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针灸遇上神经科学，它还能发挥出功效吗？

一根纤细的银针，刺入皮肤，捻转几下，远在身体另一端的剧痛便烟消云散。这种针灸疗效，是真实存在的吗？它是一种心理暗示，还是真正触及了现代科学尚未探明的生理机制？

在我们的认知里，存在着两张截然不同的人体地图。一张，是现代医学通过解剖刀和显微镜绘制的实体地图，上面布满了神经、血管和肌肉，每一寸都有名有姓，精准无比。另一张，则是古老东方的医者通过数千年观察与实践，描绘出的能量地图。在这张地图上，流淌着名为气血的无形之河，连接着被称为穴位的神秘港口。

长久以来，这两张地图互不兼容。现代影像技术反复探查，却始终无法在实体地图上找到能量地图里那些经络的踪迹。但时过境迁，随着技术的成熟，神经科学开始重新审视这项东方技艺。

安慰剂效应：假针灸研究

要理解针灸，首先要理解中医的本土实践。当人们出现肩颈酸痛或头痛时，中医师往往会通过取穴施针的方式，刺激对应的穴位，以实现即时的舒缓效果。这些穴位被认为与特定的身体功能相关，比如“足三里”穴位常被用来调节免疫力和改善脾胃功能、“合谷穴”被用来治疗中暑等等。

然而，尽管针灸在传统中医中被广泛接受，却在科学界引发了疑问：针灸的有效性是否完全依赖于安慰剂效应（Placebo effect，即患者因相信治疗有效而缓解病痛）？

科学家试图通过双盲对照研究（Double-blind experiment）来验证针灸的真假。他们制作了两种以假乱真的道具。

其中一种是可伸缩的假针，这种针的针头是钝的，接触皮肤时会产生轻微刺痛感，但针身会缩回手柄，实际上并未刺入皮肤。为确保被试和操作员都无法分辨针灸针与安慰剂针的区别，实验人员会在落针点上倒扣一个塑料小碗。在一些实验中，研究人员还会给安慰剂针通微电流，让被试者能感觉到“针”被抽出以营造更真实的感觉。

另一种，则是脱靶的真针。医生会使用真的针，但故意避开所有已知的穴位，在一些无关区域进行浅刺。

▷图：实验设计示意。图源：Zhu D, Gao Y, Chang J, Kong J. Placebo acupuncture devices: considerations for acupuncture research. Evid Based Complement Alternat Med. 2013;2013:628907. doi:10.1155/2013/628907

例如，一组德国研究人员对400名紧张型头痛（tension-type headache，最常见的头疼）患者进行了实验，实验中，他们被随机分配至针灸组或假针灸组。在为期六周的治疗中，针灸组在传统穴位上刺入2-30毫米，并通过“得气”（又称针感，通过操作手法让患者感受到施针部位酸胀，是传统中医观念中有效的针灸反应）来判断疗效；而假性针灸组则避开所有穴位，仅刺入1-3毫米。六个月后，81%的针灸组患者和67%的假性针灸组患者报告头痛症状减少了一半以上。也就是说，虽然假性针灸也有一定效果，但真正的针灸疗效更为显著。

这组实验的结果可以说明，针灸的作用可能不全是安慰剂效应。真正的针灸由于刺入更深、更靠近病变部位，可能就更容易激活内啡肽（Enforphins）等天然止痛物质。这些生化反应或许是它优于假性针灸的关键原因。假性针灸的有效性则可能源于浅层刺入引发的生理机制，例如，浅刺可能激活皮肤中的游离神经末梢，这些“微型警报器”能够感知压力和轻微刺激，从而触发身体的自愈机制。

重新定义穴位：

神经针灸单元（NAU）

除开安慰剂的试验，科学们对“穴位”的概念也充满疑问。近年来，很多研究人员尝试从生理学角度重新定义穴位。其中一种观点试图科学地重新阐述传统经络，认为针灸能激活一个叫做神经针灸单元（NAU）的精密生物信号系统。

简单来说，NAU就像人体内的“智能传感器网络”。当针刺入穴位时，周围的皮肤、肌肉和结缔组织中的一系列神经和生物活性成分，包括游离神经末梢、机械感受器、肥大细胞等，被激活并共同构成了NAU。而传统中医描述的361个穴位实际上是这些“传感器”密集分布的区域，相当于人体内的“信号放大塔”，使治疗信号能够更高效地传递。

当一根针刺入“信号塔”区域时，它将激活塔内不同的角色，包括：

1. 游离神经末梢（Free nerve endings）：它们密布于皮肤之下，能第一时间感知疼痛、温度和压力，就像前线哨兵，能立刻拉响“警报”。研究显示，穴位区域的“哨兵”密度比周围高出40%。

1. 肌肉纺锤体（Muscle spindles）： 它们是深度探测器，藏在肌肉深处，当针被捻转时，它们能精确感知肌肉纤维的拉伸，启动更深层的信号传递。在膀胱经穴位，它们的密度高得惊人，甚至达到每立方厘米2860个，如同密集的信号站，正是神经信号传递的高效区域；另外值得一提的是，阿是穴（无固定名称与位置的穴位，位于病变附近）和非穴位也包含NAU成分，只是神经密度较低，类似远离信号站的普通区域。

1. 机械感受器（Mechanoreceptors）：它们分布于皮肤和肌肉中，类似翻译官，将针刺的机械压力，精准翻译成身体能听懂的电信号，不同手法（如捻转或提插）激活特定类型感受器，引发酸胀或麻木等针感。

1. 肥大细胞（mast cells）：在针刺刺激下，它们会释放组胺（Histamine），一方面扩张血管，并召集更多免疫细胞前来修复；但组胺过量释放也可能导致红肿或瘙痒，因此针灸需精准控制强度。

1. 腺苷（Adenosine）： 针刺能让穴位周围的腺苷浓度飙升。它作为天然镇痛物质，能通过抑制痛觉信号传递发挥镇痛作用，实验显示若用药物阻断腺苷受体，针灸镇痛效果会显著减弱。

▷图：从身体不同部位的NAU传入刺激的多个中枢神经通路的示意图。在针灸刺激的神经影像学反应中常见的大脑区域用灰色阴影表示。图源：Zhang ZJ, Wang XM, McAlonan GM. Neural acupuncture unit: a new concept for interpreting effects and mechanisms of acupuncture. Evid Based Complement Alternat Med. 2012;2012:429412. doi:10.1155/2012/429412

那么，针灸是如何启动人体止痛程序的呢？

当针具旋转刺入时，产生的力能够激活直径45毫米内的机械感受器，此时局部会发生连锁反应，肥大细胞像爆米花般释放组胺等物质，腺苷浓度飙升5倍，这些化学信使通过A1受体关闭痛觉信号传递。此外，低频电针（2Hz）尤其擅长激活长效止痛物质β-内啡肽，其效果可持续近1小时，原理类似缓释止痛药。

我们在前文中探讨过“得气”的中医概念，研究人员认为这种麻和胀的感觉来自肌肉深层的有髓Aβ神经纤维（Aβ nerve fibers，用于快速机械感受）的激活，而酸痛则来自皮肤表层C纤维（C fibers，用于慢速传导疼痛和温度感知）。

此外，从脑影像视角看针灸的生理作用，fMRI成像显示有效针灸会激活前扣带回（Anterior cingulate cortex，情绪处理区），同时抑制默认模式网络（Default mode network，压力相关区）；而低频和高频电针也会激活不同脑区，例如2Hz刺激会触发内啡肽通路，100Hz侧重强啡肽系统。这解释了为何不同频率对应慢性痛和急性痛的治疗差异。

在脑出血模型中，针灸组脑水肿减轻5.39%，神经功能评分提升3.16分，相当于从卧床到辅助行走的改善。对抑郁症患者，头皮密集电针通过激活5-HT系统，显示出增强抗抑郁药效的"协同作战"能力。

针灸作用机制的科学解释：

足三里与天枢的差异

如果说“神经针灸单元”揭示了穴位的普遍原理，那么2021年发表在Nature上的文章则发现了特定穴位的特异性精准打击。马秋富团队等人通过对比电针（Electroacupuncture）刺激下的足三里与天枢穴，发现足三里有神奇的抗炎功效。

▷Liu, Shenbin, et al. "A neuroanatomical basis for electroacupuncture to drive the vagal–adrenal axis." Nature 598.7882 (2021): 641-645.

要想知道针灸足三里如何作用，我们需要先认识迷走肾上腺轴（Vagal-adrenal axis），它就像人体的“冷却系统”，负责调节免疫反应并防止炎症失控，如果没有这一通路，免疫系统可能因过度运作而导致自身免疫反应，从而损害健康。

迷走神经（Vagus nerve）和肾上腺（Adrenal gland）作为这条神经通路的核心成员，共同发挥作用；迷走神经从大脑延伸到内脏，调控心跳、消化，最关键的是，它能影响免疫系统，就像一条“神经高速公路”，可以把大脑的指令直接传递给内脏器官，让它们调整状态。而肾上腺则负责分泌去甲肾上腺素（Norepinephrine）等抗炎物质，帮助身体恢复平衡。

当迷走神经被激活，它就会向肾上腺发送信号，让肾上腺释放去甲肾上腺素，抑制炎症，避免免疫系统误伤自己。换句话说，迷走神经就像肾上腺的遥控器，而针灸则能帮助我们操控这个遥控器。

实验中，科研人员分别刺激了足三里和天枢，发现只有刺激足三里能达到抗炎的效果。这是为什么呢？

足三里（ST36）和天枢（ST25）都属于胃经上的重要穴位，但它们连接的大脑神经回路却完全不同。足三里能启动迷走肾上腺轴，而天枢却不行。研究表明，足三里的神经连接非常特殊，它直接影响孤束核（Nucleus of the solitary tract, NTS）中的Prokr2神经元（Prokineticin receptor 2 neurons）。孤束核是迷走神经在脑干中的“控制中心”，而Prokr2神经元是其中的关键信号转换器。当它们被激活，迷走神经的活动就会增强，进而指挥肾上腺释放抗炎物质，降低体内的过度炎症。

▷研究团队运用交叉遗传的方法特异性诱导光敏蛋白CatCh表达于PROKR2-Cre标记的神经元，并用473nm蓝光特异性地激活支配后肢穴位ST36的此类感觉神经纤维。研究发现，激活此类神经纤维能显著诱发迷走传出神经的放电，并且能以迷走神经依赖的方式诱导肾上腺释放儿茶酚胺类神经递质，抑制LPS诱导的促炎细胞因子释放，进而显著提高动物的存活率。这几乎模拟了低强度电针刺激后肢穴位ST36的抗炎效果。

相比之下，天枢的神经连接主要集中在肠道的局部神经网络，主要调节肠道蠕动、改善便秘或腹泻并促进消化功能；由于它未连接孤束核，无法远程激活肾上腺，因此即使针刺天枢也不会启动迷走肾上腺轴或释放抗炎物质。

总结

当我们因头痛而按揉太阳穴，或在一天结束时，下意识地揉捏自己紧绷的肩颈，这些深植于我们身体本能的动作，正被赋予全新的科学内涵。那些曾被视为东方秘术的“穴位”，正一点点褪去玄学的外衣。

现代神经科学如同精密的解码器，正在逐步揭示这些古老人体密码背后的生物学真相。从“神经针灸单元”（NAU）的发现，到特定穴位（如足三里）激活迷走-肾上腺轴抗炎通路的精确定位，科学不仅证实了针灸的生理效应超越了安慰剂，更清晰地体现出穴位实质上是神经密集分布的“信号放大器”，针灸能精准触发腺苷释放止痛、组胺促进修复、乃至调节全身免疫反应等自愈程序。

现代神经科学科学的研究并非完全否定传统中医的智慧，而是为其提供了现代注解。古人通过敏锐的体察绘制的经络穴位图，与现代科学揭示的神经传导路径和生物活性分子网络，正展现出惊人的对应与融合。

针灸，这门古老的艺术，正借助神经科学的“显微镜”，从经验走向实证，从抽象走向具象。它告诉我们，那些指尖下的酸胀感，不再仅仅是抽象的“得气”体验，更是人体内精密生物信号网络被成功接通的证明。

当传统智慧与现代科学在神经元的层面握手言和，我们不仅破解了针灸为何有效，更为未来如何更精准、更安全地运用这门古老技艺，点亮了那个传承数千年的黑箱中，最关键的一盏灯。

[1]. Endres HG, Böwing G, Diener HC, et al. Acupuncture for tension-type headache: a multicentre, sham-controlled, patient-and observer-blinded, randomised trial. J Headache Pain. 2007;8(5):306-314. doi:10.1007/s10194-007-0416-5

[2]. Zhang ZJ, Wang XM, McAlonan GM. Neural acupuncture unit: a new concept for interpreting effects and mechanisms of acupuncture. Evid Based Complement Alternat Med. 2012;2012:429412. doi:10.1155/2012/429412

[3]. Liu, S., Wang, Z., Su, Y. et al. A neuroanatomical basis for electroacupuncture to drive the vagal–adrenal axis. Nature 598, 641–645 (2021). https://doi.org/10.1038/s41586-021-04001-4

[4]. Zhu D, Gao Y, Chang J, Kong J. Placebo acupuncture devices: considerations for acupuncture research. Evid Based Complement Alternat Med. 2013;2013:628907. doi:10.1155/2013/628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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