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这事儿,我这辈子都忘不了。那是1999年,我刚满十八,高高瘦瘦,像根豆芽菜,兜里揣着爹妈凑的二百块钱,跟着我嫂子苏婉,坐了三十多个小时的绿皮火车,从我们那个穷山沟里出来,要去大城市闯荡。火车到站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城市里的灯火晃得我眼晕。嫂子拉着我,在车站附近找了个小旅馆,柜台后头坐着个打瞌睡的大妈。当嫂子问还有没有房时,大妈懒洋洋地抬起眼皮,吐出几个字:“就剩一间大床房了。”
我当时脑子“嗡”的一下就炸了。我和嫂子,孤男寡女,住一间房?我哥马文军才走了不到一年,尸骨未寒,这……这叫什么事儿!我下意识地去看嫂子,只见她眉头都没皱一下,很平静地对大妈说:“行,就要那间。”她掏钱的动作那么自然,仿佛我们不是叔嫂,而是多年的夫妻。我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热气从脖子根一直冲到天灵盖,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心里就像揣了只兔子,怦怦乱跳。我感觉柜台大妈那双浑浊的眼睛,像两把锥子,直直地扎在我身上,充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而这一切,都要从我哥去世后,嫂子做的那个决定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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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天有不测风云。去年夏天,工地上传来噩耗,说我哥从脚手架上摔下来,当场人就没了。爹妈一夜之间白了头,我好像也瞬间长大了。工地赔了三万块钱,办完我哥的后事,家里就剩下一片死寂。我们都以为嫂子会走,毕竟她还年轻,又没孩子,娘家也在城里,没理由在我们这个穷家耗着。村里那些长舌妇,早就开始嚼舌根,说她肯定早就盼着这一天了,拿着赔偿款就回城里快活去。
可嫂子非但没走,还用那笔钱给我爹妈修了房子,把剩下的钱都交给了我妈,说:“妈,这是文军拿命换来的,你们留着养老。文昊还小,以后用钱的地方多。”我妈当时抱着嫂子,哭得跟个泪人似的,一个劲地说:“我这是造了什么孽,耽误了你这么好的闺女啊!”
那之后,嫂子就在家里住了下来,帮我妈干农活,照顾我爹的腿。可我知道,她心里苦。有好几次,我半夜起夜,都看见她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对着我哥的照片发呆,肩膀一抽一抽的。看着她单薄的背影,我心里又酸又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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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八百!我当时眼睛都直了。要知道,我爹妈在地里刨食一年,也就挣个千把块钱。我激动得一晚上没睡好,脑子里全是高楼大厦、车水马龙的景象。爹妈虽然舍不得,但也知道这是我唯一的出路,含着泪答应了。临走前,娘拉着我的手,又偷偷拉过嫂子,嘱咐她:“苏婉啊,文昊这孩子老实,到了外面,你多照看他。你们……你们要互相有个照应。”娘的话说得含糊,可我听懂了。她还是不放心嫂子一个年轻寡妇,带着我这么个半大小子出门。
娘的担忧,在那个小旅馆的夜晚,成了现实。
拿着钥匙上了二楼,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房间很小,一张吱吱作响的木板床就占了一大半地方,床单被褥看着也灰扑扑的。嫂子好像没注意到我的局促,把行李放下,就去卫生间接了盆水,拧了条热毛巾递给我:“坐了一天车,累坏了吧?快擦把脸,精神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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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子,”我鼓足勇气,声音干巴巴的,“要不……要不我去楼下大厅的椅子上对付一晚吧。”
苏婉正在整理行李,闻言直起身子,静静地看着我。她的眼神很复杂,有那么一丝失望,也有一丝说不清的赞许。“文昊,你怕什么?”她轻声问,“你是我带出来的弟弟,我是你嫂子。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你睡地上,明天感冒了怎么办?刚到城里,不能生病。”
她说着,从包里拿出我妈给我们烙的饼,递给我一张:“快吃吧,吃完早点睡,明天还要去找你那个老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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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嫂子带着我找到了那个老乡。老乡很热情,拍着胸脯保证没问题。可到了电子厂,我才知道,所谓的“活儿”就是在流水线上拧螺丝,一天十二个小时,站得腿都发软。而且根本不是八百,试用期只有三百。嫂子去找老乡理论,那人却变了脸,说:“三百不少了,多少人想干还没门路呢!爱干不干!”
嫂子气得脸都白了,拉着我就走。我心里特别失落,觉得大城市也没什么好的,到处都是骗子。可嫂子却反过来安慰我:“文昊,别灰心。这地方不行,咱们再找。大城市机会多,总有适合你的。”
接下来的半个月,我们就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在那个陌生的大城市里乱撞。我们住最便宜的小旅馆,为了省钱,经常两个人只住一间房。每一次,嫂子都表现得特别坦然,而我,则从最初的惊慌失措,慢慢变得麻木,甚至有了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心理。我睡我的地铺,她睡她的床,我们之间隔着一道无形的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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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里的那点龌龊念头,在她的辛苦和操劳面前,显得那么可笑。我开始从心里敬重她,依赖她。我觉得,她真的是把我当亲弟弟一样照顾。
直到那天,我们身上的钱快花光了。晚上,嫂子从外面回来,眼圈红红的。我知道,她肯定又是找工作碰了壁。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给我下了一碗面,卧了两个荷包蛋。
“文昊,”她看着我吃完,才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咱们明天……可能得回去了。这里不好混,咱们带的钱也不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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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摇摇头,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凄凉:“不怪你。是我太想当然了。也许……也许你哥说的是对的。”
“我哥?我哥说什么了?”我连忙问。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像断了线的珠子。“你哥……你哥走之前,给我留了一封信。”她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被摩挲得有些发旧的信封,递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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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我哥在工地上,并不是意外摔死的。他无意中发现了工头和材料商偷工减料的证据,那些人用的钢筋,比图纸要求的细了一大圈。我哥是个实在人,想去举报,结果被那些人发现了。他们先是拿钱收买我哥,我哥不干,他们就威胁他。我哥知道这帮人心狠手辣,怕连累家人,就偷偷把证据藏了起来,然后写了这封信,寄给了嫂子。
他在信里说:“婉,如果我出了事,你千万别冲动。他们不是好人。你带着我弟文昊,去城里。我藏了一笔钱,在咱们租的房子的床底下,有五万块。这是我攒着准备回家盖房子的。你用这笔钱,在城里做点小生意,把文昊带出来,让他别像我一样,一辈子卖苦力。你一定要看清楚文昊这孩子。他要是心术不正,靠不住,你就自己拿着钱回娘家,别管他。人心难测,别为了我,毁了你自己。”
信的他还特别嘱咐了一句:“我不在了,你就是文昊的亲人。考验他的最好办法,就是看他在孤男寡女的时候,会不会动歪心思。如果他能守住底线,尊重你这个嫂子,那他就是个值得托付的男人,你可以把真相告诉他。如果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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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眼泪“刷”地就流了下来。原来,从我们离开家的那一刻起,嫂子就一直在考验我。那个小旅馆的一间房,不是试探,也不是暗示,而是一场最严酷的人性考试!如果我当时有任何一点不轨的举动,那么等待我的,可能就是被嫂子彻底放弃。
我抬起头,看着哭成泪人的苏婉,心里五味杂陈,又是后怕,又是感动,又是愧疚。我为自己曾经那些肮脏的念头感到无地自容。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嫂子,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嫂子,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我哥!”我泣不成声,“我……我不是人,我一开始还怀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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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我们叔嫂俩抱头痛哭。所有的隔阂、猜疑、委屈,都在泪水中烟消云散。我们不再是单纯的叔嫂,而是生死相托的战友。
第二天,我们按照信里的地址,找到了我哥生前租的那个小屋子。在床底下,我们真的找到了那个布包,里面是五沓用报纸包得严严实实的钞票,整整五万块。攥着那笔钱,我感觉沉甸甸的,那是我哥的血汗,也是他的嘱托。
我们没有声张,更没有冲动地去报仇。我们知道,凭我们两个人,根本斗不过那伙人。嫂子用那笔钱,在市郊一个大学城附近,盘下了一个小门面,开了一家小吃店。我跟着她学手艺,每天起早贪黑,炸油条,磨豆浆,日子虽然辛苦,但心里却特别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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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传来的那天,嫂子拉着我,去给我哥上了坟。她在墓碑前站了很久,轻声说:“文军,你放心吧,文昊长大了,他是个好样的。我们都好好的。”
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们的生意越做越大,从一家小吃店,发展成了连锁餐饮公司。我也早已成家立业,有了自己的孩子。而嫂子,终身未嫁。她说,她这辈子,心里就只装得下我哥一个人。
现在,她就像我的亲姐姐,也是我公司的定海神针。我们谁也没再提过当年那个小旅馆的夜晚,但我们心里都清楚,那一夜,改变了我们俩一生的命运。它像一块试金石,试出了人性的善恶,也炼出了最真挚的亲情。人这一辈子,会遇到很多坎,很多选择。有时候,守住一次底线,就是守住了一生的前程和尊严。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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