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几乎要拿不住,可我却又不敢扔掉。屏幕上,那段只有十几秒的视频,像一条毒蛇,死死地缠住了我的心脏,每一次搏动,都带来一阵窒息的绞痛。视频里那个头发花白、面色潮红、眼神迷离的女人,是我,又不是我。是我这副六十五岁的皮囊,却不是我那个循规蹈矩了一辈子的灵魂。视频下面,是一行冰冷的文字:“陈阿姨,给你一小时,六千块打到这个卡上。不然,你猜猜你儿子、你老伴、你那些广场舞的姐妹们,谁会先收到这个惊喜?”
我叫陈淑琴,在这个小县城里生活了一辈子。从一个梳着麻花辫的小姑娘,到一个纺织厂的女工,再到退休在家、照顾老伴、含饴弄孙的奶奶。我的人生轨迹,就像我们县城里那条唯一的主干道,笔直、平淡,一眼就能望到头。老伴老王是个退休干部,严肃了一辈子,话不多,我们俩就像两棵种在同一个院子里的老树,彼此习惯了对方的存在,却早已没有了开花的激情。儿子王涛在省城安了家,工作忙,一年也就逢年过节回来两趟。
日子,就像一口枯井,波澜不惊,也毫无生气。直到去年,儿子为了方便我们联系,给我买了一部智能手机,手把手教我用微信。这东西,像给我这口枯井里投下了一颗石子,虽然没能激起什么大浪,却也泛起了一圈圈细碎的涟漪。我学会了在家族群里抢红包,学会了看短视频,也学会了……“附近的人”。
我不是存了什么坏心思,真的。我只是太寂寞了。老王每天雷打不动地去公园跟他的老伙计们下棋、聊国家大事,一去就是大半天。我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屋子,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那天,我鬼使神差地点开了那个功能,一个叫“海阔天空”的人加了我。他的头像是远方的大海,湛蓝深邃。
我们就这样聊了起来。他很会聊天,不像老王,我说十句他嗯一声。他会问我今天菜市场的菜新不新鲜,会夸我做的红烧肉照片看着就香,会听我絮絮叨叨地抱怨老王又把臭袜子扔在了沙发上。他叫我“淑琴姐”,他说我的名字好听,人也一定很温柔。几十年来,除了办证件的,再没人叫过我的名字。老王叫我“哎”,儿子叫我“妈”,孙子叫我“奶奶”。“淑琴”这两个字,仿佛把我从一个面目模糊的身份里,重新拉回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女人。
我的生活因为“海阔天空”的出现,悄悄地发生了变化。我开始期待每天清晨他发来的“早上好”,开始在意自己的头发是不是太白了,甚至在买菜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地挺直腰板。他告诉我,他今年五十出头,在邻市做点小生意,妻子前些年病逝了,孩子也在外地,一个人孤孤单单。相似的孤独,让我们越聊越投机。他说,感觉我就是他失散多年的亲姐姐,什么话都想跟我说。
这种被需要、被倾听的感觉,像温水一样,慢慢渗透我干涸的心田。我开始对他产生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依赖。他偶尔会说生意周转不开,语气里满是疲惫和无奈。我听着心疼,几次主动给他转了三百、五百的小红包,他都收了,然后加倍地对我说着感激和体贴的话。他说:“姐,等我这阵子缓过来,我一定好好报答你。你是我生命里的贵人。”
我信了。一个六十五岁,自以为看透了人情世故的女人,竟然被这几句轻飘飘的话哄得晕头转向。我沉浸在他为我编织的那个梦里,梦里,我不再是那个被忽略的陈大妈,而是一个善解人意、被人珍视的“淑琴姐”。
转折发生在上个月。他说他要到我们县城附近来办点事,想顺便见我一面,当面谢谢我。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激动,紧张,还有一丝无法言说的恐惧。我们这个小县城,低头不见抬头见,万一被人看见,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我犹豫了。
他似乎看穿了我的顾虑,立刻说:“姐,你要是为难就算了。我就是太想见见你了,没别的意思。你要是不方便,我们就在邻市见,我开车去接你,吃顿饭就送你回来,绝不给你添麻烦。”
他的体贴让我最后一点理智也缴械投降了。我骗老王说,要去市里一个老姐妹家住两天,然后揣着一颗少女般忐忑的心,坐上了去邻市的班车。我们在约好的公园门口见了面。他比我想象的要年轻一些,穿着一件干净的夹克,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看着很真诚。他叫我“琴姐”,比微信上更亲昵。
他带我去了一家很气派的餐厅,点了好几个我爱吃的菜。席间,他不停地给我夹菜,说着这些日子对我的想念和感激。我被那种久违的殷勤和重视冲昏了头脑,喝了他递过来的半杯红酒。那酒的后劲很大,我很快就觉得头重脚轻,浑身发软。
后面的事情,我现在回忆起来,脑子里就像一团被搅乱的浆糊。我只记得他扶着我说,看我喝多了,找个地方休息一下。我半推半就地被他带进了一家酒店的房间。我的意识是模糊的,身体却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我记得他靠我很近,嘴里说着“琴姐,你真好”,我记得我挣扎过,但那点力气,就像一根羽毛拂过石头。我一辈子的清白和坚守,就在那样一个昏沉的下午,不明不白地坍塌了。
醒来的时候,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夕阳的余晖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显得格外讽刺。我身上盖着被子,衣服被整齐地叠放在床头。桌上留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琴姐,对不起,我没控制住。你太美了。我先走了,公司有急事。”
我坐在床上,脑子一片空白。羞耻、悔恨、恶心,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穿好衣服,怎么走出酒店,又是怎么浑浑噩噩地坐上回县城的末班车的。回到家,老王已经睡下,鼾声如雷。我看着他毫无察去的老脸,第一次觉得,这种平淡的、被忽略的生活,原来也是一种幸福。而我,亲手把它打碎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活在无边的煎熬里。“海阔天空”没有再联系我。我删掉了他的微信,想把这一切都当成一个噩梦。我以为,只要我忘记,这件事就没发生过。我太天真了。
一个星期后,一个陌生的号码发来了那段视频,和那句勒索的话。六千块。他开口就要六千块。这个数字像一把精准的刀,正好扎在我能承受的极限上。我知道,这是他早就盘算好的。他之前那些“生意周转不开”的诉苦,那些三百五百的小红包,都只是在试探我的底线。
我崩溃了。我这辈子攒下的名声,我在儿子面前那点可怜的母亲的尊严,我在老王这里维持了一辈子的夫妻情分,似乎全都被压缩在了那短短十几秒的视频里。他只要轻轻一点发送键,我就会在这个熟人社会里被公开处刑,万劫不复。
我不敢报警。我怕警察找到我,问我事情的经过。我怎么说得出口?我怕这件事传出去,老王会气出个好歹,儿子会觉得我丢尽了他的脸。我唯一的念头,就是花钱消灾。我把这些年偷偷攒下的私房钱、准备给孙子包红包的钱,全都取了出来,凑了六千块,颤抖着手给他打了过去。
钱打过去后,我几乎虚脱。我给他发信息,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说:“钱给你了,求求你,把视频删了吧,就当我从来没认识过你。”
他回得很快:“阿姨,你这么痛快,看来是不差钱啊。视频我先留着,万一以后手头紧呢?”
看到这句话,我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地。我终于明白,我掉进了一个无底洞。这不是一次性的敲诈,而是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他不会放过我的。他会像一个吸血鬼,把我最后一点积蓄、最后一点尊严,全部吸干。
那几天,我像个游魂一样。饭做糊了,盐当成糖放了,走路会撞到墙上。老王骂我“老糊涂了”,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泪就一个劲地往下掉。他大概从没见过我这样,愣了一下,也没再多说。夜里,我整宿整宿地睡不着,只要一闭上眼,就是那段不堪的视频,和“海阔天空”那张虚伪的笑脸。我甚至想到了死。从我们家六楼的阳台跳下去,是不是一切就都结束了?
就在我濒临绝望的时候,我看到了儿子王涛发的朋友圈,是他和他妻子的合影,配文是:“风雨同舟,才是家人。”
“家人”两个字,像一道微弱的光,照进了我漆黑的心里。我还有儿子。我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我死了,那个骗子拿着视频,会不会再去勒索我的儿子?我不能把这个烂摊子留给他。
我鼓起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拨通了王涛的电话。电话接通的那一刻,我泣不成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王涛在电话那头急了:“妈,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你别哭,慢慢说。”
我哽咽着,断断续续地,把事情的经过全都说了出来。每说一个字,都像在用刀剜自己的心。我说我寂寞,我说我糊涂,我说我被人骗了,拍了视频,我说我给了他六千块,他还想继续要。说到我已经说不出话,只能发出绝望的呜咽。我等着,等着我儿子惊愕的质问,或者愤怒的咆哮。我知道,我活该。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那沉默的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甚至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终于,王涛开口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异常平静:“妈,你别怕。钱不要再给了。你把他的账号、手机号,所有信息都发给我。我现在就买票回来。”
我愣住了。没有一句责备,没有一句质问。只有一句“别怕”,和一句“我回来”。我的眼泪再次决堤,但这一次,不再是恐惧和羞耻,而是无尽的悔恨和一丝得救的温暖。
第二天下午,王涛就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他看着我憔憔悴的样子,眼圈红了。他什么也没问,先是给我倒了一杯热水,然后坐在我身边,握住我冰凉的手,说:“妈,这事不全怪你。你一个人在家太孤单了,是我这个做儿子的不好,关心你太少了。”
他平静地告诉我,这种是典型的“杀猪盘”骗局,专门针对情感空虚的中老年人。骗子会一步步获取信任,然后以各种名义骗钱,最后用私密照或视频进行敲诈。他说,给了第一次钱,就永远没有尽头。唯一的办法,就是报警。
“可是……报警……”我还是怕。
“妈,你放心。”王涛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去报。我会跟警察说,是我不小心在你的手机上被人骗了,被勒索了。所有的事,都由我来扛。你什么都不用管,也别再想这件事。你是我妈,天塌下来,有儿子给你顶着。”
我看着儿子坚毅的脸庞,看着他因为熬夜赶路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我再也忍不住,抱着他嚎啕大哭。我哭我自己的愚蠢,哭我这些天的恐惧,更哭我儿子这份沉甸甸的担当。
后来,王涛真的去报了警。他怎么跟警察说的,我不知道。警察有没有来找过我,我也不知道。王涛在家陪了我整整一个星期,他没跟我提这件事的任何进展,也没让老王看出任何端倪。他只是每天陪我说话,带我到楼下散步,手把手教我怎么设置微信的隐私权限,怎么辨别网络上的坏人。那个骗子,再也没有发来过信息。也许是王涛的报警起了作用,也许是他知道我这里再也榨不出油水,我的世界暂时恢复了平静。
王涛要回省城的前一晚,我们娘俩坐在客厅里,聊了很久。他说:“妈,以后你要是觉得闷,就给我打视频,我天天陪你聊。或者你跟爸一起来我那儿住段时间。别再相信网上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了。”
我点点头,眼泪又流了下来。我用六千块钱和撕心裂肺的教训,终于看懂了,那些网上虚幻的甜言蜜语,带来的只可能是万丈深渊。而真正能在我坠落时将我牢牢接住的,永远是身边那份最朴实、最沉默,却也最坚不可摧的亲情。窗外,县城的夜色一如既往的宁静,但我的心,在经历了一场毁灭性的风暴后,终于有了一丝靠岸的安宁。我知道,这道伤疤会永远留在我心里,时时提醒我犯下的错,但也让我明白了,什么才是我生命里最该珍惜的。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