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辞职信放在总监桌上时,指尖是冰凉的。
这是我在这家公司待的第三年,也是我决定不再扮演“普通人”林微的最后一天。
总监Kevin是个四十多岁、发际线岌岌可危的男人,他扶了扶金丝眼镜,用一种“我早就料到”的眼神看着我:“林微啊,想好了?现在外面工作不好找,你这个岗位,虽然工资不高,但胜在稳定。”
我点了点头,声音很轻,但很坚定:“想好了,谢谢总监关心。”
他叹了口气,拿起笔,龙飞凤舞地签了字,像是完成了一项不太情愿的例行公事。“好吧,人各有志。回家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他大概以为我是在高压的工作下崩溃了,准备裸辞。
我拿着签好字的辞职信回到工位,整个格子间里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安静。刚才还噼里啪啦响个不停的键盘声,此刻都像是被按了静音键。我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像细密的针,扎在我的后背上。
我开始收拾东西。东西不多,一个印着公司logo的马克杯,一盆半死不活的多肉,几本专业书,还有一个我和丈夫李哲的合照相框。
这时,坐在我对面的Cindy踩着她的“恨天高”咯咯地走了过来,双臂环在胸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桌上那点可怜的家当。
“哟,林微,真辞啦?下家找好了吗?别是想不开吧?”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整个部门的人都听见。
Cindy是公司的红人,业绩出色,人也漂亮,唯一的缺点就是嘴巴太毒,尤其喜欢拿我这种在她看来“毫无背景、默默无闻”的人开涮。
我没理她,继续把书放进纸箱。
她见我不说话,更来劲了,故意拔高了声音:“哎,大家快来看啊,我们的小透明要走了。林微,你告诉姐姐,是不是被哪个富二代看上了,要回家当少奶奶了?”
周围传来一阵压抑的窃笑声。
我停下手里的动作,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她。我看到她新做的美甲,闪着咄咄逼人的光;看到她脖子上那条细细的梵克雅宝项链,据说是一个月的工资。
我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过去三年,我穿着优衣库和Zara,用着平价的护肤品,挤着早晚高峰的地铁,小心翼翼地扮演着一个在大城市努力打拼的普通女孩。我以为这是父亲所说的“历练”,是体验生活的本真。可我忘了,在某些人眼里,你的“普通”就是原罪,是她们可以随意取笑和拿捏的资本。
我把最后一本书放进箱子,站起身,个子刚好和穿着高跟鞋的Cindy齐平。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不是,我准备回家,继承家业。”
短暂的寂静之后,整个办公室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笑得最夸张的就是Cindy,她笑得花枝乱颤,眼线液都快要晕开:“继承家业?林微,你没睡醒吧?你家有什么家业啊?你老家那个十八线小县城里,卖茶叶蛋的铺子吗?”
“就是,林微你太逗了!”
“这理由我给满分,比说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有创意多了!”
“以后发达了可别忘了我们这些穷同事啊,茶叶蛋给我来十个!”
嘲讽和哄笑声像潮水一样涌来,将我淹没。
我没有生气,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我只是抱着我的纸箱,平静地看着他们,像在看一场与我无关的闹剧。
我的丈夫李哲发来微信:“东西收拾好了吗?我在楼下停车场等你。”
我回了个“好”,然后抱着箱子,在所有人的笑声中,一步一步,走出了这个我待了三年的地方。
电梯门合上的那一刻,隔绝了所有的声音。我看着镜面里自己的脸,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我轻轻捏了捏手腕上那只莹润翠绿的镯子,冰凉的触感顺着皮肤一路传到心底。这只镯子,是我十八岁生日时,奶奶送给我的。上班为了“合群”,我从没戴过。今天,我特意戴上了。
这是我第一次辞职,也是我准备好,回家继承那份“家业”的时候了。
车窗外的风景,像一部被按了快进键的默片,高楼大厦迅速后退,城市的喧嚣被隔绝在车窗之外。
李哲一边开车,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我的脸色:“怎么了?他们为难你了?”
我摇摇头:“没有。就是说了我要回家继承家业,他们都笑了。”
李哲“噗嗤”一声也笑了,但很快就收敛了,腾出一只手来握住我的手:“别跟他们一般见识。一群……目光短浅的人。”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但他良好的教养让他把更难听的词咽了回去。
我反手握住他,他的手心温暖而干燥,总能给我一种安定的力量。
“我妈……也跟着我们一起回去。”李哲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她说,我们俩刚回去,人生地不熟的,她不放心,过去帮我们安顿安顿。”
我的心,轻轻地沉了一下。
我这位婆婆,张兰女士,是个典型的“中国式婆婆”。她勤劳、节俭,爱儿子爱到了骨子里,连带着对儿媳妇,也有一套她自己严苛的标准。
我和李哲是大学同学,毕业后一起留在这个城市。我们结婚时,我家没提任何彩礼要求,婚房是两家凑钱付的首付,房本上写了我们三个人的名字——我,李哲,还有张兰。
张兰对我,不能说不好。她会记得我的生日,会给我织毛衣,会在我生病时熬鸡汤。但这种好,是带着审视和挑剔的。她总觉得,我这个小地方出来的姑娘,能嫁给她名牌大学毕业、在国企工作的儿子,是高攀了。
尤其是在金钱上。
她不止一次,或明或暗地敲打我。
“哎呀,微微,你看你这件衣服都起球了,女孩子在外面要穿得体面点,别让人家看轻了,也别给你家李哲丢脸。”
“微微啊,你们年轻人花钱要有点计划,别老是月光。你看李哲每个月都能存下不少,你也要学着点。”
“这个月房贷还了吗?物业费交了吗?哎,养个家真是不容易啊。”
她的话像一根根细小的刺,扎得不深,却密密麻麻,让人浑身不舒服。
我不是没有钱。我每张银行卡的余额,都足以让Cindy那条梵克雅宝项链看起来像个廉价的玩具。但我谨记着父亲的话:“小微,爸让你出去工作,不是为了让你挣多少钱,是想让你知道,不靠家里,你也能活得很好。钱会塑造人,也会腐蚀人。在你没学会驾驭它之前,先学会和它保持距离。”
所以,我隐藏起一切,扮演着一个和李哲“门当户对”的普通妻子。
可这份“普通”,在婆婆张兰眼里,就成了“寒酸”和“无能”。
我最记得有一次,我们去看一套改善型住房。那房子地段、户型都很好,唯一的缺点就是贵。看完房,销售恭敬地把我们送出来。张兰拉着李哲走在前面,压低了声音,但我还是听见了。
“儿子,这套房子不错。首付还差一百多万,妈这里还有些养老钱,都拿给你。你可得自己想好,这以后月供压力大,微微那点工资,怕是帮不上什么忙,全得靠你一个人扛。”
那一刻,我站在他们身后,看着初夏的阳光透过树叶洒在他们身上,却觉得一阵刺骨的寒意。
我没有上前去争辩,也没有哭闹。我只是默默地记下了那个楼盘的名字。
几天后,我给父亲打了个电话。
那晚之后,我再也没提过买房的事。李哲以为我放弃了,还安慰我说,现在这套也挺好,等以后我们再攒攒钱。
我“嗯”了一声,没回头。后视镜里,我看到自己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现在,这位对我的“家底”充满怀疑和鄙夷的婆婆,要跟着我们一起,去见证我那份被同事们哄堂大笑的“家业”了。
我心里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有点紧张,又有点隐秘的期待。
“妈跟着就跟着吧,正好,让她也看看我们家是做什么的。”我对着李哲笑了笑,语气尽量轻松。
李哲松了口气,感激地看了我一眼:“微微,谢谢你。我妈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没什么坏意的。”
我心里想,有时候,刀子嘴造成的伤害,比刀子本身还要深。
但我没说出口。
因为我知道,从今天起,很多事情,都不需要我再用言语去解释了。
三个小时的高铁,再转一个小时的汽车,我们终于回到了我的家乡——一座名叫“苏安”的江南小城。
这里没有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只有白墙黛瓦、小桥流水。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水汽和淡淡的草木清香,和那个被钢筋水泥包裹的大城市截然不同。
婆婆张兰一下车,就皱起了眉头。
“哎哟,这地方也太潮了,住久了会不会得风湿啊?”她一边说,一边拉了拉自己的衣角,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嫌弃。
李哲赶紧打圆场:“妈,江南都这样,空气湿润,养皮肤。你看微微皮肤多好。”
张兰瞥了我一眼,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我家的车已经在车站外等着了。不是什么豪车,就是一辆黑色的别克GL8,低调,但空间足够大,方便装行李。
司机是家里的老人,大家都叫他福伯。福伯看到我,满是皱纹的脸上笑开了花:“小姐回来啦!老爷前两天就念叨着呢。”
我甜甜地叫了一声“福伯”,然后介绍道:“这是我先生李哲,这是我婆婆。”
福伯热情地打招呼:“姑爷好,亲家母好!快上车吧,外面热。”
张兰矜持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她拉开车门,看到里面的内饰,又撇了撇嘴,那表情仿佛在说:就这?
车子缓缓驶入城区。苏安的城区很小,保留着大片的古建筑。车子在窄窄的青石板路上穿行,两旁是斑驳的墙壁和探出墙头的繁茂枝叶。
张兰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微微啊,你们家就住这儿?这路也太窄了,车都开不进去吧?看着跟乡下一样。”
“妈,这叫古城区保护,有韵味。”李哲还在努力地找补。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窗外熟悉的风景。我知道,真正的“好戏”还在后头。
车子最终在一个不起眼的巷子口停了下来。福伯帮我们把行李拿下来,指着巷子深处说:“小姐,姑爷,亲家母,里面车开不进去,得走两步。老宅就在前面。”
张兰看着那幽深、狭窄的巷子,脚下坑坑洼洼的青石板上还积着昨夜的雨水,她脸上的嫌弃已经快要溢出来了。
“我的天,这什么破地方啊!连个大门都没有,车都到不了门口?”她抱怨着,小心翼翼地躲着水洼,生怕弄脏了她脚上那双新买的皮鞋。
李哲有些尴尬,看了我一眼。
我冲他安抚地笑了笑,然后率先走了进去。
巷子不长,大概也就百来米。尽头是一座看起来颇有年头的朱漆大门,门上没有挂任何招牌,只有两只古朴的黄铜门环,在岁月侵蚀下,呈现出温润的色泽。
我走上前,轻轻叩了三下门环。
“吱呀”一声,大门从里面被拉开。开门的是一个穿着对襟褂子的中年女人,我叫她兰姨。
“小姐回来啦!”兰姨看到我,眼睛一亮。
“兰姨,我回来了。”我侧身让她看我身后的李哲和张兰,“这是李哲,这是我婆婆。”
兰姨热情地招呼着:“姑爷好,亲家母快请进!”
张兰踏进门槛的那一刻,整个人都愣住了。
门外是破旧的窄巷,门内却别有洞天。
迎面是一个巨大的影壁,上面是用碎瓷片拼成的《百鸟朝凤图》,虽是碎片,却拼接得天衣无缝,在阳光下流光溢彩,气势非凡。
绕过影壁,是一个开阔的庭院。青砖铺地,太湖石堆砌成假山,一池碧水上,几尾锦鲤正在悠闲地游弋。庭院四周是回廊,连接着东西两厢的厢房和正对面的主厅。整个院落是典型的三进四合院格局,雕梁画栋,古色古香,每一处细节都透着低调的奢华和深厚的底蕴。
张兰张大了嘴,半天没说出话来。她那双总是在挑剔的眼睛,此刻写满了震惊。
李哲也惊呆了,他拉了拉我的手,低声问:“微微,这……这是你家?”
我点了点头。
“我……我以为你家就是普通的小县城家庭……”他喃喃自语。
我笑了:“我没说过我家普通啊。是你和妈,一直这么觉得。”
这时,一个温和的声音从主厅传来:“是小微回来了吗?”
我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穿中式盘扣衬衫,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的老人正从主厅里走出来。他手里还拿着一把紫砂壶,脸上带着慈祥的笑。
“爸!”我快步跑过去,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哎,你这孩子,都多大了,还冒冒失失的。”父亲嘴上嗔怪着,手却轻轻拍着我的背,眼里满是宠溺。
我拉着父亲,走到还愣在原地的李哲和张兰面前,介绍道:“爸,这是李哲。这是我婆婆,张兰。”
父亲把目光转向他们,笑容温和而有礼:“亲家母,李哲,一路辛苦了。欢迎回家。”
张兰这才如梦初醒,她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亲……亲家好。哎哟,您这……这房子可真大,真气派。”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讨好和敬畏。
父亲笑了笑,不置可否,只是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外面热,快请进屋喝杯茶吧。”
主厅里,摆着一套厚重的红木家具,色泽深沉,包浆温润。张兰一辈子都在和柴米油盐打交道,或许看不出这是什么名贵木料,但那份沉甸甸的质感和岁月感,是骗不了人的。
兰姨端上了茶。不是用普通的玻璃杯,而是用一套精致的青瓷茶具。那瓷器釉色天青,温润如玉,一看就不是凡品。
张兰端起茶杯,手都有些微微发抖。她喝了一口,立马赞道:“哎哟,这茶真香!比我之前在超市买的那些龙井好喝多了!”
父亲微笑着说:“这是今年的明前狮峰龙井,朋友送的。亲家母喜欢,待会儿带一些回去。”
张-兰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哎呀,那怎么好意思呢!”嘴上说着不好意思,眼睛里的渴望却藏也藏不住。
我坐在父亲身边,安静地喝着茶,看着婆婆张兰脸上那精彩纷呈的表情变化,从震惊,到局促,再到现在的讨好和一丝贪婪,心里五味杂陈。
这就是人性。当你一无所有时,全世界都对你充满恶意;当你拥有一切时,全世界都对你和颜悦色。
父亲和李哲聊着天,问了问他的工作,和他家里的情况。父亲的谈吐温文尔雅,既不盛气凌人,也不过分热情,始终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距离感,却让人感觉如沐春风。
李哲一开始还有些拘谨,但很快就在父亲的引导下放松下来,两个人聊得很投机。
而张兰,则坐在一旁,坐立不安。她一会儿摸摸身下的红木椅子,一会儿又看看墙上挂着的水墨画,眼睛里闪烁着估价和算计的光。
“亲家,”她终于忍不住开口了,脸上堆着笑,“我听微微说,她这次辞职,是回来……继承家业的?我这当妈的,一直也不知道她娘家是做什么大生意的,您看这……方便跟我们说说吗?”
她终于问到了点子上。
我看到李哲的身体瞬间僵硬了一下,他显然也很好奇,但又不好意思问。
父亲放下茶杯,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笑意。
“算不上什么大生意。”父亲的语气很平淡,“就是祖上传下来的一点手艺,勉强糊口罢了。”
他站起身:“亲家母要是有兴趣,我带你们去看看我们的‘作坊’。”
“作...作坊?”张兰愣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有些微妙。她大概是把这个词和那些嘈杂、脏乱的小工厂联系在了一起。
我们穿过主厅,又经过一个庭院,来到了宅子的最后一进。
这里和前院的精致典雅不同,更像是一个工作区。东西两边的厢房被打通,变成了宽敞明亮的工作室。
推开东厢房的门,一股淡淡的樟木和丝绸的味道扑面而来。
房间里,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洒进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微尘。十几名穿着蓝色工作服的绣娘正安静地坐在绣架前,飞针走线。她们面前的绷子上,是各式各样精美绝伦的图案——盛开的牡丹、嬉戏的锦鲤、栩栩如生的仕女……
整个房间里,除了偶尔响起的细微的丝线穿过布料的声音,再无其他杂音。那份宁静和专注,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感。
张兰彻底看傻了。她站在门口,像一尊雕塑,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这……这些都是……绣的?”她结结巴巴地问。
“是。”父亲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豪,“这就是我们林家的‘家业’——苏绣。”
他走到一个最年长的绣娘身边,她正在绣一幅《姑苏繁华图》的长卷,工程浩大,已经初具规模。父亲指着上面密密麻麻的针脚,对张兰说:“亲家母请看,这是我们苏绣里最难的‘乱针绣’,一幅作品,往往需要几个绣娘花费数年时间才能完成。我们用的丝线,都是自己家养的春蚕吐的丝,再用天然植物染色,一根丝线,最细的可以劈成六十四分之一。”
张兰凑过去,眼睛都快贴到绣品上了。她看着那比头发丝还细的丝线,在绣娘的手中幻化出深浅不一、层次丰富的色彩,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变成了不可思议。
“我的老天爷……”她喃喃道,“这得卖多少钱啊……”
她终于问出了她最关心的问题。
父亲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他带着我们走到西厢房。
西厢房是陈列室。墙上挂着一幅幅已经装裱好的绣品,玻璃展柜里,则陈列着一些团扇、屏风、手包等衍生品。每一件,都精美得让人窒息。
父亲指着正中间墙上挂着的一幅双面绣屏风,一面是活泼可爱的小猫,另一面是静谧的荷塘月色。
“这件作品,”父亲说,“前年,在巴黎的一场拍卖会上,被一位中东的王子拍走了。”
他顿了顿,说出了一个数字。
那个数字,足以在我和李哲奋斗的那个一线城市,全款买下张兰之前看中的那套改善型住房,而且还绰绰有余。
张兰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她的眼睛瞪得溜圆,死死地盯着那件屏风,仿佛要把它看出个洞来。
李哲也倒吸了一口凉气,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震惊、困惑,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疏离。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预料到了他们的震惊,却没有预料到李哲的这种眼神。我以为他会为我高兴,但他此刻的表情,却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父亲似乎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变化,他适时地开口:“好了,看了这么久,大家也累了。兰姨已经准备好了午饭,我们先去吃饭吧。”
午饭丰盛得像一场盛宴。清蒸太湖白鱼、响油鳝糊、碧螺虾仁、樱桃肉……都是地道的苏帮菜,装在考究的青瓷盘碟里,色香味俱全。
饭桌上,气氛却有些诡异。
张兰一改往日的挑剔,变得异常热情。她不停地给我夹菜,嘘寒问暖,那亲热劲儿,比对我亲儿子李哲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哎呀,微微,你这孩子,真是真人不露相啊!有这么大的家业,怎么不早说呢?害得我以前还老说你,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看你在外面都瘦了,快多吃点肉,补一补。”
“这手艺活儿肯定很辛苦吧?以后可别那么累了,家里又不缺钱。”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为自己过去的言行找补,那份急切和谄媚,让我感到一阵反胃。
我只是淡淡地回应着:“妈,我知道了。”“还行吧。”“没事。”
而李哲,则显得心事重重。他很少说话,只是埋头吃饭。我给他夹菜,他会说声谢谢,但眼神始终有些闪躲。
我心里那点不安,渐渐扩大。
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
饭后,兰姨带我们去安顿好的房间。给我们准备的是东厢房旁边的一个独立小院,环境清幽。张兰则被安排在西厢房那边,离我们隔着一个大庭院。
一进房间,关上门,李哲就再也忍不住了。
“林微,”他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挣扎,“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我心里一紧:“我没有刻意要瞒你。我只是……习惯了。”
“习惯了?”他提高了音量,带着一丝质问的口气,“我们是夫妻!你家里是做什么的,这么大的事,你居然跟我说你只是习惯了?你把我当什么了?外人吗?”
“我没有!”我急着辩解,“我爸从小就教育我,不要把家里的事挂在嘴边。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我想过要告诉你,但是我又怕……怕你知道了,我们之间会变得不纯粹。”
“不纯粹?什么叫不纯粹?”李哲冷笑一声,“是因为我穷吗?你怕我图你家的钱?”
他的话像一把刀,狠狠地插在我的心上。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眼眶瞬间红了,“李哲,你怎么能这么想我?”
“那我是该怎么想?”他一脸受伤地看着我,“我像个傻子一样,为你精打细算,为你省吃俭用,为你妈对你的挑剔而感到愧疚。我以为我们是站在同一起跑线上,一起为未来奋斗的伴侣。结果呢?你早就站在了终点线,冷眼看着我在跑道上挥汗如雨,你是不是觉得特别可笑?”
“我没有!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我哭着摇头。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哪怕是暗示一下也好啊!你知道我妈说那些话的时候,我心里有多难受吗?我多想让你能理直气壮地反驳她!可是你呢?你什么都不说,就那么默默地受着。林微,你到底是太善良,还是太残忍?”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巨石,砸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以为他会理解我,我以为他会为我高兴。我千算万算,算到了同事的嘲笑,算到了婆婆的势利,却没有算到,我们之间最坚固的信任,会因为这个“惊喜”而出现裂痕。
巨大的财富,没有带来应有的喜悦,反而像一个潘多拉魔盒,释放出了我们之间潜藏的所有猜忌和不甘。
那天下午,我们爆发了结婚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
最后,他摔门而出。
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看着窗外庭院里那精致的景色,第一次觉得,这个家,是如此的冰冷和陌生。
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上来了,但很快又被巨大的悲伤和委屈浇灭。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疼得我无法呼吸。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李哲陷入了冷战。
他白天会跟着我父亲,去工作室里看,去了解苏绣的工艺流程。他表现得很有兴趣,也很谦逊,和我父亲聊得很好。但在私下里,他对我却很冷淡。我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而婆婆张兰,则像一只闯进了米缸的老鼠,每天都处在一种极度亢奋的状态。
她不再抱怨这里的潮湿和不便,反而每天都精神抖擞地在院子里“视察”。她对每一件家具、每一件摆设都充满了好奇,总是不停地问兰姨这个值多少钱,那个是什么年代的。
她对我,更是好得有些过分。她开始抢着帮我做事,给我端茶倒水,甚至提出要帮我洗衣服。那份小心翼翼的讨好,让我浑身不自在。
那天下午,我正在自己的小画室里构思一幅新的绣稿。这是父亲专门为我准备的房间,里面有我从小到大所有的画具和作品。
张兰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走了进来。
“微微啊,累了吧?快歇会儿,吃点水果。”她把果盘放在我桌上,眼睛却瞟向了我正在画的图稿。
那是一幅荷花图,我用的是工笔画法,线条繁复,设色淡雅。
“哎哟,我们微微画得可真好。”她由衷地赞叹道,随即话锋一转,“微微,我跟你商量个事儿呗?”
“妈,您说。”我放下画笔。
她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看啊,你弟弟,就是李哲他表弟,下个月要结婚了。我这个做大姨的,总得表示表示。我想着,能不能……能不能让你给绣个什么东西,当贺礼?也不用太复杂的,就那种……那种小钱包,或者扇子什么的,就行。让他们也开开眼,知道他表嫂是干这个的。”
我心里冷笑一声。
原来在这里等着我。她不是想送贺礼,她是想拿我的作品,去她的亲戚面前炫耀。
“妈,这个恐怕不行。”我直接拒绝了。
张兰的脸僵了一下:“为什么啊?不就是个小东西吗?对你来说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妈,这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我的语气很平静,但很坚决,“一件最简单的绣品,从构图、上稿、配色、劈线到刺绣,至少也需要半个月的时间。而且,我们工作室所有的作品,都是有记录和编号的,不能随便送人。这是规矩。”
“规矩?什么规矩比人情还大?”张兰的脸色沉了下来,恢复了她在我面前惯有的那种说教口吻,“微微,我可得说说你了。你现在是有钱了,有本事了,可不能六亲不认啊!那可是李哲的亲表弟!你不看僧面看佛面,总得给你家李哲一个面子吧?我这个当婆婆的,求你办这么点小事,你都推三阻四的,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家穷,看不起我们了?”
又来了。又是这种道德绑架。
我看着她那张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忽然觉得很疲惫。
“妈,这不是看不起谁的问题。这是原则问题。”我耐着性子解释,“我们的每一件作品,都凝聚了绣娘的心血,它们是艺术品,不是可以随意拿去送人情、换面子的工具。”
“艺术品?说得那么好听!不就是几根线绣出来的布吗?”张-兰被我拒绝,恼羞成怒,口不择言起来,“我还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家业,不就是个做针线活的吗?林微我告诉你,你别给脸不要脸!你嫁到我们李家,就是我们李家的人!我让你做点东西,是看得起你!”
她的话越说越难听,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上来了。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
“妈,你说够了没有?”
是李哲。他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脸色铁青。
张兰看到儿子,气焰顿时消了一半,但还是嘴硬道:“我……我说错了吗?我让她给自家亲戚做个东西,她都不肯,这是什么道理?”
李哲大步走进来,拉起张兰的手就往外走:“你跟我出来!”
他把张兰拉到院子里,我听到他压抑着怒气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妈!你到底想干什么?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菜市场吗?你想要什么就能拿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刚才那些话有多伤人?你把微微的心血和传承当成什么了?可以随意估价和索取的商品吗?”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张兰的声音弱了下去。
“你就是那个意思!”李哲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失望,“从你来到这里的第一天起,你的眼睛里就只有钱!你摸这个,问那个,恨不得把每一件东西都贴上价签!你有没有真正去关心过,微微为了继承这一切,付出了多少努力?你有没有想过,她为什么要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普通人,在我们家受了那么多委屈?”
“我……”张兰说不出话来了。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只知道攀比,只知道面子!在你眼里,她的价值,就是她家的财产。妈,你太让我失望了。”
院子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张兰低低的哭泣声。那哭声里,带着委屈,也带着一丝悔恨。
我坐在画室里,听着外面的争吵和哭泣,心里却出奇的平静。
我知道,李哲变了。他不再是那个只会“和稀泥”的丈夫了。他开始懂得维护我,开始懂得站在我的立场上思考问题。
虽然我们还在冷战,但这一刻,我觉得我们之间的那堵墙,好像有了一丝松动。
那天晚上,李哲第一次主动走进了我的房间。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从我身后抱住了我。
我没有挣扎。
“对不起。”他在我耳边低声说,“微微,对不起。这几天,是我想岔了。”
我的眼泪,瞬间就掉了下来。
他把我转过来,替我擦掉眼泪,眼神里满是心疼和愧疚:“我不该那么说你。我只是……只是一时之间接受不了。我觉得自己很没用,在你面前,像个笑话。”
“你不是笑话。”我哽咽着说,“你是我选择的爱人,是我愿意相守一生的人。这跟钱没关系。”
“我知道。”他紧紧地抱着我,“这几天,我跟着爸学了很多。我才知道,你肩上的担子有多重。这不只是财富,更是一种责任和传承。而我,却只看到了那些浮于表面的东西,因为自卑和可笑的自尊心,伤害了你。微微,原谅我好吗?”
我把头埋在他的怀里,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所有的委屈和隔阂,都烟消云散。
“我妈那边……”他有些迟疑。
“我知道。”我说,“她只是一辈子苦惯了,穷怕了。她不是坏人,只是眼界和格局,限制了她的思想。我们慢慢来。”
他感动地看着我,在我额头上印下一个深深的吻。
“微微,谢谢你。”
窗外,月光如水,洒在庭院里,一切都显得那么静谧而美好。
我知道,我们之间的问题解决了。但我和婆婆之间,我和这个家之间,真正的融合,才刚刚开始。
第二天,张兰没有像往常一样在院子里“视察”。她一天都没有出房门。兰姨说,她眼睛肿得像核桃,早饭也没吃。
我知道她在闹情绪。
晚上,我亲自下厨,做了几样她平时爱吃的家常菜,让李哲给她送了过去。
李哲回来后,对我说:“妈吃了,她让我跟你说声……对不起。”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能让她说出这三个字,已经是天大的进步了。
从那以后,张-兰变了很多。她不再打听东西的价格,也不再对我指手画脚。她开始安静地观察。她会搬个小凳子,坐在工作室的门口,看绣娘们飞针走线,一坐就是一下午。
她也会在我画画的时候,默默地站在一旁看,不再提任何要求。
有一次,我看到她戴着老花镜,在小心翼翼地擦拭主厅里的一套瓷器。她的动作很轻,很认真,眼神里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敬畏。
我知道,她正在用她自己的方式,努力地去理解和融入这个她曾经完全无法想象的世界。
而李哲,也正式向我父亲提出,想要学习我们家的技艺。不是苏绣,而是经营和管理。
父亲很欣慰。他把我叫到书房,对我说:“小微,你没有看错人。李哲是个好孩子,踏实,肯学,有责任心。爸相信,他能成为你的好帮手。”
我看着父亲欣慰的笑容,心里暖洋洋的。
我把之前在公司受的气,和同事们的嘲笑,当成笑话讲给他们听。
父亲听完,只是笑了笑:“人只会嘲笑自己不理解的事物。当他们真正见识到的时候,剩下的就只有敬畏了。你不需要向他们证明什么,你只需要做好你自己。”
李哲则气愤地说:“那帮人太过分了!尤其是那个叫Cindy的!等以后有机会,一定要让他们看看,他们当初嘲笑的‘茶叶蛋铺子’,到底是什么样!”
我笑着捏了捏他的脸:“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我们都以为,这个“机会”会很遥远。
没想到,它来得那么快。
三个月后,我们林家的“锦绣堂”与故宫博物院合作,在京市举办一场名为“指尖的传承”的苏绣文化展。
这是我们家筹备了近三年的大事。展览不仅会展出我们收藏的历代苏绣珍品,还会展出我们工作室近十年来的代表作。开幕式那天,会邀请很多文化界、艺术界的名流,以及一些重要的合作伙伴和客户。
父亲把开幕式的接待工作,全权交给了我和李哲。
这是我“继承家业”后,接手的第一件大事。我不敢有丝毫怠慢,提前半个月就和李哲飞到了京市,事无巨细地跟进每一个环节。
开幕式前一天,我看着手中的嘉宾名单,忽然心念一动。
我翻出手机,找到了前公司总监Kevin的微信,给他发了一条信息。
“Kevin总,您好。我是林微。明天晚上七点,在故宫的文华殿,我们家有个苏绣展的开幕式,想邀请您和同事们过来参观指导。这是电子邀请函。”
我把制作精美的邀请函发了过去。
Kevin很快回复了,一连串的感叹号:“林微?!真的是你?我前两天还在新闻上看到这个展览,说是什么苏绣世家‘锦绣堂’,没想到是你家!天哪!你这丫头,藏得也太深了!”
我笑了笑,回道:“一点祖传的小手艺,不成敬意。欢迎总监和同事们大驾光临。”
“一定一定!我马上在公司群里说!你可真是我们公司的传奇人物了!”
我可以想象,此刻公司群里会是怎样一种炸开了锅的景象。
李哲凑过来看我的手机,笑得一脸狡黠:“够坏的啊你,这不是把脸伸过去让他们打吗?”
我扬了扬眉:“我这叫‘精准扶贫’,帮助他们开阔一下眼界,免得以后再把苏绣当成茶叶蛋。”
我们相视一笑。
开幕式当天,我穿了一件为这次展览特意定制的旗袍。旗袍是素雅的月白色,上面用银线绣着暗纹的兰草,低调而不失精致。我把头发挽起,只戴了一对小巧的珍珠耳钉和手腕上那只奶奶留下的镯子。
李哲则穿了一身剪裁得体的深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站在我身边,不再是那个唯唯诺诺的“和稀泥”丈夫,而是一个沉稳、可靠的男人。他的眼神里,充满了自信和对我的支持。
婆婆张兰也来了。她穿了一件深紫色的丝绒旗袍,是父亲特意请老师傅为她量身定做的。她看起来有些紧张,但更多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骄傲和自豪。她不再是那个在小县城里斤斤计较的妇人,而是一位养尊处优、气质端方的“老夫人”。
晚上七点,文华殿灯火通明,宾客云集。
我挽着李哲的手,站在入口处,微笑着迎接每一位来宾。有白发苍苍的博物馆馆长,有知名的艺术家,有穿着考究的收藏家,还有来自世界各地的品牌代表。
我用流利的英语和法语,与他们交谈,介绍着这次展览的理念。李哲则在一旁,适时地补充着关于苏绣工艺和历史的细节。我们配合默契,游刃有余。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一群熟悉的面孔。
是Kevin总监,他带着十几位前同事,正有些局促地站在不远处,伸着脖子往里看。
他们显然被眼前的阵仗惊呆了。这里衣香鬓影,谈笑风生,每一个看起来都非富即贵。这和他们想象中那种社区文化活动中心举办的“手工艺展”完全是两个概念。
我看到了人群中的Cindy。
她今天也精心打扮过,穿着一条黑色的小礼服,脖子上依然戴着那条梵克雅宝的项链。但在这满是高级定制和璀璨珠宝的场合,她那点引以为傲的“装备”,瞬间变得黯淡无光,甚至有些廉价。
她的脸上,写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她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仿佛是第一次认识我。
我冲他们微微一笑,然后对身边的李哲说:“我们的‘老朋友’来了。”
李哲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我松开他的手臂,迈着平稳的步伐,向他们走去。
高跟鞋踩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是在为我奏响战歌。
“Kevin总,欢迎。各位,好久不见。”我停在他们面前,笑容得体,语气平静。
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呆呆地看着我。
Kevin总最先反应过来,他快步上前,有些语无伦次:“林微……不,林小姐!哎呀,你看看,我们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你……你家这……这真是……”
他“这”了半天,也没能找出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
“一点小小的家业,让大家见笑了。”我重复了当初在办公室里说的那句话,但这一次,再也没有人敢笑出声。
他们的脸上,是五彩纷呈的表情——尴尬、懊悔、嫉妒、还有一丝恐惧。
我的目光,最后落在了Cindy身上。
她脸色煞白,嘴唇微微颤抖,眼神躲闪,不敢与我对视。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项链,那曾是她炫耀的资本,此刻却像一个笑话。
我没有对她说任何带有嘲讽意味的话。我只是看着她,就像当初在办公室里,她看着我一样。
但我知道,她已经溃不成军。
这时,一位白发苍苍、气质儒雅的老者向我走来,他是故宫博物院的副院长。
“林小姐,”他用一种非常赞许的目光看着我,“刚才听你和法国使馆文化参赞的对话,真是让我惊艳。你对苏绣的理解,已经超越了技艺本身,达到了文化的层面。林老有你这样的继承人,是我们整个传统文化界的幸事。”
我谦虚地笑了笑:“您过奖了,王院长。我只是在做我应该做的事。”
“年轻人,不骄不躁,难得,难得啊。”王院长感慨道。
我与王院长又交谈了几句,然后对他和其他前同事们点了点头,算是告别。
“各位慢逛,我先失陪了。”
我转过身,没有再看他们一眼。
我知道,我赢了。
不是因为财富,不是因为地位,而是因为我终于活成了我自己想要的样子。我不再需要扮演谁,也不再需要向谁证明什么。
我的价值,由我自己定义。
当我走回李哲身边时,他向我伸出手,紧紧地握住。
“老婆,你刚才,帅呆了。”他眼里的光,比现场任何一件珠宝都要璀璨。
我笑了。
我知道,他不是不知道,她是太知道了。她不是不介意,她是把这份介意,锻造成了最坚固的铠甲,和最锋利的武器。这是我过去对婆婆的看法。
而现在,我看着不远处,正被几位贵妇人围着,虽然有些局促但依然努力保持得体的婆婆,心里想,或许,每个人都需要一个机会,去打破自己固有的铠甲,去看到一个更广阔的世界。
展览非常成功。媒体的报道铺天盖地。我们“锦绣堂”的名字,一夜之间,从一个圈内知名的老字号,变成了大众眼中传统文化复兴的代表。
订单像雪片一样飞来,工作室的电话都快被打爆了。
我和李哲忙得脚不沾地。他展现出了惊人的商业天赋和管理能力,把纷至沓来的合作洽谈处理得井井有条。而我,则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了新作品的创作和年轻绣娘的培养上。
一切,都在朝着最好的方向发展。
展览结束一个月后,我们回到了苏安。
生活似乎又恢复了平静,但所有人都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婆婆张兰没有再回她自己的老家。她留了下来。她不再是客人,而是真正开始把自己当成了这个家的一份子。她会帮着兰姨打理庭院,会跟着绣娘们学着劈线,虽然笨手笨脚,但乐在其中。她甚至开始研究苏帮菜,每天变着花样给我们做好吃的。
她和我的关系,也达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和谐。我们不再是针锋相对的婆媳,更像是……一种特殊的母女。
那天,我陪着她在庭院里散步。她忽然拉住我的手,说:“微微,妈以前……对不住你。”
我摇了摇头:“妈,都过去了。”
“过不去。”她固执地说,“我以前就是个井底之蛙,眼睛里只有柴米油油盐,只认钱。我总觉得,我儿子那么优秀,就该找个能帮衬他的。我看不上你,觉得你拖累了他。是我错了,错得离谱。你比我想象的,比所有女人,都强太多了。是我们李家,高攀了你。”
她的眼眶红了。
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酸酸的,涩涩的。
我扶着她,在池塘边的石凳上坐下。
“妈,没有谁高攀谁。我们是一家人。”我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她看着我,点了点头,眼泪掉了下来。
那一刻,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暖洋洋地洒在我们身上。我知道,我们这个家,经历了风雨,终于迎来了真正的和解与新生。
然而,生活永远不会是一部只有圆满结局的童话。
父亲的身体,在这次京市之行后,明显差了很多。他把越来越多的事务交给了我和李哲,自己则大部分时间都在书房里静养。
一天晚上,他把我一个人叫到了书房。
书房里,燃着安神的檀香。父亲坐在他的太师椅上,脸色有些苍白。
他指着书桌上一个用黄缎包裹着的长条形盒子,对我说:“小微,打开看看。”
我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
里面,是一卷画轴。
我缓缓展开,瞳孔猛地收缩。
那是一幅尚未完成的绣品,但只看局部,我就认了出来。
是传说中,早已失传的宋代《千里江山图》的苏绣摹本。
这幅作品,是奶奶生前最大的心愿。她研究了半辈子,耗尽了心血,也只完成了不到十分之一。奶奶去世后,父亲便将它封存了起来,再也没有动过。
“爸,您这是……”我震惊地看着他。
父亲的眼神,前所未有的凝重。
“小微,我们锦绣堂,看着风光,但其实,一直有一个心病。”他缓缓说道,“我们的技艺,达到了巅峰,但我们的魂,却在慢慢流失。我们一直在模仿,在复制,却很久没有能超越古人的作品了。这幅《千里江山图》,是你奶奶的梦,也是我们林家几代人的梦。我老了,精力不济了。这个担子,现在要交给你了。”
我看着那幅气势磅礴、却又残缺不全的绣卷,只觉得一股千斤重担,压在了我的肩上。
这比管理一个企业,谈成一笔生意,要难上千倍万倍。
这需要天赋,需要心血,更需要耗尽一生的时间。
父亲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声音温和却充满了力量:“别怕。你不是一个人。你有李哲,有整个锦绣堂。更重要的是,你有我们林家人的血脉。这条路很难,很长,但总要有人走下去。”
我抬起头,看着父亲那双充满期许的眼睛,又低头看了看那幅在灯下闪着微光的绣卷。
针线如山河,丝缕是岁月。
我拿起那枚早已准备好的绣花针,冰凉的触感传来,心里却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坚定。
我知道,属于我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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