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这事儿,都过去快三十年了,可那种冰凉的河水猛地灌进我口鼻,肺里像烧着一团火的感觉,想起来还让我后脖颈子发凉。就在我拼命往上扑腾,以为自己要淹死的时候,一只手,一只女人的手,冰冷又有力,死死地抓住了我的脚踝,硬生生把我往更黑、更冷的水底拖去。我当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遇上水鬼了。可我怎么也想不到,这个“水鬼”,竟然是我发小马超的亲姐姐,马静。而这一切,都要从1996年那个闷得人喘不过气的夏天午后说起。
那年我16岁,跟马超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铁哥们。我们都住在城郊的老国营厂区,父母是双职工,家家户户都认识。夏天最快活的事,就是逃过大人的午睡,偷偷溜去厂区后面那条野河里“下饺子”。那条河叫清水河,名字好听,其实水底深一块浅一块,还有水草,大人是严令禁止我们去的,可半大孩子哪有怕死的。
那天太阳毒得能把地上的石子烤化,我俩骑着我爸那辆除了铃不响哪都响的“永久”牌自行车,刚到河边,就看见马超他姐马静慢悠悠地跟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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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你跟来干啥?我们男人家洗澡,你个女的凑什么热闹?”马超有点不乐意,觉得带个姐姐掉份儿。
马静脸一红,小声说:“妈让我看着你,怕你淹着。”她手里还拿着一瓶橘子味儿的健力宝,那是那时候我们能想到的顶级奢侈品了。她把健力宝递给马超,自己找了棵大柳树,在树荫下坐了下来,安静地看着我们。
我和马超三下五除二脱得就剩个裤衩,一个猛子扎进水里,那叫一个透心凉,心飞扬。我们在水里打水仗,比赛扎猛子,闹得天翻地覆。我水性好,一个潜泳能憋气游出好几十米。游着游着,我一抬头,发现自己离马静坐的那棵柳树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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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愣神的功夫,马静突然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脱了鞋,也下了水。这可太稀奇了,她平时连裙子沾点泥都要心疼半天的人。河水刚到她大腿,她就停住了,还是那样直勾勾地看着我这个方向。
“静姐,你也来玩啊?这儿水深,你小心点!”我冲她喊了一句。
她没回答,只是看着我,眼神更怪了。我当时也没多想,觉得可能是女孩子害羞。我冲她笑了笑,一蹬腿,准备一个潜泳从她身边游过去,给她秀一下我的技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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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冰凉的手突然从侧下方伸了过来,像一把铁钳,死死地攥住了我的右脚脚踝!我心里“咯噔”一下,第一反应是水草,但那触感分明是人的五根手指!力气大得吓人。我猛地一回头,在浑浊的河水里,我看到一张脸,是马静的脸!她的眼睛瞪得很大,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玩笑意味,全是惊恐和……疯狂!
她攥着我的脚,用尽全身力气把我往水底下拽!
我彻底懵了,求生的本能让我拼命挣扎。我手脚并用,想踢开她,可她在水里就像疯了一样,另一只手也缠了上来。冰凉的河水瞬间灌满了我的嘴和鼻子,胸口像要炸开一样疼。我的意识开始模糊,手脚的力气也越来越小。我看见远处的马超还在傻乎乎地往这边游,根本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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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以为自己死定了的时候,脚上的力道突然一松。我凭着最后一口气,猛地向上窜去,“哗啦”一声冲出水面,像条离水的鱼一样,贪婪地呼吸着空气。我咳得撕心裂肺,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我惊魂未定地回头看去,只见马静像个木头人一样站在水里,浑身湿透,头发贴在脸上,脸色惨白如纸,但她抓住我的那只手,还维持着一个僵硬的爪形。而岸上,不知何时多了个男人,是附近有名的混混魏东,他正不怀好意地冲着马静吹口哨,嘴里不干不净地骂咧着什么。
马超这时也游过来了,看我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又看了看他姐,吓坏了。“哥们,咋了你?姐,你干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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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静却像没听见一样,踉踉跄跄地上了岸,看都没看我们一眼,抓起自己的鞋,失魂落魄地就往家的方向跑。那个混混魏东看着她的背影,嘿嘿笑了两声,也扭头走了。
那天之后,马静差点杀了我这件事,就成了我和马超之间一个谁也不敢提的禁忌。我们的友谊,也从那天起,裂开了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口子。
从河里回来,我大病了一场,高烧不退,夜里全是噩梦,梦里总有一只冰冷的手抓住我的脚踝。我爸妈问我怎么了,我咬死了说是自己不小心呛了水。我不敢那个年代,这种事说出去,人家只会觉得你撒谎,或者觉得马静是个疯子。我们两家的关系也就彻底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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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姐她……她不是故意的。”他憋了半天,就憋出这么一句。
“不是故意的?她想淹死我!”我当时火气就上来了。
“她……她就是跟我闹着玩,没想到你水性那么差……”马超的声音越来越小,他自己都不信这套说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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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马超虽然还在一个厂区住着,但见面也只是尴尬地点点头,再也没了从前的亲密无间。他好像也刻意躲着我。后来我听说,马静在那之后就变得更沉默了,几乎不说一句话,厂里的人都说她“中了邪”,没多久,她就辞了工作,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
再后来,我们都长大了,我考上了外地的大学,离开了那个让我窒息的厂区。马超没考上,接了他爸的班,进了厂子当工人。我们的人生轨迹,就像两条岔开的铁轨,渐行渐远。只有在逢年过节回老家时,偶尔会从父母口中听到一些关于他们家的零星消息。听说马超结了婚,又离了婚,日子过得挺不顺。听说他姐马静,快三十了还没嫁人,成了厂里人背后指指点点的老姑娘。
每一次听到她的名字,我心里都会一紧,那个夏天的画面就会不受控制地冒出来:她惨白的脸,疯狂的眼神,和那只冰冷的手。为什么?她为什么要那么做?这个问题,像一根刺,在我心里扎了二十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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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二十多年过去,我从一个愣头青变成了奔四的中年人,在城市里安了家,有了自己的事业和家庭。老厂区早就在城市改造中拆迁,当年的邻居们也都星散各处,那些陈年旧事,我以为早就被时间冲刷干净了。
直到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电话那头是马超,声音嘶哑又疲惫。
“俞任,是我,马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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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找咱以前的老邻居要的……我爸,没了,后天出殡,你要是方便,就回来送他一程吧。”
挂了电话,我心里说不出的沉重。马叔叔是个老实巴交的工人,小时候没少给我们糖吃。于情于理,我都该回去一趟。妻子看我脸色不对,问我怎么了,我把事情一说,她叹了口气:“去吧,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
两天后,我回到了既熟悉又陌生的老家。灵堂设在一个临时租用的社区活动中心,我走进去,一眼就看到了马超。他比我记忆中苍老了许多,头发白了大半,背也有些驼了,脸上刻满了生活的风霜。他看到我,眼睛一红,走过来用力抱了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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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灵堂的一角,我看到了马静。她也老了,眼角有了细纹,但依旧是那么安静,穿着一身黑衣,默默地给来吊唁的亲友回礼。她的眼神,还是像二十多年前一样,空洞洞的,好像什么都装不进去。当她的目光无意中扫过我时,我看到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然后迅速避开了。
我的心,又被那根老刺扎了一下。
葬礼结束后,马超非要拉我去他家喝两杯。他新家在安置小区,很小,也很乱。酒过三巡,这个中年男人积压了半辈子的苦楚,终于绷不住了。他一边流泪,一边跟我说着他这些年的不如意,工作下岗,婚姻失败,一个人拉扯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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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超,你跟我说句实话。二十多年前,在河里,你姐……到底为什么要那么做?”
马超端着酒杯的手,猛地一抖,酒洒出来一半。他抬起头,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来。屋子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哥们,我对不住你……我们全家,都对不住你。”马超“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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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出事那天,在我和马超去河边之前,马静因为厂里提前下班,一个人先到了河边。她想去那棵大柳树下乘凉,等我们。可她刚到那,就撞上了那个混混魏东。
魏东早就觊觎马静的美貌,那天借着酒劲,把她堵在了柳树下,动手动脚,嘴里说着各种污言秽语。马静拼命反抗,抓破了魏东的脸,才侥幸挣脱。她吓得魂不附体,躲在芦苇荡里,直到看见我和马超骑着车过来,魏东才骂骂咧咧地走了。
马静当时整个人都吓傻了,脑子一片空白。她不敢把这事告诉任何人,那个年代,女孩子遇到这种事,只会被人指指点点,说是她自己不检点。她强撑着坐在树下,想等我们来了就回家,可整个魂儿都还没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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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兴高采烈地脱了衣服,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游得特别开心。而且游的方向,正好就是她刚才出事的那棵柳树下。
“我姐后来说,她看见你往那游,脑子里‘嗡’的一下,就炸了。”马超哽咽着说,“她感觉你不是在游泳,你是在走向一个吃人的地方。她当时什么都想不了,就一个念头,不能让你过去,绝对不能让你靠近那棵柳树!”
“她想喊你,可是嗓子像被堵住了一样,一个字都发不出来。她看见你潜泳过来,马上就要到柳树底下了,她就疯了……她什么都顾不上了,冲下水,就想把你拉回来,拉离那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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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是这样。原来她不是要害我,她是在用一种最笨拙、最绝望、甚至是最疯狂的方式,保护我。
她不敢说出真相,因为她害怕流言蜚语。马超当时年纪小,只看到我差点淹死,他愤怒,但他更心疼自己那个吓得丢了魂的姐姐。回家后,在父母的逼问下,马静崩溃了,只说是不小心。父母为了两家人的关系,也只能命令马超不许再提这件事。
一个年仅十九岁的女孩,在经历了那样的惊吓和侮辱后,又因为一次失败的“拯救”而背上了“疯子”和“杀人犯”的恶名。这个秘密,像一块巨石,压垮了她的人生,也压在了他们全家人的心上。她变得更加沉默,最终把自己彻底封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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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马超冷笑一声,“后来因为抢劫伤人,被判了十五年,前些年刚放出来,去年冬天喝多了,一头栽进工地的水坑里,冻死了。算是……报应吧。”
那天晚上,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马超家的。月光照在身上,冷的刺骨。我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二十多年前的那个下午,和刚刚马超哭诉的脸。
我这个被“保护”的人,却因为无知,记恨了她二十多年。而她这个“施救者”,却因为无法言说的恐惧和羞耻,毁了自己的一生。命运的玩笑,开得如此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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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我,她下意识地想关门,眼神里全是躲闪和恐惧。
“静姐。”我轻声喊了她一句,把水果递过去,“我……都知道了。对不起。”
就这简简单单的五个字,马静积压了二十多年的堤坝,瞬间决堤。她捂着脸,靠着门框,瘦弱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了太久的哭声。那哭声里,有那么多的委屈,那么多的恐惧,那么多的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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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怪你,不怪你……”她从指缝里挤出几个字,“是我……吓着你了……我对不起你……”
那个下午,我们三个人,我,马超,马静,坐在那个小小的客厅里。没有人再多说什么,但彼此心里那块压了二十多年的石头,好像都悄悄地落了地。
临走前,马静把我送到楼下。她看着我,很认真地说:“俞任,谢谢你还肯回来。也谢谢你……还愿意叫我一声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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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我开着车,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我为马静被毁掉的青春而哭,为我和马超被隔断的友谊而哭,也为自己曾经的狭隘和无知而哭。
有些真相,虽然迟到了二十多年,但它终究还是来了。它不能抹去过去的伤痛,却能让活着的人,放下心里的执念,与过去和解。
人生就像一条河,你永远不知道平静的水面下,藏着什么样的暗流和漩涡。而我们能做的,或许只有在真相大白之后,给对方,也给自己一个拥抱,然后,继续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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