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堂哥陈建国把那张银行卡推到我面前,说“建军,这二十万你拿着,算哥给你赔罪了”的时候,我心里那块压了七年的石头,终于松动了。
这七年,我像一头犟牛,埋头拉着自家的犁,不看不听,不问西东。外人眼里,我陈建军就是个不通人情世故的木头疙瘩,连最亲的堂哥都不来往。他们不知道,有些裂痕,不是时间能填平的,得靠人心。
这七年,我把所有的心血都浇灌在了儿子陈默身上。我告诉他,咱们家没别的,只有一身力气和一颗不服输的心。路,要靠自己一脚一脚地踩出来,那样才踏实。
如今,儿子用一个680分的高考成绩,响亮地回答了我。那份红色的查分页面,就像一枚勋章,不仅挂在了他的胸前,也烙在了我的心上。
思绪拉回到三天前,儿子查到分数的那天下午,一切,都从那六个被我掐断的电话开始。
第1章 六百八十分的喜悦与阴影
“爸!妈!出来了!出来了!”
儿子陈默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颤抖,从他那间只有七八平米的小房间里传出来。我和妻子李秀莲正在厨房里准备晚饭,听到这声喊,手里的锅铲和菜叶子“咣当”一声全掉在了地上。
我俩像两只被惊到的兔子,跌跌撞撞地冲进儿子房间。
电脑屏幕上,那个鲜红的数字——“680”,像一团火,瞬间点燃了我们这个五十平米老房子里所有的空气。
“六百八……六百八!”李秀莲的眼泪“唰”地一下就下来了,她捂着嘴,肩膀一抽一抽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她只是一个劲儿地拍着我的胳膊,力道不小,但我一点也不觉得疼。
我,陈建军,一个在工地上扛了半辈子钢筋水泥的男人,那一刻,眼眶也热得发烫。我看着儿子,他还是那副瘦瘦高高的样子,戴着副厚厚的眼镜,因为激动,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他看着我,眼神里有喜悦,有释然,还有一丝寻求肯定的期待。
我走过去,没说话,只是伸出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小子,争气!”
千言万语,最后只汇成了这五个字。
陈默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像个终于得到糖吃的孩子。
我们一家三口的喜悦是真实的,也是压抑了太久的。为了这个分数,儿子三年没看过一场完整的电影,我和秀莲三年没添过一件新衣。家里的那台老旧空调,吱吱呀呀地响,只有在儿子熬夜刷题最热的几天才舍得开。
晚饭,秀莲破天荒地做了六个菜,红烧鱼、可乐鸡翅……都是陈默最爱吃的。我从床底下摸出那瓶藏了两年、准备等儿子考上大学再开的白酒,给自己满满倒了一杯。
酒杯刚端起来,桌上的手机就“嗡嗡”地震动起来。
屏幕上跳动的两个字——“堂哥”,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这满屋子的喜气。
我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李秀莲也看见了,她脸上的喜色淡了几分,碰了碰我的胳膊,低声说:“建国打来的,估计是知道咱们默默认分数了,接吧。”
我没动,任由手机在桌上固执地响着,直到它自己消停下来。
屋子里的气氛有点微妙。陈默低着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可没过两分钟,手机又响了,还是“堂哥”。
我拿起手机,直接按了静音,屏幕朝下扣在了桌上。
“建军,你这是干啥?亲哥的电话,怎么不接?”秀莲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责备,“都多少年了,你这脾气……”
“吃饭。”我打断她,声音有些生硬。
我不想让这通电话,毁了今天这个天大的好日子。
一顿饭,后半场吃得有些沉闷。
饭后,我刚收拾完碗筷,手机屏幕又亮了,第三次。我拿起来,看了一眼,还是他。我皱着眉,直接挂断。
紧接着,第四个电话又追了过来。
我心里一股无名火“蹭”地就冒了上来。我拿着手机走到阳台,拉上玻璃门,再次挂断,然后熟练地将他的号码拉进了黑名单。
世界终于清净了。
可我知道,这只是暂时的。以我对堂哥陈建国的了解,他有的是办法找到我。
果然,没过十分钟,我的手机没响,秀莲的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又看了看我,表情有些为难。
“是建国。”
“你跟他说我不在,睡了。”我头也不回地说道,点燃了一根烟。
阳台外的夜色很沉,小区的路灯昏黄,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烟雾缭绕中,七年前那个同样闷热的夏天,又一次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
那一年,陈默小升初,以全区第五名的成绩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重点中学。而堂哥的儿子陈浩,成绩一塌糊涂,连普通中学的线都没上。
那天晚上,堂哥提着两条好烟、两瓶好酒来到我家,脸上的笑容热情得让我有些不适应。酒过三巡,他终于说出了他的目的。
他想让陈浩顶替陈默的名额,去上市重点。
他拍着胸脯跟我说:“建军,你听我说完。哥不是让你白白牺牲。我给你十万块钱,就当是给默默认的教育补偿。另外,我再托关系,把默默认安排进另一所不错的私立中学,学费我全包。你看,这样一来,两个孩子都有好学校上,你还白得一笔钱,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我当时就愣住了,捏着酒杯的手,指节都发白了。
我看着他那张因为酒精而泛红的脸,那张我觉得无比陌生的脸,一字一句地问他:“哥,在你眼里,我儿子用汗水换来的前途,就是可以拿来交易的吗?”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对他发了火。
从那天起,我们两家的关系,就彻底断了。
现在,七年过去了,他又来了。用脚指头想都知道,他那个宝贝儿子陈浩,今年也参加高考了。
烟头在指尖燃到了尽头,烫得我一哆嗦。我掐灭烟,心里冷笑一声。
陈建国啊陈建国,你以为时间能冲淡一切吗?你以为我陈建军还是那个可以任你摆布的吗?
不,你错了。这一次,我儿子的未来,谁也别想再打主意。
第2章 不速之客与尘封的旧账
第二天一早,我照常去了工地。戴上安全帽,拿起瓦刀,砌墙抹灰,汗水顺着额头流进眼睛里,涩得发疼。只有在这种纯粹的体力劳动中,我心里那股烦躁才能被暂时压下去。
工友老张凑过来,递给我一瓶水,笑着说:“建军,听说你家小子考了680?我的天,这是要上清华北大的节奏啊!行啊你,藏得够深!”
消息传得真快。我咧嘴笑了笑,接过水,心里是踏实的。这是我儿子给我挣来的面子,比什么都硬气。
“啥清华北大,能上个好点的985就心满意足了。”我谦虚着,但嘴角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
一整天,工友们的恭喜声不绝于耳,我嘴上说着“哪里哪里”,心里却比喝了蜜还甜。这种感觉,冲淡了昨晚因堂哥而起的烦闷。
然而,我高兴得太早了。
傍晚,我拖着一身疲惫回到家,刚走到楼道口,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靠在我家门上。
是堂哥,陈建国。
他比七年前胖了不少,肚子微微凸起,穿着一件看起来价格不菲的polo衫,手里夹着烟,正不耐烦地踱着步。看到我,他立刻掐了烟,脸上堆起热情的笑容。
“建军!可算等到你了!给你打电话怎么老不接啊,我还以为你换号了呢。”他快步走过来,想拍我的肩膀。
我下意识地侧身躲开了,从兜里掏出钥匙,声音平淡地问:“有事?”
我的冷淡让他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自然。他这人,最大的本事就是脸皮厚。
“能有啥事,这不是听说咱家大侄子出息了嘛,考了680!哎呀,这可是咱们老陈家的状元啊!我这个当大伯的,能不来替你高兴高兴?”他说着,从旁边拎起两个硕大的礼品盒,“一点心意,给默默认补补身体。”
我瞥了一眼,是高档的保健品和水果,包装精美。
“不用了,心意领了,东西拿回去吧。”我打开门,没有让他进来的意思。
“哎,你这人怎么还这么犟呢?”陈建国一点也不客气,侧着身子就挤了进来,把东西往鞋柜上一放,自顾自地换了拖鞋。
李秀莲和陈默听到动静,从客厅里走出来。看到陈建国,秀莲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但还是挤出个笑脸:“哥,你来了。”
陈默则只是淡淡地喊了一声“大伯”,就低下了头,眼神里有一丝复杂的情绪。七年前的事,他虽然年纪小,但不是什么都不懂。
“来了来了,弟妹,恭喜啊!你们两口子这是培养出一个人才啊!”陈建国大声嚷嚷着,好像我们之间那七年的空白根本不存在一样,“默默认呢?快让大伯看看,真是越长越精神了!”
他走过去,亲热地搂住陈默的肩膀,嘘寒问暖,问他想报哪个学校,哪个专业,一副关怀备至的长辈模样。
我站在门口,冷眼看着他表演。
我太了解他了。他这人,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这番做派,后面一定跟着一个大大的“但是”。
秀莲给我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我别把场面弄得太僵。我叹了口气,关上门,走到客厅。
陈建国拉着陈默聊了一会儿,终于把话题引向了正轨。
“默默认这个分数啊,报全国前十的学校,那都是稳稳的。不过啊,选专业也很关键,有些专业看着热门,毕业了工作也不好找……”他侃侃而谈,像个经验丰富的教育专家。
然后,他话锋一转,看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句:“对了,我们家陈浩,今年也考了。唉,这孩子,不争气,考得不理想,才585分。”
我心里“咯噔”一下。来了。
585分,一个不高不低的分数,上个好点的一本有些悬,但走个普通的211或许有机会。
“这分数也不错了。”秀莲客气地接了一句。
“不错啥呀!”陈建国摆摆手,一脸的痛心疾首,“离他想去的南江大学,还差了十几分呢。这孩子,就认准了南江大学的计算机专业,这几天在家里饭都吃不下。”
南江大学,全国排名前二十的重点大学,计算机专业更是王牌。陈默的680分,报那里绰绰有余。
我端起水杯喝了口水,没说话,等着他的下文。
陈建国看了我一眼,清了清嗓子,终于图穷匕见。
“建军啊,你看……咱们是一家人,哥今天来,也是实在没办法了,想请你帮个忙。”
“帮忙?”我放下水杯,看着他,“我一个工地上卖力气的,能帮你什么忙?”
我的语气里带着刺,陈建告装作没听出来。
“你能帮,这个忙,只有你能帮!”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说,“我想着,默默认不是也要报南江大学吗?到时候,你能不能带着默默认,跟招生的老师提一提我们家陈浩的情况?就说,这是他亲堂弟,兄弟俩感情好,就想上一个学校,相互有个照应。”
他顿了顿,观察着我的脸色,继续说:“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白忙活。我打听过了,南江大学有些自主名额,或者可以调剂到冷门专业先进去。只要你开口,凭着默默认这680分的金字招牌,老师肯定会给几分薄面。事成之后,我给你这个数!”
他伸出五根手指。
“五十万?”秀莲倒吸一口凉气。
陈建国摇摇头,得意地笑了:“是陈浩大学四年的所有学费和生活费,我全包了!另外,再给你们十万块钱,改善改善生活。”
客厅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
我看着陈建国那张写满精明和算计的脸,七年前那个夜晚的屈辱感,混合着这七年积压的怒火,像火山一样在我胸中翻滚。
他还是没变。
在他的世界里,一切都可以明码标价,亲情、尊严、未来……都可以用来交换。他以为用钱就能砸开所有的门,也能抹平所有的伤痕。
他根本不明白,他七年前想买走的,不是一个入学名额,而是一个父亲的骄傲,一个孩子的梦想。今天,他又想用同样的方式,来玷污我儿子用无数个日夜的奋斗换来的荣光。
我笑了,笑得有些冷。
“哥,你记不记得七年前,你也是这样坐在我家,跟我谈一笔买卖?”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冰碴子,砸在陈建国脸上。
他的笑容,终于彻底凝固了。
第3章 迟到七年的爆发
我的话一出口,客厅里的空气仿佛都凝结了。
陈建国的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像是被人当众打了一记耳光。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蠕动了一下嘴唇,没发出声音。
李秀莲显然没料到我会把这件陈年旧事翻出来,她紧张地拽了拽我的衣角,眼神里带着恳求。她是个传统的女人,总觉得家丑不可外扬,亲戚之间,面子上总要过得去。
可今天,我不想再顾及什么面子了。
有些脓疮,如果不挤破,它会一直在那里腐烂,烂掉的是人的骨气和尊严。
我没有理会秀莲,目光像钉子一样,死死地钉在陈建国脸上。
“七年前,我儿子考上了市重点,你提着十万块钱来,想让你儿子顶替。你说,这是两全其美。”
“今天,我儿子考了680分,你又来了,想让我儿子用他的成绩,去给你儿子铺路。你又说,这是一家人,互相帮忙。”
我站起身,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常年在工地干活,我的身板比他这个养尊OBI_START了七年的老板要硬朗得多,气势上就压了他一头。
“陈建国,我问你,在你眼里,什么叫‘一家人’?一家人,就是看着你弟弟家日子过得紧巴,就觉得他的人格、他儿子的前途,都可以用钱来衡量,可以随便作价出售吗?”
“一家人,就是你儿子不学无术,就想踩着我儿子的肩膀往上爬?七年前踩一次,七年后还想再踩一次?”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胸中的怒火像是找到了宣泄口,奔涌而出。
“我告诉你!我陈建军是穷,我这辈子没穿过什么好衣服,没吃过什么山珍海味!可我活得有骨气!我教我儿子,人穷志不穷!我们想要的东西,会用自己的手去挣!我们不懂你那些弯弯绕绕,也不屑于懂!”
“你的路,是拿钱铺出来的,是靠关系堆出来的!我儿子的路,是他趴在那张旧书桌上,用一支支写秃了的笔芯,一笔一划写出来的!他的每一个分数,都干干净净!你凭什么,凭什么觉得可以用你的那一套,来玷污他的努力?!”
最后一句,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整个屋子都在回响着我的声音。
陈建国被我吼得脸色惨白,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大概从来没想过,一向在他面前有些唯唯诺诺、不善言辞的我,会爆发出如此激烈的情绪。
“建军……你……你误会了……”他结结巴巴地辩解,“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就是想……”
“你就是想走捷捷径!”我毫不留情地打断他,“你觉得有钱能使鬼推磨,有关系就能摆平一切!你儿子被你惯成了什么样子?不努力,不奋斗,总想着靠爹!现在爹的路子走不通了,就想来靠大伯,靠堂哥!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我……”陈建国彻底说不出话了,他求助似的看向李秀莲。
秀莲的眼圈也红了,她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了责备,而是充满了理解和心疼。她走过来,站在我身边,虽然没说话,但她的站位,已经表明了她的态度。
一直沉默着的陈默,也在这时抬起了头。
他的眼神清澈而坚定,看着我说:“爸,我不想去南江大学了。”
我愣住了。
陈建国也愣住了,他似乎看到了一丝转机,急忙说:“默默认,别说气话!南江大学多好的学校啊……”
陈默没有理他,只是看着我,继续说道:“爸,您说得对。我的路,是我自己走出来的。我不想我的大学之路,从一开始就沾上这些东西。全国的好大学不止南江一所,我的分数,去哪里都行。但是,我的尊严,不能丢。”
儿子的这番话,像一股暖流,瞬间涌遍我的全身。
我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委屈,在这一刻都得到了慰藉。我养大的儿子,他不仅成绩好,更重要的是,他懂我,他和我站在一边,他长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我欣慰地笑了,眼眶却湿了。
我转过头,重新看向陈建国,语气已经平静下来,但那种平静,比之前的愤怒更加冰冷,更加决绝。
“你听到了吗?这就是我儿子的回答,也是我的回答。”
“东西你拿走,人,也请你离开。从今往后,我们两家,各走各的路,互不相干。”
我指着门口,下了逐客令。
陈建国的脸,彻底垮了。他脸上所有的精明、算计、伪装的热情,都消失得一干二净,只剩下难堪和狼狈。他大概终于意识到,有些东西,确实是钱买不来的。
他没有再说什么,灰溜溜地站起来,连他带来的那些贵重礼品都没拿,几乎是逃也似地走出了我的家门。
“砰”的一声,防盗门被我重重关上。
世界,再一次清净了。
只是这一次,是发自内心的,彻底的清净。
第4章 余波与父子间的长谈
陈建国走后,屋子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仿佛在度量着我们一家人复杂的心绪。刚才那场剧烈的爆发,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我像一棵被风暴席卷过的大树,疲惫地瘫坐在沙发上。
李秀莲默默地走过来,给我倒了一杯温水,递到我手里。她的手有些抖。
“建军,你刚才……吓死我了。”她在我身边坐下,声音里还带着一丝后怕,“我从没见你发那么大的火。”
我接过水杯,温热的触感从手心传来,慢慢驱散了心里的寒意。我喝了一口,干涩的喉咙舒服了许多。
“有些话,憋在心里七年了,不吐不快。”我看着她,眼神里带着歉意,“秀莲,对不起。七年前那件事,我没把全部的实情告诉你。我怕你多想,也怕你觉得我没本事,护不住儿子。”
当年,我只是告诉她,堂哥想找关系让陈浩也上市重点,被我拒绝了。至于那十万块钱的“交易”,我一个字都没提。那是我心底的一根刺,我觉得那是对我们全家人的侮辱,说出来都嫌脏。
秀莲摇了摇头,眼圈泛红:“我怎么会怪你。我知道你心里苦。这些年,你一个人扛着,辛苦你了。”
她握住我那只粗糙的大手,轻轻拍了拍。我们是半辈子的夫妻,有些话,即便不说,她也懂。
这时,陈默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相框。
相框里,是七年前他小升初后,我们一家三口去公园拍的照片。照片上的他,穿着一件崭新的白衬衫,胸前戴着红领巾,笑得一脸灿烂,手里还举着市重点中学的录取通知书。那时的我,头发还没这么多白丝,秀莲的眼角也还没有这么多皱纹。
“爸,妈。”陈默把相框放在茶几上,在我们对面的小板凳上坐下,神情是我从未见过的严肃和成熟。
“刚才的事,我都听到了。”他说,“其实,七年前的事,我大概也记得一些。那天大伯走后,你一个人在阳台抽了半包烟。第二天,你就带我去那所私立中学报了名,还告诉我,英雄不问出处,只要自己努力,在哪里都能发光。”
我没想到,当年那个只有十二岁的孩子,竟然把这些细节都记在了心里。
“这些年,我一直憋着一股劲儿。”陈默继续说,“我想证明给所有人看,也想证明给我自己看,我不需要靠任何人,我能行。今天这个分数,就是我的证明。”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我:“爸,谢谢你。谢谢你七年前替我守住了底线,也谢谢你今天,又一次教我什么是尊严。我为您感到骄傲。”
“我为您感到骄傲。”
这七个字,像一颗子弹,瞬间击中了我内心最柔软的地方。我这个在工地上被钢筋砸到脚都不哼一声的汉子,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也可能是未到……极致的欣慰处。
我养了一个好儿子。
我所有的付出,所有的隐忍,所有的坚持,在这一刻,都得到了最完美的回答。
我抹了把脸,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傻小子,说什么呢。你是老子的儿子,老子不护着你护着谁?”
那一晚,我们父子俩在阳台上聊了很久,从填报志愿聊到大学生活,再聊到未来的人生。这是我们之间第一次如此深入的交流,没有说教,没有命令,像两个平等的朋友。
我发现,我的儿子,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已经悄然长大了。他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原则,有自己对未来的规划。
关于志愿,他告诉我,他早就有了备选方案,除了南江大学,还有好几所同等水平的大学,专业也都很好。他让我和秀莲放心,他不会因为这件事影响自己的前途。
聊到最后,他突然问我:“爸,你……还恨大伯吗?”
我沉默了。
阳台外的风吹进来,带着夏夜的凉意。我看着远处城市的万家灯火,许久,才缓缓开口。
“恨吗?以前或许有。但现在,不了。”
“我只是……可怜他。”我说,“他一辈子都在追求那些他认为重要的东西,钱,关系,面子。到头来,却可能把最重要的东西给弄丢了。比如,一个能让他发自内心感到骄傲的儿子,一个能和他坦诚相待的弟弟。”
陈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知道,这件事在我们家,算是真正地过去了。它没有成为一道疤,反而成了一块基石,让我们父子之间的关系,变得更加坚固,更加紧密。
至于陈建国,他怎么样,已经不重要了。
第5章 一碗面与一个电话
接下来的两天,家里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甚至比以前更加温馨。我和秀莲忙着研究各个大学的招生简章,陈默则在网上对比各个专业的优劣,一家人其乐融融,仿佛之前那场风波从未发生过。
陈建国没有再来,也没有再打电话。我猜,他大概是彻底死了心,又或者,是没脸再来。
事情似乎就这样尘埃落定了。
然而,第三天中午,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来了。
是我的大伯,也就是我和陈建国的父亲,陈默的爷爷。
老爷子今年快八十了,身体还算硬朗,但腿脚已经不太利索。他一个人拄着拐杖,从乡下坐了两个小时的公交车,满头大汗地摸到了我们家。
开门看到他的那一刻,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这事还没完。
“爸,您怎么来了?来之前怎么也不打个电话?”我赶紧扶住他,秀莲也闻声赶来,又是拿拖鞋又是倒水。
老爷子摆摆手,喘着粗气在沙发上坐下,脸色不太好看。他没喝水,只是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
“建军,我问你,你是不是把你哥给赶出去了?”
他的声音不大,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在我们老陈家,他是绝对的大家长。
我沉默了。我知道,这肯定是陈建国回去告状了,而且,八成是添油加醋地说了。
“爸,事情不是您想的那样。”秀莲连忙解释,“是建国他……”
“你别说话!”老爷子拐杖往地上一顿,打断了秀莲,“我问建军!”
我叹了口气,点了点头:“是。我让他走的。”
“混账!”老爷子一巴掌拍在沙发扶手上,“他再浑,也是你亲哥!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你出息了,你儿子考上好大学了,就六亲不认了是不是?”
我心里一阵发堵,却无从辩驳。在老一辈的观念里,兄友弟恭是天大的道理,弟弟顶撞兄长,就是大逆不道。
“爸,这里面的事,一两句说不清楚。但有一点,不是我六亲不认,是他做事,太伤人心。”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下来。
“伤人心?他怎么伤你心了?”老爷子追问。
我不想当着老人的面,把他儿子的那些丑事都抖落出来,让他跟着难受。我只能含糊地说:“爸,总之,我有我的原则。这件事,您别管了。”
“我不管?我能不管吗!”老爷子气得胸口起伏,“建国都跟我说了,他就是想让你帮浩浩一把,都是一家人,拉一把怎么了?你小时候,你哥背着你上学,有好吃的先给你,你都忘了?”
又是这套“亲情绑架”的话术。我感到一阵无力。
秀莲见状,赶紧给陈默使了个眼色。陈默心领神会,从房间里走出来,笑着说:“爷爷,您大老远来,肯定饿了吧?我妈今天中午做的打卤面,可好吃了,我给您盛一碗去。”
说着,也不管老爷子同不同意,就钻进了厨房。
老爷子最疼陈默这个长孙,看到他,脸色缓和了不少。
很快,一碗热气腾腾的打卤面端了上来,上面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
“爷爷,您尝尝。”陈默把筷子递到老爷子手里。
老爷子看着面前这碗面,又看了看懂事的孙子,心里的火气消了大半。他拿起筷子,挑起一撮面,吹了吹,送进嘴里。
“嗯,好吃。”他含糊不清地说。
一碗面下肚,老爷子的情绪彻底平复了下来。
陈默适时地开口了:“爷爷,大伯的事,我知道。那天,我就在场。”
他把那天发生的事情,以及七年前的旧事,用一种非常平静、客观的语气,原原本本地给老爷子复述了一遍。他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刻意渲染情绪,只是在陈述事实。
老爷子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从一开始的理直气壮,慢慢变得惊讶,然后是沉默,最后,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放下筷子,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了责备,只剩下复杂和无奈。
“建军,这事……是建国做得不对。”
听到这句话,我心里那块一直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但我不能不在乎我父亲的看法。
“爸,都过去了。”我说。
老爷子摇了摇头,没再说话,只是显得很疲惫。
那天下午,我们谁也没再提这件事。我陪着老爷子说了会儿话,秀莲给他收拾了个房间,让他晚上就在这儿住下。
傍晚,老爷子把我一个人叫到阳台。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部老旧的按键手机,递给我。
“你哥的电话,你给他打过去。”
我愣住了。
“爸……”
“打。”老爷子的语气不容置疑,“有些话,你们兄弟俩,必须当面说清楚。躲着,解决不了问题。我是你爹,我不能看着你们真成仇人。”
我看着父亲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和他鬓角的白发,心里一酸。
我接过了手机。
我知道,这个电话,我必须打。不是为了陈建国,而是为了我的父亲。为了我们这个家,不至于真的分崩离析。
我按下了那个熟悉的号码,电话响了几声,被接通了。
“喂,爸?”电话那头,传来陈建国有些疲惫的声音。
我深吸一口气,对着话筒,沉声说道:“哥,是我,建军。”
第6章 二十万的了断与新的开始
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有十几秒。
我甚至能听到陈建国在那边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建军……”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完全没有了那天在我家时的意气风发,“爸……在你那儿?”
“嗯。”我应了一声。
又是一阵沉默。这种沉默,比激烈的争吵更让人感到窒息。
最终,还是我打破了僵局。
“爸让我们兄弟俩,把话说清楚。”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明天上午,你来一趟吧。当着爸的面,我们做个了断。”
“……好。”
挂了电话,我把手机还给父亲。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什么也没说,转身回了房间。他的背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佝偻。
我知道,他把这个“审判”的权力,交给了我。
第二天上午十点,门铃准时响起。
来的人不只陈建国一个,还有他的妻子,我的堂嫂,以及他的儿子陈浩。一家三口,都显得有些憔悴,特别是陈浩,低着头,完全不敢看我。
老爷子坐在客厅的主位上,我和秀莲、陈默坐在他旁边。
陈建国一家人走进来,气氛瞬间变得凝重。
“爸。”陈建国先是跟老爷子打了个招呼,然后看向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没说出口。
还是堂嫂先开了口,她走到我面前,眼圈红红的。
“建军,弟妹,对不起。这件事,是建国糊涂,是我们不对。我们……我们是来道歉的。”说着,她深深地鞠了一躬。
陈浩也跟着他母亲,对着我们鞠了一躬,小声说了一句:“二叔,二婶,对不起。”
我看着他们,心里五味杂陈。
这时,陈建国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放在了茶几上,推到我面前。
“建军,这里面是二十万。”
他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了算计,只有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愧疚。
“这钱,不是用来交换什么,也不是用来收买什么。一半,是补偿七年前我对你们家造成的伤害。另一半,是为我这次的混账行为,给你赔罪。”
这就是文章开头的那一幕。
当他把那张银行卡推到我面前,说出那句“算哥给你赔罪了”的时候,我心里那块压了七年的石头,真的松动了。
我没有去看那张卡,而是看着他的眼睛。
“哥,你知道我气的不是钱。”我说。
他点了点头,声音里带着懊悔:“我知道。我错了,建军。我这些年做生意,脑子里只有钱和利益,把……把最根本的东西给忘了。是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默默认,更对不起咱爸的教导。”
他转头看向陈浩,厉声说:“你,给你堂哥道歉!”
陈浩抬起头,脸上满是羞愧,他走到陈默面前,低声说:“哥,对不起。我不该有那些不该有的念头,是我自己的问题,不该……不该把主意打到你身上。”
陈默看着他,平静地说:“没关系。路是自己走的,以后好好努力吧。”
简单的一句话,却比任何说教都有力量。
我看着眼前这一幕,心里百感交集。
我把那张银行卡推了回去。
“哥,钱,我不能要。”我看着陈建国,一字一句地说,“七年前的事,是你的错。今天,你认了这个错,就够了。这道坎,在我心里,就算过去了。”
“至于这次的事,你不用跟我道歉,你应该跟你自己的儿子道歉。你差点,就用你那套所谓的‘办法’,毁了他真正应该走的路。”
陈建国浑身一震,他看着低着头的陈浩,眼神里流露出复杂的情感,有疼爱,有失望,但更多的是一种醒悟。
“那……这钱……”
“你拿回去,给陈浩复读用吧。”我说,“让他踏踏实实地再学一年。告诉他,一分一分考出来的大学,上着才安心。”
陈建国看着我,眼眶红了。他这个在商场上摸爬滚打多年的男人,此刻,像个孩子一样,用力地点了点头。
一直没说话的老爷子,这时站了起来。
他走到我们兄弟俩中间,一手拉住我,一手拉住陈建国,把我们的手叠在了一起。
“都是一家人。”他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这道坎过去了,以后,就好好过日子。谁也别再提了。”
“嗯。”我和陈建国,异口同声地回答。
那一天,堂哥一家没有留下吃饭。他们走后,家里又恢复了平静。
但这一次,是真正的雨过天晴。
几天后,陈默填报了志愿。他没有选择南江大学,而是选择了另一所离家不远的顶尖学府,学的是他最喜欢的人工智能专业。
他说:“我想离家近一点,这样可以经常回来,看你们。”
我笑着拍了拍他的背,心里暖洋洋的。
八月底,录取通知书寄到了家里。大红的信封,烫金的字体,承载着一个少年十二年的寒窗苦读,也承载着我们一个家庭的希望和坚守。
那天,陈建国又来了。
他没有提任何礼物,只是带来了一个消息:陈浩决定去复读了,自己报了补习班,每天学到半夜,像变了个人。
我们兄弟俩坐在阳台上,像很多年前一样,没有太多话,只是默默地抽着烟。
风吹过,吹散了烟雾,也吹散了那些沉积多年的隔阂。
我看着客厅里,儿子正在帮他妈妈收拾行李,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年轻的脸庞上,充满了朝气和希望。
我忽然明白了。
生活就像一场漫长的高考,我们每个人都在答题。有的人想找捷径,有的人想作弊,但最终,只有那些一笔一划、认真书写自己答案的人,才能得到最踏实、最心安理得的分数。
而我,和我儿子,都交上了一份无愧于心的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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