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初二年的洛阳宫,槐花落得正密。午后的风卷着细碎的花瓣掠过永巷青砖,宋贵人抱着刚满周岁的刘庆坐在廊下,指尖划过儿子软乎乎的耳垂,鼻尖萦绕着乳母身上淡淡的艾草香。廊外的石榴树影在她月白襦裙上晃,像谁用墨笔轻轻扫了几笔。
“娘娘你瞧,殿下抓周时攥着的那支玉圭,今儿又在啃呢。”乳母把裹着细布的玉圭递过来,木托盘磕在廊柱上,发出“咚”一声轻响。宋贵人刚要接,却见远处的宫道上腾起一阵尘土,黄门令举着拂尘小跑过来,靴底碾过落花的声音隔着老远都听得见。
“贵人,陛下驾临,还带着窦皇后呢!”
宋贵人慌忙把刘庆交给乳母,手指在裙摆上蹭了蹭——方才给孩子换尿布时沾了点奶渍。她刚站直身子,就见章帝刘炟牵着窦皇后的手转过回廊,玄色龙袍上绣的日月星辰在日头下闪着光,窦皇后的石榴红裙扫过青砖,带起一串被碾碎的花瓣,甜香里裹着点脂粉气。
“这几日总不见你,原是躲在这儿享清福。”章帝的笑声撞在廊檐上,弹回来时软了几分。他伸手想去摸刘庆的脸,窦皇后却抢先一步凑过来,银钗上的明珠晃得人眼晕。
“陛下瞧瞧,庆儿这眉眼,活脱脱是贵人的影子。”她的指甲染着凤仙花汁,轻轻点在刘庆的鼻尖上,“就是瘦了点,莫不是乳母没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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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贵人的心猛地揪了一下,耳后瞬间烧起来。她瞥见乳母抱着孩子的手在发抖,忙屈膝道:“劳娘娘挂心,庆儿前日受了点凉,太医说得清淡些才好。”
“哦?什么太医这么大本事?”窦皇后忽然提高了声音,鬓边的金步摇叮当作响,“前日我宫里的锦儿咳嗽,太医只说熬点梨汤,怎到了贵人这儿就有别的章程?”
章帝的眉头皱了皱,指尖捻着腰间的玉佩转了半圈。宋贵人听见自己的心跳撞着嗓子眼,刚要说话,却见窦皇后忽然捂了嘴,睫毛上沾着的金粉簌簌往下掉:“哎呀,是我多嘴了。贵人是陛下的心头肉,庆儿又是皇长子,自然金贵些。”
这话像根软刺,扎得宋贵人喉头发紧。她瞅着章帝的脸,见他眼神飘向远处的宫墙,喉结动了动,终究没说什么。廊下的风忽然凉起来,卷着槐花落进她的领口,痒得人想落泪。
这场面被廊角的小黄门看在眼里。他攥着扫帚的手紧了紧,指甲掐进竹柄——昨儿窦皇后宫里的内侍塞给他半吊钱,让他“留意宋贵人的动静”。此刻他盯着宋贵人泛白的指尖,心里把那半吊钱的成色掂量了又掂量。
三个月后,一场秋雨把洛阳宫浇得透湿。宋贵人缩在锦被里,听着窗外的雨声敲打着梧桐叶,像无数根针落在心上。她刚生了场病,嗓子眼干得发疼,便让侍女去库房取些菟丝子来熬汤。
“娘娘再忍忍,青黛去了快一个时辰了。”贴身侍女锦书正绞着热帕子,帕子上的艾草味混着药气,闻着倒让人踏实些。宋贵人点点头,刚要闭眼,却听见殿门“哐当”一声被撞开,冷风裹着雨水灌进来,吹得烛火直打晃。
窦皇后带着一群内侍闯了进来,凤袍下摆沾着泥点,脸上的脂粉被水汽洇开,倒添了几分厉色。“宋贵人,你好大的胆子!”她把一个锦盒摔在地上,里面的菟丝子撒了满地,混着从外面带进来的雨水,在青砖上积成小小的水洼。
宋贵人撑着身子坐起来,头发散在肩头,沾了些冷汗。“娘娘这是做什么?”她的声音发颤,却还是努力挺直了脊背。
“做什么?”窦皇后一脚踩在菟丝子上,鞋底碾过种子的脆响在殿里回荡,“陛下刚得了消息,你让侍女取菟丝子,是想行巫蛊之术,咒杀皇子!”
“我没有!”宋贵人猛地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冰凉的地上,“菟丝子是入药的,太医说能治我的咳疾!”她的脚趾蜷起来,踩着满地的种子,硌得生疼。
“哦?入药?”窦皇后忽然笑了,笑声像殿外的雨珠砸在琉璃瓦上,“那你说说,为何青黛在库房里,还藏了这个?”她从袖中掏出个布偶,上面用红绳缠着,扎着几根细针。布偶的衣襟上,歪歪扭扭绣着个“肇”字——那是梁贵人才生的皇子刘肇的名字。
宋贵人的脸“唰”地白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她看见窦皇后身后的内侍们都低着头,肩膀却在微微发抖——那布偶的针脚她认得,是窦皇后宫里绣娘的手法。
“人赃并获,你还想狡辩?”窦皇后步步紧逼,金钗上的流苏扫过宋贵人的脸颊,带着一股冷香,“陛下就在殿外,你去跟他说说,这菟丝子怎么入药,这布偶怎么回事!”
宋贵人跌坐在地上,冰凉的地砖透过薄薄的中衣渗进来,冻得她骨头缝都疼。她听见自己的牙齿在打颤,却忽然想起刘庆——早上乳母抱他来请安时,他还抓着她的手指笑,口水沾了她满手。
“我要见陛下!”她猛地拔高声音,嗓子里像卡着沙砾,“我要跟陛下说清楚!”
窦皇后的眼神冷了下来,抬手在她脸上扇了一巴掌。“啪”的一声脆响,在雨声里格外清晰。宋贵人被打得偏过头,嘴角立刻渗出血丝,舌尖尝到铁锈般的腥气。
“陛下要是信你,就不会让我来拿人了。”窦皇后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毒蛇吐信,“你以为庆儿是太子,你就能高枕无忧?别忘了,这宫里的天,是陛下说了算,也是我说了算。”
殿外忽然传来孩童的哭声,是刘庆!宋贵人挣扎着想站起来,却被两个内侍按住肩膀。她看见乳母抱着刘庆站在门口,孩子哭得脸通红,小手在空中乱抓,嘴里喊着“娘”。
“庆儿!”宋贵人的心像被生生撕开,眼泪混着嘴角的血往下淌,“娘娘求你,别让孩子看见!”
窦皇后瞥了眼哭闹的刘庆,忽然对乳母说:“把皇子抱回东宫,往后没我的命令,不许他再进这未央宫半步。”她转身时,裙角扫过地上的菟丝子,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把宋贵人关进掖庭,彻查巫蛊一案。”
内侍拖着宋贵人往外走,她的发钗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经过刘庆身边时,她拼命伸出手,却只抓到一把冰冷的空气。孩子的哭声越来越远,混着雨声,像无数根针扎进她的耳朵。
掖庭的墙比别处都高,青砖缝里长着青苔,闻着总有股霉味。宋贵人被关在最里头的屋子,窗户糊着破纸,风一吹就哗啦啦响。她每天能看见的,只有送饭的老宫婢那张麻木的脸,还有墙头上掠过的飞鸟。
第五天夜里,她听见隔壁传来呜咽声,像是梁贵人的声音。前几日就听说,梁贵人也被牵连进来,说她跟自己合谋。宋贵人把耳朵贴在冰冷的墙上,指尖抠着砖缝里的青苔,心里像被泡在黄连水里。
“梁妹妹,是我害了你。”她对着墙轻声说,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那布偶根本不是我的……”
墙那头的呜咽停了,过了许久,才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姐姐……别说话……他们在门外……”
宋贵人猛地捂住嘴,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还有金属碰撞的脆响。她缩在墙角,看着月光从纸窗的破洞里钻进来,在地上投下歪歪扭扭的影子,像一个个张牙舞爪的鬼。
又过了半月,老宫婢送饭时,忽然塞给她一张纸条。纸条糙得剌手,上面是乳母歪歪扭扭的字:“庆儿安好,每日念母。”宋贵人把纸条按在胸口,眼泪打湿了纸面,晕开了墨迹。她忽然想起章帝刚登基时,也是这样一个秋天,他在御花园里摘下一朵菊花,插在她的发间,说:“阿娆,有你在,朕心里就踏实。”
那时的风也是凉的,却带着菊花的香。
可现在,她连他的面都见不到。
夜里,她摸着墙上的砖缝,忽然有了个念头。她把送饭的木碗摔在地上,捡起一块碎瓷片,在手腕上划了一下。疼,钻心的疼,血珠涌出来,落在粗布衣衫上,像开了朵凄厉的花。
“陛下,若有来生,阿娆不愿再入宫门。”她对着窗户轻声说,声音轻得像羽毛,“只求庆儿平安长大……”
血顺着指尖滴在地上,敲出微弱的声响,像在数着剩下的时辰。窗外的风还在吹,破纸哗啦啦地响,像是谁在哭。
章帝是在早朝时听说宋贵人自尽的。窦皇后坐在他身边的凤座上,指甲轻轻刮着玉镯,声音软得像棉花:“陛下,宋氏罪有应得,只是可怜了庆儿,小小年纪没了亲娘。”
章帝握着朱笔的手顿了顿,笔尖在奏折上点出个墨团。他想起宋贵人刚入宫时的样子,穿着浅绿的襦裙,在槐树下看书,阳光落在她的睫毛上,像落了层金粉。那时她说话总是轻声细语,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会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废刘庆为清河王,立刘肇为太子。”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干涩得像砂纸磨过木头。
窦皇后的眼睛亮了,起身福了一礼,金步摇叮当作响:“陛下圣明。”
散朝后,章帝独自走到未央宫。宋贵人住过的地方已经空了,廊下的石榴树还在,只是叶子落了大半。他捡起地上一片枯叶,指尖能摸到叶脉的纹路,像她从前绣在帕子上的缠枝莲。
“陛下,这是从宋贵人枕下找到的。”小黄门递上一个锦囊,里面装着半块玉佩——是他当年送她的定情之物,上面刻着的“炟”字被摩挲得发亮。
章帝把玉佩攥在手心,冰凉的玉贴着滚烫的皮肤。他忽然想起那个雨天,窦皇后说宋贵人搞巫蛊,他当时为什么就信了?是因为窦皇后哭得梨花带雨,还是因为他心里早就觉得,宋贵人有了太子,便不再像从前那样柔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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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过空荡的宫殿,发出呜呜的响声,像谁在哭。他抬头看见槐树上的残花,忽然想起宋贵人临死前,会不会也在等他来?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按了下去。他把玉佩塞进袖中,转身往窦皇后的宫殿走去。龙袍的下摆扫过满地落花,碾碎了最后一点甜香。
三年后,章帝驾崩。刘肇继位,是为汉和帝,窦皇后成了窦太后,垂帘听政。她的哥哥窦宪掌了兵权,弟弟窦笃管着禁军,窦家的权势像藤蔓一样,缠满了整个洛阳宫。
和帝渐渐长大,看着窦家人在朝堂上横行霸道,心里像压着块石头。他常常在夜里翻看先帝留下的奏折,看到关于宋贵人和清河王的记载,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在静夜里格外清晰。
“陛下,这是清河王托人送来的。”宦官郑众递上一个小盒子,里面装着半块玉佩,和先帝袖中那半块正好能合上。玉佩背面,刻着个小小的“娆”字。
和帝把两块玉佩拼在一起,冰凉的玉贴着掌心。他忽然想起小时候,乳母偷偷告诉他,他的亲娘梁贵人,当年也是被窦太后逼死的。那天的雨下得很大,梁贵人把他抱在怀里,指甲掐进他的襁褓,留下几个浅浅的印子。
“郑众,你说,要是先帝还在,会让窦家这么胡闹吗?”和帝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决绝。
郑众低着头,听见窗外的风卷着落叶掠过宫墙,像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盯着。“先帝或许……只是被蒙蔽了。”
和帝没再说话,把玉佩收好,指尖在上面摩挲着。他想起窦太后每次看他时,眼神里总带着点说不清的东西,像看着一件精心打磨的玉器,却从不用心去暖。
永元四年的一个深夜,和帝带着郑众和三百禁军,包围了窦宪的府邸。刀剑出鞘的脆响划破夜空,窦家的人从睡梦中惊醒,尖叫声、哭喊声混在一起,像打翻了的蚁穴。
窦太后被请到偏殿时,还穿着寝衣,头发散着,脸上的脂粉被汗水冲得一道一道。“陛下,你这是做什么?”她的声音发颤,却还想摆出太后的架子。
和帝坐在龙椅上,看着她鬓边那支熟悉的金步摇——当年她就是戴着这支步摇,在宋贵人面前说尽了坏话。“太后,窦家结党营私,谋害皇亲,该当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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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太后的脸瞬间白了,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到身后的柱子上。“你……你都知道了?”她忽然笑起来,笑声尖利得像指甲刮过玻璃,“知道了又怎样?宋氏、梁氏,还有那个短命的刘庆,不都成了我脚下的泥?”
和帝猛地拍案而起,案上的茶杯震得跳起,茶水泼在明黄色的龙袍上,洇开一小片深色。“把窦氏一族打入天牢,查抄家产!”他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撞得梁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
窦太后被拖出去时,金步摇掉在地上,珠子滚了一地,发出清脆的响声。她回头看着和帝,眼神里的怨毒像淬了毒的针:“你别忘了,没有我,你怎么能坐上这个位置!”
和帝没再看她,转身走到殿外。夜空里挂着半轮月亮,清辉落在宫墙上,照出斑驳的痕迹。他想起宋贵人和梁贵人,想起她们临死前,会不会也这样望着月亮?
风吹过宫道,卷起满地枯叶,发出沙沙的响声。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咚——咚——”,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郑众看着和帝的背影,忽然觉得,这宫里的天,好像终于要晴了。只是那些埋在青砖下的冤魂,再也等不到这一天了。
多年后,清河王刘庆路过未央宫,看见廊下的石榴树又结了果,红得像火。他想起小时候,母亲抱着他坐在这儿,指尖划过他的耳垂,阳光落在她的发间,带着淡淡的香。
风卷着槐花落下来,落在他的肩头。他伸手接住一片花瓣,忽然听见远处传来孩童的笑声,像极了当年的自己。只是这笑声里,再没有那淬了毒的宫斗,只有寻常人家的安稳。
这大概,就是那些逝去的人,最想看到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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