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梦躺在病床上,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戒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我笑了笑,只说了一句话,她就彻底崩溃了。
三十年,一万多个日夜,我像个手艺精湛的裱糊匠,用儿女的笑声、饭菜的香气、整洁的窗帘,小心翼翼地裱糊着这个家的裂缝。我叫林淑珍,一个在外人看来,家庭和睦、丈夫体贴、儿孙满堂的幸福女人。
顾建国以为我不知道,柳梦也以为我不知道。他们不知道,有些秘密,早已在枕边泛黄,在衣领上留下不属于我的香水味,在每一个他借口加班的深夜里,被我反复抚摸,直到磨平了所有的棱角,只剩下冰冷的麻木。
我守着这个秘密,就像守着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瓦斯罐,屏息静气地走过了大半生。直到退休,我才终于决定,拧开那个阀门。
而这一切,都从我退休后那个寻常的下午,顾建国一个慌乱的电话开始说起。
第1章 旧衣柜与新裂痕
退休后的日子,时间仿佛被稀释了,过得缓慢而冗长。我把大部分精力都倾注在打理这个家上,就像过去三十多年里的每一天一样。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我正用一块半湿的棉布,细细擦拭着卧室里那座红木大衣柜。这座衣柜是当年我和顾建国结婚时,他父母托人从老家打的,用料扎实,样式古板,却承载了我整个青春的记忆。
擦到柜门上雕花的部分,我的动作慢了下来。这衣柜,左边挂我的衣服,右边挂他的。泾渭分明,一如我们的生活。
我拉开右边的柜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樟脑丸和淡淡烟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顾建国的衣服挂得整整齐齐,西装、衬衫、夹克,按颜色深浅排列,都是我一手打理的。我伸手拂去一件深灰色夹克肩膀上不易察觉的灰尘,指尖却触到了一根不属于我的,卷曲的、染成栗色的长发。
我捻起那根头发,对着阳光看了看,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这种发现,第一次是在儿子顾远刚上小学的时候。那是一张电影票的票根,藏在他大衣口袋的夹层里,时间是他声称去单位开会的周六下午。第二次,是一条陌生的女士丝巾,被他塞在公文包的最底层,带着一股浓郁的栀子花香。再后来,是衬衫上陌生的口红印,是深夜里悄悄删除的短信,是银行卡上莫名多出的珠宝店消费记录……
我从最初的心如刀绞、彻夜难眠,到后来的麻木、冷眼旁观,用了整整十年。
我曾想过大闹一场,然后一拍两散。可看着年幼的儿子熟睡的脸庞,摸着他柔软的头发,所有的勇气和决绝都在瞬间土崩瓦解。顾建过也曾在我发现蛛丝马迹后,红着眼睛拉着我的手,哽咽着说:“淑珍,看在孩子的份上,给我一次机会。这个家不能散,绝对不能散。”
为了孩子,为了这个看似完整的家,我选择了沉默。我成了一个演技拙劣的演员,日复一日地扮演着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贤惠妻子。
我将那根头发扔进垃圾桶,关上柜门,继续擦拭。木纹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就像我们这个家,外表看起来依旧光鲜亮丽。
“淑珍,我回来了。”玄关处传来顾建国的声音。
我应了一声,端着刚泡好的茶从卧室走出去。他正弯腰换鞋,额头上沁着一层薄汗,神色有些疲惫。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我把茶杯递给他。他单位退休返聘,说是清闲,但时常还是会忙到很晚。
“没什么事,就早点回来了。”他接过茶杯,喝了一口,眼神有些闪躲,不敢与我对视。
晚饭,我做了他最爱吃的红烧肉,配上清炒的菠菜和一锅热气腾腾的排骨汤。儿子顾远一家没有过来,餐桌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安静得只剩下碗筷碰撞的轻响。
“多吃点肉,今天烧得火候正好。”我夹了一块最大的放到他碗里。
“嗯,好吃。”他埋头吃着,有些心不在焉。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急促的铃声在安静的餐厅里显得格外刺耳。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脸色瞬间变了,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立刻按了静音,把手机反扣在桌面上。
“怎么不接?”我状似无意地问。
“……没事,一个推销电话,烦得很。”他扒了两口饭,额头上的汗又冒了出来。
我没再追问,只是静静地喝着自己的汤。汤很鲜,暖意顺着喉咙一直流到胃里,却驱散不了心底那股盘踞了三十年的寒意。
我知道,那个电话不是推销。我知道,那头是一个叫柳梦的女人。我知道,她是他心头那颗永远也剜不掉的朱砂痣。
饭后,顾建国借口说单位有急事,又匆匆出了门。我没有拦他,也没有问他去哪里,只是站在阳台上,看着他的车消失在小区的拐角处。
夜色渐浓,万家灯火一盏盏亮起。我回到卧室,再次拉开那个红木衣柜的右边柜门。在最里面的角落,压着一个陈旧的信封。我把它拿出来,从里面抽出一张已经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笑靥如花的年轻女人,穿着一条时髦的连衣裙,依偎在同样年轻的顾建国身边。背景是一家咖啡馆。女人的眉眼,和三十年前我偶然在他公文包里瞥见的那张照片一模一样。
这个女人,就是柳梦。
我把照片放回信封,塞回原处。三十年了,我假装不知,陪他演戏。如今,孩子们都已成家立业,我也退了休。这场戏,是不是也该到了落幕的时候了?
我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张布满岁月痕迹的脸,两鬓已经染上了风霜。林淑珍啊林淑珍,你为这个家付出了半辈子,也该为自己活一次了。
一个念头,像一颗种子,在心里悄然发芽。
第2章 慌乱的电话与拙劣的谎言
日子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仿佛那个突兀的电话和顾建国的反常从未发生过。他依旧每天按时“上班”,回家后对我嘘寒问暖,周末陪我去公园散步,或者去儿子家看孙子。
他越是表现得体贴入微,我心里那颗种子就长得越快。我知道,这风平浪静之下,是暗流涌动。他在用加倍的“好”来掩饰内心的慌乱和愧疚。
转机发生在一周后。
那天我正在厨房里研究一个新的烘焙食谱,想给小孙子做点饼干。顾建国的手机又响了,这次他正在客厅看电视,离得远,没来得及第一时间掐断。
我听见他“喂”了一声,声音压得很低,然后就拿着手机快步走进了书房,并随手关上了门。
隔着一扇门,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能隐约捕捉到“住院”、“费用”、“别担心”之类的词语。我的心猛地沉了一下。
直觉告诉我,出事了。
过了大概十几分钟,他从书房出来,脸色煞白,眼神里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惊惶。他看到我站在厨房门口,愣了一下,随即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淑珍,我……我单位一个老同事,姓王的,王哥,你记得吧?他……他突发脑溢血,住院了。”他说话颠三倒倒,逻辑混乱。
我心里冷笑一声。王哥?上个月我们还在小区里碰到他和他老伴一起散步,身体硬朗得很。这个谎言,未免也太拙劣了。
但我没有戳穿他,只是顺着他的话,一脸关切地问:“这么严重?在哪家医院?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我的“关心”显然让他更加措手不及。他连连摆手,语无伦次地说:“不,不用了!他家人都在呢,我们去了也添乱。我……我就是过去看看,帮帮忙。”
“那你快去吧,用不用我准备点什么?水果或者营养品?”我继续扮演着善解人意的妻子角色。
“不用不用,什么都不用,我就是去看看情况。”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边说一边慌乱地去玄关换鞋,“我可能……可能晚上不回来吃饭了,你和孩子说一声。”
说完,他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家门。
我站在原地,听着防盗门“砰”的一声关上,整个屋子瞬间安静下来。空气中,还残留着他未曾散去的慌张气息。
我没有动,也没有哭。只是走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慢慢地,一寸一寸地感受着身体里血液变冷的过程。
三十年了,他第一次因为那个女人,在我面前如此失态。看来,这次柳梦的情况,确实很严重。
我拿起手机,拨通了儿子顾远的电话。
“妈,怎么了?”顾远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沉稳。
“小远,你爸一个姓王的老同事,你知道是哪个吗?他说人家脑溢血住院了。”我用平静的语气问道。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顾远叹了口气:“妈,爸是不是又跟你说王叔叔了?”
“是啊。”
“王叔叔好好的,我昨天还在公司楼下碰到他了。妈,你……是不是又知道了什么?”儿子的声音里充满了担忧。
我和顾远之间,有一种不必言说的默契。他从小就敏感,或许早就察觉到了这个家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只是像我一样,选择了沉默。
“没什么,我就是随便问问。”我不想让儿子担心,“你忙你的吧,我就是想不起来是哪个王叔叔了。”
挂了电话,我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顾建国,你骗了我三十年,如今,连编一个像样点的谎言都懒得费心了吗?还是你觉得,我林淑珍就真的那么好糊弄,是个什么都看不穿的傻子?
我起身,走进卧室,打开了那个红木衣柜。这一次,我没有看他的衣服,而是从我的衣服里,翻出了一件许久不穿的、颜色素雅的连衣裙。
我对着镜子比了比。镜中的女人,眼神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是时候了。
我需要知道,能让顾建国如此方寸大乱的,究竟是怎样的一场“重病”。我也需要去见一见,那个让我当了三十年“演员”的女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我换好衣服,化了一个淡妆,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些。然后,我拿出手机,给顾建国发了一条短信。
“建国,你说的那个王哥,是在市中心医院吧?我刚刚问了小远,他说王叔叔身体挺好的。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我很担心你。”
发完短信,我没有等他回复,直接拿上包,出了门。
我知道,他不会回。或者说,他不知道该怎么回。
而我,也不需要他的回答了。
第3章 医院里的对峙
市中心医院我来过几次,都是陪着年迈的父母看病。我对这里的布局还算熟悉。
但我不知道柳梦住在哪一间病房。
我没有去问导诊台,那太刻意了。我只是装作探病的家属,慢悠悠地在住院部的走廊里踱步,一层一层地找。
我知道顾建国肯定在。他那么紧张,不可能离开。
果然,在心胸外科的病区走廊尽头,我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背影。他正和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交谈,神情焦急,不停地比划着什么。
我没有立刻上前,而是躲在拐角处的消防栓后面,静静地看着。
医生似乎在交代着什么重要的事情,顾建国的头点得像捣蒜一样。最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医生,医生推拒了几下,最终还是收下了。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有些喘不过气。
那是我们家的积蓄。我昨天才取出来,准备给孙子报个早教班的。他早上出门时,说单位要集资,临时借用一下,过两天就还我。
原来,是“借”给了这里。
等医生走后,顾建国疲惫地靠在墙上,掏出烟盒,却又想起这里是医院,烦躁地把烟又塞了回去。他掏出手机,似乎在看什么,我猜,他应该是看到了我发的那条短信。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被浓浓的愁苦所取代。他没有给我回电话,只是把手机揣回兜里,转身推开了一间病房的门。
门牌号是307。
我记下了这个数字。
我没有立刻跟进去。我知道,现在不是最佳时机。我转身,下楼,在医院对面的小公园里找了个长椅坐下。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地洒在我的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我到底该怎么做?冲进去,当着那个女人的面,给他一记响亮的耳光,然后痛骂他们这对狗男女?
这个念头只在脑海里闪现了一秒,就被我否决了。
太难看了。
闹到最后,无非是鸡飞狗跳,让整个医院的人看笑话。而我,林淑珍,一辈子都活得体面,不能在人生的最后阶段,把自己变成一个歇斯底里的泼妇。
我要的,不是一场难堪的闹剧。我要的,是一场体面的退场。
我在公园里坐了很久,直到太阳西斜,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估摸着,顾建国应该去买晚饭了。
我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头发,深吸一口气,走进了医院。
电梯升到三楼,我径直走向307病房。病房的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昏黄的灯光。我站在门口,能清晰地听到里面传来微弱的咳嗽声。
我轻轻推开了门。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心电监护仪“滴滴”的规律声响。靠窗的病床上,躺着一个女人。她看起来四十多岁的样子,保养得很好,即使面色苍白,也难掩曾经的风韵。她的头上缠着纱布,身上插着各种管子,显得异常虚弱。
她就是柳梦。
三十年来,我无数次在脑海中勾勒过她的模样,却没想到,我们的第一次见面,会是在这样的场景下。
她似乎察觉到了有人进来,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当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时,先是茫然,随即转为惊愕,最后变成了深深的戒备和敌意。
“你是谁?”她的声音沙哑而虚弱。
我没有回答她,只是平静地环顾了一下这间单人病房。环境很好,设施齐全,床头柜上还放着一束新鲜的百合花。
顾建国对她,是真的用了心。
“你来干什么?”见我不说话,她又问了一遍,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可的恐慌,“是顾建国让你来的?”
我缓缓走到她的病床前,拉过旁边的椅子,坐了下来。我们之间,只隔着一张床的距离。
我看着她,这个纠缠了我丈夫半生的女人,这个让我守了三十年活寡的女人。此刻,她就像一只折了翼的蝴蝶,再也飞不起来了。
我的心里,没有恨,也没有痛快,只有一种近乎荒谬的平静。
“你别得意。”她似乎误解了我的沉默,挣扎着想坐起来,却牵动了伤口,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建国爱的是我!如果不是因为你和孩子,他早就跟你离婚了!我们在一起三十年,三十年!你懂吗?”
她的话,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我的心上。虽然不致命,却密密麻麻地疼。
我懂吗?我当然懂。
我懂那些深夜里他辗转反侧的叹息是为了谁,懂那些他借口出差的日子是去了哪里,懂他看着我时眼神里偶尔流露出的愧疚和疏离。
我太懂了。
“你以为你赢了吗?”她喘着气,眼神里带着一种病态的疯狂,“他的人在这里,他的心也在这里!你守着那个空壳子一样的家,有什么意思?”
我静静地听着她的控诉,没有反驳,也没有动怒。
我只是看着她,看着这个被嫉妒和不甘扭曲了面容的女人,忽然觉得有些可悲。不只是为我自己,也为她。
我们两个女人,为了同一个男人,耗尽了彼此的半生。到头来,一个守着名分,一个守着虚无缥缈的“爱情”,谁又比谁更幸福呢?
病房的门,在这时被轻轻推开了。
顾建国提着一个保温饭盒,走了进来。当他看到我的那一刻,整个人都僵住了,手里的饭盒“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汤汁洒了一地。
“淑……淑珍?”他的声音都在发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第4章 那一份手术同意书
空气仿佛在瞬间凝固了。
顾建国的脸上写满了惊慌、恐惧和难以置信,他看看我,又看看病床上的柳梦,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柳梦看到顾建国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眼神里闪过一丝得意的快意,随即又化为委屈的泪水,泫然欲泣地看着他:“建国,她……她来欺负我……”
这一声“建国”,叫得是那么的自然,那么的亲昵。
我心里最后一点残留的温度,也在这声呼唤中彻底冷却。
顾建国如梦初醒,他手忙脚乱地捡起地上的保温饭盒,不敢看我,只是结结巴巴地对柳梦说:“小梦,你别怕,我……我在这里。”
然后,他终于鼓起勇气,转向我,声音艰涩地开口:“淑珍,我们……我们回家说,好不好?这里是医院,你别……别闹。”
他以为我是来闹的。
我看着他,这个与我同床共枕了三十多年的男人,忽然觉得无比陌生。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对我的防备和对另一个女人的维护。
我没有理会他,目光重新落回到柳梦的脸上。
她正用一种胜利者的姿态看着我,仿佛在说:你看,他心里只有我。
我笑了。
不是冷笑,也不是苦笑,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笑。
我的笑声,让病房里两个人都愣住了。他们不明白,一个撞破了丈夫和的妻子,为什么还能笑得出来。
“你笑什么?”柳梦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我止住笑,身体微微前倾,看着她的眼睛,用一种只有我们三个人能听到的音量,清晰而缓慢地说道:
“我不是来看你的。”
柳梦和顾建国都愣住了。
我顿了顿,目光转向一脸煞白的顾建国,语气依旧平静:“我是来告诉顾建国,他早上走得急,落在书房里那份给你签的‘手术知情同意书’,我已经帮他收好了。”
这句话一出口,我能清晰地看到顾建国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的眼神从震惊变成了彻骨的恐惧。
而柳梦,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全褪光了。
我没有停,继续微笑着,一字一句地补充道:“家属签字那一栏,还是我早上出门买菜前,提醒他别忘了签的。毕竟,这么大的手术,没有家属签字,医院是不敢做的,对吧?”
“轰——”
我仿佛听到了柳梦世界里某种东西轰然倒塌的声音。
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死死地盯着我,嘴唇无声地开合着,像是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种眼神,不是愤怒,不是怨恨,而是一种信念被彻底粉碎后的空洞和绝望。
是啊,她崩溃了。
她一直以为,我是那个被蒙在鼓里的、可怜的、愚蠢的妻子。她一直以为,她和顾建国的爱情是伟大的、是与众不同的,是凌驾于我这个“阻碍”之上的。她所有的骄傲和坚持,都建立在“我不知道”这个前提上。
而我这句话,却像一把最锋利的刀,瞬间戳破了她用三十年时间编织起来的、自欺欺人的美梦。
我不仅知道,而且知道得一清二楚。
我不仅知道,我甚至还“参与”了进来。我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居高临下的姿态,提醒着她一个最基本的事实:无论顾建国多么爱她,在法律上,在社会伦理上,我林淑珍,才是那个唯一有资格在“家属”那一栏签下名字的人。
她的三十年,她的爱情,她的所有付出和等待,在“家属”这两个字面前,都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她不是什么伟大的爱情主角,她只是我——林淑珍——婚姻里一个被默许存在的、无足轻重的附属品。
这种认知上的毁灭性打击,远比任何打骂和羞辱都来得更加致命。
“不……不可能……你胡说!”柳梦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挣扎着想要扑向我,“你在撒谎!你这个恶毒的女人!”
心电监护仪上的数字开始疯狂跳动,发出刺耳的警报声。
顾建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魂飞魄散,他扑到床边,死死按住情绪失控的柳梦,嘴里语无伦次地喊着:“小梦!你别激动!你冷静点!医生!医生!”
护士和医生闻声冲了进来,病房里顿时乱成一团。
我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在病床上疯狂挣扎、状若疯癫的女人,和那个手足无措、满脸是泪的男人。
我的任务,完成了。
我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也没有再多看他们一眼,转身,迈着平静而坚定的步伐,走出了这间充斥着谎言、背叛和绝望的病房。
走廊里,有好奇的病人和家属探头探脑。我目不斜视,昂首挺胸地从他们面前走过。
走出住院部大楼,外面夜凉如水。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然后缓缓地吐出。
三十年的压抑、委屈、不甘,仿佛都在这一刻,随着这口浊气,被我彻底吐了出去。
天空中,一轮明月高悬。
我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
林淑珍,从今天起,你自由了。
第5章 合同到期
我回到家时,屋子里一片漆黑,冷冷清清。
我没有开灯,就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我没有哭,也没有任何劫后余生的激动,内心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口传来了钥匙开锁的声音。
顾建国回来了。
他打开玄关的灯,看到坐在黑暗中的我,身体明显地僵了一下。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换鞋,就那么穿着沾满灰尘的皮鞋,一步一步地走到我面前。
客厅的灯没有开,我们彼此都看不清对方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淑珍……”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浓的疲惫和绝望。
我没有应声。
他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我们之间隔着一张茶几,也隔着三十年无法逾越的鸿沟。
“她……情绪很不稳定。”他艰难地开口,似乎在解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医生给她打了镇定剂,才睡着。”
“哦。”我淡淡地应了一声。这些,都与我无关了。
我的冷淡让他感到了恐慌,他身体前倾,双手撑在膝盖上,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说:“淑珍,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你……你打我吧,骂我吧,怎么样都行,求你,别这样不说话,我害怕。”
害怕?
我心里觉得有些好笑。三十年来,他一次次欺骗我,背叛我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过我会害怕?害怕那些漫漫长夜里独自等待的孤单,害怕面对亲友们“你们真幸福”的赞美时内心的煎熬。
“顾建国,”我终于开口,叫了他的全名,“我们谈谈吧。”
我的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这让他更加不安。他抬起头,月光下,我看到他眼里的红血丝。
“你想谈什么?我都听你的,淑珍,只要……只要不离婚。”他急切地说,“我们还有小远,还有孙子,这个家不能散啊!”
又是这句话。
“为了孩子,这个家不能散。”
三十年前,就是这句话,让我放弃了尊严,选择了隐忍。如今,他还是想用同样的说辞来捆绑我。
“顾建国,你觉得我们现在这样,还算一个家吗?”我轻声反问。
他愣住了,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一个需要靠谎言来维持,靠我的假装不知来粉饰太平的地方,那不叫家,那叫牢笼。”我继续说道,“我已经在里面待了三十年,现在,我刑满了,想出狱了。”
“淑珍,你别这么说……”他痛苦地摇着头,“我对不起你,都是我的错。但是,我对你,对这个家,也是有感情的……”
“感情?”我重复着这个词,像是在品尝一个陌生的味道,“你的感情,就是把我们共同的积蓄,拿去给另一个女人交住院费吗?你的感情,就是在我面前编造一个又一个拙劣的谎言,把我当成一个傻子吗?你的感情,就是在她需要‘家属签字’的时候,才想起我这个妻子的存在吗?”
我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在他的心上。他垂下头,双手痛苦地插进头发里,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我没有把你当傻子……我只是……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他哽咽着,“淑...珍,我跟她……我们……早就不是你想的那样了。更多的是一种……一种责任。”
“责任?”我笑了,“你对她有责任,那对我呢?你的妻子,为你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半辈子的我呢?你对我,又算是什么?”
他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良久,他才抬起头,泪流满面地看着我:“淑珍,再给我一次机会,最后一次。我跟她断了,我发誓,我彻底跟她断了!我们……我们好好过日子,行吗?”
看着他苍老而憔悴的脸,我有一瞬间的心软。毕竟是半辈子的夫妻,说没有一点感情,是骗人的。
但是,理智很快就战胜了那一点点可笑的怜悯。
破镜,如何重圆?即便勉强粘合起来,那满身的裂痕,也会在未来的每一个日夜里,提醒着彼此曾经的破碎和不堪。
我累了,真的累了。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拉开了窗帘。皎洁的月光瞬间洒满了整个客厅,也照亮了他那张写满悔恨的脸。
“顾建国,”我看着窗外的月亮,平静地说,“我们之间,不像夫妻,更像一份合同。”
他愕然地看着我。
“为了孩子,为了双方父母,为了所谓的家庭完整,我们签了一份长达三十年的合同。在这份合同里,我扮演好妻子的角色,你扮演好丈夫和好父亲的角色。我们合作得很好,不是吗?我们把顾远抚养成人,让他拥有了一个看似幸福的童年和完整的家庭。”
“现在,儿子成家了,孙子也上幼儿园了。我们的任务,完成了。”
我转过身,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而决绝:
“顾建国,我们的合同,到期了。我们离婚吧。”
第6章 来自儿子的支持
我提出离婚后的第二天,顾建国没有去“上班”,也没有再去医院。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整天没出来,也没吃任何东西。
我知道,他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个事实。
而我,则像往常一样,打扫卫生,去菜市场买菜,然后给儿子顾远打了个电话,让他们夫妻俩晚上带着孙子回来吃饭。
我需要把这件事,正式地告诉孩子们。
傍晚,顾远和儿媳张萌带着小孙子乐乐回来了。一进门,乐乐就扑进我怀里,甜甜地喊着“奶奶”。我抱着孙子柔软的小身体,心里的那点阴霾也散去了不少。
张萌是个通透的姑娘,她似乎察aws到了家里气氛不对,放下东西就主动进厨房帮我。
“妈,今天做什么好吃的呢?”她笑着问。
“都是你们爱吃的。”我一边择菜,一边状似无意地说,“小萌,待会儿吃完饭,你和顾远先别走,妈有事跟你们说。”
张萌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点点头:“好的,妈。”
晚饭的气氛有些沉闷。顾建国终于从书房出来了,眼圈红肿,神情憔悴,一言不发地坐在餐桌旁扒着饭。顾远和张萌交换了一个眼神,也没多问,只是不停地给乐乐夹菜,活跃着气氛。
饭后,张萌带着乐乐去客厅玩玩具。我把顾远叫到了阳台,顾建国也默默地跟了过来。
“妈,到底怎么了?爸这是……”顾远皱着眉,担忧地看着我。
我看着儿子已经长得比我还高、肩膀宽阔的模样,心里一阵欣慰。他已经是个能够独当一面的男人了,他有权利,也应该知道真相。
我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哭诉自己的委屈,只是用最平静的语调,将顾建国和柳梦之间三十年的事情,以及我决定离婚的打算,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阳台上一片死寂,只有晚风吹动窗帘的沙沙声。
顾远听完,久久没有说话。他的脸色从最初的震惊,到愤怒,再到最后的心疼和无奈。他转过头,看着低垂着脑袋,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的顾建国,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爸,”他开口,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三十年……您怎么能这么对妈?”
顾建国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我拍了拍儿子的手臂,示意他冷静下来。
“小远,妈今天跟你们说这些,不是要你们来评判谁对谁错,也不是要你们站队。”我看着儿子的眼睛,认真地说,“大人的事,很复杂。我和你爸之间,走到今天这一步,不能简单地用对错来概括。”
“我只是想告诉你们,我决定和你爸分开了。这是我自己的决定,我想了很久,也很坚定。我希望……能得到你的理解和支持。”
顾远沉默了。他看着我,眼圈慢慢红了。
我知道,这个决定对他的冲击很大。在他的世界里,父母一直相敬如宾,家庭和睦。这个突如其来的真相,颠覆了他过去三十多年的认知。
“妈……”他哽咽着,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您……您受委屈了。”
一句“您受委屈了”,让我瞬间破防。三十年来,我从未在任何人面前流过一滴泪,但此刻,在儿子的理解和体谅面前,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
我不是一个失败的妻子,我是一个值得被心疼的母亲。
顾远上前一步,轻轻地抱住了我。他长大了,已经能为我撑起一片天了。
“妈,我支持您。”他拍着我的背,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属于成年男人的坚定语气说,“无论您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您。只要您觉得开心,觉得值得,就去做。以后,我养您。”
旁边的顾建国,听到儿子的话,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他看着我们母子,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悔恨。他大概没有想到,他最看重的儿子,会毫不犹豫地站在我这边。
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他不仅输掉了我的心,也输掉了在儿子面前最后的尊严。
张萌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她没有多说,只是默默地递给我一张纸巾,然后走到顾远身边,握住了他的手。她的行动,已经表明了她的立场。
那一刻,我感到无比的宽慰。
我这半生,虽然在婚姻里输得彻底,但我养育了一个好儿子,也拥有一个好儿媳。
这就够了。
“谢谢你,儿子。”我擦干眼泪,重新露出了笑容,“妈不是需要你养,妈有退休金,也有自己的积蓄。妈只是……想换一种活法。”
我转头看向顾建国,语气平静而坚定:“建国,你都听到了。孩子们都长大了,他们能理解。我们之间,真的该结束了。”
顾建国看着我们一家三口站在一起的模样,他自己,却像个局外人。他终于明白,这个他用谎言维系了三十年的家,已经没有他的位置了。
他颓然地靠在墙上,闭上眼睛,两行浑浊的泪水,从他满是皱纹的眼角滑落。
“好,”他声音嘶哑地吐出一个字,“我……同意。”
第7章 独上兰舟
离婚手续办得出奇的顺利。
没有争吵,没有财产纠纷。顾建国几乎是净身出户,把房子、车子和大部分存款都留给了我。他说,这是他唯一能做的补偿。
我没有拒绝。这不是我贪图钱财,而是我觉得,这是我应得的。是我用三十年的青春和隐忍,换来的。
办完手续那天,我们在民政局门口分道扬镳。他看着我,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说了一句:“淑珍,对不起。还有……谢谢你。”
我知道,这声“谢谢”,是谢我给了他最后的体面,没有把事情闹得人尽皆知。
我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转身走向了和他相反的方向。阳光下,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却不再有另一个影子与之相伴。
我没有立刻回家,而是一个人去了江边。
江风吹拂着我的脸,带着一丝凉意。看着江面上来来往往的船只,我的心情也像这江水一样,有微澜,但更多的是奔向远方的平静。
我卖掉了那套承载了太多沉重记忆的房子,在离儿子家不远的一个新小区里,买了一套小户型。面积不大,但阳光充足,足够我一个人生活。
搬家那天,顾远和张萌都来帮忙。我们一起把我的东西搬进新家,整理房间。
那个陪伴了我三十多年的红木大衣柜,我没有带走。我把它留在了旧房子里,连同那些被我裱糊起来的岁月,一同尘封。
新家的装修是我喜欢的简约风格,米白色的墙壁,原木色的家具,阳台上摆满了绿植。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整个屋子都显得温暖而明亮。
“妈,这里真好。”张萌由衷地赞叹道。
我笑了笑,给他们倒了水:“以后常来,妈给你们做好吃的。”
乐乐在新家里跑来跑去,好奇地探索着每一个角落。他跑到我身边,仰着小脸问:“奶奶,爷爷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住呀?”
我蹲下身,摸着他的头,温柔地说:“因为奶奶和爷爷,都想换一个新家住。但是,我们都一样爱你。”
孩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顾远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欣慰。
生活,在一种全新的、宁静的节奏里,重新开始了。
我报了一个社区大学的国画班,每周去上两次课。我从小就喜欢画画,只是被生活耽搁了。如今,终于可以重拾画笔。
画室里都是和我差不多的退休老人,我们一起研墨、调色、在宣纸上描摹山水花鸟,日子过得充实而有趣。
我还加入了小区的舞蹈队,每天晚饭后跟着大家一起跳跳广场舞,锻炼身体,也认识了不少新朋友。她们有的和我一样是独居,有的儿孙绕膝,我们聊家长里短,聊养生心得,简单而快乐。
偶尔,顾远会给我打电话,说顾建国联系他,问我的近况。
“他好像……搬去和那个女人一起住了。”顾远的声音有些复杂,“听说,那个女人出院后,身体一直不太好。”
“嗯。”我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
那些人和事,对我来说,已经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我不再关心,也不再怨恨。
有一天,我在画室里画一幅《兰舟独泛图》。画中,一叶扁舟,一个渔翁,在广阔的江面上独自前行,两岸是连绵的青山。
我的老师,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先生,走到我身后,看了许久,赞许地点点头:“林姐,你这画,有股子‘独上兰舟’的意境。看淡了风雨,只余下内心的平静和自由。”
我放下画笔,看着画纸上的那叶扁舟,笑了。
是啊,独上兰舟。
前半生,我为了家庭,为了孩子,把自己困在一条拥挤的大船上,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表面的平稳。
后半生,我终于跳下了那条船,换上了一叶属于自己的兰舟。虽然孤单,却无比自在。
我可以决定自己的方向,可以欣赏沿途的风景,可以享受一个人的风平浪静。
我知道,前方或许还会有风浪,但这一次,我不再害怕。因为,掌舵的人,是我自己。
我的人生,从六十岁这一年,才真正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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