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夫老李：批斗会

批斗会

农夫老李

“批斗会”这个词，现在听起来很陌生，但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却是个“热词”。60岁以上的人可能还有记忆，那个年代“以阶级斗争为纲”，无论机关、学校，还是工厂、农村，经常召开批斗会。批斗的对象是“地富反坏右”，即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和右派分子。后来红卫兵开始夺权，又批斗“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就是掌权的领导干部。我的小学和中学阶段基本是在文革期间度过的，学校经常按照上级要求，组织我们参加一些批斗会，主要是跟着呼喊口号，壮大批斗会的声势。半个世纪过去了，许多关于批斗会的记忆都模糊了。

前几天，农村老家有事需要回去一趟，车子经过套楼村，突然看到旁边的路标上“苇子坑”三个字，既亲切又陌生。我问同行的人，这里的中学还有吗？他们说学校办得很好，规模比以前大了。斗转星移，物是人非，我在这所学校参加过一次批斗会的场景，在脑海中变得清晰起来。大约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们家还属套楼公社管辖。套楼是一个有着光荣历史的地方，1944年至1953年的八年间，曾是中共华山县委的所在地。1953年撤销华山县后，这里成了公社所在地，再后来因撤乡并镇，就变为行政村了。当时的教育部门要求在全公社每所学校推荐2至3名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由老师带队到苇子坑中学集中学习培训。我作为学生干部，又是学校里的文艺骨干，自然被选拔上了。参加培训班的有百人左右，学习培训三天时间。我们自带干粮和被褥，公社给一点伙食补贴，住宿是把课桌并起来当床。集中学习是在一个大教室，晚上还组织一些文艺活动。一天下午我们正集中听讲课，突然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走上讲台，要求学习暂停一下，临时决定召开一个批斗会。然后大声宣布：“把反动分子刘子禹押上来！”只见两名红卫兵将一个50岁左右，戴着方框眼镜，体态微胖，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反剪双臂押到前台。接着是知情人揭发批判刘的反动言行。刘子禹的一个学生上台表示要与之划清界限。最后是主持人讲话，上纲上线，做了严厉的分析批判。批斗结束后，刘子禹用手理了一下花白的头发，表情平淡地离开了会场。他的动作和表现使人感觉到肯定不是第一次接受批判了，有“老运动员”的味道。

不知道其他人什么感觉，这次批判会并没有激发我对刘子禹的“阶级仇恨”，反而觉得所谓“反动言行”滑稽可笑。一是说他盼望蒋介石反攻大陆。刘子禹办公桌傍边的墙壁年久失修，烂了一个洞，洞口正好对着他所带班级的教室。这样有时他不用到班上去，便可以从洞中观察到班里学生活动的情况。知识分子突发奇想，用纸条写了“瞭望孔”三个字贴在洞旁。这本是因房子破烂，幽默风趣的自嘲，却被有心人利用了。批斗会上说他“人还在，心不死，瞭望东南，心向台湾，企盼蒋介石反攻大陆”。另一件事是说他对社会主义不满。那个年代没有自来水，学校老师们的洗漱或吃水都要到村里去挑。有一次刘子禹去井台挑水，有村民也在挑水，因而寒暄说“刘老师最近瘦了”。刘说“冬天了吗，冬天人必然要瘦”。批判人说：“人民大众开心之日，就是反革命分子难受之时，刘子禹这条被冻僵的毒蛇，愈加感到社会主义冬天的寒冷了”。这些寒暄的话也成了一条罪状，牵强附会的说词实在难以令人信服。

这次批斗会还解除了我心中的一个疑惑，原来经常在我们村后走过的“怪人”就是食城小学的老师刘子禹。我的老家所在的夹河大队，与食城小学所在的食城大队毗邻，距离不过二公里，同属套楼公社管辖。在我们的村子后面，直至食城都是分属国营五分场、六分场的梨园和苹果园。果园的边上有防护沟和防风林带，小时候我们常在这里割草、放羊。每逢星期天或节假日，总会看到一个穿制服戴眼镜，肩上挎一个布包的人经过。他不走大路，在沟边或树林里穿行，步履不紧不慢，东张西望地欣赏着路旁的花草树木。手中拿着一根枝条，不时抽打着脚下的野草。对他的行动我们感到怪异，在心里觉得他是个“怪人”。苇子坑中学的批斗会后，增加了我们想了解此人的欲望。一个周日的下午，我和一个小伙伴又看到他和往常一样，慢悠悠地象散步一样走过来，就赶上去问刘老师好。刘子禹先是一愣，然后非常和蔼地笑着问我们是哪个学校的，我们回答是夹河小学的。他说我去县城了，买的糖块给你们说。说着从布包里掏出用手绢包裹着的大白兔奶糖分给我们每人两块，我们不愿接，他就有些尴尬。我们急忙接过来并表示感谢，他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这件事使我体会到，人受到尊重是多么重要。

真正了解刘子禹老师的情况，是我考上高中以后。班级里有个最要好的同学叫宗瑞和，是食城小学毕业考上来的。我们同住一个宿舍，同睡一张床，每个周末回家都是同路。瑞和忠厚老实，学习成绩好，常常会带来好的文学刊物或书籍给我看，最早读到外国小说如《格列佛游记》、《唐·吉可德》等就是他从刘子禹老师那里借来的。他和刘老师关系很好，每逢节假日，都会到刘老师那里看望一下。瑞和告诉我，刘子禹老师是文化功底深厚的老牌知识分子，教学认真，关爱学生。但他家庭出身地主，命运多舛。大学毕业后在兰州一家报社工作，抗美援朝期间，他心爱的女朋友作为记者，入朝采访去了。他追到鸭绿江边，想一同前往，由于家庭出身不好被拦住了。他沿途游历了一圈，返回单位后还因此丢了工作。这件事对他造成很大创伤，以致终身未娶。后来回到老家，在丰县中学当了一名英语教师，1957年又被打成右派，在洪泽湖劳改农场改造了8年，出来后被安排到丰县套楼公社食城小学当老师，月工资只有18元。

写这篇文章之前，我打电话找到了宗瑞和，想了解一下刘子禹老师晚年的情况。他告诉我，打倒“四人帮”后刘老师又回到丰县中学教英语，直至退休。退休之初在丰县城里居住，后被他侄子接回刘王楼老家，不久便去逝了。瑞和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泗洪县中学教书，工作忙，路途远，回老家的机会少了，对刘老师后来的情况知道也不多。他曾几次去丰县看他，没找到人，均未如愿，非常遗憾。

现在回想，那个年代的批斗会有多少闹剧，给多少无辜的人造成痛苦，带来终身伤害，血的教训呀！

2023年12月29日

（图片来源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