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今天,三十多年过去了,我一到闷热的夏夜,还会时常想起1991年的那个晚上。那个晚上,我的人生,就像被人拿钝刀子硬生生劈开,让我第一次看到了成年人世界里,那些藏在光鲜皮囊下的肮脏、不堪和挣扎。
那个夏天特别热,我们那片老旧的纺织厂家属楼里,连空气都是黏糊糊的。我爸严国华在车间加完班,光着膀子,只穿一条大裤衩,正摇着一把破蒲扇,跟我妈张秀兰有一搭没一搭地抱怨着厂里的效益。我,严斌,那年刚满二十,在技校混日子,满脑子都是录像厅里的打打杀杀和港台明星。
就在这时,“咚、咚、咚”,门被敲响了。声音很轻,很犹豫,像怕惊扰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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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没动静。又是三声更轻的敲门声。我爸努努嘴,我只好趿拉着拖鞋去开门。门轴“吱呀”一声,像一声叹息。门口站着的人,让我脑子“嗡”的一下,浑身的血都往脸上涌。
是住我们对门的潘雪茹。她丈夫老马是厂里的货车司机,半年前出车祸没了,留下她一个人守着寡。潘雪茹长得好看,皮肤白,眼睛大,平时总是低着头,不太爱说话。可今晚,她身上只穿了一件淡粉色的丝质睡衣,那种在当年时髦女人中才刚刚兴起的样式,薄得像蝉的翅膀。昏黄的楼道灯光一照,她玲珑有致的身段若隐若现,看得我口干舌燥,心跳得像擂鼓。
她手里攥着一个小碗,头埋得更低了,声音细得跟蚊子哼哼似的:“严斌……我……我家里盐没了,能不能……借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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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张秀兰的嗓门,在我们这栋楼是出了名的。我还没从潘雪茹那惊心动魄的身影里回过神来,她就已经一个箭步冲到门口,像老鹰护小鸡一样把我扒拉到身后,眯着眼睛上下打量着潘雪茹。
“借盐?小潘,你家老马才走几天啊?这大半夜的,你穿成这样出来,到处敲男人的门,像什么话!”我妈的声音尖锐刻薄,每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在潘雪茹身上。
潘雪茹的脸瞬间白得像一张纸,捏着碗的手不停地抖,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看到有泪珠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打转,眼看就要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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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懂个屁!”我妈回头瞪我一眼,“小孩子家家,滚回屋里去!这里没你的事!”说完,她转身从我们家厨房的盐罐子里,没好气地舀了一大勺盐,“啪”地一下倒进潘雪茹的碗里,几乎撒出来一半。“拿去拿去!以后缺什么白天说,别深更半夜的出来吓人!不知道的还以为谁家不正经的女人在楼道里晃悠呢!”
潘雪茹的眼泪到底还是掉了下来,她没敢抬头,只是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了句“谢谢”,就逃也似的转身跑回了自己家,关门的声音带着一丝绝望的沉重。
我妈“哼”了一声,把门重重地关上,一转身,就开始了她的“专场演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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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当时正喝着凉茶,闻言把杯子重重一放,皱着眉头说:“张秀兰,你胡说八道什么!人家孤儿寡母的不容易,借点盐怎么了?你嘴上就不能积点德?”
“我积德?严国华你什么意思?你是不是也看上她了?”我妈当场就炸了,“那身板子,扭得跟水蛇似的,是个男人看了都得丢魂!我告诉你,以后离她远点,也让你儿子离她远点,这种女人晦气!”
那天晚上,我爸妈大吵一架,我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全是潘雪茹那双含着泪的眼睛,和她身上那件薄如蝉翼的睡衣。我觉得羞耻,又觉得好奇,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悯。我们这片家属楼,墙壁薄得跟纸糊的似的,谁家晚上多咳嗽一声,第二天全楼都知道。潘雪茹这样一闹,我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明天她就要成为整个纺织厂的头号新闻人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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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下几个择菜的大妈交头接耳:“听说了吗?对门老马家那个,昨晚穿着跟没穿一样的衣服,去敲严师傅家的门了!”
“我的天,真的假的?这胆子也太大了!”
“可不是嘛,男人才死半年,就这么耐不住寂寞了?真是个骚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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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天起,潘雪茹的日子更难过了。她出门总是把头埋得低低的,走得飞快,像躲避什么瘟疫。有人在她家门口吐口水,有人故意把垃圾扫到她门前,甚至有一次,我亲眼看见她晾在楼道里的衣服,被人用剪刀划了几个大口子。
她一次都没有跟人争辩过,只是默默地把口水擦掉,把垃圾扫走,把破了的衣服收回来。她的沉默,在别人眼里,成了默认,成了心虚。
我开始怀疑,事情真的像我妈和那些长舌妇说的那样吗?一个女人,就算再想男人,会用这么笨拙、这么不顾脸面的方式吗?那天晚上,她眼里的恐惧和绝望,不像是装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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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从技校回来,路过楼下的小花园,看见几个半大小子正围着潘雪茹的窗户起哄。他们是厂里出了名的混混,为首的叫王凯,仗着他爸是车间的一个小主任,整天游手好闲,惹是生非。
他们一边往潘雪茹的窗户上扔小石子,一边唱着污言秽语的歌,内容不堪入耳,无非是些嘲笑她是“寡妇”的话。
潘雪茹家的窗户紧紧关着,窗帘也拉得严严实实。我能想象到,她一个人在屋里,听着这些侮辱,该有多么害怕和无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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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凯他们见是我,愣了一下,然后嬉皮笑脸地说:“哟,这不是严斌嘛。怎么,心疼你的小寡妇姐姐了?你妈不是说她是狐狸精吗?你还护着她?”
“滚!”我气得脸都红了,“再不滚我去找保卫科了!”
“切!”王凯不屑地撇撇嘴,但看我真要急眼,也觉得没趣,带着他那帮人骂骂咧咧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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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这件事像一根刺,扎在了我心里。我开始有意无意地观察潘雪茹。我发现,她根本不像大家说的那样,急着找下家。她每天深居简出,除了去菜市场买点菜,几乎不出门。有两次我碰见她,她都提着一个很大的布包,神色匆匆地往厂区后面的一个偏僻小巷子里走。
那巷子我知道,里面有几家收废品和做零活的小作坊。她一个女人家,去那里干什么?
好奇心驱使着我。又一次看到她提着那个布包出门,我悄悄地跟在了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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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她在给人做零活补贴家用。她丈夫老马出事后,厂里给的抚恤金根本不够用。她一个女人,没有正式工作,只能靠这种方式挣点辛苦钱。
看着她瘦弱的背影在嗡嗡作响的缝纫机前一刻不停地忙碌,我的心被重重地揪了一下。一个靠自己双手辛苦赚钱养活自己的女人,怎么可能是别人嘴里那个不知廉耻的“狐狸精”?
那么,借盐那一晚,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个女人,再穷再难,也不至于连几毛钱一包的盐都买不起吧?这件事背后,一定还有我不知道的隐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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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下着瓢泼大雨,雷声一个接一个地炸响。我刚躺下,就听见对门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和东西摔碎的声音。声音很压抑,但隔着薄薄的墙壁,我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一个粗野的男声在吼:“潘雪茹,我告诉你,别给脸不要脸!老马欠的钱,他死了,就得你来还!今天你要是再拿不出五百块钱,别怪老子不客气!”
是王凯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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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凯,我求求你了,我真的没钱了……老马的抚恤金都给你们了,你们怎么还来……”
“少他妈废话!利滚利你懂不懂?再说了,谁知道老马是不是你克死的?我看你就是个扫把星!”接着又是一声东西被砸碎的脆响。
我爸妈也被惊醒了。我爸披上衣服就要开门,被我妈死死拉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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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女人被欺负啊!”我爸急了。
“你给我老实待着!”我妈寸步不让。
就在他们拉扯的时候,我的脑子里电光火石般地闪过一个念头。借盐!那天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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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线索都串起来了!她的恐惧,她的沉默,她被人欺负也不敢声张,都是因为王凯这伙人在背后威胁她!而我们,整个家属院的人,不仅没有一个人伸出援手,反而都在她的伤口上撒盐,用最恶毒的流言蜚语,把她推向了更深的深渊!
想到这里,我浑身的血都凉了。一股巨大的羞愧和愤怒涌上心头。
我不能再坐视不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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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一嗓子,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寂静的雨夜里传出老远。
我这一嗓子,就像在平静的油锅里丢进了一瓢冷水,瞬间就炸了。
楼上楼下,“砰砰砰”的开门声,灯光“啪啪啪”地亮了起来。原本黑漆漆的楼道,一下子灯火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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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居们探出头来,议论纷纷。
潘雪茹家的门“哐”地一下被拉开,王凯和他另外一个同伙做贼心虚地冲了出来,看到楼道里站满了人,顿时就慌了神。
“看什么看!没事!”王凯色厉内荏地吼了一句,推开人群就想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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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师傅,你……你干什么!放开我!”王凯挣扎着,脸色发白。
“干什么?”我爸声如洪钟,“大半夜跑到人家寡妇家里,你想干什么?!”
这时,潘雪茹也从屋里跑了出来。她头发散乱,脸上还带着泪痕,衣服的领口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手臂上还有几道清晰的红痕。她一出来,就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那哭声里充满了积压已久的委屈、恐惧和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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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啊!原来是这帮小畜生在欺负人!”
“我就说嘛,小潘不是那样的人!”
“王凯这小子,仗着他爸是主任,真是无法无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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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也愣住了,她看着瘫在地上的潘雪茹,又看看被我爸揪住的王凯,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默默地走过去,把潘雪茹扶了起来。
很快,厂保卫科的人就来了。面对人证物证,王凯他们根本无法抵赖。一审问,什么都招了。
原来,潘雪茹的丈夫老马生前好赌,欠了王凯他们一大笔钱。老马车祸死了之后,王凯就拿着所谓的“欠条”,三天两头来逼债。抚恤金被他们拿光了,他们还不知足,利滚利地算,想把潘雪茹逼上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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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大白,整个家属院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那些曾经说过最难听话的人,都低着头,不敢看潘雪茹的眼睛。
我看着这一切,心里五味杂陈。我没有觉得自豪,只觉得一阵后怕和悲哀。如果那天晚上我没有喊那一嗓子,如果我爸妈真的拦住了我,那潘雪茹的下场会是怎样?不敢想象。
流言,真的可以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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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凯的父亲,那个车间王主任,为了保住自己的位子,也为了平息厂里的舆论,亲自带着王凯,提着水果和一笔钱,到潘雪茹家登门道歉。潘雪茹没有收钱,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句:“以后别再来打扰我。”
王凯因为这件事,在厂里彻底成了过街老鼠,没过多久就灰溜溜地辞职,不知去了哪里。
而我们家,也发生了一些变化。我妈张秀兰,从那以后像是变了个人。她不再热衷于东家长西家短地传闲话了,有好几次,楼下大妈想跟她聊点八卦,都被她一句“管好自己的事吧”给怼了回去。她开始学着做一些好吃的,然后让我给对门的潘雪茹送去,嘴上还硬邦邦地说:“看她怪可怜的,别浪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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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潘雪茹之间,再也没有了那晚的尴尬。她见到我,会抬起头,对我露出一个浅浅的、发自内心的微笑。那笑容像雨后的阳光,干净又温暖。她有一次对我说:“严斌,谢谢你。那天晚上,要不是你,我可能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我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其实……也没做什么。”
是啊,我只是喊了一嗓子而已。可就是这一嗓子,却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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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妈都祝她一路顺风。
送她到楼下,她从包里拿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塞到我手里。
“这是我给你做的,别嫌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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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我的眼眶有点发热。
很多年过去了,我也从一个青涩的技校生,变成了一个为生活奔波的中年男人。我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孩子,也搬离了那个老旧的家属院。
但那个闷热的夏夜,那个穿着薄如蝉翼睡衣、敲门借盐的女人,却永远地刻在了我的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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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我二十岁,我以为我只是做了一件小事。直到后来我才明白,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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