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葛走的那天,天灰蒙蒙的,像我当时的心情。火车站里人挤人,南腔北调混成一锅粥,热气腾腾的,可我手脚冰凉。他提着一个旧得掉皮的帆布包,那是他来这座城市时背的,现在又要背着它回去。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后我们俩谁都没说话。检票的喇叭响了,他把一个“双星”牌的旧鞋盒塞到我怀里,声音是那种沙土地磨过的粗粝:“凤霞,这里头没啥值钱的,你留着吧。”
他没看我,说完就转身,宽厚的背影很快就被涌动的人潮吞没了,像一滴水汇入了大海,再也找不见。我抱着那个轻飘飘的鞋盒,站在原地,直到站台变得空空荡荡,心里也跟着空了。八年,两千九百多个日夜,就这么结束了。我以为我会哭,可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就是心口那地方,被人硬生生剜掉了一块,呼呼地漏着风。而这一切,都要从我拎着铺盖卷,第一次踏上这个工地时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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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地的苦,没经过的人根本想象不到。夏天,太阳能把地上的石头烤化,我们女人就跟着男人一起扛水泥、筛沙子。汗水流到眼睛里,又涩又疼,一天下来,浑身骨头跟散了架似的,吃饭拿筷子的手都在抖。冬天,刺骨的冷风像刀子,手脚冻得跟胡萝卜一样,又红又肿。可最磨人的不是累,是孤单。
夜里工棚熄了灯,周围响起工友们深浅不一的鼾声,我却睁着眼,想家想得心口疼。有时候听见谁半夜说梦话,喊着“媳妇”、“娃”,我的眼泪就忍不住往外淌。在这里,我们都是没有根的浮萍,白天拼命干活,晚上就拼命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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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那天晚上,老葛敲响了我住的工棚的门。他手里拿着一瓶红花油和一卷绷带,话也说得磕磕巴巴:“那个……我以前……也崴过,这个……管用。”他手很大,很粗糙,布满了老茧和木屑扎出的黑点,可他给我揉脚脖子的时候,动作却很轻,生怕弄疼我。那晚,他没说几句话,但我心里头,像是有一股暖流淌过。
从那以后,老葛就开始不动声色地照顾我。食堂的饭菜油大,吃多了胃不舒服,他会把他从老家带来的小米,熬成粥,用饭盒装了给我送来;看我衣服破了,他会默默地买来针线,趁我睡着了给我补好;我来例假疼得直不起腰,他会用他那个大茶缸子给我冲一碗红糖水,笨手笨脚地递过来,脸还憋得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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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的转机,是我们搬出工棚,在旁边的城中村租了个小单间。我们成了名副其实的“临时夫妻”。这三个字,说出来不光彩,甚至有点难堪,但对我们这些在外漂泊的人来说,却是一种无奈的现实。搭伙过日子,能省点房租水电,生病了有人端水喂药,受了委屈能有个人说说话。就这么简单,也这么复杂。
我们的小屋不到十平米,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他用废木料做的简易衣柜,就是全部家当。日子过得清贫,但心里却是满的。每天下工,我买菜做饭,他就蹲在门口的小马扎上择菜、洗碗。他爱吃我做的手擀面,每次都吃两大碗,吃完摸着肚子,憨憨地说一句:“凤霞,你做的面,比国营饭店的都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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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八年,我们之间没有一句“我爱你”,甚至连手都很少牵。可他的爱,都在那些实实在在的行动里。我胃不好,他学会了煲汤;我怕黑,他就在床头给我留一盏小夜灯;我儿子考上大学,他比我还高兴,喝了半斤白酒,拉着我的手,翻来覆去就说一句话:“有出息了,咱娃有出
息了。”那一刻,他说的不是“你儿子”,而是“咱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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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退休的事,半年前就提了。工地不要超过六十岁的工人。这个期限就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刀,我们谁都不去碰,但都知道,它总有掉下來的一天。那几个月,屋里的气氛很沉闷。我们都刻意地表现得和往常一样,但做饭的时候我会多放盐,他抽烟的频率也越来越高。
离别的日子终究还是来了。他走的前一晚,我给他做了一顿手擀面。他吃了三碗,吃得特别慢。吃完,他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箱子,把他所有的东西都收拾了进去。几件换洗的旧衣服,一个用了好多年的搪瓷缸子,还有一本翻得卷了边的木工书。他把这个月刚发的工资,三千二百块,一分不留地放在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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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钱推回去,眼圈红了:“我不要你的钱。建军,你回家了,好好过日子。你老婆……她是个好人。”
他沉默了,把钱又推了过来,力气很大,不容我拒绝。那一夜,我们背对着背,谁也没睡着。天快亮的时候,我听到他轻轻地叹了口气,那口气里,有太多的无奈和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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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颤抖着手打开了鞋盒。
里面没有钱,没有信,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本本……银行的存折。足足有七八本,都是用我的身份证开的户。我愣住了,一本一本地拿出来看。第一本的开户日期,是八年前的冬天,就是他第一次给我送红花油的那个月。第一笔存款,一百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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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存折的最底下,压着一个巴掌大的小笔记本,是那种最便宜的学生作业本。我翻开本子,看到里面是老葛那歪歪扭扭、像是小学生一样的字。
第一页写着:“凤霞,崴脚,医药费50。我这月余了100,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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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霞,胃疼,买药127。我卖了点工地上不要的废木料,95块,存了。”
“凤霞,说想吃肉了。买了半斤,12块。我少抽两包烟,钱就出来了,存了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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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才明白,这八年,他不是在和我搭伙过日子,他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为我的后半生铺路。他知道他给不了我名分,也陪不了我到老,所以他就用这种最笨拙、最实在的方式,给我攒下了一份依靠,一份底气。
本子的最后一页,只有一句话,字迹比前面都要抖:“我这辈子,就这样了。希望凤霞下半辈子,能有个自己的家,不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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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有很多种爱,有一种爱,它沉默如山,深沉如海。它不言不语,却早已把你的一生,都规划在他的血肉里。我跟老葛,做不成法律上的夫妻,但在我心里,他比谁都更像我的丈夫。
我擦干眼泪,把存折和本子小心翼翼地放回鞋盒,像是收藏一件稀世珍宝。屋子还是那间屋子,但它不再空旷。我知道,无论以后我走到哪里,这份沉甸甸的爱,都会陪着我,给我力量,让我能挺直腰杆,好好地走完剩下的路。建军,谢谢你,也祝你在家那边,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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