死死地盯着他。
“江卫民,我再说一遍,你出去。”
“这里是我的产房,我是这里的病人。根据法律,我有权选择我的主治医生。现在,我选择这位助产士小姐。”
我看向那个快要哭出来的年轻女孩,“而你,没有经过我的允许,擅自闯入,已经涉嫌侵犯我的隐私权和医疗自主权。”
“我是律师,你知道的。如果你再不出去,我会保留追究你和医院法律责任的权利。”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产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江卫民的眼神,第一次出现了动摇。
他大概没想到,在这种时候,我还能如此条理清晰地跟他讲“法”。
他习惯了在家里说一不二,习惯了所有人都顺从他的权威。
他忘了,我不是那个逆来顺受的传统儿媳。
我是林舒。
一个把“规则”和“边界”刻在骨子里的人。
“姐……”江驰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你别这样,爸他也是……”
“江驰。”我打断他,“你也是医生,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患者的意愿,神圣不可侵犯。”
“你今天站在这里,不是我的家人,而是你父亲的同谋。”
江驰的脸,瞬间白了。
他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僵持。
令人窒息的僵持。
疼痛又一次席卷而来,我咬紧了牙,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
我不能示弱。
这是我的战场,我唯一的武器,就是我的意志。
“好。”
最终,是江卫民先妥协了。
他摘下口罩,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里,有愤怒,有错愕,还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狼狈。
他转身,对助产士说:“好好照顾她。有任何问题,随时叫我。”
说完,他大步走出了产房。
江驰犹豫了一下,也跟着出去了。
门关上的那一刻,我紧绷的神经,终于断了。
眼泪,汹涌而出。
助产士手忙脚乱地帮我擦眼泪。
“林女士,别哭,别哭,对孩子不好。”
“我们……我们继续,好吗?宝宝就快出来了。”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像一股暖流,注入我冰冷的心。
我点了点头。
“好。”
我重新抓紧了床单。
“来吧。”
接下来的过程,我记不太清了。
我只记得,我用尽了毕生的力气,仿佛要把这五年来的所有委屈、愤怒和不甘,都随着这一声啼哭,排出体外。
“哇——”
一声响亮的啼哭,划破了产房的寂静。
我的世界,瞬间安静了。
“生了!是个男孩!六斤八两,很健康!”
助产士兴奋地把那个软软的、小小的身体抱到我面前。
我看着他,皱巴巴的小脸,紧闭着眼睛,嘴巴却有力地张着。
我的眼泪,再次落了下来。
这一次,是滚烫的。
我的孩子。
我一个人的,英雄。
我被推出产房的时候,已经是两个小时后。
走廊里,灯火通明。
江卫民和江驰还等在外面。
江卫民的脸色很难看,靠在墙上,一言不发。
江驰看到我,迎了上来。
“姐,你没事吧?”
我没有理他。
我的目光,越过他,看向走廊的尽头。
那里,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跌跌撞撞地跑过来。
是江哲。
他身上还穿着手术服,帽子都没来得及摘,脸上写满了焦急和恐慌。
他跑到我面前,俯下身,想握我的手。
“林舒,对不起,我……”
我把手抽了回来。
我看着他,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协议,你还记得吗?”我问。
他愣住了。
“什么?”
“忠诚协议。以及,我们之间,关于这个孩子的一切。”
我说,“从今天起,我会请一个专业的月嫂和育儿嫂。我不需要你家里的任何人插手。”
“包括你父亲,你弟弟,和你母亲。”
“他们可以探视,但必须提前预约,并且经过我的同意。”
“江哲,这是我的底线。”
我的声音很轻,但走廊里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江卫民的脸色,已经从铁青变成了煞白。
他大概从未受过如此的羞辱。
江哲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
“如果你做不到,”我打断他,“那我们就只剩下一个选择。”
“离婚。”
这两个字,像两颗子弹,精准地射进了在场所有人的心脏。
江哲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他大概以为,有了孩子,我就有了软肋,就可以任由他们拿捏。
他错了。
这个孩子,不是我的软肋。
他是我的铠甲。
回到病房,我把所有人都关在了门外。
我需要安静。
护士把宝宝抱了过来,放在我身边的小床上。
我侧过身,看着他。
他睡得很香,小小的胸脯一起一伏。
我的心,前所未有的柔软,也前所未有的坚定。
从前,我为了维护那个名为“家”的空壳,一再妥协,一再退让。
我以为,我的忍耐,可以换来和平。
我错了。
对没有边界感的人来说,你的退让,只会让他们得寸进尺。
你的忍耐,是他们放肆的资本。
今天在产房里发生的一切,就是最好的证明。
在江卫民眼里,我不是一个独立的、值得尊重的个体。
我只是他江家的儿媳,一个为他家传宗接代的工具。
我的身体,我的尊严,我的意愿,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的孙子,必须万无一失。
而江哲,我的丈夫,他默许了这一切。
他的缺席,他的不作为,就是一把递出去的刀。
我不想再过这样的生活了。
后半夜,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梦里,我又回到了那个下着雨的周五。
我没有打开江哲的手机。
我炖好了汤,等他回家。
他回来了,我们一起吃饭,他夸我的汤好喝。
我们像一对最普通的夫妻,聊着天,看着电视。
一切,都那么平和,那么温暖。
可梦醒了。
天光大亮,病房里洒满了阳光。
江哲趴在我的床边睡着了,手里还紧紧攥着我的病历。
他的眉头紧锁,睡得极不安稳。
眼下的乌青,昭示着他一夜未眠。
我抽回被他压住的衣角,他立刻就醒了。
“林舒。”他坐直身子,声音沙哑,“你醒了?要不要喝水?”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血丝,还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恐惧。
他怕了。
他怕我真的会离婚。
“昨天……对不起。”他低声说。
“我爸他……他也是太紧张孩子了。他没有恶意的。”
他又在为他父亲开脱。
我忽然觉得很累。
“江哲。”我开口,“你觉得,什么是恶意?”
他愣住了。
“是不是非要对我造成实质性的身体伤害,才叫恶意?”
“不顾我的意愿,闯进我的产房,强行要为我接生,这不叫恶意吗?”
“把我当成一个没有思想、没有尊严的生育机器,这不叫恶意吗?”
“在你父亲眼里,我到底是什么?”
我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石头,砸在他的心上。
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辩解的话。
因为他知道,我说的都是事实。
“还有你。”我继续说,“那台手术,真的那么重要吗?重要到,你的妻子在为你生孩子,你都可以不闻不问?”
“我不是……”他急切地想解释,“那台手术,病人大出血,我下不来台!我……”
“我查了你们科室昨天的排班表。”
我冷冷地打断他。
“昨天下午,你们科室一共有三台手术。你的那台,下午四点就结束了。”
“从四点到我进产房的八点,这四个小时,你在哪里?江哲?”
我的话,像一把锋利的解剖刀,剖开了他最后的伪装。
他的脸,一瞬间血色尽失。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慌乱。
他大概没想到,我会去查他的排班表。
他忘了,我是律师。
求证,是我的本能。
“我……我在写论文。”他结结巴巴地说,“有一个很急的课题……”
“是吗?”我笑了。
“是和安然一起写的吗?”
他的身体,猛地一僵。
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棒。
他看着我,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沉默。
死一样的沉默。
“江哲。”我一字一顿地说,“我们之间,完了。”
“不是因为安然,也不是因为你父亲。”
“是因为你。”
“你的谎言,你的欺骗,你的懦弱。”
“你既没有承担一个丈夫的责任,也没有坚守一个男人的底线。”
“我曾经以为,我可以改变你。我以为,有了孩子,一切都会好起来。”
“我错了。”
“一个人,是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的。”
我从床头柜上,拿出那份早已准备好的离婚协议。
“我已经签好字了。”
“孩子归我,我不需要你付抚养费。婚内财产,按照我们之前签的协议,我拿走属于我的那部分。”
“你看一下,没问题的话,就签了吧。”
和两天前,一模一样的话。
只是,上一次,是婚内协议。
这一次,是离婚协议。
江哲看着那份离婚协议,像是看着一个怪物。
他的手在抖,抖得厉害。
“不……”他喃喃地说,“林舒,你不能这样对我……”
“我做错了什么?我只是……我只是太累了……”
“我没有背叛你!我和安然,真的什么都没有!”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
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一个在手术台上冷静果决的主任医师,此刻,像个无助的孩子。
我看着他,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哀莫大于心死。
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有没有,已经不重要了。”
我说,“重要的是,我不信你了。”
“婚姻的基础是信任。信任一旦崩塌,就再也回不去了。”
“就像一面打碎的镜子,就算你把它拼起来,裂痕也永远都在。”
他忽然冲过来,一把抱住我。
“林舒,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求你了!”
“我改!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我再也不见安然了!我让我爸妈都离我们远远的!”
“只要你不离开我,你让我做什么都行!”
他抱得很紧,勒得我有些喘不过气。
我没有挣扎。
我只是平静地说:“江哲,你知道吗?柠檬很酸,但你可以把它做成柠檬水。可心死了,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我的心,已经死了。
在他为了“轻松”而选择欺骗我的那一刻。
在他缺席我人生中最重要、最需要他的时刻。
在他默许他的家人,践踏我尊严的那一刻。
就已经,死了。
他抱着我,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我的病号服上。
他哭了。
我认识他八年,结婚五年,从未见他哭过。
可现在,他的眼泪,再也换不回我的心软。
“签字吧。”
我推开他,把笔递到他面前。
“这是我们之间,最后一丝体面。”
病房的门,在这时被敲响了。
江驰探进一个头来。
“哥,姐……妈熬了鸡汤,让我送过来。”
他看到了桌上的离婚协议,和江哲脸上的泪痕。
他愣住了。
手里的保温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鸡汤洒了一地,浓郁的香气,瞬间弥漫了整个病房。
那是我曾经最喜欢的味道。
现在闻起来,却只觉得讽刺。
接下来的几天,病房成了我们江林两家的主战场。
我的父母从老家赶了过来,看到我憔悴的样子和那份离婚协议,气得差点当场犯了心脏病。
我爸指着江哲的鼻子,骂了他整整一个小时。
从不负责任,骂到不忠不孝。
江哲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江卫民和我的婆婆也来了。
婆婆一进门就哭天抢地,说我不懂事,说他们江家没有对不起我。
江卫民则沉着脸,一言不发。
他大概这辈子,都没这么丢脸过。
我把所有人都请了出去。
我对他们说:“这是我和江哲两个人的事,我们自己解决。”
我爸妈不肯走,被我硬劝了回去。
我说:“爸,妈,你们相信我。我能处理好。”
他们看着我坚定的眼神,最终还是妥协了。
病房里,又只剩下我和江哲。
还有那个小小的、无辜的婴儿。
他似乎能感受到这压抑的气氛,睡得极不安稳,总是哼哼唧唧。
江哲笨拙地学着给他换尿布,喂奶。
他的动作很生疏,好几次都把奶粉洒了出来。
但他很耐心,一遍一遍地尝试。
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样子,我有一瞬间的恍惚。
这不就是我曾经幻想过的画面吗?
我们,和我们的孩子。
一个完整的家。
可现实,早已把这个梦,打得粉碎。
出院那天,江哲没有让他父母来。
他一个人,办好了所有的手续。
他开着车,载着我和孩子,回到了那个我们曾经称之为“家”的地方。
屋子里,被打扫得一尘不染。
婴儿房,也早已布置好了。
粉蓝色的墙壁,白色的婴儿床,地上铺着柔软的地毯。
阳台上,还挂着几件洗干净了的婴儿小衣服。
在阳光下,轻轻地晃动着。
我看着这一切,心里五味杂陈。
“林舒。”
江哲从我身后,轻轻地抱住我。
“别走了,好不好?”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祈求。
“这个家,不能没有你。”
我靠在他的怀里,没有动。
我能感觉到他胸口的起伏,和他有力的心跳。
这个怀抱,曾经是我最眷恋的港湾。
可现在,我却只觉得冰冷。
“江哲。”我开口,“离婚协议,我暂时不提了。”
他的身体,猛地一僵。
随即,是巨大的狂喜。
“真的吗?林舒!你……”
“你先别高兴得太早。”我打断他。
我转过身,看着他的眼睛。
“我不离婚,不是因为我还爱你,也不是因为我原谅了你。”
“是因为孩子。”
“他太小了,他需要一个完整的家。至少,在表面上是完整的。”
“所以,我给你,也给我自己,一个考察期。”
“一年。”
我说,“在这一年里,我们还是夫妻。但我们之间的关系,要重新定义。”
“第一,关于你的家庭。我希望你和你父母沟通清楚,这里,是我的家。他们可以来,但必须遵守我的规则。任何越界行为,我都不允许。”
“第二,关于你的工作和社交。我不管你有多累,压力有多大。从今天起,你的家庭,必须排在第一位。我需要你准时回家,需要你参与到孩子的成长中来。至于安然,我不希望再从你口中,或者任何地方,听到这个名字。”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信任。”
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江哲,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你再有任何欺骗和隐瞒,无论大事小事。我们之间,就真的结束了。到时候,谁也拦不住我。”
“我说的这些,你都能做到吗?”
他看着我,眼神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没有立刻回答。
良久,他才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能。”
他说。
“我用我剩下的人生,向你保证。”
那一天,我们没有再签任何协议。
但这个口头的约定,比任何白纸黑字,都更具分量。
它像一把悬在我们婚姻上方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随时可能落下。
接下来的日子,江哲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推掉了所有不必要的应酬和会议。
每天准时下班回家。
他学会了给孩子洗澡,做抚触。
学会了分辨孩子的哭声,是饿了,还是困了。
夜里,孩子一哭,他总是第一个醒来,把我按住,自己去冲奶。
他的手术依旧很多,依旧很累。
但他再也没有对我说过那个“累”字。
他会抱着我,对我说:“老婆,辛苦了。”
他把他所有的耐心和温柔,都给了我和孩子。
江卫民和婆婆也来过几次。
每一次,都带着大包小包的补品和婴儿用品。
他们不再像以前那样,一来就指手画脚。
而是小心翼翼地,征求我的意见。
“林舒,你看这个学步车,现在能用吗?”
“林舒,我们想周末带孩子出去晒晒太阳,可以吗?”
我没有拒绝。
但我也没有过分热情。
我保持着一种客气而疏离的距离。
江驰也来过一次。
他给我带了一盆石榴。
他说:“姐,对不起。那天在产房,是我不对。”
“我爸那个人,强势了一辈子。哥他……其实也很难。”
我看着他,这个曾经在我眼里,和他父亲一样,是“同谋”的大男孩。
此刻,他的脸上,写满了真诚和愧疚。
“都过去了。”我说。
我没有说“没关系”。
因为有些伤害,过去了,不代表就没关系了。
它会留下一道疤。
提醒你,曾经有多痛。
安然,也从我们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
我听说,她实习期一结束,就申请调去了另一家医院。
江哲再也没有提起过她。
就好像,这个人,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我和江哲之间的冰,在一点一点地融化。
我们开始像正常的夫妻一样,一起吃饭,一起散步,一起逗孩子笑。
虽然,我们之间,还隔着那道看不见的裂痕。
但至少,我们都在努力地,去修复它。
我以为,生活就会这样,在平静和琐碎中,慢慢地好起来。
直到那天。
我收到了那条短信。
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阳光很好。
江哲带着孩子在客厅的地毯上玩。
孩子已经六个月了,会笑了,会咿咿呀呀地叫了。
江哲把他举得高高的,逗得他咯咯直笑。
屋子里,充满了温暖和快活的空气。
我的手机,在这时震动了一下。
是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
点开。
只有一句话。
“林律师,关于江哲医生去年那次医疗事故的真相,你真的不想知道吗?”
我的手,猛地一抖。
手机,从掌心滑落,掉在地毯上。
没有声音。
但我的世界,却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医疗事故?
去年?
我猛地抬起头,看向客厅里那个正在和孩子嬉笑的男人。
阳光,从他身后的落地窗洒进来,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他的侧脸,依旧英俊,温柔。
可在我眼里,却变得无比陌生。
去年,他说他去国外参加一个很重要的学术交流,去了一个月。
他说,他很想我。
他说,他给我带了礼物。
那是一条玉坠,他说,是他特意去寺庙里求的,保平安。
那条玉坠,现在还挂在我的脖子上。
温润的玉石,贴着我的皮肤。
此刻,却像一块冰,冻得我心口发凉。
江哲似乎感觉到了我的异样。
他回过头,看向我。
“怎么了,老婆?脸色这么难看?”
他抱着孩子,朝我走过来。
他的脸上,带着关切的笑容。
我看着他,看着他怀里那个冲我咧嘴笑的,我们的孩子。
我忽然想起了产房里,江哲冲进来时,那满眼的焦急和恐慌。
想起了他抱着我,痛哭流涕的样子。
想起了这半年来,他的改变,他的付出,他的小心翼翼。
原来,这一切,都是假的吗?
他的愧疚,不是因为安然。
他的恐惧,不是因为怕我离婚。
而是因为,他有一个更大的秘密,瞒着我。
一个,足以摧毁我们之间,这岌岌可危的信任的秘密。
我看着他,慢慢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没事。”
我说。
“可能有点累了。”
我弯腰,捡起地上的手机,把它紧紧地攥在手心。
我知道,我的“考察期”,结束了。
而真正的审判,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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