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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明清文学女性的自尽动机对比看清代女性的自主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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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潜心梳理过明清两代爱情观的流转变迁,而今日,我想将目光投向一个更沉重却也更具剖析价值的切面。明清两代女性人物自尽动机的细节探求。

自尽,从来不是轻佻的选择,它是女性在命运绝境中发出的最后一声呐喊,是所有悲剧积蓄至顶点的轰然爆发。

这背后,既有挣脱枷锁的决绝勇气,更有被现实碾压至骨髓的无助与绝望,两种极致的情绪交织碰撞,才最终推动她们踏上这条不归路。

因此,细细拆解这些女性自尽时的动机——是为捍卫尊严,还是因失去依附?是对个体情感的坚守,还是对时代规训的屈服?

便能从中窥见明清两代社会认知的微妙转向,以及思想领域里那悄然生长的进步之光。

首先我们看三言二拍,三言二拍作为明代通俗文学的集大成之作,生动映照了当时社会的世态人情,其中冯梦龙《警世通言》卷三十二《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中杜十娘的结局,堪称女性自杀案例中仪式感与冲击力兼具的典型。

从文本细节来看,杜十娘身处教坊司这一特殊环境,深知风尘生涯非长久之计,遂在日常接客中“留心积趱”,她所藏的财物远非寻常妓女可比。

既有“紫瑛瓶一对,玉如意一支”等可供日常陈设的物件,也有“明珠百颗,金锭十枚”等硬通货,更有那只层层嵌套的百宝箱,底层所藏的“猫儿眼”“祖母绿”等宝石,在当时“每颗值价千金”。

这些财富的积累过程,既有她对客人的察言观色、巧言周旋,也有她对每一分收入的精打细算,是她在“笑啼皆假”的风尘中为自己铺设的后路,是她摆脱“贱籍”、追求“人”的尊严的物质基础。

她与李甲的相识,始于李甲“囊箧空虚”时的不离不弃,她为他“典钗卖钏”以解燃眉,为他向鸨母争取赎身的机会,甚至在李甲因“父亲性严,恐添嗔怒”而犹豫时,主动提出“妾当随机应变,万勿忧心”,这份付出,既有对爱情的憧憬,更有对“从良”后稳定身份的渴求。

然而,李甲的动摇并非偶然,他携带杜十娘返乡途中,面对孙富“若舍十娘,千金可致,况又得一美妇”的诱惑,内心的天平早已倾斜。

他既担忧父亲的责罚,也顾忌“携妓而归”将面临的宗族非议,更难以抗拒唾手可得的财富,最终以“父子天性,岂能终绝?”为由,将杜十娘的去留视作一场交易。

杜十娘得知消息后的反应,展现了她性格中刚烈的一面:她先是“冷笑一声”,随后“整衣开门”,对李甲说“今日就成交乎?”。



在船头梳妆时,她“先取花钿宝簪,插满头翠,然后换上绣袄罗裙,浑身玉佩叮当”,每一个动作都带着精心设计的尊严,开箱展示财物时,她“指谓李甲曰:‘此皆十娘所积,数年来备青毡故物也’”,语气平静却字字千钧,围观的舟子、客商“无不惊讶”。

而当她将最后一层珍宝投入江中时,那句“李甲,李甲!你好眼力也!”更是将绝望与嘲讽推向极致,最终跃入江心的瞬间,她的裙摆与散落的珠宝在浪花中沉浮,构成了一幅惨烈的画面。

这种死亡,表面看是为李甲的负心而殉,实则如学者高彦颐在《闺塾师:明末清初江南的才女文化》中分析的,是明代女性在“身份政治”下的必然悲剧——杜十娘的财富无法转化为社会地位,因为在“良贱有别”的制度下,“妓”的身份是她无法抹去的烙印,李甲的背叛不过是这一制度的具象化体现。即使她不选择死亡,被转卖给孙富的结局也早已注定了她仍是男性的附属品。

而她若独自带着财富生活,在“女子无才便是德”“妇人外无主”的社会规范下,不仅难以守住财物,更会因“无夫无子”而被视为“异类”。

在冯梦龙编纂的《喻世明言》第一卷《蒋兴哥重会珍珠衫》里,王三巧的故事如同一面精准的镜子,映照出明代商人妇在时代洪流中的典型命运轨迹。

她本是湖广襄阳府枣阳县里一位家境殷实的市井女子,嫁与当地商人蒋兴哥后,二人“夫妻二人,如鱼似水,寸步不离”,那段日子里,她的生活围绕着丈夫的起居展开,晨起为他整理行装,暮时盼他归家叙话,蒋家的宅院既是她的生活空间,也是她情感世界的全部疆域。

然而,身为商人的蒋兴哥,终究要为了拓展生意远赴广东,去贩卖那些在当时颇为紧俏的珍珠、玳瑁、苏木等货物,这一去便是整整三年。

独守空闺的王三巧,日子开始变得漫长而难捱,白日里尚可靠着打理家事、与邻里闲话稍解寂寥,可“到得晚来,独宿孤房,怎生睡得着”,漫漫长夜里,空荡荡的床榻、寂静的院落,都成了寂寞的帮凶,一点点啃噬着她的心绪,让她渐渐失了往日的从容与安稳。



正如学者陈宝良在《明代商业史》中详细论述的那样,明代中后期随着商品经济的蓬勃发展,“商人重利轻别离”已成为一种普遍的社会现象,无数商人妇如同王三巧一般,守着偌大的宅院,将青春与期盼都寄托在丈夫遥遥无期的归期上,她们的生活重心被牢牢系在男性的行踪上,精神世界的空虚与情感需求的匮乏,往往找不到合适的排遣途径,只能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默默煎熬。

就在王三巧被寂寞裹挟得心神不宁时,安徽新安来的商人陈商因生意滞留在枣阳,一次偶然的机会,他窥见了倚窗远眺的王三巧,那“眉如远山,目含秋水”的容貌与眉宇间难以掩饰的孤寂,让他瞬间起了觊觎之心。

为了接近王三巧,陈商刻意结交了与蒋家相邻的薛婆,这薛婆是个“能言善辩、见风使舵”的角色,拿了陈商的钱财后,便以“说些闲话解闷”为由,频繁出入蒋家宅院。她先是与王三巧聊些家长里短,消解她的孤独,继而不动声色地夸赞陈商“年轻俊俏,做人温存,又有经商的本事”,又旁敲侧击地暗示王三巧“青春年少,独处空房,也不是个长法”,言语间满是对她处境的“体恤”。

几番撩拨下来,本就因长久寂寞而心神动摇的王三巧,终究没能抵挡住那份突如其来的关注与慰藉,在一个“月朗星稀,晚风微拂”的夜晚,与陈商“成就了巫山云雨之事”。更让她日后追悔莫及的是,她竟将蒋兴哥赠予的定情之物。

那件“上面绣着一百个珍珠,个个滚圆,穿成百子图的样式”的珍珠衫,转赠给了陈商。这件珍珠衫原是蒋兴哥的母亲临终前特意留下的念想,针脚里缝着的是蒋家对儿媳的认可与期许,此刻却成了她欲望出轨的铁证,在日后掀起了轩然大波。

蒋兴哥在广东经商时,一次偶然的机会,竟在酒肆中撞见了穿着那件熟悉珍珠衫的陈商,追问之下,得知了妻子失节的真相。那一刻,他“心中如刀割一般”,多年的夫妻情分与男人的尊严在瞬间被撕裂,可他终究还是强压下怒火,只是“叹口气道:‘罢了,罢了!这也是天数’”。

归家后,他没有歇斯底里的争吵,只是平静地写下了休书,将王三巧送回了娘家,休书中“七出之条,犯了淫佚”这几个字,如同烙印般刻在了王三巧的身上,也彻底改变了她的社会身份。

被休后的王三巧,瞬间从“蒋家主母”沦为了人人可以指点的“失节妇人”,按照《大明律》中“若妻背夫在逃者,杖一百,从夫嫁卖”的严苛规定,她的人身自由与命运走向,完全掌控在男性手中。

娘家父母虽心疼女儿,却也只能对着她长吁短叹“家门不幸”,昔日往来的邻里更是“背后指指点点”,那些曾经与她一同做针线、聊家常的闺中密友,也碍于“失节”的名声纷纷避之不及。

这种被整个社会孤立、唾弃的处境,像一张无形的网,将王三巧困在其中,让她在一个深夜再也无法承受,“寻了一条汗巾,悬梁自缢”,幸得母亲起夜时及时发现救下,虽自杀未遂,却将她内心深处那份深入骨髓的绝望暴露无遗。

这般自杀,绝非女性自主意识的觉醒,正如美国学者高彦颐在《“空间”与“家”:论明末清初妇女的生活空间》中所深刻分析的,明代社会将女性的“贞节”视作家族荣誉的核心象征,“失节”二字,便意味着女性失去了作为人的全部价值与存在意义。

王三巧的出轨,源于独守空闺时难以排遣的生理需求与情感渴望,是人性中本能欲望的流露,

而她的自杀,则是在“失节”后彻底失去男性依附、被整个社会体系抛弃后的一种本能反应。

她从未想过要挣脱“依附者”的身份桎梏,从未思考过女性除了依附男性之外的生存可能,只是在失去了蒋兴哥这个依附对象后,无法承受随之而来的羞辱、鄙夷与生存危机,才选择了绝路。

这恰如黄仁宇在《万历十五年》中所揭示的,明代社会“以道德代替法律”,伦理纲常的力量远胜于制度规范,女性的存在意义始终被牢牢系于男性的认可与家族的评价体系中。

王三巧的故事,正是这种社会结构下,女性个体欲望与严苛伦理规训激烈冲突的必然悲剧,她的自杀,不过是依附性人格在失去依附根基后的彻底崩塌,与所谓的觉醒,毫无半分关联。

在兰陵笑笑生所著的《金瓶梅》中,宋慧莲的死亡犹如一面被摔碎的镜子,折射出明代社会女性在权力与欲望交织下的悲惨命运,堪称那个时代女性悲剧的典型的缩影。

她本是商人宋仁的女儿,命运却从未由自己掌控,自幼便被卖至蔡通判家为婢,在深宅大院中学会了察言观色、谨小慎微,后来嫁与厨役蒋聪,原以为能过上安稳日子,可蒋聪却因一场斗殴意外身亡,她只能再次辗转,转嫁到西门庆家仆来旺名下,成了西门府中一个身份低微的仆妇。

宋慧莲并非平庸之辈,她“性明敏,善机变”,一双巧手能做出旁人难及的佳肴,尤其擅长用一根柴禾就将猪头烧得“皮脱肉化,香喷喷五味俱全”。

那独特的烹饪技艺曾让她在府中仆妇里小有体面,可这般灵巧聪慧,最终却成了将她推向深渊的伏笔。西门庆早已在府中留意到这个“模样儿不丑,性儿灵活”的仆妇,垂涎其姿色许久,便以一匹光鲜的蓝缎子为诱饵,又让身边机灵的丫鬟玉箫从中牵线搭桥,轻易就将她诱至花园深处的山洞中私通。



自此之后,西门庆一面不断赠予她绫罗衣物、金银银两,用物质编织出一张看似温暖的网,一面又信誓旦旦地承诺“将来旺打发出去,与你另置一处房产,做个体面人家”,这些虚假的许诺,将宋慧莲牢牢纳入了自己的掌控体系,让她在虚幻的宠幸中渐渐迷失。

宋慧莲的悲剧,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底色,她对西门庆的依附与幻想,像藤蔓一样缠绕着自己的灵魂。

她明明知晓自己与西门庆的关系违背了当时的礼教伦常,却沉溺于“主子情妇”这一虚妄的身份带来的短暂荣光,甚至在与同为西门庆妾室的孙雪娥发生争执时,口出狂言“我养汉养主子,强如你养奴才”。

她将西门庆的宠幸当作抬高自己身份的资本,全然不知这份宠幸不过是男性权力游戏中的一点施舍。

这种根深蒂固的依附性人格,在西门庆设计陷害来旺时,迎来了彻底的崩塌。西门庆先是假意安排来旺外出经商,暗地里却调换了他随身携带的银两,诬陷他偷盗府中财物,又暗中贿赂官府,将而来旺“递解徐州为民”,让他远离故土、永无归期。

在此期间,西门庆还不断对宋慧莲虚与委蛇,哄骗她说“来旺不久即出,你且安心等着”,用谎言维系着她最后的希望。

当宋慧莲终于从旁人的议论中得知真相,那个一直被她视作靠山的男人,竟是这般狠毒无情,她冲到西门庆面前,痛斥道“你原来就是个弄人的刽子手,把人活埋惯了,害死人还看出殡的”,可她的愤怒与控诉,在西门庆绝对的权力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根本无法改变既定的结局。

她的两次自杀,更像是一场绝望的独角戏——第一次被救之后,她心中竟还对西门庆残存着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以为对方或许会念及旧情。

可第二次,当孙雪娥抓住她的痛处,当众羞辱她“既做了丑事,还有脸活着”时,她才彻底明白自己早已沦为府中众人的笑柄,所有的希望都化为泡影,最终选择了绝路。

正如学者丁畅松在《一朵被折损的花儿的凋谢——论宋惠莲之死》中所精准指出的,她“机敏能干却又轻佻虚荣,既渴望西门庆的庇护能让自己摆脱卑贱的身份,又无法摆脱对丈夫来旺的愧疚与负罪感,最终在这种双重的撕裂与痛苦中走向了毁灭”。

更具讽刺意味的是,宋慧莲的父亲宋仁,那个老实本分的商人,在得知女儿惨死的消息后,悲愤交加,一心想为女儿讨回公道,可他一个无权无势的平民,又怎能与权倾一方的西门庆抗衡?

西门庆仅仅“差人拿帖送与县丞”,几句轻飘飘的话,就给宋仁罗织了罪名,将他“问成死罪”,草草了结了性命。这种“父权试图为女儿申冤反遭无情迫害”的情节,像一把锋利的刀,剖开了明代社会权力结构的黑暗内核。

在权贵面前,底层百姓的生命与尊严,不过是可以随意践踏的尘埃。

正如《明史·列女传》中所记载的,明代社会对女性的束缚到了极致,“失节”二字,便足以让一个女性丧失全部的社会价值,宋慧莲的自杀,不仅没能唤醒西门庆丝毫的良知,反而成了他向府中众人炫耀权威、巩固自己掌控力的牺牲品。

她的死亡,也印证了高彦颐在《“空间”与“家”:论明末清初妇女的生活空间》中做出的深刻论断:“明代女性的生存空间被死死压缩在‘闺阁’与‘厨房’之间,任何试图越界的行为,都会招致毁灭性的打击。”

宋慧莲在府中的争宠、一时的狂妄,以及最终凄惨的自缢,不过是依附性人格在强大的男性权力碾压下的必然崩塌。

她的悲剧,从来都不只是个人命运的偶然沉沦,更是整个明代社会对女性自主意识无情绞杀的一个鲜活缩影,让人在叹息之余,更能感受到那个时代女性命运的沉重与无奈。

在兰陵笑笑生笔下的《金瓶梅》里,孙雪娥的自杀,将那个时代女性在男性权力碾压下的无助与绝望展现得淋漓尽致,堪称女性依附性人格彻底崩塌的极致缩影。

作为西门庆三房妾室中身份最为特殊的一位——她原是西门庆元配妻子陈氏的陪嫁丫鬟,这一起源便注定了她在西门府中尴尬的地位,从始至终都被困在“厨娘”与“妾侍”这双重枷锁之中。

名义上,她是西门庆的妾,算得上半个主子,可实际上,全府上下的饮食操持几乎都压在她肩上,率领着一众仆妇每日为数十口人的饭菜忙碌,烟熏火燎的厨房才是她真正的主场。

就连西门庆偶尔临幸于她,也多半是酒后乱性,书中只用“撞进她房”这样轻描淡写的字眼带过,全然没有对潘金莲、李瓶儿那般的温存描写,足见她在西门庆心中的分量何其轻微。

这种身份的错位,让她在府中既没有潘金莲那般得宠的资本,能恃宠而骄、呼风唤雨,也没有李瓶儿带来的丰厚嫁妆作为底气,只能靠着一手“一根柴禾烧猪头”的精湛厨艺勉强立足,可这唯一的生存技能,到头来却成了她被男性权力体系物化的象征——她就像一口精心打造的炊具,有用时被拿来烹煮佳肴,无用时便被弃置一旁,无人在意她的感受与需求。

西门庆的死,如同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让孙雪娥本就摇摇欲坠的命运急转直下,坠入更深的黑暗。她与旧识来旺的私通被撞破后,吴月娘本就对她心存芥蒂,当即借“盗卖府中财物”的罪名,毫不留情地将她发卖出去,几经辗转,竟落到了昔日被她轻视的庞春梅手中。



此时的庞春梅早已今非昔比,成了有权有势的守备夫人,对孙雪娥的报复来得又狠又绝。

先是“剥去她头上的头面花翠、身上的绫罗衣裳”,逼她重新回到厨房为奴,每日做着最粗重的活计,更故意在饮食上百般刁难,一会儿说“鸡尖汤要做得精淡些”,等孙雪娥精心做好了,又挑剔“太咸了,难以下咽”,用这种近乎羞辱的方式,宣泄着旧日的积怨,也彰显着自己如今“主子情妇”的高高在上。

孙雪娥从“西门庆妾”到“厨房奴”,再到后来被春梅当作玩物转卖到临清妓院为娼,这一步步的堕落轨迹,像一把精准的刻刀,剖开了明代女性命运的真相。

一旦失去男性的庇护,她们便如断了线的风筝,只能在风雨中飘摇,任人摆布、随意践踏。

《大明律》中“若妻背夫在逃者,杖一百,从夫嫁卖”的条文,此刻更成了悬在她头顶的利剑,让她的被卖被转变得“名正言顺”,她的身体早已不再属于自己,不过是男性之间可以随意交易、用以牟利或泄愤的商品,连最基本的人格都被合法地剥夺。

而孙雪娥最终选择自杀,直接的导火索是张胜、刘二因谋杀陈敬济被官府处死的事件。作为张胜的情妇,她比谁都清楚,在那个“连坐法”盛行的年代,自己与这起命案的牵连意味着什么。

明代的司法体系对妓女涉入命案的惩处尤为严苛,一旦被官府拘拿问罪,等待她的不仅是牢狱之灾,更可能是“骑木驴”“红绣鞋”等令人不寒而栗的酷刑,那是比死亡更难堪、更痛苦的折磨。

这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本质上是对男性权力体系的终极绝望——她既没有孟玉楼那样的财力,能靠着丰厚的嫁妆为自己寻得改嫁的出路;也没有李娇儿那般的世故,能在妓院中凭借旧日的人脉勉强求生;在这重重绝境之下,死亡成了她逃避更深重羞辱的唯一选择。

正如《明史·列女传》中所记载的,明代社会对女性的“贞节”看得比天还重,“失节”二字便足以让一个女性失去所有社会价值,孙雪娥从“西门庆妾”到“娼妓”的身份转变,早已让她在礼教体系中沦为“非人”,她的自缢,不过是这个冰冷体系对“越界者”最后的绞杀,是对她这种“不贞不洁”女性的“合理”结局。

更具讽刺意味的是,孙雪娥选择的自杀方式——悬梁自尽,本身就是明代“贞节文化”的产物。当她在妓院里听闻张胜伏法的消息,知道自己再无侥幸可言时,没有选择其他方式,而是用这种最符合当时礼教规训的死法结束生命,恰恰暴露了她潜意识里对这套压迫体系的内化认同。

在她看来,或许只有这样“体面”的死亡,才能稍稍挽回一点残存的尊严,却从未想过,这套规训本身就是套在女性脖子上的枷锁。

正如高彦颐在《“空间”与“家”:论明末清初妇女的生活空间》中所深刻指出的:“明代女性的自杀,往往不是对压迫的反抗,反而是对这套体系的默默顺从,她们用自己的生命,践行着社会强加给她们的道德标准,却始终没能意识到,正是这些标准,将她们推向了绝境。”

孙雪娥的悲剧,从来都不只是她一个人的命运沉沦,更是整个明代社会将女性牢牢禁锢在闺阁,厨房,妓院这三重牢笼中的必然结果。

她的死亡,不过是依附性人格在失去所有可依附的对象后,最无力、却又被社会默认为最“正确”的谢幕。

而相比较清代,清代文学家蒲松龄的文言短篇小说集《聊斋志异》中,《阿宝》和《香玉》这两则故事,都是女主角自杀殉情的故事,可以看出人性与情感的熠熠光辉。

《阿宝》中的孙子楚,身为粤西名士,虽天生枝指,且性格迂讷憨直,常被人诓骗,却保有一颗赤诚纯粹之心。

当听闻富商之女阿宝貌美,旁人戏言劝他求娶时,他未加思索便付诸行动 。

阿宝一句戏言“渠去其枝指,余当归之”,他竟毫不犹豫地以斧自断枝指,那钻心的疼痛和淋漓的鲜血,都未能阻挡他追求爱情的脚步,这般决然与痴傻,令人震撼。



此后,在清明出游时,他对阿宝一见钟情,魂魄竟随其归家,与她梦中相伴,“坐卧依之,夜辄与狎,甚相得”。

醒来后,他对阿宝的思念愈发浓烈,在浴佛节时,早早前往阿宝必经之路等候,只为再见她一面。因相思成疾,在看到家中死去的鹦鹉后,竟心生奇想,若能化为鹦鹉便能飞到阿宝身边,而这一执念竟真的使他幻化成鸟,“身已翩然鹦鹉,遽飞而去,直达宝所”。

他飞到阿宝身边,倾诉衷肠,“姐姐勿锁!我孙子楚也!”“得近芳泽,于愿已足” ,其深情令人动容。阿宝最终被他的痴情感动,决心嫁给他。

孙子楚病逝后,阿宝悲痛万分,“泪眼不晴,至绝眠食”,甚至趁夜悬梁自尽,她以这样决绝的方式,践行着对爱情的忠贞。这份生死相随的情义,感天动地,最终使得冥王被打动,赐予孙子楚还阳的机会,让这对有情人得以团聚。

这一情节,与明代汤显祖《牡丹亭》中“情可回生”的浪漫传统一脉相承,借奇幻的想象,歌颂了爱情的伟大力量,冲破了生死的界限。

同时,阿宝在面对婚姻抉择时,不顾孙子楚家境贫寒,坚定地表示“处蓬茅而甘藜藿,不怨也”,她摒弃了世俗对财富和门第的考量,这与封建礼教下以功利为目的的婚姻观形成鲜明对比,是对传统观念的大胆挑战。

正如异史氏所言:“性痴则其志凝”,孙子楚的痴,是对爱情的执着坚守;阿宝的痴,是对真情的勇敢追求,他们以“痴”为笔,书写了一段超凡脱俗的爱情传奇。

无独有偶,在《香玉》的故事里,胶州黄生在崂山太清宫读书时,与白牡丹精香玉、耐冬花精绛雪相遇,开启了一段浪漫又奇幻的情感故事。

黄生与香玉情投意合,结为连理,夫妻二人志同道合,恩爱非常;而他与绛雪则保持着一种超越男女之情的纯净友谊,“朝共晨露,暮伴月辉”,相互陪伴慰藉。这种情感模式,突破了传统男女关系的局限,体现出黄生对女性的尊重,以及对不同情感层次的细腻把握。

黄生对香玉的爱,深沉而热烈。当香玉的实体牡丹花被老道士的弟子误掘,香消玉殒后,黄生“终日恸哭”,悲伤之情难以自抑。他对香玉的念念不忘,最终感动了花神,使得香玉得以复生,两人再度团聚。

然而命运弄人,黄生临终前预言自己将化作一棵赤芽,死后也确实应验。可老道士的弟子不知爱惜,将这棵赤芽砍去,随后,白牡丹和耐冬树也相继枯死,香玉和绛雪为黄生殉情。

“人花互化”这一独特的构思,在《聊斋志异》中形成了别具一格的象征体系。黄生魂魄化牡丹,呼应了《牡丹亭》中“情至则形骸可遗”的美学追求,将情感的力量具象化。

而牡丹的凋零与耐冬的枯槁,不仅仅是黄生爱情与生命的终结,更隐喻着明清易代之际,文人面临家国变故时“失节”的文化焦虑,以及在时代洪流中理想破灭的无奈与悲哀,是对清初士人精神困境的诗意表达。

这两则故事,虽情节各异,但都淋漓尽致地展现了蒲松龄对“至情”的礼赞。

阿宝以绝食和自尽的方式,挑战生死界限,诠释着对爱情的忠贞不渝;香玉和绛雪以殉情的悲壮之举,宣告了情义的永恒,她们的情感,跨越了人鬼、人妖的界限,超越了性别与物种的差异。

可以看出。清代女性形象在情感表达上,比明代女性多了一份对“知己之遇”的主动追寻与独立坚守。这种变化并非凭空出现,而是在晚明“主情”思潮的余波中,融入了更细腻的自我意识,让“情”不再仅仅是对礼教的被动回应,更成为个体灵魂独立的标尺。

在蒲松龄笔下的《聊斋志异·鲁公女》中,鲁公女的离世。那种女性以真情殉知己的认知。让人感到振聋发聩。

她那长达十六年的执着等待与最终因忧愤而绝食的结局,不仅轻盈地跃过了明代小说里女性因依附男性失败而走向自毁的陈旧窠臼。更以“为真情者死”的决绝姿态,将独立女性的人格光辉展现得淋漓尽致。

鲁公女与张于旦的缘分,始于一场人鬼之间奇妙的精神共鸣。

身为鬼魂的她,目睹张于旦“朝暮祭献,情甚笃”,每日都为她焚香供食,那份超越生死界限的虔诚与深情,深深打动了她,于是她主动现身与张于旦相见,两人一交谈便觉投契,仿佛是相识多年的老友,从《诗经》的温婉意境谈到佛理的深邃玄妙,从人生的起落沉浮谈到各自的志趣追求,这份建立在思想共鸣与灵魂契合之上的相知相惜。

与明代《金瓶梅》中宋慧莲对西门庆纯粹的物质依附、《三言》里周胜仙对范二郎一时冲动的一见钟情截然不同——他们之间不谈门第的高低,不计较利益的得失,只在意那份心意相通的默契。

就像学者马瑞芳在《聊斋志异鉴赏辞典》中所精准描述的:“《鲁公女》中的爱情,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灵魂契合,打破了传统婚恋中男性对女性的物化占有。”



当鲁公女即将投胎转世,与张于旦约定“十六年后,相见于市中”时,这份承诺便如同在她灵魂深处种下的一颗种子,成为她转世后全部的执念与期盼。

转世为卢家女儿的她,自幼便有着“能言前世事”的奇异能力,心中对“张于旦”这个名字刻骨铭心,每当有富贵人家的子弟前来提亲,她都“坚拒不许”。

面对旁人“痴傻”的嘲讽,她更是“以死自誓”,那份对盟约的坚守,远比明代《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中王三巧在寂寞中难以自持的脆弱要坚定得多。

十六年的时光匆匆而过,约定的日子终于到来,张于旦依照约定前来相见,可他因常年持诵《金刚经》,修行颇有成效,“容貌似少年”,卢家女见到他这般年轻的模样,瞬间陷入了巨大的困惑与痛苦,她误以为这是张于旦背约的谎言。

那个她苦苦等待了十六年的“张郎”,怎么会是这般青春年少的模样?昔日约定好的“苍颜白发”荡然无存,她坚信对方辜负了曾经的盟誓,心中“忧愤交加,遂不食”,任凭家人如何苦口婆心地劝说、医者尽心竭力地诊治,她始终“粒米不进”,身体也“日渐羸瘠,奄奄待毙”。

这份因误会而生的决绝,是对“知己不相负”信念的极致坚守,与明代杜十娘为负心汉投江的悲壮截然不同,她的死并非是失去男性依附后的绝望,而是“士为知己者死”这一理念的女性化诠释,是对那份纯粹精神盟约的坚定捍卫。

这种以真情殉知己的品质,在两人过往的相处细节中早已埋下了深深的伏笔:张于旦为了帮助鲁公女超度亡魂,“诵《金刚经》五千遍”,不辞辛劳,毫无怨言。

鲁公女则真诚地劝告他“君福薄,不宜仕宦”,直言不讳地点破他人生的局限,这份不掺杂任何功利色彩的相知相惜,与《金瓶梅》中西门庆对宋慧莲赤裸裸的占有、《喻世明言》中蒋兴哥对王三巧轻易的“休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前者是灵魂对等的互信与尊重,后者则是男性主导下的依附与随意弃绝。正如学者袁世硕在《蒲松龄评传》中分析的:“《聊斋》中的女性,常以超越世俗的勇气追求真情,鲁公女的十六年等待与绝食而亡,正是这种‘宁为玉碎’的独立意志的体现,她们的情感不再依附于男性的庇护,而是建立在‘心许’的盟约之上。”

鲁公女的离世方式更蕴含着深刻的象征意义:她不像明代的孙雪娥那样在恐惧与无助中被动地走向死亡,也不像周胜仙那般因一时冲动而自戕,而是以“不食”的方式,在对真情的坚守与因误会产生的痛苦中,一点点耗尽自己的生命,这是一种完全由自己主动选择的“殉道”。

她与张于旦之间“生死不相负”的知己之约殉道。这种死亡,恰如她转世后对家人所说“非张郎不嫁”的执着一般,从始至终都由自己的心意主导,与外界的逼迫、男性的操控毫无关联,完全符合独立女性“以我之愿,赴我之情”的人格特质。

与明代小说中女性或因失节、或因被弃而自杀的依附性格局,有着本质上的天壤之别。

在清代文学的女性中,《桃花扇》里的李香君与《红楼梦》中的尤三姐,以其惊世骇俗的生命抉择,将女性的精神境界推向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李香君在国破山河碎的乱世中以血溅诗扇的刚烈,尤三姐在被知己误解时挥剑自刎的决绝,共同勾勒出清代女性挣脱明代“吸附性人格”枷锁的独立灵魂,她们的故事与历史语境交织,成为中国古代女性意识觉醒历程中不可磨灭的里程碑。

李香君的抗争,是家国情怀、爱情忠贞与人格尊严的完美融合。

身为秦淮八艳之一,她虽栖身烟花柳巷,却始终怀揣着清醒的政治立场与炽热的民族气节。当阉党余孽阮大铖企图通过资助侯方域来拉拢复社文人时,李香君一眼看穿其险恶用心,当即变卖自己积攒多年的首饰退还钱财,怒斥其“祸国殃民的奸贼,休想玷污侯郎清白”。

这种对政治污浊的敏锐洞察与主动抗争,远超明代《牡丹亭》中杜丽娘“因梦而死”的被动觉醒——杜丽娘的情感觉醒更多源于本能的生命悸动,而李香君的每一次抉择都带着对家国大义的清醒认知。

清军铁骑踏破江南之际,权臣田仰倚仗权势强逼她改嫁,她宁死不从,头撞妆楼栏杆,鲜血溅在侯方域赠予的诗扇上,以近乎自残的方式守护着与侯郎的爱情誓言,更守护着不事二主的民族气节。这一行为不仅延续了《牡丹亭》“情可回生”的浪漫传统,更将个人情爱升华为对南明政权的忠诚守望。

正如林语堂在《京华烟云》中盛赞:“香君一个娘子,血染桃花扇子。气义照耀千古,羞杀须眉汉子”。

她的生命轨迹,从秦淮画舫上的歌妓到南明覆灭后的遗民,始终与家国命运紧密相连,即便后来随侯方域隐居山林,也始终坚守“处蓬茅而甘藜藿”的气节,这份不慕荣华、坚守本心的抉择,彻底颠覆了封建礼教下女性依附男性生存的婚恋逻辑,让“秦淮八艳”的身份不再是依附权贵的标签,而成为坚守大义的象征。

尤三姐的自刎,则是对封建贞洁观最猛烈的冲击,更是对知己之爱的极致捍卫。她出身宁国府,自幼在贾珍、贾琏等荒淫之徒的环绕下长大,曾一度被世俗贴上“淫荡”的标签,可这标签本就是男性凝视下的偏见产物。

尤三姐偏偏又是个绝世美人,她长得极为标致,“柳眉笼翠雾,檀口点朱砂,一双秋水眼”,让贾珍、贾琏等好色之徒垂涎不已,她出现后立刻成为贾府里那群酒色子弟的猎物。

直到遇见柳湘莲,她才在心中种下洗尽铅华的种子,直言“这人一年不来等他一年;十年不来等他十年。若这人死了,再也不来了,我情愿自己剃了头去当姑子去,吃长斋念佛,以了此生。”,并从此“每日侍奉母姊之余,只安分守己,随分过活。虽是夜晚间孤衾独枕不惯寂寞,奈一心丢了众人,只念柳湘莲早早回来完了终身大事。用行动证明自己对纯洁爱情的向往。

当柳湘莲因听闻宁国府的秽闻而心生疑虑,上门索回定情的鸳鸯剑时,尤三姐万念俱灰,当着众人的面拔剑自刎,鲜血染红了剑穗,也染红了她对知己之爱的赤诚。这一行为与明代《西厢记》中崔莺莺“待月西厢”的隐忍截然不同。

莺莺的爱情始终需要张生“金榜题名”来为其正名,而尤三姐的自刎是对男性审判权的彻底否定。

她不要任何人来评判自己的贞洁,只用生命证明她爱的是柳湘莲的品,信的是柳湘莲的人,如今他不信自己,自己便以死明志。

当柳湘莲抱着她渐渐冰冷的身体痛哭“我害了你”时,他不仅见证了一个生命的消逝,更见证了封建伦理对人性的残酷碾压。

这种将爱情升华为灵魂平等对话的追求,在《红楼梦》的叙事中尤为震撼。她的自刎不仅是对柳湘莲误解的回应,更是对整个男权社会“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虚伪礼教的控诉。

两位女性的精神高度,深深植根于明清易代的特殊历史语境。

李香君身处南明小朝廷覆灭的乱世,她的抗争中暗含着对汉族政权的文化认同,血溅桃花扇的瞬间,既是对爱情的坚守,也是对“亡国之痛”的无声呐喊。

尤三姐则在贾府“忽喇喇似大厦倾”的衰败背景下,以极端方式捍卫着个体人格的尊严,她的自刎预示着封建家族伦理的崩塌。这种“化家为国”的大义与“自证清白”的决绝,使她们的行为超越了个体情感的范畴,成为时代精神的缩影。

与明代女性相比,她们不再是《牡丹亭》中杜丽娘式“为情而死”的被动载体——杜丽娘的生死都系于梦中情郎,而李香君、尤三姐的每一步都由自己掌控。



也非《西厢记》里崔莺莺般依赖男性救赎的闺阁女子——崔莺莺的私奔需要红娘牵线、张生主导,而李香君拒嫁、尤三姐自刎都是独立做出的抉择。

她们是主动掌控命运航向、以生命践行理想的独立个体,李香君血溅桃花扇的决绝,尤三姐剑断青丝的壮烈,都在诉说着同一个真理。

女性的价值从不在于依附他人的光环,而在于对自我灵魂的绝对忠诚。

这种精神跃迁的背后,是清代社会文化土壤的悄然变迁。

晚明“主情”思潮的余波尚未散尽,李贽“童心说”对个体价值的肯定仍在发酵,而清初文字狱的高压又迫使文人转向对人性深度的探索。

李香君的“痴”与尤三姐的“烈”,既是对晚明个性解放思想的延续,也是对清代高压统治的隐性反抗。正如《聊斋志异》中阿宝以死殉情、香玉以花魂相守的“情至鬼神可通”,李香君与尤三姐的选择同样在程朱理学“存天理灭人欲”的桎梏下撕开了一道裂缝。

前者以政治忠诚重构了女性的社会角色,证明女性也能承载家国大义;后者以生命献祭解构了男性的道德霸权,宣告女性有权定义自己的贞洁。她们的存在证明,即便在封建礼教的铁幕之下,仍有女性以血肉之躯书写着属于自己的精神史诗,让“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陈词滥调显得苍白无力。

从李香君血痕斑斑的桃花扇到尤三姐寒光凛冽的鸳鸯剑,从秦淮烟水弥漫的画舫到红楼朱门深锁的庭院,清代文学中的女性形象完成了从“客体”到“主体”的华丽蜕变。这种蜕变不仅体现在行为的主动性上,更渗透在精神的独立性中。

李香君的抗争是对家国大义的自觉担当,尤三姐的死亡是对人格尊严的誓死捍卫,二者共同构建了超越时代的女性精神坐标。

而清代小说《二度梅》虽以唐代肃宗年间为背景,却深植于清代社会的文化土壤之中。

陈杏元的故事继《桃花扇》《红楼梦》之后,再显女性为爱坚守、以死明志的特质,其自尽的动因与内涵,体现出清代女性在情感追求中超越前代的独立意识。

故事中,山东历城县令梅魁因刚正不阿,遭奸相卢杞诬陷“私通外邦”,满门抄斩。其子梅良玉逃难至吏部尚书陈日升家,手持父亲所留刻“忠”字的半块梅花玉佩。

陈日升忆及与梅魁“指腹为婚”的约定,将女儿陈杏元许配给梅良玉。二人在陈家后花园梅林定情,陈杏元以红梅寄意,愿情分如梅耐严寒。

安稳日子未久,卢杞怕梅良玉日后科举翻案,借吐蕃求亲之机,在肃宗面前进谗言,逼陈杏元“和番”。圣旨至,陈杏元平静应下,只求父亲护好梅良玉,连夜绘梅林图寄梅良玉,题“此梅二度开时,便是相逢之日”。

送亲队伍行至雁门关外落雁崖,陈杏元要求下车看故国最后一眼。

她至崖边,望长安方向拜别父母与梅良玉,转身跃下,坠落时松开手中梅良玉所赠半块玉佩。

幸得王昭君神灵相救,陈杏元被送至河南节度使邹伯符府中。梅良玉得知陈杏元“和番”,哭罢烧掉科举文章,隐姓埋名投奔邹府做幕僚。

后在邹府后花园,他见一女子对梅发呆,正是陈杏元。二人相认,各持半块玉佩拼合成完整梅花,这“二度梅”的缘分经生死考验而成。

陈杏元的投崖与明代文学中女性的自尽有本质不同。明代《列女传》里的节妇多为“贞洁”而死,为家族挣“贞节牌坊”,符合礼教规训,带功利性。



如《警世通言》中杜十娘为爱情投江,仍带对“负心汉”的报复,未脱“被辜负者”的被动视角。但陈杏元的死,不为陈家名声,不为“和番”使命,只为“非他不可”的执念:卢杞要她以婚姻换家族平安,她以死拒绝。

世俗要她做“为国和亲”的烈女,她要做“为情而死”的自己。她投崖前想的是梅良玉是否记得她的等待,这份将“情”置于“名”之上、“我”置于“礼”之前的决绝,是清代女性情感意识觉醒的鲜明印记。

《二度梅》虽然托名唐代,却写尽清代文人对“情”的重新认知。陈杏元被救后在邹府静心等待,梅良玉隐姓埋名时也未想另娶,二人坚守“生要同衾,死亦同穴”,这超越唐代“父母之命”的婚姻逻辑,体现清代社会对“知己之爱”的推崇。

如同《聊斋志异》中的阿宝、香玉,《红楼梦》中的尤三姐,陈杏元的故事表明:女子的情感不是依附男性的藤蔓,而是能独立生长的树,风雪摧折下根下仍有不死的春。

陈杏元的投崖不仅是唐代传奇,更是清代女性的精神镜像:她们不再是礼教棋盘上的棋子,而是敢为自己落子的棋手;她们的死不再是“存天理灭人欲”的捍卫者,而是“情之所至,生死可逾”的宣言。

陈杏元与“二度梅”在文学长河中愈发鲜活,让人记得那个站在落雁崖上的女子,曾以生命诉说:爱与尊严,比性命更重。

后记

从明代到清代,文学长卷中女性自尽的动因悄然完成了一场深刻的蜕变:明代的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后投江,既是对李甲负心的控诉,也是对自己“风尘女子”身份被轻贱的决绝回应,那份刚烈里仍带着对男性认可的最后渴求。

《金瓶梅》里的宋慧莲,被西门庆玩弄又遭潘金莲构陷,自缢时颈间的绳结,勒紧的不仅是生命,更是封建家族对底层女性的碾压,她的死始终困在“被侮辱与被损害”的被动框架里。

孙雪娥在西门府的倾颓中被转卖为奴,最终投河,与其说是反抗,不如说是对“失了名分便无存身之地”的礼教逻辑的无奈屈从——她们的自尽,总绕不开“为他者评价而活”的枷锁,“名节”二字像无形的秤砣,压得她们喘不过气。

而清代文学中的女性,则在生死抉择中撕开了一道属于“自我”的口子:《聊斋志异》里的阿宝,为孙子楚的死绝食三日,不是为“节妇”的虚名。

而是“此生非君不嫁”的知己之诺,她对着铜镜拔去簪钗时,眼里映的是“没有他,这荣华富贵于我何干”的清醒。

鲁公女死后魂魄相随,甘愿为张于旦“守尸三年”,她的“死而复生”,早跳出了“轮回转世”的迷信外壳,成了“情之所至,生死可逾”的宣言,那份主动奔赴的执着,让幽冥之路都成了见证真心的坦途。

《红楼梦》的尤三姐,在柳湘莲索回鸳鸯剑时横剑自刎,血溅青石板的瞬间,她不是在证明“我是干净的”,而是在怒吼“你们没资格评判我”,那把剑斩断的不仅是脖颈,更是男性凝视强加的“贞洁”枷锁。

《二度梅》的陈杏元,在落雁崖纵身一跃,风掀起的红裙像面旗帜,宣告的是“宁为玉碎”的情爱主权,她坠落时松开的半块玉佩,不是绝望的放弃,而是“等我回来”的约定——她们的死,不再是礼教规训的注脚,而是“我要为自己活一次”的誓词,哪怕这“活”是以生命为代价。

这种从“为他”到“为我”、从“为名”到“为情”的转变,藏着明清社会思潮的深层胎动。晚明李贽“童心说”打破了“存天理灭人欲”的桎梏,让“人”的个体感受被重新看见。

清代考据学兴起带来的实证精神,也悄悄渗透到文学创作中,让“情”的本真比“礼”的教条更受推崇。

于是,秦淮歌妓李香君血溅桃花扇,溅的是“我不降志”的风骨;深闺少女尤三姐横剑,横的是“我不屈身”的刚烈。

花妖香玉殉情,殉的是“我不负心”的纯粹——她们身份各异,却都在死亡里完成了同一件事:把“自我”从“他者定义”中剥离出来,让“情”成为比性命更重的锚点。

这些女子的故事,从来不是简单的“贞烈传”。杜十娘的百宝箱里,装的是对“良人”幻想的破灭;尤三姐的鸳鸯剑上,刻的是对“男性贞洁观”的反讽;陈杏元的梅花玉佩,拼的是“乱世里也要守住真心”的执念。她们用生命证明。

真正的独立人格,从不在乎身份标签——无论是烟花巷陌的歌妓,还是高门深院的闺秀,无论是花妖狐魅,还是凡俗女子,都能在命运的悬崖边,凭着“宁为玉碎”的勇气,在历史的褶皱里刻下自己的名字。

而这份勇气,恰是清代女性留给后世的精神火种。它告诉我们:所谓风骨,从不是男性专属的“文死谏,武死战”,也可以是女性在情爱与尊严里的“不退让,不妥协”;所谓觉醒,未必是振臂高呼的呐喊,也可以是生死关头那一句“我要选我自己”。

这些故事穿越数百年,至今仍在提醒我们:衡量生命重量的,从来不是活了多久,而是是否为自己活过。

就像那枝“二度梅”,在风雪里落了又开,终究把“情”与“我”的芬芳,留在了时光深处。

参考资料

《三言二拍女性形象研究》(作者:苗怀明)

《冯梦龙与晚明文学转型》(作者:郭英德)

《金瓶梅女性悲剧研究》(作者:石钟扬)

《致命的狂欢:石钟扬说<金瓶梅>》(作者:石钟扬)

《聊斋志异女性论》(作者:马瑞芳)

《蒲松龄评传》(作者:袁世硕)

《桃花扇研究》(作者:章培恒)

《一个完美符号的生成:《桃花扇》李香君形象新论》(作者:彭敏哲)

《二度梅研究》(作者:赵景深)

《红楼梦女性悲剧研究》(作者:吕启祥)

《命若朝霜:法律视野下<红楼梦>中的女性悲剧》(作者:柯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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