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梦里,一匹小母马被虐待致死,主人公想救母马却被父亲拉回,最后,只能抱着血肉模糊的生灵痛哭。这段噩梦的描写相当精彩,成为了文学史的经典——有一个说法是,这一段落深刻影响了尼采,以至于有一天,尼采在看到一匹马被抽打时,走向了精神崩溃的边缘。
01
人在病态的情形下,所做的梦往往显得分外清晰、鲜明、非常逼真。有的时候,梦里的事情稀奇古怪,可是梦里的情景和全部过程却十分像是真事,种种细节也都十分细致、意外,跟整个梦景配合得天衣无缝,因此做梦的人哪怕是个像普希金,或者屠格涅夫那样的艺术家,醒着的时候也断然不能构思出这样的梦景来。这样的梦,病态的梦,总是久久地留在记忆里,对人的过分兴奋而又紊乱的神经系统产生强烈的影响。
拉斯柯尔尼科夫做了个噩梦。他梦见了他小时候的情景,当时他还住在他们的小城里。他只有七岁上下,那天正逢节日,黄昏时分他跟父亲一起在城外散步。天色昏暗,天气闷热,地点跟他记得的一模一样,甚至他记忆中的那块地方也远不及梦中的情景那样清楚。小城地势开阔,就跟摆在掌心上一样清楚,四下里没有一棵柳树。很远很远的地方,快到天边了,有一带乌黑的森林。小城尽头有个菜园,几步路外开着一家酒店,是个很大的酒店,素来给他留下极不愉快的印象。
跟父亲散步,路过那儿,竟然觉得心惊胆战。那儿老是有成群的人,大嚷大叫,放声大笑,骂骂咧咧,唱起歌来怪声怪气,嗓音沙哑,他们还常常打架。酒店附近总有些醉汉和可怕的嘴脸……他遇见他们,就紧紧地依偎着父亲,浑身发抖。酒店旁边有一条路,一条乡间土路,老是尘土飞扬,路上的尘土总是那么黑。它迤逦而去,延续得很远,到将近三百步的地方向右拐,绕过本城的墓园。
墓园中央有座砖砌的教堂,漆着绿色拱顶,他每年总有两次随着父母到那儿去做弥撒,到这种时候教士们就为他早已死去且从没见过的祖母做安魂祭。他们每次去,总是带着蜜饭,盛在白盘子里,外面用餐巾包好。蜜饭是用米煮成的,加了糖,饭上嵌着葡萄干,排成十字架形状。他喜欢那座教堂和那里面古老的圣像,圣像身上大都没有金银的衣饰。他也喜欢那个脑袋颤抖的老司祭。祖母的坟上有块石板,旁边还有座小坟,埋着生下来才六个月就死去的小弟弟。这个弟弟他也根本不认识,更记不起来,不过人家对他说,他有过一个小弟弟。他每次到墓园来,总是虔诚而恭敬地面对小坟在自己胸前画十字,鞠躬,吻那座小坟。
现在他梦见他跟父亲一起沿着那条路到墓园去,路过那家酒店。他拉着父亲的手,战战兢兢在回头看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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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特别的情景引起他的注意:这一回那儿似乎有个寻欢作乐的聚会,穿得花花绿绿的小市民、村妇、她们的丈夫和各种不三不四的人合成一大群。人人都喝醉了,人人都在唱歌,酒店的门廊旁边停着一辆板车,然而是一辆奇怪的板车。这是那种大号的板车,用来运输货物和酒桶的,常常由拉货的大马拉着。他素来喜欢看那些拉货的高头大马,它们鬃毛很长,腿很粗,走起来步子从容而平稳,尽管所拉的货物像大山那么高,却毫不吃力,仿佛拉货倒比不拉货轻松。
可是现在,说来奇怪,板车那么大,拉车的却是乡下那种又瘦又小、黑鬃黄毛的驽马。这样的马他常看见,有的时候拉着一车堆得高高的木柴或者干草,总是疲惫不堪、拼命使劲,特别是如果车轮陷进泥泞或者车辙里,庄稼人就老是扬起鞭子狠狠地抽它,狠极了,甚至间或抽它的脸,抽它的眼睛,他瞧着这种情景非常难过,难过极了,差点哭出来,妈妈总是走到窗口,把他拉走。可是这时候,突然人声喧哗,原来从酒店里走出一伙高大的、醉得很厉害的庄稼人,又是嚷,又是唱,手里拿着三弦琴,身上穿着红色和蓝色的衬衫,肩上披着厚呢上衣。
“上车,都上车!”有一个人喊道,年纪还轻,脖子很粗,一脸横肉,脸红得跟胡萝卜一样,“我把大家都拉走,上车吧!”
可是立刻传来笑声和惊叫声:
“这样的驽马要拉这么多人!”
“米科尔卡,你疯了还是怎么的,这么一匹小母马要拉这么大的板车?”
“是啊,这匹黑鬃黄毛小马一定能活足二十岁,哥儿们!”
“上车吧,我把大家都拉走!”米科尔卡又喊道,他头一个跑上马车,拿起马缰,在马车前部站得直直的。“前几天玛特威把枣红马牵走了,”他在马车上喊道,“这匹小母马呢,哥儿们,简直弄得我伤心透了,我恨不得把它打死,它白吃粮食嘛。我说,上车呀!我能叫它快跑!它会快跑的!”说完,他手里拿起鞭子,兴致勃勃地准备抽那匹黑鬃黄毛小马。
“上车就上车!”大伙哈哈大笑。“你听听,它还会快跑呢!”
“它恐怕有十年没快跑过了。”
“它跳起来了!”
“别心软,哥儿们,大家都拿起鞭子,准备好!”
“行啊!抽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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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大家纷纷爬上米科尔卡的板车,一边扬声大笑,一边说俏皮话。爬上车的大约有六个人,车上还容得下别的乘客。他们又把一个身体很胖,脸色红扑扑的村妇拖上车来。她穿着大红布衣服,戴一顶缀着玻璃珠的帽子,脚上穿着棉鞋,嘴里咬着核桃,呵呵地笑着。板车周围的人群里也有人笑,而且说真的,怎么能不笑呢:这种不成样子的小母马居然会拉着这么重的车快跑!
车上两个小伙子立刻各自拿起鞭子,要帮米科尔卡的忙。有人喊一声:“驾!”小马就使出全身力气把车往前拉,然而甭说是快跑,就连一步步地走也未必办得到,它光是挪动四条腿就呼呼地喘气。三根鞭子雨点似的打下来,它却光是弯了弯膝盖,车子还是没动。车上和人群里的笑声越发热闹,可是米科尔卡生气了,拼命加紧抽打小母马,仿佛真以为它会快跑似的。
“让我也上车,哥儿们!”人群里有个小伙子叫道,他也想试试身手了。
“上车!大家都上车!”米科尔卡嚷道,“马能把所有的人统统拉走。我要把它活活抽死!”说完,他一个劲儿地抽,没完没了,气得发疯,简直不知道该拿什么来抽它了。
“爸爸,爸爸!”拉斯柯尔尼科夫对父亲叫道,“爸爸,他们在干什么呀!爸爸,他们在抽打可怜的小马!”
“我们走吧,我们走吧!”父亲说,“他们喝醉了,瞎胡闹,这些蠢货。我们走吧,别看了!”说完,他想带他走开,可是孩子挣脱他的手,不管三七二十一,往小马跟前跑去。可是那匹可怜的小马已经不妙了。它喘个不停,停住脚,又往前拉,差点跌倒。
“把它抽死!”米科尔卡叫道,“豁出去了,我要把它活活抽死!”
“莫非你天良丧尽了,还是怎么的,该死的!”人群当中有个老人说。
“谁见过这种事:这么弱的小马居然拉这么重的车。”另一个人补充说。
“你会把它折腾死的。”第三个人说。
“用不着管我!这是我的牲口!我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再上来几个人!大伙都上车!我非要叫它快跑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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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大家一齐哈哈大笑,声音盖过了一切,原来小母马受不了雨点般的鞭子,开始有气无力地尥蹶子。就连老人也忍不住笑了笑。真是的:这么一匹不成样子的小母马,却还要尥蹶子!
人群当中有两个小伙子,也各自拿一根鞭子,跑到小马这儿来,抽它的两边。他们是从不同的方向跑来的。
“抽它的脸,抽它的眼睛,抽它的眼睛!”米科尔卡叫道。
“唱歌啊!哥儿们!”有人在板车上叫道,车上的人纷纷响应。大家就纵情欢唱,铃鼓响起来,唱到叠句改吹口哨。那个村妇把核桃咬得咔咔响,不停地笑。
03
拉斯柯尔尼科夫跑到小马近旁,他跑到前边,他看见人家抽它的眼睛,恰恰抽中它的眼睛!他哭了。他心里堵得慌,眼泪不停地流下来。有一鞭子抽在他脸上了,他却没感觉出来。他绞自己的手,喊叫,扑到须发皆白的老人跟前,老人正在摇头,对当前这种事很不满意。有个女人拉住他的手,想把他领走,可是他挣脱手,又往小马跟前跑去。小马已经声嘶力竭地嘶鸣,可是又开始尥蹶子。
“叫你这个鬼东西再尥蹶子!”米科尔卡狂怒地大叫起来。他丢下鞭子,弯下腰,从板车底部抽出一根又长又粗的车辕,双手握住它的一端,使劲把它抡起来,往那匹黑鬃黄毛马身上砸下去。
“他要把它打死了!”周围的人喊道。
“他会砸死它的!”
“我的牲口!”米科尔卡叫道,把车辕抡得高高的,砸下来。立刻响起了沉重的闷棍声。
“抽它,抽它呀!你们干吗停住手?”人群当中有人喊道。
米科尔卡又一次抡起车辕,等到抡得很高,就又一次砸下去,落在不幸的驽马的背上。它整个后半身坐下去,可是又跳起来,往前拉,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往每个方向拉,想把车子拉走,可是六根鞭子从四面八方打下来;车辕又举起来,第三次砸下去,随后是第四次,抡得又稳又高。米科尔卡因为没能一下子打死小马而气得发疯。
“它真能活!”四周的人纷纷喊道。
“它准定马上倒下去,哥儿们,现在它就要完了!”人群当中有个“欣赏家”嚷道。
“给它一斧头不就完了!一下子就送掉它的命!”另一个人叫道。
“喂,我要叫你们看看!让开!”米科尔卡大嚷大叫,扔下车辕,又朝板车弯下腰去,拿起一根铁棍。“小心!”他喊道,使出全身力气抡起铁棍,朝可怜的小马打去,只听咚的一声,小母马摇摇晃晃,坐下去,本来还想再把车拉动,可是铁棍又抡起来,落在马背上,马就倒在地下,仿佛四条腿一下子给人砍断了似的。
“打死它!”米科尔卡嚷道,仿佛气昏了头,从板车上跳下来。有几个小伙子,也喝醉了,红着脸,这时候拿起随手拿到的东西,例如鞭子、棍棒、车辕等,跑到气息奄奄的小母马跟前。米科尔卡在马的一旁站住,举起铁棍,朝着马背乱打一通。那匹驽马伸出头,呼呼地喘气,就要死了。
“你送了它的命!”人们纷纷嚷道。
“那么,它为什么不撒腿快跑?”
“我的牲口!”米科尔卡叫道,手里拿着铁棍,眼睛里布满血丝。他站在那儿,因为再也没有东西可打,好像觉得遗憾似的。
“哼,说真的,看来,你丧尽了天良!”人群里许多人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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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然而,可怜的男孩拉斯柯尔尼科夫再也按捺不住自己。他发一声喊,穿过人群,扑到黑鬃黄毛的小马跟前,抱住它那血肉模糊、已经死亡的头,吻它的眼睛,吻它的嘴……后来,他忽然跳起来,捏紧小拳头,往米科尔卡那边冲过去。他父亲已经追了他很长距离,这当儿终于抓住他,从人群中把他拉出来。
“我们走吧,我们走吧,”父亲对他说,“我们回家去!”
“爸爸!他们为什么……折磨可怜的小马?他们把它打死啦!”他抽抽噎噎地哭着说,可是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他的话从窒息的胸膛里冲出来,变成尖叫了。
“他们喝醉了,瞎胡闹,这不关我们的事,我们走吧!”父亲说。他伸出双手抱住父亲,可是他胸口憋闷,憋闷极了。他想喘一口气,想大叫一声,不料醒过来了。
他醒过来的时候,气喘吁吁,周身是汗,连头发都湿了。他心惊胆战地抬起身子来。
“谢天谢地,原来这不过是一场梦!”他说着,在一棵树下坐好,深深地喘气。“不过,这是怎么回事?莫非我又发烧了,才做出这么一场噩梦?”
他全身仿佛散了架似的,眼前昏沉而阴暗。他把两个臂肘支在膝盖上,用双手抱住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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