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原在其《小说》中评论道:在此之前作者没告诉我们房间里有几位护士,这段文字也没交代,可是我们马上知道了这间停着“我”情人(卡萨玲)尸体的房子里有两位护士。“我”的对话没有丝毫失态之处,可是我们也从这段文字里知道了“我”的失常变态。
这些语调上的变化其实在上边文本中全无提示,作者也没有用叙述的方式告诉我们关于主人公“我”的任何情绪变化,然而我们都知道了。作者利用了人所共有的感知方式及其规律,他知道大家都知道的东西你不说大家也会知道这个道理,他就不说大家都知道的东西,结果大家还是都知道了。这样做除了因省略掉一些东西而缩短了篇幅外,由这种省略还产生了完全出人意料的新的审美方法,以作用于(阅读)对象心理为根本目标的方法。
马原的论述很精彩,但他所谓的“经验省略”实际上并不是把实体经验省略掉了,海明威省略的其实是我们凭经验可以填充想象的部分,因此,这种省略技巧就最大限度地调动了读者的经验参与,使读者觉得作家很信任自己的理解力和经验能力。在这个意义上,海明威等于把冰山的八分之七空在那里让读者自己凭经验去填充。而以往的小说家如果是现实主义者就把什么都告诉你,喋喋不休,不厌其烦,不留空白;如果是浪漫主义者就拼命调动读者的情绪,拼命煽情。海明威也在调动,他调动的则像马原所说,是经验。这肯定是一种新的小说美学。怎样深入阐发它的美学层次的内容还需要继续思考。但我们起码可以说,这种“经验省略”涉及的决不仅仅是个“简洁”的问题,它还关涉着对世界的认知与呈示问题,关涉着小说家对生活中的情境和境遇的传达方式问题,从中有可能生成一种小说的情境美学。
02.
“海明威的短篇小说提示我们理解现代小说的另一种方式。”
《白象似的群山》堪称是海明威短篇小说中的经典。它写于1927年,收入海明威小说集《没有女人的男人》。小说情节一句话就可以概括:一个美国男人同一个姑娘在一个西班牙小站等火车的时候,男人设法说服姑娘去做一个小手术。是什么手术小说没有直接交代,但有经验的读者能够猜出是一次人工流产。整部小说基本上是由男人和姑娘的对话构成,开始的时候两个人的气氛似乎有些沉闷,姑娘就采取主动的姿态,称远处群山的轮廓在阳光下“看上去像一群白象”。但男人有些心不在焉,他只关心一个话题,就是想劝姑娘去做手术。姑娘显得紧张和忧虑,男人就一再解释和安慰:那实在是一种非常简便的手术,甚至算不上一个手术。真的没有什么大不了,只要用空气一吸就行了。我以为这是最妥善的办法。但如果你本人不是真心想做,我也绝不勉强。姑娘终于急了:你再说我可要叫了。到这里小说的内在紧张达到了高峰,男人就去放旅行包等列车进站。回来时问姑娘:你觉得好些了吗?姑娘向他投来一个微笑:我觉得好极了。
小说就这样戛然而止。这是典型的海明威式的短篇小说结尾,评论家称之为“零度结尾”。和欧·亨利出人意料的戏剧化的结尾正相反,这种“零度结尾”是平平淡淡的滑过去,像结束又不像结束,把读者茫然地悬在半空。“零度结尾”的概念,可能是从罗兰·巴特《写作的零度》那里引发出来的。所谓“写作的零度”,在罗兰·巴特眼里,是以存在主义大师加缪为代表的那种方式,即“中性的”,“非感情化”,回避感情色彩和主观意向性的写作方式。海明威短篇小说的结尾也有“零度”特征,不点明主题,不表示意向,拒绝解释和判断,甚至不像结尾。我们不知道男人和姑娘以后会怎样,是不是做了手术?手术之后俩人是分手了,还是依旧像从前那样过着幸福生活?海明威似乎并不关心这些。他只是像一个摄影师,碰巧路过西班牙小站,偷拍下来一个男人和姑娘的对话,然后两个人上火车走了,故事也就结束了。他们从哪里来?是谁?又到哪里去?为什么来到了这个小站?海明威可能并不知道,我们读者也就无从知晓。整部小说运用的是非常典型的纯粹的限制性的客观叙事视角,恰像一架机位固定的摄影机,它拍到什么,读者就看到什么。绝少叙事者的干预和介入,甚至可以说非全知的叙事者知道的几乎与读者一样多。小说省略了太多的东西。包括人物的身份,故事的背景以及情节的来龙去脉。因此,想作出确凿的判断几乎是徒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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