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记耳光,并没有落在我的脸上,而是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击碎了我们家十年来的平静。第二天,当妹夫王浩的公司轰然倒塌的消息传来时,所有人都以为,是我的报复。
他们不知道,为了维系这份看似和睦的亲情,我在这潭死水里已经默默浸泡了整整十年。从我答应儿子随母姓,姓林的那一刻起,我就成了这个家里的一个符号,一个可靠但模糊的影子。十年间,我开着岳父的老旧帕萨特,接送他看病,打理他那个半死不活的小厂;十年间,我在每一次家宴上,默默地给王浩那辆崭新的奔驰车找车位,听他高谈阔论那些我永远也插不上嘴的资本运作。
我是陈磊,是妻子林玥的丈夫,是岳父岳母眼里“老实本分”的上门女婿,是妹夫王浩口中“没什么大出息”的姐夫。
十年了,我习惯了在角落里微笑,习惯了把自己的意见磨成粉末,小心翼翼地撒在生活的缝隙里,以免硌着任何人。
直到那一天,岳父六十大寿的宴会上,王浩那一巴掌,终于将我从这个自己编织的、温顺的壳里,狠狠地扇了出来。
而故事,得从那场寿宴的开场说起。
第1章 风光与角落
岳父林建国的六十大寿,选在了市里一家颇有名气的酒店,金碧辉煌的“牡丹厅”里,人声鼎沸。作为长婿,我提前两个小时就到了,跟着妻子林玥一起,检查菜单,确认来宾席位,琐碎而必要。
“陈磊,爸那边的老战友都安排在主桌旁边那桌了吗?他们耳朵不好,离主桌近点,听得清。”林玥一边核对着名单,一边嘱咐我。她穿着一身得体的香槟色连衣裙,头发挽起,显得干练又温柔。
“放心吧,都安排好了。我还特意跟经理说了,那桌的菜要做得软烂一些。”我笑着回应,顺手将一张歪了的椅子摆正。
林玥满意地点点头,拍了拍我的胳膊:“辛苦你了。”
这句“辛苦”,是我十年来最常听到的褒奖。它像一杯温水,不烫口,也不解渴,但足以让我觉得自己的付出是被看见的。
宾客陆续到来,我和林玥站在门口迎客。我微笑着和每一位长辈握手,点头,说着“您来了,快请进”。他们大多是岳父的老同事、老朋友,看我的眼神里带着一种客气而疏离的审视。我明白,在他们眼中,我就是那个“入赘”林家的女婿,一个标签,比我的名字“陈磊”要响亮得多。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骚动从门口传来。一辆黑色的奔驰S级轿车以一种不容忽视的姿态停在了酒店正门口,车门打开,妹夫王浩和妹妹林珊走了下来。王浩一身剪裁合体的名牌西装,手腕上的金表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他意气风发地将车钥匙抛给门童,仿佛那不是车钥匙,而是一枚权杖。
“爸!妈!我们来啦!”王浩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事业有成者特有的自信。
岳父林建国和岳母张兰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哎哟,王浩,小珊,你们可算来了,就等你们了!”岳母一把拉住林珊的手,眼睛却不住地往王浩身上瞟,那眼神,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
“爸,生日快乐!这是我给您淘的一套紫砂壶,顾景舟大师的徒弟做的,您看看喜不喜欢。”王浩递上一个精致的木盒,引来周围一阵小声的赞叹。
林建国乐呵呵地接过来,嘴上说着“你这孩子,又乱花钱”,脸上的褶子却笑得更深了。
我站在一旁,手里还拿着刚刚签到的礼金簿,像个称职的司仪。王浩走过我身边时,用手肘不轻不重地撞了我一下,带着几分酒气和炫耀的口吻说:“姐夫,辛苦了啊。对了,我车就停门口了,等会儿你记得跟保安说一声,别给我贴条了。”
他的语气理所当然,仿佛我就是他家的管家。
我点点头,说:“知道了。”
林玥皱了下眉,似乎想说什么,但看了看满堂宾客,最终还是忍住了。她拉了拉我的衣袖,低声说:“别理他,今天爸生日,高兴点。”
我笑了笑,表示没事。这点小事,早已无法在我的心里激起任何波澜。十年了,王浩对我的态度始终如一。他比林玥岁,娶了林珊后,靠着岳父给的启动资金开了一家互联网金融公司,赶上了风口,几年时间就做得风生水起。从此,他在这个家里的地位便水涨船高,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大。
而我,当年和林玥是大学同学,自由恋爱。毕业后,她想回老家发展,我便义无反顾地跟了过来。林家就林玥和林珊两个女儿,岳父提出希望第一个外孙能姓林,继承香火。我爱林玥,也觉得一个姓氏而已,不算什么大事,便答应了。于是,我成了别人口中的“上门女婿”。
这些年,我在岳父那家效益平平的传统机械厂里做副厂长,拿着不咸不淡的工资,干着最累最杂的活。厂子虽小,但在我的打理下,也算稳定,至少保证了工人们的饭碗和岳父岳母的养老钱。但在王浩那动辄几千万流水的“大生意”面前,我这点成绩,实在不值一提。
宴会开始了,岳父红光满面地讲了几句,然后便是王浩作为女婿代表上台致辞。他口才极好,把岳父夸得天花乱坠,又巧妙地将话题引到自己的公司上,描绘了一幅宏伟的蓝图,引得台下掌声雷动。
我坐在席间,默默地给岳主桌的长辈们倒酒、布菜。岳母看着台上的王浩,骄傲地对身边的人说:“这是我小女婿,有本事吧?年纪轻轻就开了那么大个公司。”
没有人注意到我。或者说,他们习惯了我的“不存在”。
席间,我起身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的时候,路过走廊的拐角,听到了王浩和林珊的对话。
“……你姐夫也真是的,爸过生日,就送了套按摩仪,几百块钱的东西,亏他拿得出手。”是林珊的声音,带着一丝鄙夷。
“你还指望他?一个破厂子,一年到头能挣几个钱?也就是我,心疼爸妈,不然这个家指望他,早喝西北风了。”王浩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屑,“你看他那样子,永远一副老好人的窝囊相,我看着就来气。”
我停下脚步,静静地站在阴影里。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不疼,但很闷。
那套按摩仪,是我跑了好几家店,特意选的。岳父有颈椎病,我观察了很久,才找到一款最适合他的。钱不多,但心意是真的。可在他们眼里,价格才是衡量一切的标尺。
我没有走出去,只是转身,回到了喧闹的宴会厅。灯光依旧璀璨,觥筹交错,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我坐回自己的位置,端起酒杯,将杯中微凉的白酒一饮而尽。
那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像一把小刷子,试图刷去心头那层积了十年的灰。
我知道,今晚,这潭看似平静的死水,要起波澜了。
第2章 抵押与承诺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宴会的气氛在酒精的催化下愈发热烈。王浩端着酒杯,满面红光地在各桌之间穿梭,接受着亲朋好友的恭维。他很享受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仿佛整个宴会厅都是为他而设的舞台。
我和林玥则守在主桌,照顾着几位长辈。岳父显然喝得很高兴,脸颊泛红,谈兴正浓。
“建国啊,你可真有福气。两个女儿孝顺,两个女婿,一个稳重,一个能干,我们这些老家伙可羡慕不来啊。”说话的是岳父的老战友,周叔。
林建国哈哈大笑,端起酒杯:“老周,你这话我爱听!来,喝酒喝酒!”
他嘴上说着两个女婿都好,但眼神却不自觉地飘向了正在和市里某位领导谈笑风生的王浩,那份得意,藏都藏不住。
我低头,给周叔旁边的李伯夹了一块他爱吃的鱼。李伯拍拍我的手,小声说:“小陈,还是你细心。”
我笑了笑,没说话。
就在这时,王浩摇摇晃晃地回到了主桌。他一屁股坐下,胳膊很自然地搭在了岳父的肩膀上,大着舌头说:“爸,跟您说个事儿。”
“什么事,这么神神秘秘的?”林建国心情大好。
“大好事!”王浩打了个酒嗝,声音提得很高,确保周围的人都能听见,“我公司最近在谈一个大项目,和政府合作的,稳赚不赔!就是前期需要一笔资金周转,大概……一千万。”
一千万这个数字一出来,桌上的气氛瞬间安静了几分。
岳母张兰最先反应过来,有些担忧地问:“一千万?这么多啊?你公司不是一直运营得挺好的吗?”
“妈,您不懂。”王浩不耐烦地摆摆手,“这是机会!错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等项目一成,别说一千万,翻倍都不止!到时候,我给您和爸换一套带院子的大别墅!”
他画的饼又大又香,岳父岳母的眼神立刻就亮了。
“那……那你打算怎么筹这笔钱?”林建国问道,语气里已经带了些期待。
王浩等的就是这句话。他环视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物件。
“银行贷款来不及了,我想着,能不能……把咱们家那套老宅子,先抵押了?”
话音刚落,林玥的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
我也愣住了,握着酒杯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那套老宅子,是林家的祖宅,位于市中心的老城区,虽然面积不大,但地理位置优越。更重要的是,那是我和林玥结婚时,岳父亲口承诺的。
他说,王浩家境好,不缺房子,林珊跟着他不受委屈。而我,是上门女婿,等以后他们老两口搬去和林珊王浩住,这套老宅子就留给我们,算是给我们儿子林念的一个保障,也算是我这个“外姓人”在这个家里的一个根。
这是十年来,支撑我忍受种种不公和白眼的一个不成文的承诺。它不仅仅是一套房子,更是我在这个家里身份的一种象征,一种迟来的认可。
“不行!”林玥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有些尖锐,“爸,那房子您说好留给陈磊和念念的!”
王浩嗤笑一声,斜眼看着我:“姐夫,你听听,这还没怎么着呢,我姐就先为你抱不平了。怎么,一套破房子,比我的前途还重要?再说了,只是抵押,又不是卖了。等我资金回笼,马上就赎回来。到时候,别说这套老宅子,我给你们换套新的都行!”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施舍的意味,仿佛我占了多大的便宜。
我没有看他,而是看向岳父林建国。我希望从他那里得到一个公正的答案。
林建国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他喝了口酒,含糊其辞地说:“王浩,这事……是不是太急了点?”
“爸,机不可失啊!”王浩加重了语气,开始打感情牌,“我这么拼死拼活,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咱们这个家?为了让您和妈晚年过得更舒坦?让林珊、我姐他们都脸上有光?姐夫在厂里辛辛苦苦,一年才挣多少?我一个项目就能顶他十年!现在家里有困难,难道不应该劲儿往一处使吗?”
他的一番话,偷换了概念,将个人的商业风险,绑架成了整个家庭的责任。
岳母张兰已经被他说动了,她推了推林玥:“玥玥,你看王浩说得也在理。都是一家人,分什么彼此。再说了,只是抵押一下,又不会真的没了。”
“妈!”林玥气得眼圈都红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们这边。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告,正在接受全家的审判。而我的罪名,似乎是“自私”和“没有大局观”。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放下酒杯,看着王浩,平静地说:“王浩,你的项目,做过风险评估吗?这么大的资金投入,万一出了问题,后果你想过没有?”
这是我第一次在家庭会议上,如此正式地提出反对意见。
王浩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夸张地大笑起来:“风险评估?姐夫,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你一个管着几十号人的小破厂的副厂长,来教我这个玩资本的什么是风险?你懂什么叫PE、VC吗?你懂什么叫杠杆吗?”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指着我的鼻子。
“陈磊,我告诉你,你别在这儿给我装大尾巴狼!你就是嫉妒!嫉妒我比你有本事,嫉妒我能给这个家带来荣耀!你守着那套破房子,就像守着你那点可怜的自尊心!我告诉你,没用!”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整个宴会厅的人都朝我们这边望过来。
林玥站起来,挡在我面前:“王浩,你喝多了!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我哪句胡说了?”王浩一把推开林玥,涨红的脸因为酒精和愤怒而显得有些扭曲,“我今天就把话说明白了!这个家,现在是我王浩在撑着!房子,必须抵押!谁敢说个不字,就是跟我王浩过不去!”
林建国的脸色已经变得铁青,他猛地一拍桌子:“够了!王浩!你像什么样子!”
“爸!连您也向着他?”王浩的怒火彻底被点燃,他转过头,恶狠狠地瞪着我,所有的怨气和鄙夷在这一刻集中爆发。
“都是你!陈磊!你这个外人!赖在我们家十年,吃我们家的,喝我们家的,现在还想来分我们家的财产!你算个什么东西!”
我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我的沉默,在他的眼里,成了懦弱和默认。
“你不说话是吧?你装死是吧?”他步步紧逼,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我的脸上。
“我告诉你,今天这事,你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
说完,他扬起了手。
整个世界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慢放键。我看到妻子惊恐的眼神,岳父震惊的表情,和周围宾客们倒吸凉气的声音。
“啪!”
一声清脆的响声,在喧闹的宴会厅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的脸颊火辣辣地疼,脑袋嗡的一声。
世界,安静了。
第3章 那一记耳光
时间仿佛凝固了。
王浩的手还扬在半空中,他自己似乎也没想到,在这样众目睽睽的场合,他真的会动手。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但随即被更浓烈的蛮横所取代。
所有人都惊呆了。音乐声不知何时停了,整个牡丹厅里,死一般的寂静。几十双眼睛,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带着同情、好奇,或许还有一丝幸灾乐祸。
我的左脸颊,像被烙铁烫过一样,火辣辣地疼,并且迅速地麻木、肿胀起来。耳边是持续的嗡鸣声,盖过了所有的嘈杂。
我没有躲,也没有还手。
我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王浩。我的目光很平静,平静到没有一丝波澜,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一个上演着拙劣闹剧的小丑。
“陈磊!”林玥最先反应过来,她发出一声尖叫,冲过来将我护在身后,像一只愤怒的母狮,对着王浩怒吼:“王浩!你疯了!你凭什么打他!”
“我打他怎么了?”王浩被林玥的举动刺激到了,酒劲上涌,彻底失去了理智,“我打的就是他这个吃里扒外的!一个大男人,连个屁都不敢放!我替你教训教训他!”
“你混蛋!”林玥气得浑身发抖,扬手就要去打王浩。
林珊尖叫着冲过来,死死抱住王浩的胳膊,哭喊道:“姐!你别打我老公!他也是为了我们家好啊!”
场面瞬间乱成一团。
岳父林建国气得嘴唇哆嗦,他颤抖着手指着王浩,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最后猛地一拍桌子,吼道:“反了!都反了!给我滚!都给我滚出去!”
岳母张兰也慌了神,一边拉着这个,一边劝着那个,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别吵了,别吵了,家丑不可外扬啊……”
宾客们面面相觑,窃窃私语。一场原本喜庆的寿宴,彻底变成了一出令人难堪的家庭闹剧。
而我,作为闹剧的中心,却异常的冷静。
我轻轻地拉开护在我身前的林玥,她的手冰凉,还在不停地颤抖。我握住她的手,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然后,我抬起头,目光越过混乱的人群,直视着王浩。
我开口了,声音不大,但在这片混乱中,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王浩,”我说,“你觉得,你凭什么站在这里,对我指手画脚?”
王浩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我会开口,而且是用这样一种平静到近乎冷漠的语气。
“我凭什么?”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冷笑道,“就凭我一年赚的钱比你十年都多!就凭这个家现在是我在养着!就凭你是个吃软饭的!”
“是吗?”我淡淡地反问。
我没有再跟他争辩,而是转向已经气得快要站不稳的岳父。
“爸,”我叫了一声。
林建国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愤怒,有愧疚,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您还记得吗?十年前,我进厂的时候,厂里欠着银行三百万的贷款,每个月连给工人发工资都困难。是我,陪着您一家家去跑客户,喝到胃出血,才签下了那几个关键的单子,让厂子活了过来。”
“五年前,您心脏病突发,半夜送去抢救。是我,在医院守了三天三夜,没合过眼。王浩呢?他接到电话,说第二天有个重要的会,来医院看了一眼就走了。”
“三年前,妈被电信诈骗骗了二十万养老钱,哭着要。是我,通过我同学的关系,一级级找到市局,花了半个月时间,把钱追了回来。”
我每说一句,王浩的脸色就难看一分。岳父岳母的头,也垂得更低了。
这些事情,他们都记得。只是在王浩那耀眼的光环下,这些琐碎的、没有带来直接金钱效益的付出,被他们选择性地遗忘了。
“王浩,你给爸妈买名牌,买豪车,让他们风光。我承认,我做不到。我能做的,只是在他们需要的时候,永远第一个出现在他们身边。我以为,这就是家人。”
我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重新落回王浩脸上。
“你说的没错,我没你那么会赚钱。我守着那个你口中的‘破厂子’,只是想守住爸一辈子的心血,守住几十个工人的饭碗,守住我们这个家最基本的根基。在你眼里,这或许很可笑,很窝囊。”
“但是,”我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你今天打我这一巴掌,不是因为我窝囊。而是因为,我没有顺从你的贪婪。你想用我们全家的未来,去赌你个人的前程。我不同意,所以你恼羞成怒。”
我的话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王浩那层用“为了大家好”编织起来的华丽外衣,露出了里面自私而丑陋的内核。
王浩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被我说中了心事,他梗着脖子吼道:“你……你血口喷人!我……”
“够了。”我打断他,感觉有些疲惫。
我转过身,对林建国和张兰深深地鞠了一躬。
“爸,妈,对不起。您的寿宴,被我搅了。”
说完,我拉起还在流泪的林玥,轻声说:“我们回家。”
“陈磊……”林玥担忧地看着我。
“回家。”我重复了一遍,语气不容置疑。
我没有再看任何人,拉着林玥,穿过人群,走出了牡丹厅。身后,是死一般的沉寂,和那道道如芒在背的目光。
走出酒店大门,晚风吹在脸上,那火辣辣的痛感愈发清晰。
林玥终于忍不住,抱着我失声痛哭起来:“对不起,陈磊,对不起……都是我们家,让你受委P屈了……”
我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仰头看着城市上空被霓虹染成紫色的夜空。
十年了,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在这个家里的根,似乎被王浩这一巴掌,给彻底打断了。
也好。
断了,或许才能重生。
我拿出手机,翻到一个很久没有联系过的号码,拨了出去。
电话响了几声,被接通了。
“喂,是阿鹏吗?”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熟悉而爽朗的声音:“陈磊?你小子,可算想起我了!怎么了,听你声音不太对劲啊?”
我靠在酒店门口的石柱上,看着远处车水马龙的街道,轻声说:“阿鹏,帮我查个公司。叫‘浩天资本’,老板叫王浩。”
第4章 崩塌的前夜
回到家,儿子林念已经睡了。小家伙睡得很沉,脸上还带着甜甜的笑意。我俯下身,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这十年,看着他一天天长大,是我所有隐忍和付出的最大动力。
林玥从医药箱里找出冰袋和药膏,小心翼翼地帮我处理脸上的伤。她的动作很轻,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滴滴落在我的手背上,滚烫。
“还疼吗?”她哽咽着问。
我抓住她的手,摇了摇头:“不疼了。”
身体上的疼痛早已麻木,真正让我感到疲惫的,是心。十年如一日的付出,换来的却是当众的羞辱,这让我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在这段家庭关系中的位置。
“陈磊,我们搬出去住吧。”林玥忽然说,眼神里满是决绝,“离开这里,我们自己过。我不想再让你受这种委屈了。”
我看着她,心里一暖。我知道,她一直都懂我的付出,也一直在用她的方式维护我。只是,夹在亲情和我之间,她也承受了太多。
“玥玥,”我抚摸着她的头发,“别担心,这件事,我会处理好。”
“你怎么处理?王浩他已经疯了!”林玥激动起来,“他为了钱什么都做得出来!爸妈又总是偏心他……”
“我知道。”我打断她,语气平静而坚定,“但这一次,不一样了。”
安抚好林玥睡下后,我一个人来到阳台。城市的夜景在远处闪烁,万家灯火,却没有一盏能照亮我心中的迷雾。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赵鹏发来的信息。
赵鹏,我大学时睡在我上铺的兄弟,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毕业后他去了深圳,在一家顶尖的投资公司做到了高管。我们虽然联系不多,但那份情谊一直在。
信息很简短,但内容却让我心头一沉。
“查了。浩天资本,空壳公司,玩的是P2P的老套路。用高息理财产品吸引散户资金,再投到高风险的房地产项目里去。资金链绷得很紧,全靠新钱补旧洞。他最近在谈的那个‘政府合作项目’,我托人问了,子虚乌有,是他自己放出来的烟雾弹,目的就是为了骗更多的人投钱。”
“最关键的是,他最大的一个资金方,是我们公司旗下的一个风投基金。这笔投资下周就要到期了,按规定需要进行新一轮的尽职调查。如果他的资金链断裂,或者被查出项目造假,我们公司会立刻撤资并启动法律程序。到时候,他会死得很难看。”
看完信息,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原来,王浩那看似风光的商业帝国,不过是一座建立在沙滩上的城堡,外表华丽,内里早已被掏空。他之所以那么急着要抵押老宅,不是为了抓住什么“机会”,而是在填一个即将爆炸的窟窿。
他不是在赌全家的未来,他是在拉着全家,给他陪葬。
我的心里没有丝毫“果然如此”的快感,反而涌上一股彻骨的寒意。他不仅愚蠢,而且恶毒。为了自己的私欲,他可以毫不犹豫地将整个家庭推向深渊。
我拨通了赵鹏的电话。
“阿鹏,谢了。”
“跟我客气什么。”赵鹏在那头说,“不过,磊子,这事你怎么打算?听你口气,这个王浩是你亲戚?”
“我妹夫。”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赵鹏的声音严肃起来:“陈磊,我得提醒你。这种金融游戏,一旦崩盘,就是血本无gur的。你家要是陷进去了,赶紧想办法抽身,越快越好。”
“我知道。”我说,“阿鹏,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忙?”
“你说。”
“你们公司对浩天资本的尽职调查,能不能……提前?”
赵鹏愣了一下,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你想……主动引爆?”
“我只是想让真相早点浮出水面。”我看着窗外的夜色,缓缓说道,“他用谎言和画饼绑架了我的家人,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拖下水。长痛不如短痛。”
如果今天没有那一巴掌,我或许还会选择更温和的方式,试图去劝说岳父岳母。但那一巴掌,打碎了我对这份亲情最后的一丝幻想。我意识到,和王浩这种被贪婪蒙蔽了双眼的人,是无法讲道理的。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亲手搭建的海市蜃楼,在他自己面前,彻底崩塌。
“磊子,你想清楚了?”赵鹏的语气很凝重,“这么做,你那个妹夫,可就彻底完了。”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我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他选择走上这条路的时候,就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我只是把这一天,稍微提前了一点而已。”
“好,我明白了。”赵鹏不再多问,“我明天一早就安排。最快明天下午,结果就会出来。”
“嗯。”
挂掉电话,我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我不是圣人,我无法做到无私地去拯救一个刚刚羞辱过我的人。但我至少要保护我的妻子,我的儿子,和我付出了十年心血的这个家。
这一夜,我彻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我像往常一样起床,给林玥和儿子做早餐。林玥看到我肿着半边脸还在厨房忙活,眼圈又红了。
“你别弄了,我来吧。”她走过来,想接过我手中的锅铲。
“没事,快好了。”我笑了笑,把煎好的鸡蛋盛到盘子里,“快去叫念念起床吃饭,不然上学要迟到了。”
送完儿子上学,我开车去了厂里。工人们看到我脸上的伤,都关切地围上来询问。我只说是自己不小心撞到了,搪塞了过去。
一整天,我都心神不宁。手机被我调成了静音,放在口袋里,却总觉得它在震动。
下午四点左右,岳母张兰打来了电话。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陈磊啊……”岳母的声音听起来异常疲惫和尴尬,“你……你和小玥晚上回家吃饭吧。你爸他……他想跟你聊聊。”
“妈,有什么事就在电话里说吧。”我的语气很平淡。
“哎,你这孩子……昨天的事,是王浩不对,他喝多了。你爸已经骂过他了。你别往心里去,都是一家人……”
又是“一家人”。这个词,此刻听起来,无比讽刺。
我没有回应她,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就在这时,我的另一部手机(工作用的)响了起来,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我跟岳母说了一声,挂断了电话,接起了另一个。
“喂,请问是陈磊,陈先生吗?”一个焦急的女声传来。
“我是,请问您是?”
“我是林珊啊!姐夫!”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哭腔,几乎是在尖叫,“你快来!王浩他……他公司出事了!”
我心中一凛。
这么快?
“出什么事了?你慢慢说。”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我不知道!今天下午,突然来了好多人,说是……说是经侦的,把公司给查封了!电脑、账本都搬走了!王浩他……他也被带走了!姐夫,你快想想办法啊!你人脉广,你救救他啊!”
林珊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和无助。那个平日里高高在上,对我颐指气使的妹妹,此刻却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她曾经最看不起的稻草。
我握着手机,站在工厂嘈杂的车间里,听着机器的轰鸣声。
窗外,夕阳正缓缓落下,将天空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血红色。
我知道,王浩的帝国,崩塌了。
而我们这个家,也即将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
第5章 真相与清算
我赶到王浩公司楼下时,那里已经乱成一团。
公司的玻璃门上贴着醒目的封条,几名警察正在维持秩序。门口聚集了几十个人,情绪激动,他们是浩天资本的投资者,此刻正围着几个公司员工,声嘶力竭地质问着。
“我们的钱呢?王浩人呢?让他出来!”
“骗子!还我血汗钱!”
哭喊声、咒骂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绝望和愤怒。我看到了几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他们脸上的表情,是毕生积蓄化为泡影后的麻木和崩溃。
林珊就蹲在人群外围的马路边上,抱着头痛哭。她身上还穿着昨天寿宴上的名牌连衣裙,此刻却沾满了灰尘,头发凌乱,妆也哭花了,狼狈不堪。
我走过去,在她身边站定。
她抬起头,看到是我,像是见到了救星,一把抓住我的裤腿,哭着说:“姐夫,你来了!你快救救王浩,他们说……他们说他涉嫌非法集资和金融诈骗……”
我看着她,心里没有一丝波澜。这就是她引以为傲的丈夫,这就是她鄙视我、推崇备至的“大事业”。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我的声音很冷,“你得配合警方调查。王浩的律师呢?”
“我……我不知道……事发太突然了……”林珊六神无主。
我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她:“这是我一个同学,是个律师。你联系他,让他先去了解情况。”
林珊颤抖着手接过名片,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林玥打来的。
“陈磊,你在哪?家里出大事了!爸……爸气得晕倒了!”
我心里一紧,也顾不上林珊了,嘱咐她赶紧联系律师,然后立刻驱车往家赶。
当我推开家门时,一股低气压扑面而来。岳父林建国躺在沙发上,脸色煞白,嘴唇发紫,岳母张兰和林玥在一旁,急得团团转。客厅里还坐着几个亲戚,都是昨天参加寿宴的,他们也是王浩公司的投资者,此刻正七嘴八舌地指责着。
“建国!你可得给我们个说法!我们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把钱投给王浩的!”
“是啊,我那可是给儿子娶媳妇的钱啊!这下全完了!”
岳母张兰一边哭一边解释:“我们也不知道啊……我们也被他骗了……”
看到我进来,所有的矛头瞬间转向了我。
“陈磊!昨天你是不是就知道什么了?你为什么不早说!”一个舅舅站起来,指着我质问。
我没有理他,快步走到岳父身边,检查了一下他的情况。还好,只是急火攻心,血压升高,并没有大碍。我从药箱里找出降压药,倒了杯温水,让他服下。
做完这一切,我才站直身子,面对着一屋子的混乱和指责。
“舅舅,”我看着那位质问我的亲戚,平静地说,“昨天在寿宴上,我说了。我说王浩的项目有风险,让大家谨慎。但当时,你们有谁听了?”
那位舅舅顿时语塞,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是啊,昨天,当我提出质疑时,他们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跳梁小丑。他们只相信王浩描绘的财富神话,而把我的忠告当成了嫉妒和无能的呓语。
“陈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林玥拉着我的手,急切地问,“王浩的公司,怎么会突然就倒了?”
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他们也想知道答案。在他们看来,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蹊跷了。昨天还风光无限,今天就成了阶下囚。
我深吸一口气,说出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
“我昨天晚上,给我一个在深圳做风投的朋友打了电话,让他帮忙看看浩天资本的情况。因为我觉得王浩的状态不对,太急功近利了。”
我不能说是我主动让赵鹏提前调查的,那样性质就变了。在家人面前,我不想让自己成为一个“复仇者”。
“我那个朋友的公司,正好是王浩公司最大的一个机构投资方。他们本来下周就要对浩天资本进行例行的投资审查。我朋友听我说了情况后,觉得事关重大,就申请把审查提前到了今天。”
我环视着众人,一字一句地说:“结果,一查,就全爆了。公司账目混乱,资金去向不明,所谓的‘政府项目’也是假的。他们公司立刻就报了警,并且冻结了所有账户。”
我的解释合情合理,无懈可击。它将整件事定性为:王浩的商业帝国本就是个定时炸弹,而我的一个电话,只是无意中拨快了时钟。
客厅里一片死寂。
没有人再指责我了。他们脸上的表情,从愤怒变成了震惊,再从震惊变成了懊悔和后怕。
他们终于明白,昨天,在他们为王浩的“魄力”鼓掌时,我才是那个唯一试图拉住他们,不让他们掉下悬崖的人。
而他们,却把我的手甩开了。
“报应啊……真是报应啊……”岳母张兰瘫坐在地上,喃喃自语。
躺在沙发上的林建国,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他看着我,眼神极其复杂。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我知道,这一刻,他心里比谁都难受。他为之骄傲的小女婿,成了一个诈骗犯,差点毁了整个家族。而他一直看不起,甚至默许被羞辱的大女婿,却在最后关头,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揭开了真相,保全了家里的根基——那套他曾想轻易许诺出去的老宅。
这时,林珊回来了。她脸上的泪痕未干,眼神空洞,像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
她走进客厅,看到一屋子的人,脚步顿住了。然后,她径直走到我面前。
所有人都以为她会像以前一样对我歇斯底里,或者继续求我。
但她没有。
她只是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然后,她用一种极其沙哑的声音,问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问题。
“姐夫,昨天王浩打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还手?”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插进了这间屋子里所有人心中的锁孔。
是啊,为什么不还手?以我的体格,一个常年在工厂干活的男人,对付一个被酒色掏空了身体的王浩,绰绰有余。
我看着林珊,也看着屋子里的每一个人。
“因为,”我缓缓开口,“我还当你们是家人。”
“如果我还了手,那我们之间,就只剩下仇恨了。而我不想让玥玥和念念,生活在一个充满仇恨的家里。”
“我只是想用我的方式告诉你们,用拳头,用声音大,是解决不了问题的。真正能支撑一个家的,不是谁赚的钱多,谁的排场大,而是责任,是底线,是正直。”
我的话,像一记记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林珊的身体晃了晃,眼泪再次决堤。这一次,不再是为王浩,而是为她自己,为她过去那些年的愚蠢和偏见。
她“噗通”一声,在我面前跪了下来。
“姐夫,对不起……”
这一跪,不是为王浩求情,而是迟到了十年的,清算与忏悔。
第66章 茶凉与心暖
林珊的这一跪,像一个开关,彻底打开了压抑在这个家里许久的某种情绪。岳母张兰的哭声变得更加凄切,几个被套牢了钱的亲戚也唉声叹气,不再叫嚷,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颓败而悲凉的气息。
我没有去扶林珊。有些错,需要自己站起来。
我只是走到岳父身边,给他盖上了一条薄毯。他依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上,似乎沾染了湿气。
这场家庭风暴的后续处理,远比想象中要复杂。
王浩因为涉案金额巨大,证据确凿,很快就被正式批捕。等待他的,将是漫长的牢狱之灾。他名下的房产、豪车全被查封,用来抵偿投资者的损失,但那只是杯水车薪。
林珊一夜之间从养尊处优的富太太,变成了负债累累的诈骗犯家属。她卖掉了自己所有的名牌包和首饰,搬回了娘家。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沉默寡言,每天除了照顾同样大受打击的父母,就是去各个部门为王浩的事情奔走。
那些被骗了钱的亲戚,在最初的愤怒过后,也渐渐接受了现实。他们不再来家里吵闹,但那份亲情,显然已经出现了无法弥合的裂痕。
整个林家,仿佛经历了一场剧烈的地震,虽然主结构没倒,但到处都是断壁残垣。
而我,则成了这个家里最奇怪的存在。
我依然每天上班下班,接送孩子,打理工厂。生活轨迹和以前没什么不同,但家里的气氛却变了。
岳父林建国大病一场后,身体垮了很多,话也变得极少。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对我呼来喝去,但也没有过多的亲近。只是每天我下班回家,他都会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电视,等我进门,然后点点头,说一句:“回来了。”
岳母张兰对我的态度则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她开始变着花样给我做我爱吃的菜,嘘寒问暖,甚至有些小心翼翼,生怕哪里惹得我不高兴。我明白,她的热情里,夹杂着愧疚,也夹杂着一种现实的依赖。王浩倒了,这个家,终究还是要靠我这个“没什么大出息”的女婿。
林珊的变化是最大的。她不再化妆,不再穿那些华丽的衣服,整个人朴素得像变了个人。在家里遇到我,她总是低着头,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姐夫”。有好几次,我看到她一个人在阳台上偷偷地哭。
我知道,这个家需要时间来疗愈。
一个周末的下午,阳光正好。我正在书房看厂里的报表,林建国走了进来。这是出事之后,他第一次主动找我。
“陈磊,”他站在书桌前,显得有些局促,“有空吗?陪我下盘棋。”
我有些意外,但还是点了点头。
我们在阳台的小桌上摆好棋盘。岳父年轻时也算是个象棋高手,我们以前偶尔也会下,但大多是他兴致来了,把我当个棋搭子,输赢他都免不了要指点我几句。
但今天,他下得很慢,很沉,似乎心思完全不在棋上。
“厂里……最近怎么样?”他落下一子,状似不经意地问。
“挺好的。”我应了一步棋,“之前谈的那个东南亚的订单,上周签了。利润不错,工人们这个月奖金能多发不少。”
“嗯,那就好,那就好。”他点点头,不再说话。
棋盘上,楚河汉界,厮杀正酣。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棋盘上,也洒在他斑白的两鬓上。我看到他苍老了很多,背也有些驼了,再也不是那个在家里说一不二,意气风发的林建国了。
“陈磊,”又过了许久,他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那天……王浩打你,你为什么……不躲?”
我抬起头,看着他。这个问题,林珊问过,现在,他又问了一遍。
我想了想,说:“爸,因为我躲了,他那一巴掌,就打在玥玥身上了。”
那天,林玥冲到我身前,如果我侧身躲开,王浩失去理智的一巴掌,一定会结结实实地打在林玥脸上。我不能让我的妻子,替我受过。
林建国握着棋子的手,猛地一颤。一颗“炮”,从他指间滑落,掉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他没有去捡,只是用那双浑浊的眼睛看着我,眼眶,一点点地红了。
“我……我对不住你。”他声音哽咽,说出了这句迟到了十年的道歉。
我没有说“没关系”,因为关系很大。
我只是站起身,捡起地上的那枚棋子,放回他手中,轻声说:“爸,都过去了。棋还没下完呢。”
他看着我,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天下午,我们下完了那盘棋。我输了,输得心甘情愿。
从那天起,这个家里的冰,才算是真正开始融化。
又过了几个月,生活渐渐回归正轨。
林珊在我的介绍下,去了一个朋友的公司做行政,薪水不高,但至少能自食其力。她开始学着自己生活,学着承担责任。
岳父岳母也慢慢接受了现实,不再去想那些一夜暴富的美梦,开始安安心心地过起了退休生活。
一天晚饭后,林玥靠在我怀里,忽然说:“陈磊,我发现,现在这样……挺好的。”
我搂着她,笑了。是啊,挺好的。
家里没有了名牌和炫耀,没有了浮夸的许诺和人前的风光,却多了一份难得的踏实和安宁。我们不再谈论几千万的项目,而是讨论晚上给孩子做什么夜宵;不再比较谁的车更好,而是关心爸妈的血压是不是又高了。
王浩的倒台,像一场猛烈的风暴,摧毁了很多东西,但也吹散了蒙蔽在这个家庭上空的浮华与虚荣。
又是一个周末,全家人难得聚在一起包饺子。林珊的手法很生疏,包出来的饺子奇形怪状。岳母笑着数落她,她也不反驳,只是嘿嘿地傻笑。岳父则在一旁,教林念写毛笔字。
我看着这幅景象,恍惚间觉得,这才是“家”本该有的样子。
这时,岳父忽然叫我:“陈磊,过来,帮我泡壶茶。”
还是那套他珍藏多年的紫砂壶,以前,只有王浩带着好茶来的时候,他才舍得拿出来。
我熟练地洗茶、冲泡。氤氲的茶香中,岳父看着我,缓缓说道:“陈磊,有件事,我跟商量了。那套老宅子,还是早点过户到你和玥玥名下吧。写你的名字。”
我愣住了。
“爸,不用的……”
“听我的。”他摆摆手,语气不容置疑,但眼神却无比温和,“这是你应得的。这个家,有你在,才没散。”
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温润,顺着喉咙滑下,暖意,直抵心底。
我抬起头,看到林玥正微笑着看着我,她的眼睛里,有光。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真正的尊重和认可,从来不是靠别人的施舍,也不是靠一纸房产证来证明。它是在你经历过风雨,坚守住底线和责任后,从家人心底里,自然生长出来的。
十年隐忍,一朝梦醒。
那一记耳光,打在我脸上,疼过,也屈辱过。但它也打碎了虚伪的假面,打醒了沉睡的亲情。
从今往后,我知道,我不再是这个家的影子,而是可以和他们并肩站立,共同抵御风雨的,真正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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