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1995年的夏天,格外地炎热。
林建国像往常一样,在镇上的砖窑干完了一天活,拖着被汗水浸透的身体,骑着他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往家里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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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过镇外的清水河时,他习惯性地停下来,想洗把脸,凉快凉快。
就在这时,一阵凄厉的尖叫声划破了傍晚的宁静。
“救命啊!救命!”
林建国猛地抬头,只见不远处的河中央,一个小女孩正在水里拼命扑腾,眼看就要被湍急的河水冲走。岸边,一个穿着时髦连衣裙的女人哭喊着,手足无措,情急之下,她也跟着跳进了河里。
那个年代的女人,大多不会游泳。她一下水,非但没能救起孩子,自己也跟着呛水,在水里胡乱挣扎起来,情况万分危急。
林-建国连一秒钟都没有犹豫。他扔下自行车,甩掉鞋子,一个猛子就扎进了河里。
烧砖的活儿是个体力活,练就了林建国一身的力气和极好的水性。他像一条鱼一样,迅速游到母女身边。他先一把抓住已经快要失去意识的小女孩,用尽全力将她推向岸边。接着,又立刻返回,从后面架住那个已
经快要沉下去的女人,拼了命地往岸上拖。
把母女俩都救上岸时,林建国已经累得快要虚脱了。他躺在河滩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感觉肺都快要炸了。
那个女人缓过神来,抱着女儿,对着林建国“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大哥,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我们娘俩的命!你就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她哭得梨花带雨,语无伦次。
小女孩也吓坏了,抱着妈妈的脖子哇哇大哭。
“快起来,快起来,这算啥事,”林建国摆了摆手,从地上爬起来,“谁见了都会伸手拉一把的。”
女人从地上站起来,看着林建国一身的泥水和朴素的工装,知道他是附近的普通百姓。她从手腕上褪下一个金光闪闪的手镯,硬要塞给林建国。
“大哥,我身上没带多少钱,这个你一定要收下!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林建国一看,脸立刻就沉了下来。“你这是干啥?我救人又不是图你这个!”他把手镯推了回去,态度坚决,“赶紧带孩子回家换身干衣服,别着凉了。”
女人见他执意不收,又急着问:“那大哥你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我们改天一定登门道谢!”
“不用了,举手之劳。”林建国不想再纠缠,扶起自己的自行车,回头憨厚地笑了笑,“你们快回去吧。”
说完,他就骑上车,消失在了暮色之中。他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回到家,对妻子王秀英也只是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就当成了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小事。
他不知道,这个不经意的善举,会在两年后,以一种他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式,与他的命运再次交汇。
02
时间一晃,到了1997年。
改革的春风吹遍大地,林建国所在的小镇也迎来了大开发。
推土机的轰鸣声,成了这个时代最激昂的交响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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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建国一家所在的这片平房区,被规划成了一个新的商业中心。
一张盖着红章的拆迁通知,贴到了每一户人家的门上。
起初,大家还挺高兴,以为终于能住上楼房,过上好日子了。
可当拆迁办的人公布补偿标准时,所有人都傻了眼。
“一平米,八十块钱。”
负责这片区域的拆迁队长是个满脸横肉的壮汉,脖子上戴着小拇指粗的金链子,大家都叫他“豹哥”。他嘴里叼着烟,用夹着烟的手指戳着桌子,一脸的不耐烦。
“爱签不签,三天后,推土机准时开工!”
林建国家的房子,是他当年亲手一砖一瓦盖起来的。一百二十平米的大院子,正房厢房加起来,是他和妻子王秀英半辈子的心血,是他们为儿子林浩将来娶媳妇准备的根基。
按一平米八十块算,他们家只能拿到不到一万块钱的补偿款。
一万块钱,在1997年,连在镇上买个楼房的厕所都不够。
“这不叫拆迁,这叫明抢!”林建国攥紧了拳头,第一个站出来理论。
“我们这房子,地段这么好,你们盖成楼房,一平米要卖好几百甚至上千!凭什么给我们这么点补偿?”
豹哥斜着眼看了看林建国,冷笑一声:“老东西,你懂个屁!这是政府的规划,是为了小镇的发展。你跟我谈价格?你算老几?”
“我们这是祖辈留下来的宅基地,是有房契的!你们不能这么干!”另一个老人气得浑身发抖。
“房契?”豹哥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那玩意儿现在就是一张废纸!我告诉你们,识相的,赶紧签字拿钱滚蛋!别给脸不要脸,到时候一分钱拿不到,房子照样给你推平了!”
豹哥嚣张的态度,激起了所有人的愤怒。但面对这群凶神恶煞的拆迁队,老实巴交的街坊们除了吵嚷几句,也毫无办法。
林建国知道,跟这群人是讲不通道理的。但他不信,这个世界没有王法了。
03
接下来的几天,林建国成了街坊邻居的主心骨。
他带着大家,拿着房契,一次又一次地往镇上的街道办、开发办跑。
他想讨个说法,想要一个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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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现实却给他泼了一盆又一盆的冷水。
街道办的主任见了他们,满脸堆笑,客客气气地端茶倒水,嘴里说着“会向上级反映”、“一定会妥善处理”,可一转身,就把他们递交的材料扔进了抽屉里。
开发办的门更难进,他们跑了好几次,连负责人的面都没见到,就被门口的保安给拦了回来。
“别来这儿闹,拆迁的事,我们全权委托给豹哥他们公司了,有事找他们谈去。”一个工作人员隔着铁门,不耐烦地喊。
这群朴实的百姓,就像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
希望,一点点地被磨灭。有些人家熬不住,害怕真的落得人房两空,开始动摇了,陆陆续续地在拆迁协议上签了字,拿着微薄的补偿款,含泪搬走了。
看着邻居家的房子一间间被推倒,变成一片废墟,王秀英急得整夜睡不着觉。
“建国,要不……咱们也算了吧?”她红着眼圈说,“胳膊拧不过大腿,万一他们真动起手来,你跟儿子可怎么办?”
林建国坐在昏暗的灯光下,一根接一根地抽着劣质的卷烟,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秀英,这不是钱的事。”他声音沙哑,“这是理。这房子,是我爹传下来的,是我亲手盖的。他们说推就推,连个道理都不讲,我咽不下这口气!”
他就不信,这朗朗乾坤,黑的能说成白的。
三天期限的最后一晚,豹哥带着一群人,再次来到了林建家。
这一次,他们连门都懒得敲了,一脚踹开了院门。
“老东西,考虑得怎么样了?”豹哥晃着脖子,身后几个流里流气的青年手里都拎着棍棒。
“我告诉你们,这是我家,你们这是私闯民宅!”林建国挡在门口,毫不畏惧。
“我呸!”豹哥一口浓痰吐在地上,“明天这就是一堆垃圾!最后问你一遍,签不签?”
“不签!”林建国斩钉截铁。
“好!有种!”豹哥狞笑起来,“我看你骨头有多硬!给我砸!”
他一声令下,身后的小青年们立刻冲了上来,对着院子里的东西就是一通乱砸。窗户玻璃、桌椅板凳、水缸……顷刻间,院子里一片狼藉。
“你们干什么!住手!我跟你们拼了!”王秀英哭喊着冲上去,被一个小青年粗暴地推倒在地。
林建国眼睛都红了,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抄起墙角的扁担就冲了上去。
“我看谁敢!”
04
林建国常年干体力活,力气比一般人大得多。他挥舞着扁担,虎虎生风,一时之间,那几个小青年竟然近不了他的身。
豹哥见状,眼神一狠,从腰后摸出一根明晃晃的钢管,趁着林建国不备,一棍子就砸在了他的后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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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的一声闷响,林建国一个踉跄,手里的扁担也掉在了地上。
“给我打!往死里打!出了事我担着!”豹哥怒吼道。
一群人立刻蜂拥而上,拳头、棍棒雨点般地落在林建国的身上。
“不要打我爸!”十六岁的儿子林浩哭喊着扑上来,也被一脚踹开。
“建国!建国!”王秀英撕心裂肺地哭喊着,爬过去想护住丈夫,却被两个小混混死死拉住。
林建国被打得蜷缩在地上,但他依然死死地护住自己的头,嘴里念叨着:“不签……就是不签……”
也许是怕真的闹出人命,豹哥打了一会儿,挥手让手下停了下来。
他走到林建国面前,用脚踩着他的脸,恶狠狠地说:“老东西,今天只是给你个教训。明天早上八点,推土机准时到。你要是还敢拦着,就别怪我直接从你身上压过去!”
说完,他带着一群人,扬长而去。
夜里,王秀英一边哭,一边给丈夫擦着红花油。林建国浑身是伤,青一块紫一块,后背高高地肿起。
“建国,咱们认命吧……”王秀英哭得喘不上气,“我不要房子了,我只要你跟儿子好好的……咱们斗不过他们的……”
林建国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自家熟悉的房梁,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
一阵巨大的轰鸣声由远及近,一辆黄色的推土机,像一头钢铁巨兽,停在了林建国家门口。
豹哥叼着烟,从驾驶室里跳下来,身后跟着十几个手持棍棒的打手。
周围还敢留下来看热闹的邻居,已经不多了。他们远远地站着,脸上写满了同情和恐惧。
林建国推开担心的妻子和儿子,一个人,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家门口,站在了推土机前。
他身形不算高大,背也因为昨晚的伤有些佝偻,但在那巨大的钢铁怪兽面前,他的身影,却显得异常坚定。
“我再说一遍,”林建t国看着豹哥,一字一句地说,“想推我的房子,先从我身上压过去。”
05
“不知死活的老东西!”豹哥的耐心彻底耗尽,他朝地上啐了一口,对推土机司机吼道,“给我发动!往前开!我看他躲不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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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土机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黑烟滚滚,巨大的铲斗缓缓升起,然后朝着林建国,一寸一寸地压了过来。
“建国!”
“爸!”
王秀英和林浩的哭喊声被巨大的轰鸣声淹没。
王秀英两眼一黑,感觉天旋地转。她知道,自己的丈夫,说得出就做得到。他真的会用命去保卫这个家。
绝望,像冰冷的海水,将她彻底淹没。她双腿一软,瘫坐在了冰冷的地上,捂着脸,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嚎:“老天爷啊!你不开眼啊!我们这些老实人,到底做错了什么啊……”
周围的邻居们也都别过了头,不忍心再看这惨烈的一幕。
推土机的履带碾压着地面,离林建国的脚尖,只剩下不到一米的距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吱——”
一阵刺耳的刹车声突然响起。
一辆黑色的轿车,不紧不慢地开到场中,稳稳地停在了推土机和林建国之间。
那是一辆在当时的小镇上极为罕见的桑塔纳轿车,车身擦得锃亮,在晨光下闪闪发光。
所有人都愣住了。
豹哥也皱起了眉头,不爽地盯着那辆车。
车门打开,一个穿着笔挺西装、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率先走了下来。
他看都没看豹哥一眼,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推土机司机身上,语气平淡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缓缓开口:
“不要动。”
仅仅三个字,那个嚣张的推土机司机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下意识地就熄了火。
林建国也愣住了,他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气度不凡的男人,满心疑惑。
豹哥正要上前呵斥,却见那西装男恭敬地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当林建国看清那些人的脸时,整个人如遭雷击,瞬间愣在了原地。
这,这,你们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