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到六十八岁,我以为这辈子也就是守着我那个空荡荡的老屋,种种菜,喂喂鸡,等着哪天腿脚不利索了,就去敬老院凑合着过完。可我万万没想到,我还能娶到林秀英,我十六岁时的初恋。这个念想,像一粒埋在心底五十多年的种子,本以为早就干瘪了,不成想,晚年的一场雨,竟让它发了芽。
我们的婚礼办得很简单,就在我们这个小县城里最好的饭店摆了五桌。来的都是些沾亲带故的老伙计,还有我们各自的儿女。我的儿子周伟还特地从省城赶回来,看着我,一个劲儿地笑,说:“爸,你可真行,这把年纪还给我们找了个妈,不过我支持你,秀英阿姨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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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咧着嘴笑,心里比喝了蜜还甜。我看着坐在我身边的秀英,她穿着一件红色的唐装,花白的头发烫了卷,脸上化了点淡妆,遮不住眼角的皱纹,但在我眼里,她还是那个扎着两个大辫子,一笑起来眼睛就弯成月牙的姑娘。五十多年了,她变了,我也变了,我们都从青葱少年变成了古稀老人,可那份感觉,好像一点没变。
敬酒的时候,老伙计们拿我们开涮,说我老周是铁树开花,枯木逢春。我也不恼,端着酒杯,一一回敬。秀英就跟在我旁边,话不多,总是微笑着,有人跟她说话,她就轻轻点点头。我知道她和我一样,心里是紧张又欢喜的。她的老伴走了十年,我的老婆也走了快八年,我们都是在孤独里熬过来的人,能在这把年纪重新找到一个伴,是天大的福分。
宴席散了,儿子把我俩送回我的老屋。为了这次结婚,我把屋子彻彻底底地翻新了一遍,墙刷得雪白,换了新的家具,尤其是我们的卧室,我特地买了张一米八的大床,铺上了大红的龙凤呈祥四件套,喜庆得晃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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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临走前,把我拉到一边,塞给我一个红包,小声说:“爸,这是我跟媳妇的一点心意,你跟秀英阿姨好好过日子。晚上早点休息,别太激动,毕竟年纪大了。”我拍了拍他的手,眼眶有点热。
送走儿子,我关上院门,整个世界仿佛就剩下我和秀英两个人。院子里的老槐树下,挂着一串小彩灯,一闪一闪的,映着秀英的脸,明明灭灭。我走过去,想像年轻人那样,牵起她的手。我的手刚碰到她的指尖,她却像受惊了似的,轻轻缩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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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的笑有点僵。“秀英,累了吧?咱们……进屋歇着?”
她点点头,没看我,低着头先进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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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进去,心里有点犯嘀咕。从重逢到决定结婚,不过短短三个月。这三个月里,我们像所有黄昏恋的老人一样,每天散散步,聊聊过去,说说现在。我觉得我们之间没有隔阂,她对我,也是有感情的。可刚才她那一下,让我心里没底了。
新婚的卧室里,红得让人心跳。我搓着手,不知道该说什么。我说:“秀英,你去洗漱吧,我给你把热水器打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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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嗯”了一声,从自己带来的一个旧皮箱里拿出睡衣和洗漱用品,走进了卫生间。我听到里面传来哗哗的水声,心里那点不安又被喜悦压了下去。我告诉自己,别瞎想,她可能是害羞,毕竟这么多年了,我们都不是小年轻了。
我坐在床边,摸着崭新的被面,感觉像在做梦。十六岁那年,我鼓起所有勇气给她递纸条,约她在后山的小树林见面。她来了,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我们没说什么话,就只是并排站着,听着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就觉得拥有了全世界。后来,她家搬去了市里,我们就断了联系。我当了兵,转了业,结了婚,生了子,一辈子就这么按部就班地过来了。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她了。
直到今年春天,我去市里看孙子,在公园里,竟然又遇见了她。她正在教一群老太太跳广场舞,还是那么有活力。我站在人群外,看了足足半个小时,才敢走上前,试探着喊了一声:“林秀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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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过头,愣了半天,才不确定地问:“你是……周建国?”
那一刻,时间仿佛倒流了五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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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声停了,秀英从卫生间里出来。她换上了一套灰色的棉布睡衣,头发用毛巾包着,脸上的妆也洗掉了,露出一张素净但布满风霜的脸。她没看我,径直走到床的另一边,掀开被子躺了进去,背对着我。
我心里又是一沉。这算怎么回事?新婚之夜,就这么背对背?我脱了外衣,也躺了下来,中间隔着一拳的距离。房间里静得可怕,只有墙上的石英钟在滴答滴答地走。我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一股淡淡的雪花膏的味道,和记忆里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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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忍不住,翻了个身,朝向她,小声说:“秀英,你……是不是后悔了?”
她的后背僵了一下,但没回头,声音闷闷地从被子里传来:“没有,睡吧,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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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三个字,像一盆冷水,从我头顶浇下来。我的心彻底凉了。我不再说话,也翻过身,背对着她。大红的喜被,此刻却让我觉得无比冰冷和讽刺。我就这么睁着眼睛,看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一夜无眠。
接下来的几天,秀日复一日地重复着这种诡异的氛围。白天,我们像一对正常的夫妻,一起买菜,做饭,散步。在外人面前,她会对我笑,会给我夹菜,演得天衣无缝。可一回到家,关上门,她就立刻变回那个沉默的,疏离的林秀英。我们分房睡,我睡主卧,她睡次卧。我们一天说不上十句话,每一句都客气得像陌生人。
我的心从最初的冰冷,变成了愤怒和委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是我不够好吗?还是她从头到尾都在骗我?如果她不愿意,为什么要答应嫁给我?图我这个糟老头子什么?图我这套破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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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天晚上,我终于忍不住了。我喝了点酒,壮着胆子,推开了她睡的次卧的门。她正坐在床边,对着窗户发呆。
“林秀英,你给我句实话,你到底想怎么样?”我的声音因为酒精和愤怒,有些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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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被我吓了一跳,回过头,眼神里有些惊慌。
“你要是不想跟我过,你就明说!我周建国虽然不是什么大人物,但也不是那种死缠烂打的人!你这样不冷不热地吊着我,算什么意思?耍我玩吗?”我把积压了几天的火气,一股脑地全吼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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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眼圈却慢慢红了。
我看到她这副样子,心里的火气又被浇灭了一半,变成了无尽的酸楚。我走过去,一屁股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声音软了下来:“秀英,我们都这把年纪了,没多少年好活了。我就是想找个伴,安安稳稳地过完下半辈子。你要是有什么心事,你跟我说,行吗?别让我猜,我猜不着。”
她低下头,眼泪一滴一滴地砸在手背上。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开口了,她才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说:“建国,对不起……我……我忘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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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我愣住了,“你……你是说你过世的丈夫?”
她点了点头,肩膀开始剧烈地抽动。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了,疼得喘不过气来。原来是这样。我算什么?一个替代品?一个填补她寂寞的工具?五十多年的念想,到头来,就是一个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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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对我……太好了。”她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了起来。
她的丈夫叫赵勇,是个普通的工人。当年她家从县城搬到市里,生活很困难。是赵勇一家,处处帮衬他们。后来她嫁给赵勇,赵勇更是把她捧在手心里。她生孩子时大出血,差点没命,是赵勇跪在医院走廊里,求爷爷告奶奶,甚至准备卖掉房子给她治病。她的父母晚年生病,也是赵勇床前床后地伺候,比亲儿子还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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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过了四十年,他从来没跟我红过一次脸。家里什么重活都不让我干。我爱跳舞,他就给我买最好的录音机,陪我到公园占地方。我爱吃鱼,他每次都把鱼肚子上最大最没刺的一块肉夹给我……他说,下辈子,还要跟我做夫妻。”
秀英的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子,敲在我的心上。我一直以为,我是她心里的白月光,是那段青涩岁月里最美好的回忆。原来,在她漫长的人生里,我不过是短暂的一页,早就被后来者那浓墨重彩的四十年给覆盖了。而我,却抱着那一页泛黄的书纸,当成了一辈子的珍宝。
“那……那你为什么还要嫁给我?”我问出了那个最残忍的问题,声音干涩得像砂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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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因为你也是个好人。也因为……我答应过他。”
“答应他什么?”我追问。
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站起身,走回了主卧,也就是我们“新房”的那间屋子。我跟了过去,只见她从床头柜的最底层,拿出了一个上了锁的小木盒子。那盒子看起来很旧了,上面的红漆都斑驳了,露出底下木头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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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用一把小钥匙打开了盒子。我凑过去看,那一瞬间,我浑身的血液都好像凝固了。
盒子里没有金银首饰,也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里面只有一小撮头发,用红绳绑着;一块洗得发白的手表,表带已经断了;还有一张黑白的一寸照片,照片上的男人,方脸,浓眉,笑得很憨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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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就看到了秀英接下来的举动。
她小心翼翼地把那张照片捧出来,用指腹轻轻地摩挲着,然后,她把照片贴在自己的嘴唇上,闭上眼睛,脸上露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既悲伤又幸福的神情。她就那么亲吻着那张冰冷的照片,嘴里还念念有词,声音小得我听不清。
那一刻,我不是愤怒,不是嫉妒,而是一种发自骨髓的恐惧。我吓得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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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觉自己像一个闯入者,一个可耻的第三者,闯入了一场跨越生死的爱情里。这个房间,这张红色的婚床,都像是一个巨大的讽刺。她的人在这里,心却在另一个世界,在那个小木盒里,在那个叫赵勇的男人身上。
我踉跄着退后了两步,撞到了门框上。巨大的响声惊醒了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秀英。她睁开眼,看到我煞白的脸,眼神里充满了慌乱和愧疚。她手忙脚乱地想把盒子收起来,可越急越乱,盒子没拿稳,“啪”的一声掉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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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就这么僵持着,一个站着,一个蹲着,谁都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嘶哑地问:“这就是……你答应他的?”
她蹲在地上,没有去捡那些东西,只是用手捂住了脸,发出了压抑的哭声。“他走的时候,跟我说,让我别苦着自己。他说,要是我以后遇到合适的,就再找一个,他不会怪我。但是他有个条件……他说,不管我跟谁在一起,心里,得给他留个位置。每个月的初一十五,都要把他的东西拿出来看看,跟他说说话,让他知道,我没忘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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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脑子嗡嗡作响。原来,我们的新婚之夜,正好是农历的十五。
我看着地上的那块手表,那撮头发,那张照片,忽然明白了。这不是什么替代品的问题,也不是爱与不爱的问题。这是一个女人,对一个给了她一辈子幸福的男人,所能做出的最深沉,也最笨拙的承诺。她答应再找一个,是为了不辜负他对她的爱;她答应心里留个位置,是为了不辜负自己对他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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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选择了我,或许是因为在她眼里,我是个“好人”,不会为难她,能让她守着这份承诺。而她对我的疏离和冷淡,不是不情愿,而是愧疚。她觉得嫁给了我,却不能全心全意地对,是对我的亏欠。所以她只能用这种方式,笨拙地和我保持距离,也守着她内心的那道防线。
我慢慢地蹲下身,伸出手,帮她把地上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捡起来。我捡起那张照片,递给她。照片上的男人,笑得那么朴实,那么温暖。我忽然觉得,我没有资格去嫉妒他,甚至应该感谢他。是他,把秀英照顾得这么好,也是他,教会了秀英什么是深情。
“秀英。”我开口,声音平静了许多,“对不起,刚才,是我太冲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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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惊讶地看着我。
我把最后一块手表放回盒子里,然后把盒子盖上,递到她手里。“收好吧。以后,不用再躲着我了。”
她愣住了,没接。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娶你,是想让你下半辈子过得开心,不是想让你为难。你心里有他,那是你的情分,我懂。我周建国这辈子,没他那么大本事,能让你记一辈子。但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会像他一样,对你好。我不求你忘了他,我只求你,把我也装进你心里,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角落,行吗?”
“以后,每个初一十五,我陪你一起。你想跟他说什么,就说。我也想跟他说几句话。”
秀英彻底呆住了,眼里的泪水又一次涌了出来,但这一次,不再是悲伤和愧疚,而是震惊和感动。
我拉着她的手,把她从地上扶起来,让她在床边坐下。我把那个小木盒,放在了床头柜上,一个最显眼的位置。
“就放这儿吧。”我说,“不用藏着掖着。他是你的过去,也是你的一部分。我娶了你,就等于接受了你的全部,包括你的过去。”
那天晚上,秀英抱着那个小木盒,跟我说了很多很多。说了她和赵勇年轻时吃过的苦,也说了他们中年时享过的福。她一边说,一边哭,像要把这十年积攒的思念和委屈,全都倒出来。我就静静地听着,时不时给她递一张纸巾。
说到她累了,靠在我的肩膀上睡着了。我看着她熟睡的脸,眼角还挂着泪痕,心里五味杂陈。嫉妒吗?或许还有一点点。但更多的是释然和心疼。
我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平,给她盖好被子。然后,我拿起那个小木盒,打开,对着那张照片,轻声说:“兄弟,你放心。你没完成的事,我替你完成。我会照顾好她,不让她受一点委屈。”
从那天起,我们之间那堵无形的墙,彻底消失了。秀英不再躲着我,她会主动跟我说话,会对我笑,那笑容,是从心底里发出来的。我们还像以前一样,一起买菜,做饭,散步,但感觉完全不一样了。我们会聊起年轻时的趣事,我给她讲我在部队的经历,她给我讲她在工厂的见闻。我们也会聊起各自的儿女,各自的孙辈。
每个月的初一十五,我都会提醒她。然后,我们会一起把那个小木盒拿出来,擦拭得干干净净。她会对着照片说说话,说说我们最近的生活,说说孙子又长高了,说说院子里的石榴树结果了。而我,会给她倒上一杯水,然后安静地坐在旁边,听着。
我的儿子再回来看我们时,惊讶地说:“爸,你跟秀英阿姨,现在看着可真像一家人了。”
我笑了。是啊,一家人。
我终于明白,晚年的爱情,和年轻时不一样。它不是要抹去对方的过去,占有对方的全部,而是要接纳一个完整的,带着一生故事的人。爱,不是遗忘,而是兼容。是懂得她的眼泪,尊重她的纪念,然后,牵着她布满皱纹的手,一起走向剩下的,为数不多的明天。
那个曾经让我吓得说不出话的小木盒,如今就摆在我们的床头。它不再是一个让我恐惧的秘密,而是一个提醒。它提醒我,我身边的这个女人,有多么重情重义。也提醒我,能拥有她生命里的最后一段旅程,我是何其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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