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以来的又一场大雨,浸润了大地,空旷的田野,清新而又凄凉。爷爷的土坟就在眼前,坟前的两棵松柏,苍翠碧绿,坟旁的野草,娇娇欲滴,散发着浓郁的生命力,四周的麦苗,随风摇摆,也在低语沉思。
村里人说,爷爷的坟地,风水就是好。
恍惚中,依稀看到红光满面、高大魁梧的爷爷,缓缓向我走来……
爷爷一生养育二子二女四个孩子,我爸是老大,我又是爸的长女,因自幼体弱多病,深得家人宠爱,爷爷更是捧我掌心护我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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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是一个乡村厨师,他做的一手好菜,本村或邻村哪家有红白事,事主就会早早请爷爷过去,并按照家庭的实际情况和客人的多少,让爷爷列出菜单,事主按菜单备菜。
在农村那个年代,掌勺的叫焗长。单看“焗长”这名字,就很倔强,闪耀着一片温润双眸的亮色。乡里乡亲一声“李焗长”,便是爷爷一生的骄傲与尊严。
在农村,喜事摆酒席叫吃大席,丧事摆酒席叫喝杂菜汤。我是爷爷的跟屁虫,但凡碰到摆大席,爷爷准会捎上我。妈妈有阻拦,怕人家笑话,爷爷理由很正当:小孩子家家的,吃不了多少,不就图个好玩嘛。
在我眼里爷爷的形象很高大,很了不起。爷爷戴着劳动布套袖,腰间系着长长的厚厚的粗布灰色围裙,一把足够分量的菜刀,在他的手里上下飞舞。
配菜完毕后,紧接着又是一番游刃有余的动作。就这样,一盘盘一碗碗美味佳肴,在爷爷的手里,成为了客人们垂涎欲滴的“作品”。
直到客人们散去,爷爷才能够有点空闲,将一身的疲惫卸下,牵过我,搂在怀里,与其他的几个帮厨喝几口小酒,吃几口小菜。
爷爷忙碌的时间里,我很乖地坐在一旁,跟前放个小碟子,爷爷时不时夹些好吃的丢进碟子里。
我这个观众,只是看爷爷表演,并没看出什么名堂,直到现在做菜也是一塌糊涂。我妈有时候说我:白跟你爷爷混几年。
忙完回家前,事主会递给爷爷一两瓶酒或几包烟,印象中,烟有丽华和大前门什么的,以表感谢。爷爷很是满足,还不忘问事主:今天这事办得妥当不?没啥漏洞不?
爷爷知道我最爱吃酥菜(土豆裹面然后油炸),临走瞅瞅有无剩的酥菜,如果有就哈哈一笑,这个,这个,我拿点,给俺大孙女吃!围裙摊开,事主很高兴地抓几把放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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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声音低低地对我说:“藏好喽,别让你叔你姑偷吃喽,够你吃几天的了。”然后躺在床上,指挥我倒水捶胳膊捏腿的,嘴里嘀咕着:两天喽,累喽,胳膊不能动喽,腿不能走喽... ...
这些絮叨辛苦的话,爷爷从没在乡亲们面前说过,反正是随叫随到,一副永不怕累的“焗长”风范。
爷爷好喝,家中三多,酒瓶多,酒场多,醉酒的人多。爷爷的酒友,五花八门,放羊认识的羊友,打牌认识的牌友。
就连走街串巷摇货郎鼓子的,吆喝卖麻花的,敲锣玩猴子的,从我家门口走过,碰巧赶上吃饭的点时,爷爷准会招呼人家:喝两口再赶路呗。人家不喝酒,就管人家饭饱。为此,奶奶与爷爷吵过,可是没用。
一段时间,家里就会积攒很多空酒瓶子,卖空酒瓶的活归我,卖的钱也归我。分币毛戈,纸币毛票,都藏在一只袜子里,美美的富婆感,好似自己有万贯家财。搬家时,却怎么也找不到了,这成了我不时的念想。
那年我考上中专,全村第一个中专生,寒假回家,刚巧村里唱大戏。爷爷可得劲了,他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眼镜框,非让并不近视的我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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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让我牵着他的手,也不稳稳地看戏,在人群里晃悠来晃悠去,碰到他的老伙计,就有意扯开嗓门:“呵呵,看戏来?看完去我家吃饭!这个,我大孙女,大学生,刚放假。”
“大学生”三个字很别扭,但在爷爷的声音里,却是那么的骄傲。爷爷眉飞眼笑,露出满嘴金牙。
我毕业了,分配到县化肥厂,上班一年多,一分工资没给。最后给了15吨化肥,说什么卖的钱上交,再发工资,卖不完就不要来上班了。15吨是300袋,每袋15元。
化肥由于积存太久,都往外渗水了。我爸当时不在家,爷爷望着那一大堆失效的化肥,蹲着不吱声,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第二天一早,爷爷把我叫起来:“玲玲快起快起,爷爷有办法了,保准能卖掉!”爷爷所谓的办法,就是“硬派”。
等我起来,爷爷又说:我们先去十里八村卖卖看,实在卖不掉再摊派。当时我们家养着一头骡子,干地里的庄稼活用。一平车能装二十多袋,爷爷赶着骡子,我在旁边跟着。我们祖孙俩就走街串巷地吆喝,但大多听到的是爷爷的大嗓门。
遗憾的是,无人搭理我们。爷爷没法,只好找他的老伙计帮忙。老伙计带着爷爷,不一会儿,二十多袋化肥就派完了。每袋按十元赊账,这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回家的路上,爷爷可高兴了:咋样?不怪爷爷平时多管闲事了吧?以后的几天,到哪村都能派完。本村的听说此事,居然找上门来,这家两袋那家三袋的拉走了,说:失效了没事儿,多撒点就是了,不难为孩子!
那几天,我都不敢正眼看爷爷,要强的爷爷得拿出多厚的脸皮去讨好人家呀!后来我才知道,化肥是甩出去了,钱却没收回多少,爷爷给我的可是全额呀!爷爷总教导我:吃亏是福。
爷爷喜欢打纸牌,长条的那种。有空就约四人一桌,输赢也就一毛两毛的。八十六岁的爷爷身体依然硬朗,就在那年冬天,爷爷打牌晚上到家,非想吃手擀面条,我妈给他做 了两碗,爷爷全吃完。
爷爷靠着火炉子,眯着眼,身上的钱掏出来,都是些零钱,共三十五元,叠好放进烟盒子里,压在枕头下面,交代奶奶,让给我留着,嘴里嘀嘀咕咕:玲玲这孩子,个把月了,也不来看爷爷,没钱给爷爷要,该买啥买啥。
那时我已结婚生子,早就下岗没有班上。奶奶说,爷爷临走只提到我,念叨我。爷爷不放心我呀!半夜时,奶奶起来小便时,忽然发现爷爷没有任何动静,仔细一看,他在睡梦中已安静地走了……
村上人都说:这老头儿,一辈子行善,临走没受罪。
爷爷念叨着我的名字,带着挂念,永远地走了。下葬那天,许多人跟着爷爷的棺材,默念着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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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每想起疼我爱我的好爷爷,我的泪便顺颊而下,唉,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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