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把那张写着我名字的银行卡,塞到嫂子李娟手里时,这个十年里从未在我父母面前掉过一滴泪的女人,终于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她的哭声压抑了太久,带着一股子委屈和释放,像是把十年来的辛酸、隐忍和疲惫,都揉碎了,化成了滚烫的泪水,一滴滴砸在我的手背上。
十年了,整整十年。自从大哥陈伟出车祸走后,所有人都以为这个家会散,以为李娟会带着侄女陈萌改嫁。可她没有。她像一棵沉默的树,把根扎在了我们陈家,为我那日渐年迈、脾气也越发古怪的父母,撑起了一片天。
而这一切的爆发,都要从我爸妈决定卖掉那栋承载了我们几十年记忆的老房子说起。
第1章 老屋里的味道
上个周末,我妈张桂英一个电话把我从市里叫回了老家。电话里,她的声音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郑重:“陈辉,你这周必须回来一趟,家里有大事要商量。”
我心里咯噔一下,第一反应是爸妈身体出问题了。我爸陈栓有老慢支,一到换季就咳得厉害,我妈血压也一直不稳。这十年,多亏了嫂子李娟在跟前照应,不然我跟姐姐陈霞在外面,根本安不下心工作。
周六一大早,我开着车往一百多公里外的县城赶。车窗外的风景从高楼大厦渐渐变成了低矮的平房和熟悉的田野,空气里也开始弥漫着泥土和草木混合的清新气味。可我的心,却怎么也轻松不起来。
车子拐进熟悉的老街巷,远远就看到了那栋青砖灰瓦的两层小楼。那是我们陈家的根,是我和哥哥、姐姐长大的地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淡淡的中药味,混着厨房里飘出的饭菜香,还有老家具散发出的木头味儿。这就是家的味道,也是这十年来,嫂子李娟为这个家守住的味道。
“小辉回来啦!”
听到开门声,李娟从厨房里探出头来,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身上系着一条洗得发白的碎花围裙。她脸上带着温和的笑,那种笑不热烈,却让人心里踏实。
“嫂子,做什么好吃的呢?”我把手里的水果和营养品放在堂屋的八仙桌上。
“你爸念叨着想吃红烧肉了,我一早就去市场买了块五花肉,正炖着呢。”她说着,又转身进了厨房,“你先坐,陪爸妈说说话,饭马上就好。”
我点点头,穿过堂屋,走向爸妈的房间。我爸正靠在躺椅上,盖着薄毯,闭着眼听收音机里的戏曲。我妈则坐在床边,戴着老花镜,一针一线地纳着鞋垫。看到我进来,我妈立刻放下了手里的活计,脸上笑开了花:“哎哟,我的小儿子回来了!”
我爸也睁开了眼,冲我招招手:“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我搬了个小板凳坐在他们跟前,问了问他们的身体状况。我妈絮絮叨叨地说着,我爸偶尔插一两句。他们说话的时候,我眼角的余光总能瞥见厨房里忙碌的那个身影。李娟端着一碗刚削好的苹果走进来,细心地切成小块,用牙签插好,放在我爸手边的茶几上。“爸,润润肺,少抽点烟。”
我爸“嗯”了一声,拿起一块放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还是娟儿想得周到。”
那一刻,我心里是暖的。大哥走了十年,李娟就像这个家的女主人,把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Tiao。她不仅是爸妈的“护工”,更是他们的“小棉袄”。邻里街坊谁不夸我们陈家有福气,娶了这么一个贤惠的好儿媳。连我妈自己,也常在人前夸耀:“娟儿比我亲闺女还亲。”
我一直以为,这种“亲”,是真的亲。
午饭时,一家人围坐在八仙桌前。红烧肉炖得软烂入味,是我爸最喜欢的口感;清蒸鲈鱼鲜嫩,刺都让李娟细心地挑掉了;还有一盘素炒青菜,是我妈常吃的。满满一桌子菜,都是按着老两口的口味来的。侄女陈萌今年上初三,住校,周末才回来,所以饭桌上只有我们五个人。
饭吃到一半,我妈清了清嗓子,放下了筷子。我知道,正题要来了。
“陈辉,这次叫你回来,是跟你爸商量了件大事。”她看了一眼我爸,又看了看我,唯独跳过了身边的李娟。
李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默默地给二老添了点汤,然后低头扒拉着自己碗里的饭,动作很轻,仿佛想把自己变成透明的。
“我跟你爸年纪大了,这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这栋老房子,上下两层楼,我们俩也折腾不动了。”我妈顿了顿,语气沉重地说,“我们商量着,把这房子卖了。”
“卖房?”我愣住了,“卖了住哪儿?”
“去养老院。”我爸接过了话头,声音不大,但很坚定,“我跟都看好了,城东那家养老院,条件不错,离医院也近。我们俩搬过去,有专人照顾,你们也能省心。”
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虽然爸妈身体不好,但有嫂子在,家里一直都井井有条,怎么突然就要去养老院了?我下意识地看向李娟,她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碗里。
我妈没给我太多思考的时间,继续说道:“房子卖了,估计能有个一百二十万左右。我跟你爸商量好了,我们俩留二十万养老,剩下的……”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宣布一个重要的决定:“剩下的一百万,你拿五十万,将来你在市里买房结婚用。另外五十万,给你姐陈霞,就当是给她补的嫁妆。她当年嫁得仓促,我们也没能给她置办什么像样的东西,总觉得亏欠她。”
我妈的话,像一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激起了我心里的千层浪。
一百万,五十万给我,五十万给姐姐。
那我嫂子李娟呢?还有我那正在上学的侄女陈萌呢?
我看着我妈那张理所当然的脸,又看看沉默不语的父亲,再看看身边那个仿佛不存在的嫂子,厨房里炖肉的“咕嘟”声还在响着,可饭桌上的空气,却瞬间冷到了冰点。
十年啊,这十年,嫂子李娟在这个家,到底算什么?
第2章 一堵看不见的墙
我妈的话音落下后,饭桌上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墙上的老式挂钟,还在“滴答、滴答”地走着,声音在安静的空气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能感觉到身边李娟的身体僵了一下,虽然她依旧低着头,但我能想象出她此刻的表情,一定是充满了错愕和……失望。
我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去。我放下筷子,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一些:“妈,这钱……就这么分了?”
我特意加重了“就这么”三个字,希望能点醒她。
我妈似乎没听出我的弦外之音,或者说,她根本不觉得这个分配方案有任何问题。她点点头,理直气壮地说:“是啊,你跟陈霞都是我的孩子,一人一半,多公平。”
“公平?”我忍不住提高了音量,“那嫂子呢?萌萌呢?她们怎么办?”
我这一问,像是在平静的油锅里泼了一勺冷水,瞬间炸开了。
我妈的脸立刻拉了下来,眉头紧锁,语气也变得尖锐起来:“陈辉,你怎么说话呢?这是我们陈家的房子,跟你嫂子有什么关系?她姓李,不姓陈!”
“姓李?”我气得有点想笑,“妈,大哥走了十年了!这十年是谁在照顾你们?是谁半夜背着我爸去医院?是谁变着花样给您做降压餐?是我,还是远在省外的姐姐?”
我的话像连珠炮一样打了出去,每一个字都砸在饭桌上。
我爸“咳咳”地咳嗽起来,用筷子敲了敲碗边,沉声喝道:“陈辉!怎么跟说话呢!没大没小的!”
李娟终于抬起了头,她的眼圈红了,但脸上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她轻轻拉了拉我的衣角,低声说:“小辉,别说了……爸妈这么决定,肯定有他们的道理。”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看到她这副委曲求全的样子,我心里的火烧得更旺了。道理?有什么道理?把一个为这个家付出了十年青春的女人当成外人,这就是他们的道理?
“嫂子,你别说话,这事跟你有关!”我转头,直视着我父母,“爸,妈,当初大哥刚走的时候,你们是怎么跟嫂子说的?你们是不是说,会把她当亲闺女一样待,这个家永远是她的家?”
我妈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
我爸把碗重重地往桌上一放,发出“哐当”一声巨响。“我们是对她不错!这十年,我们让她白吃白住,还帮她拉扯萌萌,我们哪里对不起她了?她一个寡妇,不出去抛头露面,安安稳稳地待在家里,这还不够吗?”
“白吃白住?”我简直不敢相信这话是从我爸嘴里说出来的。我站起身,指着这间屋子,“爸,你看看这个家,哪一样东西不是嫂子在打理?你们的衣服是她洗的,饭是她做的,生病了是她送医院的。这叫白吃白住?这叫保姆!不,连保姆都不如,保姆还有工资呢!”
“你……”我爸气得手指发抖,指着我,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我妈见状,赶紧站起来给我爸顺气,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冲我嚷嚷:“你这个不孝子!你要气死我们是不是!我们养你这么大,你就向着一个外人说话?”
“外人?”这两个字像一根针,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里,也一定扎进了李娟的心里。
我看到李娟的肩膀在微微颤抖,她迅速地低下头,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
“妈,她不是外人!”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她是陈伟的妻子!是萌萌的妈妈!是为你们养老送终的人!”
“养老送终?”我妈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不屑和刻薄,“她?她一个女人,将来萌萌嫁出去了,她也迟早要改嫁的。我们能指望她什么?我们陈家的根,还得靠你!这房子,这钱,不留给你,留给谁?”
原来如此。
在他们心里,血缘,才是那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无论李娟做得再多,再好,她终究是个“外人”。而我,作为陈家唯一的儿子,才是他们理所当然的继承人。
我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这堵墙,不是一天建起来的。它根植于我父母那一代人固有的观念里,坚不可摧。他们认为,家产就应该传给儿子,女儿是泼出去的水,儿媳妇更是外姓人。他们对李娟好,或许有几分真心,但更多的是一种“利用”——需要她的时候,她是“比亲闺女还亲”的儿媳;涉及到核心利益的时候,她就成了“迟早要改嫁”的外人。
李娟站了起来,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爸,妈,小辉,你们别吵了……这房子,我本来就没想过要。你们的决定,我……我没意见。”
说完,她逃也似的走进了厨房,我听到里面传来了压抑的抽泣声。
那顿饭,最终不欢而散。
我看着满桌子渐渐变凉的饭菜,心里也跟着一点点冷下去。我突然明白,这个家,看似温暖和睦,实际上,在嫂子和我们之间,一直隔着一堵看不见的墙。
而今天,我爸妈亲手把这堵墙,暴露在了阳光之下。
第3章 嫂子的账本
那天下午,家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我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生闷气,我妈则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唉声叹气,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养了个白眼狼”。
我没心思去理会他们,径直走进了厨房。
李娟正背对着我,站在水槽前洗碗。她的肩膀一抽一抽的,显然还在哭。水龙头开得很大,哗哗的水声似乎是想掩盖她的哭声。
我走过去,关掉了水龙头。
她猛地回过头,看到是我,慌乱地用手背擦了擦脸,强笑着说:“小辉,你怎么进来了?这里油烟大。”
她的眼睛又红又肿,像两颗熟透的桃子。
我心里一阵酸楚,递给她一张纸巾,低声说:“嫂子,对不起。”
这句“对不起”,既是为我父母的绝情,也是为我自己的无力。
她接过纸巾,摇了摇头,声音沙哑:“不怪你……真的。我……我就是……有点难受。”
她终究还是没忍住,眼泪又一次掉了下来。
“我知道,”我轻声说,“我都知道。”
我们俩就这么在厨房里站着,谁也没有再说话。沉默中,我仿佛能听到她十年来的心跳声,那么坚韧,又那么脆弱。
过了一会儿,她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吸了吸鼻子,说:“小辉,你别跟你爸妈犟了。他们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别再气着他们。房子的事,就按他们说的办吧。我带着萌萌,总有办法的。”
“什么办法?”我追问道,“你一个人,要供萌萌上学,将来还要上大学,用钱的地方多着呢!你这些年,除了照顾我爸妈,也没出去工作,手里能有多少积蓄?”
李娟的眼神闪躲了一下,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叹了口气,说:“嫂子,你跟我说实话,你手里到底还有多少钱?”
她犹豫了很久,才转身走进她和萌萌住的小房间。片刻之后,她拿着一个陈旧的铁皮盒子走了出来。那是我小时候装饼干的盒子,上面画的卡通人物油漆都斑驳了。
她打开盒子,里面没有钱,只有一个被翻得起了毛边的记事本,和一沓厚厚的单据。
她把记事本递给我,小声说:“都在这里了。”
我疑惑地接过来,翻开了第一页。
上面用清秀的字迹写着:2014年3月。
那是我哥刚走的那一年。
“3月15日,晴。陈伟丧葬费,收入35000元。”
“3月20日,阴。偿还陈伟生前欠朋友王兵借款,支出20000元。”
“4月5日,雨。爸爸住院,急性肺炎,医药费,支出5800元。”
“5月1日,晴。萌萌学费、书本费,支出1200元。”
“6月18日,晴。家里换新冰箱,支出2500元。”
我一页一页地往下翻,心也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这不仅仅是一个账本,这是嫂子李娟这十年的生活轨迹,是她为这个家付出的血淋淋的证明。
账本里,详细记录了每一笔收入和支出。收入栏里,除了最初那笔微薄的丧葬费,就是每年村里给的几百块抚恤金,以及她偶尔做点手工活赚的零钱,数额小得可怜。
而支出栏,却密密麻麻,触目惊心。
我爸妈的医药费、营养品费;家里的水电煤气、日常开销;侄女萌萌的学费、生活费、兴趣班费用;逢年过节的人情往来……甚至连我跟姐姐偶尔回家,她都会记上一笔:买菜,200元。
我翻到最后一页,日期是上个星期。
“总收入:86540元。”
“总支出:185320元。”
“赤字:98780元。”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用笔圈了起来:“欠小姑陈霞:30000元。欠街坊张婶:5000元……”
我的手开始发抖。
原来,她不仅花光了大哥留下的所有钱,还背上了将近十万的债务!这些事,她从来没跟任何人提起过。她总是在电话里跟我说:“小辉,家里一切都好,你安心工作。”她也总是在我爸妈面前笑着说:“爸妈,钱够用,别担心。”
“嫂子,这……这是怎么回事?”我的声音都变了调。
李娟的脸红了,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前几年你爸动了次手术,花了不少钱。萌萌上初中了,开销也大……我……我就跟你姐,还有邻居借了点。”
“那你怎么不跟我说?”我急了。
“你刚工作没几年,在市里生活也不容易,还要攒钱买房,我怎么能再给你添麻烦。”她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拿着那个沉甸甸的账本,只觉得心口堵得厉害,像压了一块巨石。
我父母以为,他们给了她一个“家”,让她“白吃白住”,是天大的恩情。可他们不知道,是李娟,在用自己的血汗,甚至是用借来的钱,在苦苦支撑着这个所谓的“家”。
他们计划着如何分配那一百万的卖房款,却不知道,他们的“亲闺女”儿媳,早已负债累累。
这一刻,我心里的天平,彻底倾斜了。
我合上账本,看着李娟,一字一句地说:“嫂子,这件事,你别管了。我来处理。”
我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决定。一个必须为她,也为我死去的大哥,做出的决定。
第4章 大哥的承诺
晚上,我躺在自己房间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脑子里,一会儿是父母白天那副理所当然的嘴脸,一会儿是嫂子李娟哭红的双眼,还有那个记满了辛酸的账本。这些画面交织在一起,像电影一样在我眼前循环播放。
我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晚风带着一丝凉意吹进来,月光洒在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上,树影斑驳。
这棵槐树,是大哥陈伟十几岁的时候,和我一起种下的。那时候,我们兄弟俩常常在树下乘凉、下棋,聊各自的梦想。大哥说,他以后要盖一栋比现在还大的房子,让全家人都住在一起。
大哥陈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比我大五岁,从小就是我的榜样。他性格开朗,为人仗义,是我们那一片儿的孩子王。他学习没我好,早早就辍学跟着村里的施工队去打工,但他脑子活,肯吃苦,没几年就自己包了点小工程,成了家里的顶梁柱。
我和嫂子李娟,就是大哥介绍认识的。李娟是大哥工友的表妹,来工地探亲时,大哥一眼就看上了她。他觉得这个姑娘文静、善良,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特别好看。
大哥追了李娟很久,每天收工后,不管多累,都会骑着那辆破旧的二八自行车,跑十几里路去镇上看她。他把赚来的钱,大部分都给李娟买了裙子、发卡和她爱吃的零食。
我记得有一次,我开玩笑问他:“哥,你对嫂子这么好,就不怕以后她不对你好啊?”
大哥当时正满头大汗地修着家里的水管,他停下手里的活,用沾着油污的袖子擦了擦脸,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他说:“小辉,你记住,对一个女人好,是不能求回报的。你真心对她,她心里有数。我陈伟这辈子,可以亏待自己,但绝不能亏待你嫂子。”
后来他们结婚了,婚礼办得很热闹。那天,大哥喝了很多酒,拉着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嘱咐我:“小辉,以后要是有什么事,你一定要帮我照顾好你嫂子和孩子。我们是亲兄弟,她就是你亲嫂子,知道吗?”
我当时笑着说:“哥,你说什么胡话呢,有你在,哪用得着我。”
谁能想到,一语成谶。
那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带走了大哥年轻的生命,也带走了这个家所有的欢声笑语。
我至今还记得,在医院里,当医生宣布大哥抢救无效时,李娟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嚎啕大哭。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脸色惨白,身体摇摇欲坠,仿佛整个世界的声响都与她无关。直到她看到被亲戚抱在怀里,哭着喊“爸爸”的萌萌时,她才猛地跪倒在地,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声。
那一刻,我才明白,她不是不痛,她是痛到了极致,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处理完大哥的后事,所有亲戚都劝李娟,说她还年轻,带着孩子改嫁,才是最好的出路。我爸妈当时也沉浸在丧子之痛中,对未来一片茫然。
是李娟,在那个最艰难的时刻,站了出来。
她把我爸妈和所有亲戚召集在一起,当着所有人的面,一字一句地说:“爸,妈,只要你们不赶我走,我李娟,这辈子就是陈家的人。陈伟不在了,我替他给你们养老。萌萌是陈家的孙女,我会把她好好抚养长大。”
她的话,掷地有声。
从那天起,她真的做到了。她把所有的悲伤都藏在心底,用瘦弱的肩膀,扛起了这个摇摇欲坠的家。
这些年,不是没有好心人给她介绍对象。隔壁的王婶就提过好几次,对方条件不错,不嫌弃她带着个孩子。可李娟都笑着拒绝了。她说:“我不想让萌萌受委屈,也不想让公婆觉得我把他们扔下了。”
她把最好的年华,都奉献给了这个家。可到头来,换来的却是一句冷冰冰的“外人”。
月光下,老槐树的叶子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像是在低声哭泣。
我想起了大哥那张憨厚的笑脸,想起了他对我的嘱托。
“小辉,以后要是有什么事,你一定要帮我照顾好你嫂子和孩子。”
哥,我一直记着呢。
只是我没想到,伤害她最深的,竟然是我们最亲的人。
我攥紧了拳头。不行,我不能让嫂子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扫地出门。我不能让我哥在天之灵,看到他用生命去爱的女人,受到这样的委屈。
这个家,欠李娟的,太多了。
我必须为她讨回一个公道。不是为了钱,是为了那份情,那份义,为了大哥临终前的承诺,也为了一个人最基本的良心。
天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我一夜未眠,但心里却前所未有的清明。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
第5章 家庭会议上的摊牌
第二天是周日,姐姐陈霞也从省城赶了回来。
我妈提前给她打了电话,说了卖房子的事。电话里,姐姐自然是满口答应,对父母的安排没有任何异议。五十万,对她那个正在为孩子学区房发愁的小家庭来说,无异于一笔巨款。
上午十点,我们一家人再次围坐在了八仙桌前。这一次,桌上没有饭菜,只有几杯冒着热气的茶水,和沉闷得几乎让人窒息的空气。
李娟没有上桌,她借口要去给萌萌的学校送点东西,一大早就出门了。我知道,她是在刻意回避这个让她难堪的场面。
我爸清了清嗓子,率先开口,把昨天跟我说的话,又对陈霞重复了一遍。
陈霞听完,脸上露出了感激的神色,她握着我妈的手,说:“爸,妈,谢谢你们。你们放心,以后我跟陈辉,肯定会好好孝顺你们的。”
我妈欣慰地笑了,拍了拍她的手背。
一家人其乐融融,仿佛昨天那场激烈的争吵从未发生过。他们默契地将李娟和萌萌排除在外,好像她们从来都不是这个家的一员。
我看着他们,心里一阵发冷。
“我不同意。”
我平静地开口,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堂屋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到了我的身上。
我姐陈霞愣了一下,不解地问:“小辉,你不同意什么?爸妈这不都安排好了吗?一人一半,很公平啊。”
“公平?”我重复着这个词,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姐,你觉得公平,是因为你没看到嫂子的那个账本。”
我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把我昨天拍下的账本照片,一张张翻给他们看。
“这是嫂子这十年来的全部收支。大哥走的时候,那笔三万五的丧葬费,还了两万的债,只剩下一万五。这十年,她靠着那点抚恤金和做手工的零钱,总共收入八万六。但是,她为这个家,为爸妈,为萌萌,总共支出了十八万五。”
我把手机屏幕转向我父母,提高了音量:“爸,妈,你们看清楚,这里面,你们的医药费占了多少?家里的日常开销占了多少?嫂子不仅没花我们陈家一分钱,她还为这个家倒贴了将近十万块!这些钱,是她跟别人借的!”
堂屋里一片死寂,只剩下我的声音在回荡。
我爸妈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们盯着手机屏幕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
姐姐陈霞也呆住了,她喃喃自语:“怎么会……怎么会欠这么多钱?她怎么从来没说过?”
“她怎么说?”我冷笑着反问,“跟你们说,让你们给她钱吗?在你们心里,她不就是一个‘白吃白住’的外人吗?”
我妈的嘴唇哆嗦着,想反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爸猛地一拍桌子,恼羞成怒地吼道:“那又怎么样!她是我们陈家的儿媳妇,照顾公婆,抚养孩子,难道不是她应该做的吗?”
“应该做的?”我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对,照顾你们是她的情分,不是她的本分!大哥已经不在了,从法律上讲,她没有任何义务再为你们付出!她之所以留下来,是因为她重情重义,是因为她还念着我大哥,还把你们当成亲生父母!”
“可你们呢?你们是怎么对她的?你们一边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她的照顾,一边盘算着怎么把她和她的女儿一脚踢开!你们的良心呢?都被狗吃了吗?”
最后那句话,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你……你这个逆子!”我爸气得浑身发抖,抓起桌上的茶杯就朝我扔了过来。
我没有躲,茶杯擦着我的额头飞过去,砸在墙上,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水溅在我的脸上,火辣辣地疼。
“陈辉!”姐姐尖叫着站了起来。
我妈也吓坏了,赶紧跑过来查看我的伤势。
我推开她的手,额头上渗出了一丝血迹,但我感觉不到疼。心里的痛,远比这皮外伤要厉害得多。
我看着眼前这两个我曾经无比尊敬的父母,一字一顿地说道:“爸,妈,今天我把话说明白。这栋房子,你们要卖,可以。卖了的钱,你们要怎么分,我也管不着。”
听到这里,他们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
我深吸一口气,说出了我最终的决定。
“但是,属于我的那五十万,我一分都不会要。这笔钱,我会全部给嫂子。这是我们陈家欠她的,也是我哥欠她的。另外,她欠下的那将近十万的债务,我会和姐姐一人一半,帮她还清。”
我说完,转向我姐:“姐,你没意见吧?”
陈霞看着我,又看看父母,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表情复杂到了极点。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沉默地点了点头。她虽然也想要那笔钱,但她心里的是非观还在。
我的话,像一颗重磅炸弹,彻底摧毁了我父母最后的心理防线。
我妈“扑通”一声坐回椅子上,眼神空洞,嘴里不停地念叨着:“疯了,都疯了……”
我爸则像是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颓然地靠在椅背上,满脸的灰败。他大概从未想过,他一向引以为傲、最听话的小儿子,会用这样决绝的方式来反抗他。
就在这时,堂屋的门被推开了。
李娟站在门口,手里还提着一袋蔬菜。她显然是听到了我们刚才的争吵,脸上满是泪水,看着我,嘴唇颤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朝她走过去,从她冰冷的手中接过菜篮子,然后,我当着我父母和姐姐的面,郑重地对她说:“嫂子,你放心。有我在,这个家,就永远有你和萌萌的位置。谁也别想把你们赶走。”
第6章 十年的泪水
我说完那句话,李娟再也支撑不住了。她捂住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汹涌而出。那不是无声的抽泣,而是一种压抑了太久之后的彻底爆发。
她蹲下身子,把头埋在膝盖里,瘦弱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那哭声,充满了委屈、心酸,也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解脱。
这十年,她经历了多少个不眠的夜晚?承受了多少来自外界的指指点点?又在心里默默消化了多少来自这个家庭的冷漠和隔阂?我无法想象。
我只知道,此刻,她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
姐姐陈霞走了过去,也蹲下身,轻轻地拍着李娟的背,眼圈也红了。“嫂子,对不起……是我们……是我们没想周到。”
我父母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看着眼前这一幕,脸上的表情复杂到了极点。有震惊,有羞愧,或许还有一丝不甘。他们建立了一辈子的价值观,在今天,被我用最激烈的方式,撞得粉碎。
我没有再去看他们,而是走到李娟身边,轻声说:“嫂子,别哭了。都过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娟的哭声才渐渐停了下来。她抬起头,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清澈而明亮。她看着我,又看了看姐姐,嘴唇动了动,沙哑地说出两个字:“谢谢。”
这两个字,很轻,却重如千斤。
下午,姐姐先开车回省城了。临走前,她拉着我的手,塞给我一张银行卡。“小辉,这里面有五万块钱。你先拿着,帮嫂子把债还了。剩下的……等我回去跟张涛(她丈夫)商量一下,我们再想办法。”
我点点头,收下了卡。我知道,对她来说,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
送走姐姐,家里又恢复了沉寂。
父母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下午都没出来。晚饭,是李娟做的。她似乎已经从巨大的情绪波动中平复了下来,像往常一样,在厨房里忙碌着。只是她的眼睛,依旧红肿。
饭桌上,只有我和她两个人。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吃着饭。
吃完饭,我帮她收拾碗筷。在厨房里,她终于开口了。
“小辉,那钱……我不能要。”她看着我,眼神里满是坚定,“那是你将来娶媳生子的钱,我怎么能拿。”
“嫂子,”我打断了她,“这不是给你的钱,这是还你的钱。是你应得的。”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这是我工作几年攒下的所有积蓄,原本是打算用来付首付的。现在,我觉得它有了更好的用处。
“这里面有二十万。密码是萌萌的生日。”我把卡塞到她手里,不容她拒绝,“你先拿着,把欠的钱都还了。剩下的,给萌萌存着,当做教育基金。以后她上大学,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
李娟握着那张卡,手抖得厉害。她看着我,眼泪又一次涌了上来。
“嫂子,你别再拒绝了。”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如果我哥还在,他也会这么做的。我只是替他,完成他应该做的事。”
提到大哥,李娟的防线彻底崩溃了。
“小辉……”她哽咽着,泣不成声,“我……我不是为了钱……我就是……我就是觉得心里委屈……我以为,我这十年……捂不热他们的心……”
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说:“我知道。我都懂。”
她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放声大哭。这一次的哭声,和下午不同。下午是委屈的宣泄,而现在,是感动,是释然,是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和认可。
我任由她哭着,心里五味杂陈。
一个女人,把十年最好的青春,奉献给了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家庭。她求的,或许真的不是物质上的回报,而仅仅是一份家人的认可,一份人心的温暖。
可就是这么简单的一点东西,我父母,却吝啬了整整十年。
那天晚上,我把那张写着我名字的银行卡,最终还是塞进了嫂子李娟的手里。她哭得那么伤心,却也让我看到了她脸上久违的、轻松的笑容。
我知道,我做对了。
第7章 老屋的新生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的气氛依旧很僵硬。
我没有回市里,留了下来。我知道,这件事还没有真正结束。我需要时间,也需要给我父母时间。
他们开始回避我,也回避李娟。饭点的时候,他们会自己去厨房盛点饭菜,然后端回房间吃。他们不跟我说话,也不再对李娟呼来喝去。整个屋子,安静得可怕。
李娟似乎有些不适应,好几次想去敲他们的房门,都被我拦住了。
“嫂子,让他们自己静一静吧。”我说,“有些观念,根深蒂固了一辈子,要改变,没那么容易。”
卖房子的事情,暂时搁置了。找来的中介,被我打电话回绝了。
一个星期后,僵局终于被打破了。
那天下午,我正在院子里帮李娟整理她种的那些花草,我爸的房门开了。他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信封,径直递给了李娟。
他的动作有些僵硬,眼神躲闪,不敢看李娟的眼睛。
“这个……你拿着。”他声音干涩地说。
李娟愣愣地接过信封,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沓现金和一张房产证。
“房子……不卖了。”我爸低着头,声音很小,像是在自言自语,“这房子,本来就有陈伟的一半。他不在了,就该是萌萌的。这钱……是我们老两口的一点积蓄,你先拿去,把债还了。”
说完,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转身就回了房间,“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李娟呆呆地站在原地,手里捏着那个信封,眼泪无声地滑落。这一次,不是委屈,也不是感动,而是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
我知道,我爸那句“该是萌萌的”,而不是“该是你的”,依旧是他心里那道血缘的坎。但他能做到这一步,把房产证拿出来,把自己的养老钱拿出来,已经是他最大的妥协和改变了。
他用他自己的方式,承认了错误,也表达了歉意。
那天晚上,我妈也走出了房间。她走到正在厨房忙碌的李娟身边,看着锅里炖着的鸡汤,犹豫了半天,才开口说:“萌萌快中考了,给她多补补身子……汤里,别放那么多盐,对孩子不好。”
她的语气,不再是命令,而是一种带着些许笨拙的关心。
李娟回过头,看着这个让她又敬又怕了十年的婆婆,点了点头,轻声说:“哎,我知道了,妈。”
一声“妈”,让张桂英的身体震了一下。她没再说什么,转身默默地走了。
我知道,那堵看不见的墙,虽然没有完全消失,但已经被凿开了一个缺口。光,正一点点地透进来。
又过了一个月,我准备回市里上班了。
临走前,李娟把我拉到一边,把那张我给她的银行卡,又还给了我。
“小辉,这个你必须收回去。”她态度坚决,“爸妈把房产证给了萌萌,还给了我钱还债,我不能再要你的钱了。你有你的生活,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她顿了顿,脸上露出由衷的笑容:“现在这样,就很好。真的,很好。”
看着她脸上那轻松、坦然的笑容,我知道,她是真的放下了。
我没有再坚持。
我开车离开的时候,从后视镜里看到,李娟和我爸妈都站在门口送我。我爸的表情依旧严肃,但我妈,却破天荒地冲我挥了挥手。李娟站在他们身边,微笑着,阳光洒在她的身上,仿佛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
家,到底是什么?
它或许不仅仅是血缘的维系,更是一种情分的交织。是日复一日的付出,是风雨同舟的陪伴,是危难关头的守护。
嫂子李娟用十年的时间,向我们证明了这一点。而我,只是在关键时刻,帮她推开了那扇本就该为她敞开的门。
车子驶上了高速,我打开了车窗,风吹在脸上,很舒服。我想,大哥在天上看到了,应该也会感到欣慰吧。
那栋老屋,最终没有被卖掉。它将继续承载着这个家的记忆,见证着侄女萌萌的成长,也守护着一个善良女人的后半生。
它获得了新生,这个家,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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